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教授回到教室,指示克里夫和我向前,她播放一卷录像带。

屏幕上出现了一对双人舞者,正跳着卓教授一支有名的舞目,卓教授要我们仔细观察那对舞者的跳法,他们双双跃起,比肩凌空旋转。“看清楚没,那就叫腾。”卓教授说。她再倒带让我们看了几次。

我们都知道,凌空到最高点,之后便是随着地心引力下降,但是力度够的舞者往往能在上升与下坠之间神奇地停顿刹那,像是凝结在半空中一样,虽然只有几分之一秒的时间,舞蹈的意态潇洒就在此处,卓教授称这种境界为“腾”,她解释这是力量完全爆发的那一瞬间同时放松,她要我和克里夫反复观摩。

所以我们反复看这一段带子,卓教授则整个站在电视机前不胜忘情,我看出了录像带中这对舞者所在之地,就是我们的教室,只是摆设略有不同,镜头偶然带到了教室的窗口,还看得见院子里的梧桐树枝繁叶翠,这卷带子必定有些历史了。

我不停地回想着,带子中这两个舞者是谁?卓教授所有出名的子弟我都清楚,但一时却无法辨认出这两人,只觉得他们的共舞令人动容极了,不只是并肩默契,我还看见两个舞者之间完全的信赖,完全的依赖,接近一种具体的情爱。

“你们看看,这才叫跳舞……”卓教授也陶醉在屏幕中。

一句话未竟,卓教授垂首沉吟,我和克里夫分坐在她的身畔左右,都见到她的迷惘的神情,卓教授抚胸深深吸了几口气,她转回头朝向舞坪,我和克里夫也随着回望,龙仔就站在那里,不知道卓教授如何察觉到了他,不知道他何时进了教室,门帘的风铃并没响动。

窗外下起了不寻常的暴雨,卓教授像是突然之间累坏了,她撑着我坐下身来。

我也扶着她,同时回眸无语望着龙仔。

龙仔看了我几秒钟,他灿烂地笑了。阿芳。他用手语说。一个多月不见的龙仔,仍旧是那样的英气逼人,他背着他的旧书包,晒得很黑。

龙仔走到我们面前,从颈上解下纸簿,摊开,上面已经写了粗笔字迹。

“教授,请让我继续见习。”

“是你自己要走的,你不用再来了。”卓教授双手抱胸,拒绝用手语,龙仔很认真地读着她的双唇。

龙仔翻过纸页,下一页写着:“我要回来,我要继续练舞。”

“自己跑掉的团员,我绝对不会再收。”在克里夫和我的一并等候中,卓教授这么回答。

龙仔又翻过一页,上面已写好了这一句:“我不是团员,我是见习生。”

空气在我们四人之中冻结久久,终于卓教授和龙仔打起手语,这是两个终端之间的闭路传播,我仿佛见到我的名字出现在手势中,龙仔连连摇头,手语最后,他很肯定地点了头,卓教授于是用指尖戳了他的眉心,她的严峻的眼眉倒是放松了。

克里夫偷偷从卓教授背后伸过手来,握紧了我,我们都知道,龙仔是真的回来了。

卓教授交代我们继续看录像带,她回了办公室。

龙仔举臂脱掉上半身的衣服,他朝向那群忙着搬运重力机器的团员走去,一把就抄起了让他们人仰马翻的重杠铃,大家欢呼了起来。

不久之后窗外雨收日放,又是一片纯净的蓝天,我破例去点心台取食了一颗糖果,酸柑口味巧克力甜心,咬在嘴里,我看见克里夫和龙仔并肩从整片窗前走过,金雾也似的阳光中,这是一对美丽极了的剪影。

温柔的管弦乐缭绕整栋教室。

小院的梧桐枯树滴答淌着水珠,我奉命端了热咖啡去给卓教授,她正站在树下,披着一件绛红色薄外套,从我手上接过咖啡,她试了一口,点头赞许,卓教授示意我往屋顶上看。

龙仔坐在天台上,龙仔背后的天际,是朦胧的彩虹,龙仔也转身望向天空。

然后我们都见到了龙仔的自言自语。

彩虹。他用一道圆拱形的手势说。两道彩虹。他又说。

那道手势真美,真美。

“如果还能跳,真想跟龙仔跳一次,跳一次就好了啊。”卓教授轻声这么说。

又是一句让人费解的话,既然那么赏识龙仔,为什么她又阻止他出头?

“教授,”听见我开口,卓教授却大吃了一惊,她似乎已经忘了我的存在,我问她:“龙仔会不会加入我们的舞剧?”

卓教授摇头。

“他跳得不够好吗?”我放胆再问,如果卓教授能保持不生气,我决心要问个分明。

“不是,”卓教授呷了口咖啡,像是腻着了一般缩皱起脸孔,但是她说:“还可以甜一点……他跳得比你们好,比任何人都好,事实上他跳得太好了,龙仔他,还没学会为自己而跳,他只想取悦世界。”

这句话太过吊诡,难道艺术不就是为了取悦世界?正要答辩,卓教授又开口了。

“阿芳,艺术的目的不在技巧,而在美和动人,龙仔跳得虽然好,他少了一些东西,你明白我在说什么是吧?他听不见,这骗不了人,他的世界也太空洞,连感情也是,单纯,平坦……龙仔可以跳出最高难度的舞,那只是在模仿,我要把龙仔送上舞台,他只会被捧成一个杂耍大师,这么蠢的事我怎么能让它发生?”

至少卓教授还没有发怒,而我只觉得她的话似是而非,打从心里不同意,我问她:“那您要禁止他上台到什么时候?龙仔永远听不见,永远少了一些东西,他就永远不用上台?”

“又不是个孩子了,他自己会找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