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南:

睡不着,给你写信。

你说:不带英儿来,就不会有这些。也许是真的。

我还记得你们在屋子里试衣服,雷有个褐格格的长衣,英儿是红的,她们换来换去,你也试。后来就到花园里去了。拍照,英儿有点泄气,因为你对着雷照了又照。

你给我们的照片有两张四个人的,我一直都带着,只有在特别的时候才看一看,别的时候心境不纯。

现在想起来,那已经是天国花园了。

那个春天多好,最好了。什么都没有,可什么都在。

也许一生也没有几个那样的时刻。

英儿把每一张有她的照片都拿走了,这是她最冷的地方,她有时并不管别人,像我。

我忽然想要我们在一起的照片。我在回忆中活着,每天说点痴言妄语。今天我才知道,我为什么会写东西。

我能修一个花园多好,一个大大的花园,我只管浇水。

什么都不可能的时候,回忆就完整了。

真高兴回去见到了你,我谁也不认识了。你挺好的,真的。你们都挺好的,是我不好。北京是些尘土,外国是些积木。只有想你每一句话的时候,记忆才新鲜如初。

我是为此活的,别的事情真的毫无兴趣,我也许再活一阵,把书写完。

晓南,人太不一样,秉性最后显出来的时候,太残酷。但毕竟有过那如花如月的一刻,我们在一起,向这边看着。照片还是挺美好的,再给我一点照片吧。

我渴,我喝冷水。

你也看见我变成什么样子了。雷和你还那么善,我已经变了一只怪鸟(我在写忏悔录)。

在书里有我们所有见面的日子。出书的时候我不一定看得到了。

想念你。

好多话是说不出来的。

一九九口年四月二十三日星期五二

现在想,能看见你也是幻梦一般。

我太极端,写书一页一页把我打开,才知道我早就疯了。

我不是爱,我是在梦想一个女儿世界,我的爱是微不足道的。

我梦想着洁净,想让她杀死我,除了我心里的一个地方,其它愿望都是不洁的。

我爱是因为我渴望,也是因为我恐惧。我怕世界把他们拿走,女孩被碰了,我的心就会发抖,因为那是我的心。

我是不值得被爱的,所以我不会爱人,只有世界倒过来的时候,我才会凶起来,我不会爱倒会恨,世界把女孩子毁坏了。

我终身与世为仇就在于此。

我与我自己为仇就在于此。

我喜欢好女孩和好女孩在一起,过去不知为什么,现在我知道了,那是我唯一实现爱的可能。

我生下来就错过了。

生下来有些事让人高兴,有些事让人动心,女孩子在一起的时候,空气是动人的。

爱我我是感激的,我希望她爱我心里温和的冰雪,我不太希望她把我当男人去爱,我想相互照耀使阴影消退。

由于不可抑灭的愿望和火焰,我永无得救的可能。我只能梦想一种看得见的生活,看她们在一起。

我只能发疯一样修我的墙,我的城,我天国世界的边界。

我把我心的边界划到了外边。

这是一个发疯的念头,我做成了,在一刹那。

我准备了那么多年。

现在我没事干了。我有最好的妻子、家、地,和一点钱,可这没用。我是为那件事活着的,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真的爱过,我只知道我爱,爱得莫名其妙。

谁看我都疯了,因为我不承认生活,不承认它安排好的一切——包括诞生,这种人怎么还活着呢?

天亮人会醒,就像生下来一样,一滴一滴关不严的水,让我发疯。

心里是瘀着血的,隔一阵就要用刀划划。人受不了的时候本可以死,可是我死不瞑目。我的另一部分还活着,口口口口口口,还笑,和别人在一起,没完没了。

把心给了别人,就收不回来了,别人又给了别人,流通于世。

(我不是指心,我是指身体,我爱,身体就变成了我的心,它会发疯。)

我希望有女孩爱她,有春天。我想看见同样美丽的人,都是洁白的,我的心就恢复到最初的安宁之中,它只有看见自己的影像才能安宁。。

要不然它一直在污秽中发抖,我给她,她却到更污秽的地方去了。

我站在那长得奇怪。我不能保存我的心,我洗过的手都是不洁的。我的血里有腥味的火,热烘烘的,我很想说你要我吗?把这火熄灭。让我像满天大雪,为你跳舞,一直铺到屋檐下边,你走过的时候没有脚印。

我很想说,至少你把我带走吧,我的心是配得上你的,它是天上来的。

可是她把它像汤料一样放到锅里去了,我在受苦,冷水和开水,日和夜,我的心回不来了。

这是我最怕的事,结果就是这样。

我不是预备给你们爱的。我不是他,那个世界的人,你们都不认识我,就把我当人了。我也承认,你们以为把我放在屋子里,我就会坐下吃饭;你们以为我爱你们,就会变成你们住的房子。

我知道我一直在寻求,那个保证,那个幻影,那个敢于爱的和敢于死的,没有这个保证,就会回到世界上去,就会毁灭我的梦。夹缎带子的小日记本,和鲜花是两回事。花开花落止于生死,我渴望爱,一点一滴,带我走吧,你要我吗?

我的爱、不是人所能承受的、你们带我到生活中去,我说路不对,就站在路口修一个房子,你们从街上回来,就应当挣点钱,这是我的工作。

我说:好。就到世界上去了。

我是为了你们留在那个地方,而出门的。我回来的时候,她没有了。

我不能原谅。因为她拿了我的心,到污秽的地方去了,我没法死,在我的心灭亡之前。

口口口口口口口。

一九九口年四月二十五日

晓南:

我一个人站在路口,看看哪边都没人,就在街上跑起来。

真觉得事情简单得很,要想结束只是须臾的事情。

谢谢你的照片,让我知道有那么好的日子。

不管我怎么想,还是在忘。我造了许多影像,是幻想吧,对自己其实真的比它还好。其实也够了,一个人不要一切,要这个,可这个比天还贵。不是什么东西都换得了的。天给你就给了,谁让你不爱惜的,我做了不好的事,现在是我自己抛弃我自己的时候了。

我这样说,是因为死不会离开我,我不怕,我还可以多看一点,把属于谁的还给谁。我让好多鸟儿把我吃掉。它们的叫声,活着的人能听见,她也就听见了。她听见了我站着活那边说的话,没看见我站着死那边说话,其实是一样的。

车开来开去,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话也听不懂,真好。

我拦住车,它停下来,我摆摆手,它又走了。我谁也不认识,我是异乡人。就像我来的时候一样。

真有那样的事吗?她看我一次就够了,更何况还有一个岛。

我什么也不懂,在这。

雷只要离开我,死就到我面前来了。她的生命力真强,你看见过她多好看,在花园里,我因为离光太近,已经瞎了。

我说不出来的事,我希望她能说,变成一支歌飞过,比让鸟儿吃了好,我不喜欢土葬。我不喜欢我的手,我的念头,我的骨头,它们劫持了我,我只喜欢心里的一个地方,像雪花一样。

我消灭自己,世界也就没有了,能让我醒来的梦和春天也没有了,再没有残雪斑斑的雪地上陷住的车了。还等什么呢?

我知道,我不说。

我总有一点事,应该到死也不说。

一九九口年五月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