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玻璃窗,我见到灯光的来源,空旷的舞坪上,龙仔单独一个人练舞正酣,卓教授站在教室边缘,仍旧擎着烟,她的另一只手,快速操控着那盏六角投射灯,死寂中她用光束指引着龙仔的方向。

龙仔时而练克里夫的蓝衣天使,时而是我的白衣天使,在游移的光圈中,他蓝白兼修,好过我和克里夫一千倍,他是缱绻光源的一个舞蹈魔鬼。

卓教授再抽一口烟,她明明白白看见了窗外的我,她以光引导龙仔向前,以手语指示他静立喘息,然后卓教授取来一张浴巾,就在我面前最直接的角度,她仔细地帮龙仔擦汗,一点一滴,揩拭龙仔壮丽的胴体,龙仔如常裸着上半身,他背对着我,那么厌恶让人碰触的他,以挺立的姿势接受卓教授的十指亲近,不迎合也不排拒。

空气,我又开始需要大量的空气。举手探向身侧,才发现根本没有带着背包,二十年来第一次忘了带小药瓶。

哮喘中我却没有来由地记起了穆先生那一张中年森冷的脸孔,心里纷至沓来各种奇怪的镜头组合,能够深感但没能深思的各种片段,穆先生说你要懂得忧伤,他凭什么?多经了二十年的风霜就表示他更了解寂寞?穆先生说你要懂得破坏,生存在这个城市我怎么不懂得破坏?但是谁来指引我完整的方法?就算毁灭了天涯海角,人追寻到不是那样一个完整的温柔角落?

现在卓教授整个抱住了龙仔,正好深深凝视向我,那并不是宣战,她只是用了锐利的方式告诉我,一个真正的艺术家,在创作之中,娱乐自己的成分总是多过于他所真正给予这个世界的。作为独霸一方的艺术家,卓教授有资格夸张。

我终于跪坐在梧桐枯树下,对着月光倒影无助地喘息,卓教授还看着我,她的病得消瘦的脸庞上,显出了一丝好奇的模样。

最后的一个念头我来不及思索,加入这个舞团,我到底为了什么?为了美,但这美贡献给谁?谁会在乎?没有人在乎的美算是什么?在这样粗糙的年代里,我们的舞蹈生涯又能达成什么?损坏什么?不都只是短暂的呐喊?

不过是短暂的呐喊,旁人无暇顾及的声响,因为在粗糙的地方,人非常容易受伤。

教室的拥挤达到最高点,卓教授从她任教的研究所里调来了十几个学生,充当舞剧后段的支持舞群,现在还不到合演阶段,但整群学生大举来临,观摩我们目前的排练。

现在我们练起舞,还要顾念着左右撞击的防线,常见一个小组挥洒开来,另一群舞者抱头逃窜的镜头,不知何时开始,暴戾之气在我们之中渐渐滋长,连助教们也不时面露难色,敞开音量互相妥协舞场。

卓教授并没有在教室里主持公道。

不顾我们的混乱,林教授带着一群媒体记者登堂而入,他指挥全场配合拍照,他独对麦克风侃侃而谈,我和克里夫傻站在一旁,听我们的文化课程讲师、这位官方指派学者以舞剧督导自居,发表和卓教授明显不同的滔滔观点。

我渐渐发现了卓教授和林教授之间的对抗,原来舞剧的构成并没有那么和谐,而世界原本就不是那么简单。

但此刻卓教授缺席,她并不在教室里。

当早晨许秘书宣达卓教授请病假一事时,大家都有了不祥的预感,我们知道,若非辗转病榻,她不可能告假。

许秘书成了我们的韵律守护神,卓教授不在的时候,她按时催促我们暖身,进食,吃点心,她在卓教授的办公室里摆了一盆水仙花。

我和克里夫各自的舞步都已完成,没有卓教授的管辖,我们自动勤练不休。

微寒的深夜,荣恩尚未回家,我正准备入寝,就接到荣恩的电话。

“阿芳,”她那头人声模糊,荣恩听起来有些难以启齿,“……阿芳,你出来一下好不好?”

“这么晚出来哪里?”

“拜托……你不来我就死定了,”她娇憨的嗓音从话筒传来,“我在警察局。”

深夜的警局十分冷清,柜台上的警员搁下他的便当盒,指示我来到一个办公桌前,四下却不见荣恩的身影。

“你是朱荣恩的姊姊?”他问我。

“不是。”

警员很奇怪地瞥了我一眼。“她说是。”

这个警员向我解释,在他们的深夜临检中,发现荣恩出现在“不太正经”的酒吧,严格说起来并不算违法,但因为市政府的一项“保护青少年措施”,他们必须联络家属前来领回荣恩云云,从头至尾,这警员都显得颇为客气。

我本能地连声道歉,心中非常不明白。我说:“但是朱荣恩已经不是青少年了。”

警员又瞧了我一眼,现在他的目光中已经多添一分开堂的意味了,他将荣恩的身分证交给我。

我瞥了她的身分证,登载清清楚楚,荣恩才十七岁多。

与荣恩一起站在轿车旁,我认得这是克里夫的座车,现在荣恩嘟着嘴四处掏弄,我们都不发一语,荣恩将整只凌乱的背包掀了底,还是找不到汽车钥匙。

“人家真的满十八岁了嘛,”最后荣恩喊着说,“是身分证记错了嘛。”

我不回答。

“你相信我还是相信那种无聊的身分证?”

我两者都不信。惟一确定的是,她是一个长不大的幼童。

“你怎么会开克里夫的车?”我问她。

“他老爸给他买了一辆新车,这辆他又不用,我就拿来开了。”荣恩趴在地上捡拾杂物,她欢呼了一声:“找到钥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