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

“这就对了啊,阿芳,你们怎么都这么钝?对教授来说,性欲就是一切的原动力,她要你们保持最大的动力,尤其是跳双人舞,两个舞伴要是上过床,对她来说就是破坏了张力,那就不必上台表演了,我讲得够清楚了吧?”

“可是我们没上过床啊。”虽然这样分辩,其实我已经了解二哥想说什么。

“那是两回事。你没那么笨。”二哥扬起眉睫,眼前的她总算正经了起来。“禁止你们上床就是要你们在忍耐中凝聚爆发力,可是你跟龙仔根本不忍耐,你没有一点情欲,龙仔不要别人碰他,那要教授拿你们两个怎么办?伤透脑筋了她。”

“……”沉默良久,我说,“二哥不是说要给我看一样东西吗?”

二哥叼起香烟,双手齐敲电脑键盘,不久她将屏幕推送向我,说:“不要说我不帮你,教授给你出的题目,你自己看看,在这里能不能找到答案。”

二哥就径自下楼淋浴去了。

二哥是左撇子,我先将鼠标连垫板整个搬移到电脑右方,再操作屏幕。

这是中文的网站,一个艺文性质的沙龙,二哥已经给我登注进入发言区。略一浏览,我就明白了这是时髦的故事接龙游戏,网站已写好了开头,之后由网友发挥,看起来这网站标准颇高,每隔一周,才在数百篇作品中甄选一篇续文,预订四段式的故事,目前已进入第二段落。

对这种全民写作意兴阑珊,我耐住性子阅读开头。

篇名是刻意制造的异国风味,叫做《沙巴女王》,乏味中我操作鼠标,看第一段。

“沙巴女王”是一个奇异的统治者,女王无比美丽,永远年轻,她无上富贵荣华,女王拥有一个在空间上无边无缘,在时间上无始无终的国度,在这个国度里,住着永生不死的子民,阳光普照大地,富庶与安详不足以形容这里的生活,这里的子民,从来都不哭泣,没有人知道缺憾的滋味……连着几千字,都侧写了所谓幸福的最高想象。

有点意思了,我敲键进入第二段,匆匆看过数十篇竞争文章后,直接选读惟一入选接龙的作品。

这篇作品里写着,在无边无缘的空间,无始无终的时间里,永生不死的子民们徜徉在无尽的幸福之中,以最纯洁的爱意臣服于沙巴女王,这是一个圆满的世界,直到一个裂隙出现,裂隙出在于子民之中一个人,这个子民某一天偶然想到了,什么是“不是幸福”?这个问题是个开端,因为无人能解何谓“不是幸福”,所以大家第一次尝到了茫然,茫然改变了国度的空气,震动宫廷,沙巴女王怫然不悦,召唤子民前来,询问子民为什么不满足?子民思考良久,回答,永恒的天晴日丽,没有人见过雨雪,不知雨雪,算不算幸福?沙巴女王于是一挥衣袍,雨雪降临国度。

所以子民再度快乐了,快乐并且茫然,既然能够呼风唤雨,愿望无缺,那么“不是幸福”还是无解。

正看上了兴味,二哥就回了阁楼。一见手表已是凌晨两点多,我关上电脑。

二哥已换上浴袍,见我要走,她说:“电脑你先拿去玩吧,我暂时不用。”

“不必了,我下周再来看续文。”

“拿去吧。说不定你也来写写看,不是一直想写作的吗?”二哥擦着湿发说。

“谁说的?”

二哥又开始遍地寻找烟灰缸,她说:“龙仔说的。”

还是拒绝了电脑,我下楼经过教室,看到龙仔正在卓教授指挥下舞蹈不停,深夜苦练至此,难怪龙仔上午不进教室,但是卓教授这病体,怎么堪得起日夜无休?见我流连不走,卓教授瞪我一眼,那十足气魄,我感到有些回光返照的嫌疑。

回到套房,打开灯,荣恩双眼亮晶晶正坐在我的床上,罩着我的克什米尔羊毛衣,她甜蜜的脸孔上净是怒气。

“你整晚都去哪里了?”荣恩嘟起嘴这么问我。

“都在教室里啊。”

“你骗人,我刚刚去看了,教室里只有姥姥和龙仔,你在二哥的阁楼里。”

“对啊,先在教室里,后来才去阁楼。”

“你们在做什么?”

“上电脑。”

“真的上电脑吗?”

“做什么不需要告诉你,你非常无聊。”我将荣恩推下床,至于我的毛衣,只有算了。

“……”荣恩不再说话,我很清楚她是这种遇强则弱的典型。

荣恩楚楚可怜地坐上自己的床头,怀里紧紧抱着我送给她的小说。

一整天的练舞,此时我身心俱疲,疲惫地在荣恩身边坐下,她也知道我是这种遇弱则无计可施的人。

“你送我的书,我今天读完了。”荣恩的音调哀伤。

“有什么心得没有?”我从她手中接过《麦田里的守望者》,果然添了一些铅笔眉批。

“有啊……有啊,我读出了很多东西。”

“比方说什么?”

“比方说这个世界没有人你可以相信,你看那个男主角,那么倒霉,只要是他相信的人,都是要占他的便宜,男的也是,女的也是,年纪越大的人越恶心,连做老师的人都是色魔,相信别人不如去相信一只狗,我觉得这本书写得超级天才。”

荣恩再一次令我目瞪口呆,呆了半晌,原本送她这本书有个美丽的用意,只是想告诉她,如果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人为她所爱,就算这个人远在天涯,那么她就不是在流浪……但现在我的一片深意全军覆没。

荣恩得意非凡,她开始了冗长的诉说:“我犀利吧?告诉你我其实很会读书的,而且我还可以读出别人看不见的东西。我以前看过一本书,书上说,在非洲有一座最高的山,山的名字我忘了,那座山上永远都是一片冰雪,在山的最顶端有一只花豹的尸体,躺在雪堆里,它死了多久?没有人知道,问题是一只花豹根本不应该出现在这么高的山上,它怎么会死在那里?也没有人知道,它就这样悲哀地躺在那里,像是一个悲哀的谜,读到那里我就哭了,因为只有我知道花豹死在山上的原因,它是被带上去的,谁带去的呢?那是一个悲哀的宿命,这只花豹天生就要追任何会反光的东西,越亮的它越爱,山上的雪,在月光下闪闪发光,亮成那样,花豹看了就越爬越高,爬到了一只花豹根本不应该到达的高度,可是爬到雪山上的结果是什么呢?结果就是,它自己站在雪中,就不可能再看见反光了,它一不小心就穿透过去,和光源在一起,就回不了头了,所以花豹就在反光中活活地冻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