“黄皮”是一条狗,极普通的黄狗,没有更多的特征成为我们取名的依据,它不知是从哪里来的,似乎没有主人。因为知青的粮食多一些,父母还多少给些贴补,知青户的锅里就多一些好闻的气味。这些人还没有完全改掉大手大脚的习气,脏了的饭。馊了的菜,随手就泼到了地上或倒进沟里。日子一久,黄皮在这里吃油了嘴,几乎就在这里生了根,满怀希望的目光,总是盯着我们的碗。

它也熟悉了知青的语音。要把它从远远的地方叫来,要它对什么目标发动攻击,非用城里的长沙话不可。若是用马桥话,它就东张西望地看一看再说。马桥人发现这一点以后,十分生气。

它甚至熟悉了我们的呼吸和脚步声。我们有时候晚上外出,到邻近的村寨串人家,到公社里打电话,回村时已是深夜。我们爬上天子岭,马桥在我们的脚下,沉没在缓缓流动的淡蓝色月光里,离我们至少还有五六里路。在这个时候,无须说话,更无须打口哨,远远的马桥就有了动静,一线急促的碎践声从月光深处游游而出,沿着曲折小道越来越近,越来越快,最后化作一个无声的黑影,扑向我们的袖口或衣襟以示欢迎。

每次都是这样。它对五六里开外任何声响的捕捉和识别,它不惜辛劳的狂奔式接应,总是成为我们夜归者的温暖,成为提前拥抱上来的家。

我不知道我们离开马桥以后,它是如何活下来的。我只记得,在罗伯遭疯狗咬了以后,公社发动了一次广泛的打狗运动。本义说黄皮最没良心,最应该打,操着步枪亲自动手,连发了三枪没打到要害。黄皮勾着一条流血的后腿,哀呼着窜上岭去了。

夜里,我们听到了房子附近的坡上有狗吠,是它熟悉的叫声,叫了整整几个晚上。也许它十分奇怪;它可以听到我们远在天边的脚步,了我们为什么听不到它如此近切的呼救?我们当时忙着要招工离开马桥,顾不上它了。甚至没有注意它的叫声是什么时候停止的。

我多少年后重访马桥时总算认出了它,认出了它只有三条腿的一跛一跛。它看了我一眼,没有任何表情,重新靠着墙脚闭上双眼睡觉。它又老又瘦了,多半的时候只能卧着,也听不懂长沙后了。我伸出手摸一摸它的头,它抽搐了一下猛醒过来,毫不客气地反过头来大咬一日,当然并没有真咬,只是用牙齿把我的手重重地夹了一下,表示威胁和厌恶。

这条没什么说头的狗再次看我一眼,掉头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