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见过这么一副脊梁骨。你呢?

清明一过,渠帮上的大叶杨和乱石滩里的水曲柳都缓过劲来,好似百足僵虫重得地气,一天比一天活泛。到谷雨边起,即便在骆驼圈子,在最背阴的地方,也再难找到半点残雪。涝坝里只剩盆大的一小坑水,早浑浊得跟马尿一样,不能喝了。干沟的砂砾层下边却开始湿润,时而爽爽地开始有甜水冒出。中午两个小时,再经不住棉袄捂了。有娘儿们到河滩里来洗头。(天哪,一冬下来,头发全结饼了。)有爷儿们来擦澡。(更甭提那味儿了!)有爷儿们带着娘儿们一起来擦澡洗头。脱了光膀子的爷儿们站在娘儿们的身边,挡住别人“打野食”的视线。自己却贪婪地瞅着自己的娘儿们,看她蘸湿了黑黑的毛巾,伸到单褂子里去搓那晃动着的雪白的胸脯。备不住,让那羞红了脸的娘儿们反过手来,在腿根子上那最经不得人掐的地方死掐一把,疼得跟狼嗥般的,冲着那终于又活过来的大戈壁嘶叫……

过了几天,眼看要立夏了。谢平想起自己小时候,过立夏,妈妈总是用彩色丝线编蛋袋。到端午,则是编香袋,插苗。蘸着用黄酒化开了的雄黄,在额头上一横一横再一横地写上个“王”字。那些彩袋或者挂在窗媚上,或者挂在黄铜的帐钩上,或者干脆吊在胸前的扣眼上。让那煮熟的鸡蛋在丝线袋里得意扬扬地蹭着小肚皮,来回晃荡。而且是红蛋。搽了胭脂膏的……

他也想给孩子们编一些。没有丝线。好办。白鞋底线加广告色。鞋底线粗。好抓捏。编完了再染。那还不随你!那天,他正编着,桂荣来了。她说:“老师,我来编,好吗?”谢平问:“你会编吗?”她说:“老师,你教我。好吗?”桂荣一口一个“老师”,一口一声“好吗”,把谢平叫得心里暖暖的。他喜欢这个懂事过分早了的女孩。

又过了几天。他带学生到五号羊圈后边的戈壁滩上去打柴火。大车班班长韩天有骑着匹光背马,疾速从后头赶上来,在马背上大声告诉谢平:“分场长找你。”谢平问:“什么事?”韩天有答道:“没跟我说。”谢平便没再往下问。这段日子,谢平跟分场里的人处得都不错,包括这位能干的韩班长。但不晓得为的啥,他总也没法跟他进一步接近,也没法使自己真正喜欢上这个个头要比旁人高出一大截来的壮汉。而这位韩班长呢,也不让你深人地接近他。总像用一层人摸不着、看不见的薄壳儿,把自己严严实实地包裹着,还不漏一点儿缝隙。他让你瞧见的,永远只是那层壳。他乐意帮你干事,但决不跟你废话。他似乎对谁都这么随和。但谢平感到,他真正在乎的人,只有老爷子一个。

“能不能麻烦你替我把这牛车赶到五号圈去?”所以谢平从来都用这种商量的口气跟他说话。

韩天有犹豫了一下,说:“成。”

谢平走了几步,回头看看。韩天有已经赶着牛车,带上学生,绕过沙窝,抄另一条近道,去五号圈了。高高的沙蒿和灰灰条渡去了牛的脊背,遮去了孩子们的头顶。但还能看到高耸在马背的天有,在那样松弛自得地晃动着。他对这一片戈壁的熟悉,自然远胜于谢平。骑着马,别说赶一辆牛车,就是赶十辆,他也能让它们排成纵队(或横队),在一条辙沟里(或一横线上)走齐了。有一回,过“八一”节。全分场会餐。没桌子。十个人一围。一围十碗菜。两瓶散装老白十。蹲在老爷于家门前那排青皮杨下的地上于开了。划拳砸杠,吃喝到一半,只见去老乡公社拉早熟西瓜的韩天有,一人赶着三挂马车一并排散开,飞快地向分场部跑来。他呢,也跟今天一样,独自骑在一匹马上,腿央马肚脚蹬,屁股不挨住鞍;一手挽住缰绳,一手挥动着长鞭,来回在三挂马车后边驱赶吆喝指挥调度。十二匹马扬起的灰土上了半空。那雨点般杂乱的蹄声。那接二连三的鞭声、那惊雷般的吆喝声,胶皮轮子的滚动声,加上那道齐刷刷往小高包下推来的尘土的帷幕,简直叫大伙看呆了,看得心里痒痒直叫绝。连老爷子端着酒也忘了喝,只知道喊:“这小子,真他妈的!真他妈的!”……

按说,今天这情况,他应该把马让给谢平。让谢平早点赶了回去。但谢平不主动开口要,他也绝不会主动这么做,除非是老爷子,那又另当别论。

谢平大步流星、汗流侠背赶回分场部,见老爷子家门口停着两挂马车。一挂上堆着些破烂家具。还有鸡笼。刺猬毛似的戳出些铺板。都用粗麻绳紧煞住。另一挂上,空的。只在厢底里铺着厚厚一层麦草,像是坐人的。又分来了个拖家带口的?谁呀?

他进了屋。屋里有了变动。笨重的白皮长桌被挪开,一头靠墙去了。空出的地方,搭起床。床上躺着个病人。病,看样子不轻。瘦。颧骨和下巴成了个尖尖的倒三角。满脸的黑胡茬儿,跟留着高茬子的草地似的,一大片。眼熟。他内心一惊,没等得及清醒,便已经喊出一声:“赵队长!”

他不敢相信,恁样一个“人干”,怎么能是赵队长?!他后悔这么胡叫,这么冲动。不觉茫然失措。一转身,却看到渭贞嫂。她拘谨地、疲乏地而又不无忧郁地搂着孩子们,靠墙坐在一条长板凳上。那就没错了……

赵长泰到师拘留所便要求见师首长。不见师首长,便什么也不肯说。师政法科长亲自找他谈许多次,也不管用;替师首长带话给他,嘱他先服从业务部门的安排,配合他们,搞清自己的问题。别的,不用担心,慢慢再说。他嘿嘿一笑,说,我的问题本来就清楚着哩。现下,就得跟师首长“摆乎”。师首长单批他一天一斤白面。早起做碗白面糊糊喝。中午晚上,蒸个“杠子馍”、“刀把子”、“银包金”什么的改善个伙食。他不要,偏跟着别的那些人犯,排大队,刮桶底。后来,他就病了。厨血。他的一些老战友,师里的几位科长,纷纷到师首长家里力保他。对于赵长泰的问题,师里一直模棱两可着。只是羊马河党委力主要判他刑,叫师里为难,下不了决断。到这地步,师首长才决心了结此案。驳回了羊马河的报告,把他发回羊马河劳动。

“我们……又凑到一块儿了……”赵长泰无力地挣扎坐起,微笑,慢慢抬起柴火棍似黑瘦的手,轻声轻气跟谢平打了个招呼。

“缘分。”老爷子感喟地笑笑。他转业来羊马河,奉命在鸦八块组建武装值班营。当营长。那阵子,赵长泰也被调到值班营管过一阵机务。他们搭档过。

“缘分……”赵长泰轻轻地笑应。

这时,两个车把式在伙房里管饱管足地吃喝了一通,粗黑的脸皮下泛着浓重的酒红,进屋来问:“呢……东西……呢……东西卸哪达?”

谢平忙擦去因一时激奋而不由自主地涌上来的泪水,上前说:“我去卸车吧。”老爷子说:“这事,我让淡见三安排人去干了。你别管。你准备准备,去场部。”谢平一惊:“去场部?”

老爷子说:“你们上海名堂多。来什么慰问团了。”

谢平按捺住激动:“场里让我见慰问团?!”

老爷子瞪住他:“你这是什么情绪?什么叫‘让你见’了?”

谢平不吱声了。

老爷子说:“你跟送赵队长来的马车去场部。我就不另派车了。”

不一会儿,淡见三。于书田、关敬春等原先在值班营待过的转业战士都来见他们的老领导赵长泰。帮着腾房子、卸车。用抬把把赵长泰抬走。眼看日头西沉,那两挂车今天动不了身了。赶车的老伙计索性卸了套,把马牵到马号里,叫人往草料里多搁些苞谷豆,小心照料着,自己便跟着韩天有们找睡的地方去。谢平一直也没离开赵队长身边,帮着忙完,在他们家喝的糊糊,吃的苞谷面贴饼,被赵队长叫着,在他床沿上坐下。赵队长拿起他的手,翻手掌心,摸摸指节肚上平常容易结茧盖的地方,笑着问:“咋搞的?老茧都消了?”

谢平不好意思地答道:“分场长让我教学。劳动少了。”

赵队长问:“党籍转正了吧?”

谢平答道:“分场是报上去了。我估计场里不会批。大概要延长我一年吧。”赵队长马上挣扎着撑起身,追问:“场里是这么批下来的?”

谢平说:“还没有。我自己这么猜……”

赵队长又靠回到那用旧棉袄垫起的靠枕上,叹口气笑道:“你倒是比几个月前显着有心计了……”

谢平迟钝地问:“……我把手套从你那儿要回来,你骂我吧?”

赵队长笑着摇了摇头。倒也没说什么。而且也不想再说它。没意思。

但谢平似过意不去,仍说道:“那几天里,你心里一定很难过吧?觉得连我也对你这么无情无义。”

赵队长笑道:“你怎么恁婆婆妈妈,丁点儿大的事,老倒腾啥?”

这时,渭贞嫂端来碗煎药,晾温了伺候赵队长喝下。赵队长自己义从床底下一只柳条筐里翻出一个小布包,找出几个不小的药瓶,倒出一把各种颜色、大小不等的药片,拿水过来,一口吞了;闭上眼,歇了会,精神好了些,主动问谢平:“知道他们抓我的原因吗?”

谢平说:“一句半句地听说过。”

赵队长拿湿毛巾擦擦嘴边的药渣,又问:“知道叶尔盖那地方吗:)”

谢平迟疑地点点头。

“大概没去过吧?以后有机会,倒是该去看一看。前年有一批老兵转业到叶尔盖,其中有百十来个就到了叶尔盖五队。那个队原先是个劳改队。后来边境紧张,劳改员后撤,把转业兵换了上去。条件自然是差些。队长指导员原先带惯劳改,待人接物,方式方法也简单。自己呢,也是老兵,就没把这批新来的转业兵太怎么放在心上,待他们确实也冷清了点。天又下雨。地窝子里潮湿。没供上取暖的煤。弄点红柳柴吧,又太湿,只冒烟,不起火头。跟着一起来的老婆都才一二十岁,哪吃过这苦?就埋怨。四处看看,一片荒野。买卷卫生纸得走十好几里。后来其中一个的孩子,满月不多久,得了急病,又让队上的卫生员误诊,给治死了。找队长指导员说理。队长指导员还护着那卫生员。那话大意是说:谁工作能保证不出点差错?你们要样样都行,部队早留下你们提干了。凑合着点吧。这一下炸了窝了。所有带着不满周岁的孩子的女眷都吵着要起车票、回口里。那些老兵呢,去找部队带队来的干部,要求澄清,他们到底是犯了啥错误,才让部队给‘发配’到这达来的……”赵队长说得很慢,几乎是一句一喘。说到这里,还擦擦额角的冷汗,歇了一会子。

“事情到这一步,本来还还有转圈的余地。但那队长一跺脚,让人把死婴的爸爸给扣起来了。说是他带头挑动顶撞领导,无理取闹。你要知道,在那地方,那时候,凭‘顶撞领导、无理取闹’这八个字,就能判你劳教,加你刑期。但那批老兵一个个可不是盏省油的灯。多一半都有七八年军龄,六七年党龄。在部队,最不济,也挂过下士领章、尿你那一壶?这儿就不是共产党天下?怎么就不能给你提两毛钱意见?提了意见你就拿大帽子压人,就扣人?哗——百多战士一起上来把队部围上了。把队长指导员扣了起来,要求场里、师里派人来解决问题。还把已经埋了的死孩子又挖出来,晾在指导员家门口了。其实到这一步,事情也还没绝了退路。队领导作个检查嘛!体谅一下这些刚从大部队转业下来的老兵嘛!把取暖的煤供上嘛!别让小孩再得肺炎嘛!你对当兵的好一分,他对你好十分。当兵的都是直肠子,秤砣心。实打实。好弄着哩。可那两个队领导就是扯不开这面子。以为这批转业兵跟劳改员一样,给点硬的,就能低头。连夜派人往师里报材料。师里得信儿,让幅师长和政法科长带着一个警卫连全副武装去解决问题。一到五队,哗,把机枪架了起来,这就麻烦了……”

谢平急问:“把那些老兵都抓起来判刑了?”

赵队长叹口气道:“开始还没有。一百多个战士家属在武装押送下离开了五队。把他们拆开,分散到十几个农场后,才一个个收拾的。有两个判了刑,两个开除了党籍,有一批记了过……”

谢平又问:“怎么又把你掺和进去了?”

赵队长说:“我当时在五队附近的老乡公社支农搞春播。他们上大队部来找大夫,给那孩子看病。知道我也是个老兵,就特亲近。我呢,也给他们四处找大夫,就这么有了来往……出事以后,我又到处替他们说话……我不是还有点资格,有点身份吗?”

谢平问:“是你挑拨他们起来闹事的?”

赵队长说:“谁挑谁呀?事实是一哄而上,没头儿。我得到风声赶去,他们已经把死孩子挖出来晾那儿了。我倒是给师警卫连做工作来着,让他们把机枪收起来。警卫连老连长,跟我一起干过。很熟嘛。我还算好的。他们部队的那个护送干部,让这儿往部队上参了一本,说他同情这些闹事的大兵。部队上为了尊重地方的意见,还汁除了他的军籍,送回原籍劳动。那也是个四七四八年的老兵……”

谢平问:“前年发生的事,怎么拖到去年年底才抓你!”

赵队长:“再深一步的事,就跟羊马河的一些人有关系了……他们要调治我,也不只是从这回抓我才开始的……”

谢平问:“谁死活跟你过不去,干吗呢?”

赵队长笑笑:“这,小孩子家就不必问恁细了。”

第二天吃罢早饭,谢平动身去场部。桂荣把谢平叫到老爷子跟前。老爷子给了他一包干粮,又叮嘱道:“见了你那些‘上海阿拉’,头脑给我放清醒些。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自己把住。就是跟慰问团的人,也别乱冒炮。他们转一圈,拍拍屁股就走了。你可得在这儿待一辈子。你明白我这话的意思吗!”

谢平用力地点了点头。

慰问团原计划在羊马河活动三天。但等到第三天上午,依然没见着谢平和齐景芳,决定再延迟一天走。一头恳请场部接待办催催骆驼圈子方面。一头由秦嘉陪着齐景芳的大姐夫,搭车去找齐景芳。谢平凋去骆驼圈子以后,齐景芳也觉着没脸在场部待了,便主动提出要去四棵桩煤矿;到矿上代销店当了个销货员。场接待办倒是早就通知了矿上。矿上也立即把她大姐夫随慰问团到羊马河的消息通知了她本人。但她不肯来。只捎话给大姐夫,请他转告她姐姐,只当这世上没有过她这个妹妹的……

慰问团的人那么坚决想见谢平,出乎场机关许多人的意料。他们原想敷衍一下,算了。四千七百九十五个,哪能个个见上?!但慰问团领有这样的任务,不管用什么方式,是单独晤谈,还是集体会面,但凡还活着的,都得见一见。况且慰问团里有一部分在区团委、区劳动局。街道党委工作的同志,都是谢平的老熟人。自然是非见不可。再加上,来之前和来以后都听了不少关于谢平的议论,不能不信,又不甘全信,就更想见见这个当年的“小伙伴”。慰问团到羊马河,了解了阿屠的情况,立马给上海发了急电,让上海有关方面接收了阿屠的户口。这使秦嘉和计镇华他们也寄希望于慰问团,想他们在谢平这件事上起点作用,改正场部的人对谢平的印象,改善谢平眼前这点处境。为此,秦嘉和计镇华一日三次走地方邮政线,发电报,打长途电话,用接待办的名义(在这一点上,郎亚娟帮了忙)催骆驼圈子。但每一次骆驼圈子方面都回答说,谢平早动身去场部了。这就叫他们更急了。最后一次,电话里才问清,谢平搭乘的是马车。老天!一百七十公里。三百四十华里。那得走到猴年马月?!秦嘉转过身就给修理连的上海青年打了个电话,让他们找辆空车,马上去路上接谢平。这样,谢平赶到场部已是离开骆驼圈子的第三天下午四点来钟。他跳下车,胡乱地拍拍一头一身的灰土,冲进慰问团住的西小院。小院里三个套间的门几乎同时都打开了。区劳动局的老谭、老岳,教育局的小周,街道办事处的老陈,还有团区委的副书记、慰问团的副团长李萍琴同志一起跑了出来。大家的眼圈都红了。这真得怪谢平。他一把拉住李萍琴的手一句话也没顾得上说,先自红了眼圈,低头站下了。也不过才三十出头的李萍琴吸着酸涩的鼻子,笑着说:“这是于吗呀?这是干吗呀?就这么见面?”谢平这才不好意思地用手掌心抹去挂在脸颊上的两颗粗泪,回头去跟团团围住了他的老谭、老岳和小周他们打招呼。慰问团的同志把他让进屋去。李萍琴还亲自打来水,取下自己的毛巾,让他洗洗。谢平笑着说:“我哪能洗你的毛巾。洗一回,你这毛巾就只好做揩台布了。”他把脸盆端到院子里,朝花坛边上一搁,脱掉棉袄,双手捧起水,泼到脸上、脖子上,使劲用手搓得皮肤通红。鼻子里呼呼啦啦喷气。再从随身带着的军用挎包里,抽出条于毛巾,屏住气,—一擦拭干了,翻好衬领,又狠狠摔打去棉袄上的灰土,拿五根粗直的手指插到蓬乱的头发里狠持两下,算是梳理。李萍琴在一旁笑道:“嗯,有点脱胎换骨的样子了。连揩面洗脸也不像上海人了。”谢平笑而不答。后来接待办的伙伴来找他。他也显得寡言少语。听说齐景芳的大姐夫来了,也没多少惊喜的表示。计镇华告诉他,齐景芳不肯见她大姐夫,不肯到场部来见慰问团的同志,他也只是默默地看看他,尔后,只简单地应了声;“那也没必要……”晚上,慰问团同志注的几个大屋子里,挤满从远道赶来的上海青年。谢平根本捞不着机会单独跟李萍琴和老谭同志谈谈。他坐在一旁听了一会儿,便起身找到计镇华,到邮局去给四棵桩煤矿挂了个长途电话。要到秦惠,要到齐景芳的大姐夫,最后又叫齐景芳来说了几句话。

“是齐景芳吗?我是谢平。听得出来吗?”谢平渴望听到齐景芳的声音。这种心清迫使他说话的腔调变得异常的温和亲切,但又气促、急迫。那边没有回音。他拿听筒的手,只是在颤动。手心里滋滋地冒汗。

“你听到了吗?我给你写过几封信。你都知道吗?”

“……”依然没有回答。

“你不愿回信,可以。但你总该看一看。你把最后的两封信,原封不动地退给了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们没有人看不起你。你还是我们中间的一员。小得子,振作起来……”

齐景芳却把电话往秦嘉手里一撂,呜咽着跑开了。第二天,秦嘉和齐景芳的大姐夫给谢平带回了一封她的短信。信中写了一句话:“谢平:不要再理我。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你们。”

“明天……送走你们,我到煤矿上去看看她。”谢平对她大姐夫说。

她大姐夫勉强笑了笑说道:“过些日子再说吧。让她躲到一边去猫着,平息平息也好……”

到下午,各连队来的上海青年越发地多。接待办的那一帮子嗓门都喊哑了,紧着催促进了大房子的,别赖着不走,让没跟慰问团告别的伙伴进屋去说两句。后来有人提议跟慰问团的同志合影留念。这时,在招待所大小几个院子里差不多已经聚集起一千三四百人了。

照相现场设在场子女校操场。子女校的桌椅板凳全搬了出来。站的站,坐的坐,蹲的蹲。圆心中央赫然架着两架照相馆使的大方匣照相机,照相师一会儿拱到那黑红两面的这光布里,一会儿又拱出来挺直脖梗嚷嚷:“这边……那边……中间……这么着……那么着……”连帽子都碰歪了。大家屏住气偷笑。谢平是跟慰问团的同志一起进场的。接待办的人把大伙“赶”到操场去以后,西小院才空净。谢平才得以跟李萍琴同志简单谈了点自己的情况。李萍琴问什么,他都说:“放心,我自己能总结经验教训。骆驼圈子的人真还不错。我还真觉得歪打正着得了个好去处呢……”这叫所有的老熟人都觉得谢平老到多了。面对这种“老到”,他们心里虽然总有一些不大好受的东西在涌涌,但又觉得可以借此慰解,做许多欣然的微笑,再去鼓励、安慰谢平。后来,便一起去照相。

慰问团的人到场,大伙已是欢欣愉悦,突然又看到谢平,先是一阵骚动,惊喜,耳语,接着有的便叫喊起来。特别是来自试验站青年班的十来个代表,还有那些家在上海跟谢平住一个街道的青年,总有百把十来个吧,跳下桌子,张扬着、呼喊着朝谢平拥去。这种“骚乱”足足持续了十来分钟。眼看太阳光越发黄淡。树影也越发瘦长,甚至伸移到了居中的照相师脚下。陈助理员见政委已经等得不太耐烦了,便上前笑着相劝:“太阳要落山了。照完相再谈吧。顾全顾全大局。”谢平跟着伙伴上后排去。老谭和小周却朝他招招手,叫他上他们身边坐。谢平“出事”,上海区里街道里不少同志和家长都很关心。老谭和小周想,让谢平坐在他们身旁照个相,带回去让大家看,本身就是最好的宣传。可以有力地说明:谢平在农场依旧生活得蛮好,一切担心都是多余的。谢平此刻只想能和慰问团的同志多待一会子,靠近一些,留下这一刻再不会有的纪念。伙伴们替他高兴,拍拍他屁股,催他快去。倒是那边的陈助理员,心里犯了隔:谢平在老谭身边的那个位置,将来在完成的全幅照片上看起来,比几位年长的股长还要靠中,等同副场长一般。自然也要比他陈助理员居中。这样的政治待遇,自然不是谢平该得的。他觉得谢平应该有一点分寸感和自知之明,婉言拒绝慰问团同志的邀请,而继续退到后排去。但没想谢平带着一溜小跑真朝老谭跑去。陈助理员便附耳对郎亚娟悄悄说:“你去提醒一下小谢。到后排找自己的位置去。”又关照道,“话说得婉转点。别让慰问团的同志听到了。”

郎亚娟本来倒没想到这也是个问题,听陈助理员这么一说,想想也是,谢平确实有点不识相,便去把谢平拉到一旁,说了说。

谢平一听,心里陡地涌出一股无名的恼怒和委屈。回到场部这一天多,他处处节制自己。他知道有许多双眼睛在盯着自己,想揣测出事后的谢平到底成了个什么样的人。他不想使朋友伙伴们失望,更不想使幸灾乐祸的人得意。他要告诉他们,谢平还是谢平。骆驼圈子里住的同样也是人。但这一刻,他实在忍耐不住了。便大声对郎亚娟说:“你告诉让你来赶我的人,我只想跟上海的亲人坐一起照张相,没想要在股长副场长中轧进一只脚。我还没这么笨。”他的声音那么大,说得隔他十几二十人坐着的陈助理员,脸一块红一块青,不知是冷还是热,忍了一会儿,突然站起来,冲着谢平叫道:“谢平,你捣什么乱!”

“是我捣乱还是你捣乱?”谢平涨红了脸还他一句。

“你不想照,出去!”陈助理员铁青起脸吼。

“怎么了怎么了?”政治处主任站起来打圆场。

“谢平,你发神经?”郎亚娟去拉谢平。谢平一甩手,摔她个趔趄,朝陈助理员大步走去。政法股股长站起来制止:“谢平,你想干什么?回去!”这时,刚静下的队伍便涌潮般又骚动起来。政委也站起来大声问道:“怎么了?谢平这小伙子又怎么了?”于是有很多双手伸过来拉谢平。谢平—一把他们推开,走到陈助理员跟前,对他说:“不用你赶。我明白我的位置在骆驼圈子!”说着便一扭头朝操场外走去。慰问团的同志只看见一个好端端的场面在郎亚娟来找过谢平后,骤起变故,便问郎亚娟。郎亚娟刚才在众人面前吃了谢平这一甩,也正忿恨着,一时又不知怎么跟慰问团的同志解释,只是磕磕巴巴地,半是河南官话半是上海官话地说道:“谁晓得他!瞧他那副模样,还做得不轻呢!能个啥吗!”主任忙向骚动起来的队伍张扬手,叫:“照相了。站好。各就各位,拍了。”这边,老谭想拔腿去追谢平,却被已然觉察到一点个中微妙复杂的李萍琴一把悄悄拉住了……

慰问团离开羊马河的第二天,陈满昌把骆驼圈子报来的谢平的党籍转正报告,递到政委办公桌上。这份报告他已压了一个来月。单挑这时机呈批,也是煞费了一番苦心的。果不其然,政委很快批回了报告。批复既简单又不简单:“算了。叫他以后重新争取吧。我意,此事应郑重向全场宣布,同时还宜公布一批新吸收入党的上海青年名单。请政治处抓紧此事。”

一切都让老爷子说中了。谢平回骆驼圈子的当天,老爷子得知谢平在场部又闯了祸,拍桌子跳脚骂谢平:“走之前,我怎么跟你交代的?你人扶着不走,鬼牵着飞跑!碾子砸到脚背上才知道疼!告诉你,你的党籍完了!”当时谢平还不信。不信场部会只凭这一些就真能取消了他的党籍。国有国法,党有党章。咱们拿这些章法来攀比嘛!他觉得自己腰杆子还硬实。但是……现在真的完了……他看完批复,浑身像筛糠似的哆嗦起来。一种绝望中产生的空虚感,使他腿脚发软。晕眩。很短的一瞬间,他几乎都站立不住了。他觉得自己突然被人抛进一个无底的深渊,再也不可能爬得起来了……而且,怎么向团区委、向街道党委、向母校的老师同学……何爸爸妈妈交代呢?是我领着一千二百个伙伴,在离开上海的前一刻,向上海一千万人民、向富有光荣革命传统的“黄浦江”宣誓告别。再早些,那天取户口簿到街道报名,妈妈跟我夺户口簿。她说:“留在上海就不是搞革命?在上海就做不得共产党员?你这是为啥呀!你做动员工作,自己就一定也要报名到农场去?做动员工作的年轻人何止你一个。动员结果,把自己也动员走的,有几个?!你姐姐出嫁了。你弟妹还小。你爸爸又是个老糊涂。妈身边需要你。你又不是不晓得这一点。你生肺结核。吃药打针要营养。全家人只靠你爸爸一点工资。买一只蹄,你吃肉。你爸爸喝几口汤。弟弟妹妹只能闻闻香。他们多少次跟我讲:妈妈,什么时候,也买一只蹄烧来给我们吃吃。买小一点的。大的让阿哥。阿爸吃。这种话,我在你面前说过没有?为啥不讲?为了让你吃得下那全家人省给你吃的蹄。让你早日养好身体,帮我当这个家。想不到你就这样报答我、报答这个家……”现在我又怎么对她讲呢……

如果人血是黑的。那么白的又是什么?什么才是红的?什么?什么……

谢平抓起那批复,就要去场里说理。老爷子一把抓住他,用力一摔。他竟踉踉跄跄,一跤跌出三四米。“你还想跟他们来横的!”老爷子铁青起脸吼道。

后来,谢平就回自己小屋去了,还正常地去食堂打了晚饭,早早熄了灯。但到半夜,他提着一布口袋干馍,背一壶水,揣上那批复,悄悄溜出门。他想:没别的法子了,步行去场部,步行穿过桑那高地,穿过骆驼圈子东南面的敏什托洛盖沙包群,找政委,找陈助理员,说理呀!这一年来,我冒冒失失是做了不少错事,可我积极主动报名到农场来。我劳动是好的。我一心想在伙伴中起带头模范作用。我能吃苦。我一心想改掉自己身上的上海人脾气。我真心在过“三关”。我没偷没抢。我不搞女人。我不多吃多占。我坚信党,坚信社会主义,坚信毛主席。我的大节是好的呀……你们让我转正以后,我还可以进步吗!你们为什么就那样断了我的生路呢?他相信,他们最终会给予理解的……

谢平出得门,刚要下干沟,韩天有从一垛干草堆上爬了下来。手里攥着根沙枣树棍,敲敲谢平的腿杆,笑着说道:“回屋去吧。分场长早算定你这一招了。再别跟弟兄们添乱了。你就让我们睡个囫囵觉吧!”

“不要你管!”谢平发狠心了。他一头朝韩天有撞去。韩天有也不躲也不闪,就势抓住谢平扑前来的两只肩膀头,手里稍一使劲,谢平早到干草垛上躺着去了。谢平一个驴打滚,翻身跳起,便朝干沟下跑去,又被韩天有拦腰抱住。谢平踢。打。扭。推。叫:“不要你们管!不要你们管!”这叫声,在寂静的夜空里,听起来格外扎人心窝。“这是我的事……我自己的事……”他连连地吼叫,觉得已经完全控制不住自己了。没多大一会儿工夫,分场里的人都被惊醒。踢踢趿趿着鞋,披着棉袄,套上条单裤,有的连单裤也没套,只穿个小裤衩,光着大腿跑来劝解。

“不要你们管……不要你们管……”谢平看到人全围上来了,自己绝无指望再跑出骆驼圈子去了,便扑倒在草堆上,歇斯底里地呜咽。

“你还像个男人吗?”老爷子被吵了瞌睡,恼火地训斥,“你还是个男人吗!”再一会儿,渭贞嫂和建国也跑来了。谢平拉着渭贞嫂的手,抽泣:“让赵队长跟他们说说,放我到场部去……哦得去呀……”

渭贞红着眼圈,替谢平拣走头发上的干草棍,让建国拾起布口袋和水壶。小桂荣和小挂耀从人缝里挤过来,拽谢平的衣角,哭着说:“谢老师,你别这样,别这样……”渭贞要领谢平上自己家去。老爷子不让。老爷子说:“老赵这两天刚缓过点儿精神,深更半夜的,别去吵他。”尔后转身对谢平说,“在哪儿哭叫,不是哭叫?!你不嫌丢人现眼,就在这达哭,这达叫!吼嘛!嚎嘛!吼破嗓子,嚎出血来,人家就把党籍发还你了!”

谢平渐渐低下头去。

二贵的女人和二贵来劝谢平:“走,上我们家歇会儿……”

老爷子说:“行啦行啦!睡你们的回龙觉去吧。”他把谢平带到自己家里。桂荣忙打来盆水,踮起脚尖,把洗脸盆搁到谢平身边的长桌上。不一会儿,渭贞嫂搀着用棉被裹起的赵队长,步履艰难地也过这边来了。老爷子忙上前去扶住,并嗔怪渭贞:“咋不听话,又把老赵弄起来了。”

“我又没聋。自己听不见!”赵长泰在老爷子让给他的木圈椅里慢慢坐下。他的眼睛灼灼地斜着,喉结不住地上下滑动。就这么一声不吭,满含怨嗔地盯住谢平。看了好大一会,他的眼眶里润润地潮湿起来。半晌,才回头问老爷子:“怎么?想连夜给他办学习班?还是先让我把他带走吧……”

老爷子说:“你想再给他念念什么藏经?念哪本,他都懂得比你多,说得比你利索!现在跟他,不是念经的事!”

“交给我……”赵长泰坚持道。

“还是让我来调教吧。你这师傅,跟你这宝贝徒弟,是一路货。都不听话!都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的破烂玩意儿!”老爷子恨恨地,一点面子也不给赵长泰。谢平以为赵队长至少要开口为自己辩解几句,做做场面。却没料,他只是一声不吭地坐着。毫无表情地坐着。这真叫谢平意外。这几天,他看得出,赵队长和老爷子之间的关系确非一般。老爷子亲自骑着马,四处找大夫来给赵队长搭脉开方子,让淡见三带着两头宰罢剥罢的肥羊,去师部找大医院的熟人,给赵队长抓好药。他自己也是一天三趟往赵队长屋里跑。下令固定最好的一头奶牛,挤奶给赵队长喝。但他又常常这么不讲场合、不分人前人后地数落、挖苦,甚至署骂赵队长(但绝不在那些新生员面前骂)。而赵队长呢,每回都跟今天似的:不还嘴,不吭声,不以为然,毫无表情,尖噘起嘴唇,木木地坐着……

他们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好吧。我不管。”赵队长长叹一口气,让步了,“你来调教。”他从木图椅里站起。渭贞嫂赶紧替他把棉被裹好,搀住他。他扶着长桌,慢慢挪到谢平跟前,一手按住谢平的肩,十分艰难地微笑道:“没什么。这不才二十岁吗?要想着自己才二十岁。没什么!”他的嘴唇哆嗦了,眼睛里的那点亮很快扩大起来,闪动起来,似乎要迸出眼眶来时,却凝住了,就在这一会儿,他突然收回手,抓紧了两边的被沿,靠渭贞嫂的搀托,转身走了。

“从明天起,你给我到五号圈跟‘撅里乔’去放两年羊。”老爷子对谢平说。

“放羊就放羊!”谢平答道。

“很好……”老爷子冷冷一笑。他伸手去抓烟罐,但抓到后却又扔了。他扯开衣扣,脖子里冒出热汗。灰白的长脸泛起淡淡的红晕,起皱耷拉下来的脸皮一耸一耸地跳动。“就这么不听话!这么不争气!这么经不住一点委屈!你谢平还能于个啥?你应该回你娘老子身边,再舔两年奶头!”他吼道。“你要好好向刚才从这儿走出去的那个家伙学学!要把他轮到的事都放到你头上,你恐怕早抹脖子上吊了!就那点忍耐劲儿?别以为你们从上海来了,就是桑那高地的太阳了,人就都该冲你们下跪!告诉你,别让我再对你失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