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先看到的是油印的传单,毛在人民大会堂接见北京五所大学的造反派首领,说

“现在是你们小将们犯错误的时候了”,那语调如同帝王对手下的将相说该你休息了一样,替最高统帅清除掉当年革命的老战友立下汗马功劳的小将涮大富,不愧为学生领袖,立即明白这话意味甚麽,当场哭了。老人家藉北京大学的一张大字报点起文革大火,再亲手把他运动起来的群众运动先从大学校园里灭掉,数万工人在毛的警卫部队指挥下,开进了清华大学校园。

那天下午,他闻讯赶去,目睹了军人带领工人占领这最早的大学生造反派井岗山兵团最後的据点,面对体育场那楝孤零零的大楼。带红袖标的工人宣传队席地而坐,一个挨一个,一圈又一圈,远远围住大楼和操场。斜阳残照,从顶层的窗户挂下两条红布黑字的巨大条幅:

“雪里梅花开不败,井岗山人敢上断头台!”每个字比一面窗户还大,几层楼高的布幅在风中飘动。由军人和工人组成一行几十人的队伍,穿过楼前空场地,上了正门的台阶。好”会之後,终於进入了切断了水电供应的这座孤立的大楼。他混在上万的工人队伍和静静围观的人群之中,听得见那两大条幅在风中劈劈啪啪抖动。

将近一个小时後,先是右边的大红条辐从挂起的上端脱落,悠悠飘了下来,刚落到楼前的台阶上,另一条上端也脱落了。万岁的呼声从人群中顿起,工人宣传队的广播喇叭和锣鼓声大作。造反时呼喊过同样的口号的那些学生,如今打著一面白旗,举起双手,像投降的战俘*样低头鱼贯而出。更多的工人进了大楼,居然拖出了几挺重机枪,还推出来一门口径不大的平射炮,就不知道有没有炮弹。

一场轻而易举的占领,虽然前”夜工人宣传队开进校园时有学生黑暗中扔了个自制的手榴弹,炸伤了几名工人,大抵也出於绝望,被他们捍卫的伟大领袖用完了也就抛弃了。孩子发现被大人骗了也会跺脚哭闹一番,如此而已。

他也就明白混乱该结束了,预感到不会有更好的命运,藉调查为名,立刻再度离开了北

“回去!”

他当时路过上海去看望他表伯父的时候,第一句告诫的就是这话。

“回哪里去?”他问,又说了他父亲的问题,所谓私藏枪支那无法解决的悬案二有家也回不得!”

他表伯父听了,咳嗽起来,拿个有喷管的小药水瓶,朝喉头噗时喷了一下。

“回你机关里去,就搞你的业务!”

“机关全都瘫痪了,也没甚麽业务可搞,才藉调查为名出来跑跑。”

“调查甚麽?”

“不是审查干部吗?调查一些老干部的历史,发现满不是那麽回事——”

“你懂甚麽一.这不是好玩的,你不是小孩子啦,别把脑袋弄没了,还不知怎麽丢的!”他表伯父又要咳嗽了,拿药水瓶朝喉咙又噗吭一下。

“书也没法看了,没事可做。”

“观察,你不会观察吗一.”他表伯父说,

“我现在就是个观察家,闭门不出,哪一派概不参加,就看这台上台下轮番的表演。”

“可我不能不上班呀!不像表伯父您,还可以在家养病,”他说。

“不说话总可以吧?”他表伯父反问他,

“嘴巴长在你自己的脑袋上!”

“表伯父,您是长期在家休养,哪里知道运动一来,人人不能不表态,没法不卷入!”

他这老革命的表伯父当然不是不知道,於是长叹”口气:

“这乱世啊,要是过去,还能躲进深山老林,到庙里当和尚去…”

这才吐出句肺腑真言,也是他表伯父第”次同他谈及政治,没再把他当小孩子了,说:

“我也是藉病躲风啊,要不是大跃进之後党内反右倾,靠边到如今,不问世事已七八年了,尚能苟延残喘。”

他这表伯父又说到他的老上级党的某位元老,战争年代有过番生死之交,文革爆发之前路过来看他,把警卫员支开到外面去,就关照过:党中央要出大事啦,今後可能再也见不到了。临走留下了一床织锦缎子被面,说是算是作为诀别的纪念。

“告诉你爸,谁也救不了谁,好自为之自己保重吧,”

这是他表伯父送他到门口最後的话。之後不久,还不算老迈的他这表伯父感冒了,住进部队医院打了一针。不料,几个小时後就推进了大平间。他老上级失去人身自由的那位革命元勋,一年後也死在军医院里,这却是许多年後,他从一篇平反昭雪的悼文中读到的。他们当年革命时肯定都没有料到,这革命竟弄得他们自己也眼睁睁等死,一筹莫展。临终时,他们就不後悔?他自然无从知道。

那么,你还造甚麽反?也进到这绞肉机里去做馅饼,还是添点作料?

如今,你回顾当初,不能不自问。

可他说,情势使然,容不得冷眼旁观,他已经明白不过是运动中的*个走卒,不为统帅而战还折腾不已,只为的生存。

那麽,能不能选择另”种苟活的方式?比如说,就做一个顺民,顺大流而淌,今天且不管明天,随政治气候而变化,说别人要听的话,见权力就归顺—.你问。

他说那更难,比造反还更加吃力,要费更多的心思,得随时随地去捉摸那瞬息变化的天气,而老天的睥气和心思又如何摸得准?小民百姓他爸可不就这样,临了弄得还是吞下一瓶安眠药片,同他那老革命的表伯父下场也不相上下。而他所以造反,也并没有明确的目的,恰如螳臂挡车,仅仅出於求生的本能。

那麽,你大概就是个天生的造反派一.或是生来就有反骨一.

不,他说他生性温和,同他父亲一样,只不过年轻,血气方刚,还不懂世故,可他父辈的老路又不能再走,出路也不知在哪里?

不会逃吗?

逃到哪里去?他反问你。他逃不出这偌大的国家,离不开他领工资吃饭那蜂窝样的机关大楼,他的城市居民户口和按月领的粮票*二十八斤*,和油票*一斤*,和糖票*半斤*,和肉票*一斤*,和一年一度发的布票*二十尺*,和按工资比例购买手表自行车或毛线等日用口叩的工业卷*二.0五张*,以及他的公民身分,都由他那个蜂窝里配给。他这只工蜂离开那蜂巢又能飞到哪里去?他说他别无选择,就是”只栖身在这蜂巢里的蜂子,既然蜂窝染上疯病,可不就相互攻击,胡乱扑腾,他承认。

这胡乱扑腾就救得了命?你问。

可已经扑腾了呀,他当初能意识到,就不是虫子了,他苦笑。

一只会笑的虫,多少有点怪异,你贴近端详他。

怪异的是这世界,并非是寄生在这窝里的虫子,这虫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