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喜欢什么音乐?”

“我喜欢李斯特。”

“那像什么颜色?”

“深邃的蓝色,蓝到要黑成墨色了,又穿过一道闪电的纯白色。”

“那雷鬼乐呢?”

“短短的黑色、白色和绿色轮流在跳水台上玩耍。”

“摇滚乐呢?”

“全部的颜色卷进漩涡,喷出来但是不混合,再卷进去。”

“听的时候很快乐吗?”

“快乐得像是卓教授一边抽烟一边喝咖啡。”

龙仔默想着,他写:“我以为声音像是波浪。”

“什么意思?”

“一波一波推过来的海浪,看不到的海浪,如果看得见这种海浪,那就可以画出一幅歌声,也可以听见彩虹的声音。”

龙仔的字迹真美,我看着他超乎常理的描述,发现这句话并不无根据,听与看,纯物理来说,不都是凭着频率与振幅的变化?

“对了,就像在海浪里,那你可以想象听音乐的感觉了?”我问他。

“同样的音乐,听的人反应不一样。就像你跟克里夫一起听音乐的时候。”

“没错,克里夫比我喜欢摇滚乐,听见了自己喜欢的音乐,心里就自然涌出了狂喜,这样你明白了吗?”

“明白,像是有爱情从耳朵穿进去。”

捧着纸簿,我哑口无言,就算再花上千言万语,我也不可能形容得比龙仔更传神。

天色接近全暗,苍白的月光洒落在坟山上,山下传来了隐约的钢琴曲音,我们在晚风中宁静晚餐,共饮仅有的一盒橘子汁。

龙仔渐渐让我明白了一些事情,我在这天写日记时这么想,原来人对于自己所没能拥有的,反而观察更犀利,想象更直接,更接近天启。

穆尔普柴斯林德先生,我们的舞台艺术负责人,设计舞剧的场景与服装之余,对于讲课一事渐渐产生了兴趣,也许是为了多多了解我们这群舞者,他很慷慨地拨出时间,加入林教授的文化训练工程。

我们都知道他姓林,而无人能念出他那串拗口的东欧名字,折衷之下,大家都开始叫他穆先生。

穆先生的讲堂是受欢迎的,至少他比林教授懂得因材施教,深秋凉爽的午后,我们在教室地板上或坐或卧,观赏穆先生播放的录像带,舞剧已进入紧锣密鼓阶段,一天长达十二小时的排练中,他的时段无疑是疲劳中的解脱,而穆先生通常选播剧情片,这使得他的课程更加可人。今天我们看一个科幻片,电影里将未来的洛杉矶描述成一个劫后余生的黑暗都市,掌权派依赖过度发展的后现代文明,另一派则主张完全毁灭人类科技,回归初民状态的原始生活。影片最后,独眼的男主角选择了摧毁丰盛的文明。

大家都明白影片之后就是讨论课程,所以在片末时都陷入一片谦虚的静肃。摘下眼镜,我感到深深的烦闷,而现在大家一齐望着我,自从上次和穆先生口舌交锋,我就此被公推成了意见领袖。

“怎么样呢?”穆先生也等待着我的发言。

“二流片子。”

“二流在哪里呢?吉坦罗丝卡奇塔波娃?”

“纯粹是我的感觉,我对这种文明黑暗恐惧症越来越不耐烦,我觉得这是一种短视的悲观,一种视觉狭隘症。”

“妈的不要给我掉书袋。这部片子就是要凸显人类的错误,文明带给地球的负担,你看不出它的用意吗?”

“既然要谈错误,就不应该低估了我们自己,还有我们后代的文明能力,所以我说这种电影视觉狭隘,为什么不换个角度想?能够收拾残局的,也会是人的觉醒,和更高人文标准的科技能力。这种艺术,只是增加忧伤感。”

“增加知识就是增加忧伤,”穆先生也开始掉起书袋,他的谈吐随之严肃起来,“人口爆炸不可收拾,普遍同质化的生活,再加上生态环境上的挫败,丰盛的背后是集体迈向僵化,为什么不该认识这些问题?为什么不该忧伤?”

“人是会调适的,人是会修正的,为什么最不愿意相信的,反而是这些艺术家?”

“因为艺术家的贡献就是在夸张,不是在临摹。妈的。”

坐在一旁陪课的林教授于是对我露齿笑了。

穆先生的答复不出意料,这些日子以来,我对于这位言辞粗鲁的老师已略有了解,学历跨及欧美的他,创作范围广披书画雕塑和平面设计,统称视觉艺术。曾经是一个愤怒的昨日文艺青年,如今因为路数诡异,在文化圈中,算是个评价两极的人物。

而身为艺术家,至高的压力是必须保持原创,早年走嬉皮性解放路线,让他陷于崇美,后来谈暴走风格又害他哈日,穆先生努力突围,开始办杂志,他的只在台北发行的小众杂志声望并不低,刊名就叫《毁灭》,他在连篇累册的文章中,大谈破坏的价值,鼓励青年损毁公物,谓之刺激更新,又主张凡事行造反式思考,称之激发活力。

依我看这还是学舌,不算原创,只是比美国迟发了二十年的反文化潮流,但是毕竟与平日所见所闻大不相同,所以我也感到一些兴味,为了维持在课堂上与穆先生对谈,我特意修改了每日夜读的书单,开始亲近汤姆沃尔夫、艾比霍夫曼、史都华艾伯特之类流派,读及逆式圣经里“如果有人掴你的左脸,你就砸烂他的右脸”云云,不无会心痛快之感,但问题在于痛快之外,我能体会这种颠覆秩序、剥除人文压制、追寻冥冥天晓的渴望,我所能读出的总体况味却是,想要猛力地扼止什么,扭转什么,最终所得是更巨大的疏离感与迷惘,那是意外的离心力量,那是知识分子式的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