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江口县逆锦江的源流太平河而上,两岸山体越见雄奇。过了苗族、土家族和汉人杂居的盘溪寨,进入到自然保护区,葱葱郁郁的山峦开始收拢,河床变得狭窄而幽深。黑湾河监察站,一幢砖砌的二层小楼,座落在河湾的尽头。站长是一个高个子黑瘦的中年人,我见到的那两条活的新蛇就是他从外来偷捕的人手里扣下的。他说这河溪两岸野麻叶中靳蛇特别多。
"这是该蛇的王国,"他说。
我想多亏了新蛇,这片近乎原始的亚热带常绿阔叶林莽才保留至今。
他当过兵,又当过干部,到过许多地方,他说他现在哪里也不想去。前不久,他拒绝了公安局派出所所长的职务,也不愿到保护区的种植场去当场长,就在这里一个人看山,他看中了这山。
他说五年前还有老虎到村寨里偷牛吃,现在当然再也没有人见到虎的踪迹。去年,山民打死过一只豹子,他没收了送到县里保护区管理处去的。骨架子用砒霜泡过,制成了标本,锁在标本室里,竟然被人偷走了,据分析是从水管子爬窗户进去的,要是再当成虎骨卖了泡酒,喝了那可就长寿了。
他说他不是生态保护主义者,他做不了研究,只是个看山人,在保护区里修了这么个监察站就留下不走了。他这小楼上有几间房,可以接待各地来的专家学者,做调查也好,采集标本也好,他都提供方便。
"长年在这山里你不觉得寂寞?"我见他没有家小,问。
"女人是很麻烦的事。"
他于是又讲到,他当兵的时候,文化革命中,女人也跟着胡闹,有个十九岁的姑娘,曾经参加民兵训练,当过省里的特等射手,武斗中跟着一派上了山,把围剿的战士,一枪一个,一连撂倒了五个,连长急了,叫抓活的。后来她子弹打光了,被抓住剥个精光,叫一个战士一梭子冲锋枪从阴道里打过去,打个稀巴烂。他也在小煤矿上待过,当过管人事的干部,矿工们为个女人火讲,白刀子进,红刀子出,那为女人闹出的一般纠纷就多了。他也有过老婆,分手了,也不打算再娶。
"你可以来这里住下写书,一起还好喝酒。我每顿饭都喝,不多,但都得喝点。"
一个农民从门前河湾的独木桥上经过,手上拎一串小鱼。他招呼了一声,说有客人来了,要了过来。
"我给你做麻辣小鱼吃,正好下酒。"
他说要吃新鲜肉也可以叫农民赶集的时候捎来。离这里二十里路最近的寨子有家小铺,还能买到烟酒。豆腐更时常吃到,哪家农民做豆腐总有他一份。他还养了些鸡,鸡和鸡蛋都木成问题。正午,我便同他在青山下,就麻辣鱼和他蒸的一碗成肉喝酒。我说:
"这可是神仙过的日子。"
"神仙不神仙,反正清静,没那么多烦心事缠人。我事情也简单,这上山只有一条路,都在我眼皮子底下,尽到我看山的责任就是了。"
我从县里来就听说他这黑湾河管区最好,我想也因为他这种淡泊的人生态度。用他的话说,他同这里的农民都玩得来。每年开春,有个老农总要送他一包干草根。"你进山的时候嚼一段在嘴里,蛇就避开你。这里的斯蛇可是要人命的。"说着,他起身到房里拿来了一个草纸包,打开递给我一支褐色的草根。我问是什么草,他说他不知道,他也不问。这是山里人祖传的秘方,他们有他们的规矩。
他说从这里上主峰金顶转一转,来回得打上三天。带上米、油、盐,再弄点豆腐蔬菜和鸡蛋。在山上过夜只能睡在山洞里,洞里还留有给前些时来科学考察的人员用的几床棉被,可以御寒。山上风大,很冷。他说他去村里看看,找到个人的话今天就可以上山。他过到独木桥那边去了。
我随后也到河湾边转转。浅滩上河水活泼,阳光下清明晶亮,背阴处则幽黑而平静,又透出几分险恶。岸边树林子和草莽都过于茂盛,葱郁得发黑,有种慑人的阴湿气息,想必是蛇们活跃的地方。我从独木桥又过到对岸,林子后面有个五六户人家的小村寨,全是高大老旧的木屋,墙板和梁柱呈黑锈色,可能是这里雨水过于充沛的缘故。
村里清寂,没有一点人声。屋门一律洞开,横梁以上没有遮栏,堆满干草、农具和木竹。我正想进人家里去看看,突然一只灰黑毛色相杂的狼狗窜了出来,凶猛叫着,直扑过来。我连忙后退,只好回到独木桥这边来,一面仰望着监察站这幢小楼后面阳光中青灰色的庞大的山体。
我背后传来女人的嘻笑声,回头见一个女人从独木桥上过来,手里舞弄一根扁担,扁担上竟然缠绕着一条足有五六尺长的大蛇,尾巴还在蠕动。她显然在招呼我,我走近河边,才听清她问的是:
"喂,买蛇不买?"
她毫不在乎,笑嘻嘻的,一只手扣住蛇的七寸,一手拿扁担挑住盘绕扭动的蛇身,朝我来了。幸亏站长及时出现,在河那边,朝她大声呵斥:
"回去!听到没有?快回去!
这女人才无奈退回到独木桥那边,乖乖走了。
"疯疯癫癫的,这婆娘,见外来的生人总要弄出些名堂,"他对我说。
他告诉我他找到了一个农民替我当脚力和向导,先要安排一下他自己屋里的事,再准备好几天的米和菜。我尽可以先走,那向导随后就来,山里人走惯了山路,挑上箩筐一会就能撵上。这上山只一条道,错不了的,前面七八里处有个早先开发过一半又作废了的铜矿场,如果还不见来人,我可以在那里先歇一会。他还叫我把背包也留下,那农民会替我挑去,又给我一根棍子,说是上山时省些力气,还可以赶蛇,并且嘱咐我嘴里嚼一段他给我的那干草根,我便同他告别。他留个平顶头,面孔黑瘦,满脸胡子渣,向我挥挥手,转身进屋去了。
如今,我不免怀念他,他那实实在在淡泊的人生态度,还有那郁黑的河湾的独木桥那边,那村寨里黑锈色的木屋,那凶狠的毛色灰黑的狼狗,那挑着扁担玩蛇的疯疯癫癫的女人,似乎都向我暗示些什么,就像那小楼后苍莽庞大的山体,我以为总有更多的意味,我永远也无法透彻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