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却想起了一件事。“说真的,有谁记得在母胎里的感觉?”

“我记得。”克里夫很认真地点点头,打个方向灯,他说,“我真的记得。”

“你跟你母亲的关系一定很好。”我说,心里面不失羡慕。

“我不知道,我妈妈生我,就死了。”

“难产。”荣恩解释说。

“噢。”我问克里夫,“在母胎里,是什么感觉?”

“我感觉拥抱。”他说。

好温柔的感觉。我并不擅长说温柔的话,可能是车内音乐太柔美的关系,这时我源源不绝地说:“我不记得母胎的感觉,但是有时候我想象,那是一种安全的感觉,有一个人在那里,什么都为着你,总是等着你,给你温暖和满足,从来也不拒绝你……”我已经词不达意了。车中这音乐怎么如此动人?

“这样说起来,便利超市更像我妈。”荣恩颇为烦闷地说。

三个人都静默了下来,沿路的繁灯闪烁一道一道映入车窗,勾起了一些朦胧的往事,我所能回想起最早的时光,大约是两岁多吧,那时候有谁拥抱着我?一个人也记不起来,努力的追索之下,却意外地记起那张孤零零、硬邦邦的藤制婴儿床,栏架上还绽裂出几道扎人的藤丝,我天长地久地被弃置在其中,偶尔姊姊的脸出现在婴儿床上方,是那么吃惊的表情。

回忆又跳接到了七八岁的光阴,姑姑那么严厉地望着我,她这么说:“要怪就怪你自己,你妈妈没错,是你自己来的不是时候……”

始终单身的姑姑算是我的保姆。

记忆又转到了一个梦境,从小常常做的一个梦,梦里面什么都是灰色的,衣服灰,天灰,草也灰,每次的梦境都一样,我走在一条灰色的石板路上,路旁很远的地方,有几栋教堂并列在一起,都是灰色的金字塔,梦中的我边走边想着,既然是金字塔,那么我怎么确定它们是教堂?但是在梦里面人变得很固执,我知道它们就是。七座灰色的金字塔,我知道它们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大门,封锁以一道密码,梦里面的我想尽方法,也没办法开启它。

然后我就想起了龙仔,这时候他去了哪里?他想着什么?他真的不再回来了吗?那么为什么连一个道别也不给我?

或者他根本没那么在乎我?他只在乎舞蹈吧?我想起了他那对清亮的眼睛,我来不及真的看进去他的舞蹈,只记得他的双眼,无言地望着我,那里面是一片神秘花园,也封锁以一道无法破解的密码,他的世界没有入口,我没办法碰触他。

最后我哀叫着说:“天哪,这是什么音乐?”

“MarkKnopfler的LongRoad。”克里夫回答,他边开车,边抛给我一个CD封壳。

才准备细细打量这片音碟,克里夫就停了车,我往窗外看出去,哪来的派对?一片黑暗,一片空旷,一片荒凉,才十几分钟的车程,难道我们已经离开了台北?

下了车我就认出来,这里是松山机场的后巷,飞机落地前呼啸从头顶划过的地方,以前也曾经来过此地。这时候已有几辆车停在小路旁,一群人都翘首等着飞机降落。

克里夫顶着我和荣恩攀过机场铁丝篱,他也纵身翻过来,躺在草地上,我们仰天望着污浊的夜空。

“好棒的草原。”荣恩笑嘻嘻说。

“荣恩,这不是草原,这是机场。”我提醒她。

“好棒的草原。”荣恩又说了一次,她央求着克里夫,“再说嘛,再说草原的事嘛。”

克里夫显得意兴阑珊,在荣恩的缠弄下,他零零碎碎地叙述了一些草原风光,风吹过大麦田,麦子都熟了,耕耘机轰隆隆碾过田野,半个小时才回一次头,咖啡色的野兔子四处奔逃,银色的风车排成一整列,大风来的时候,风车吱嘎响,一整群云雀都飞离了地面……

“还有知更鸟,快点,快点说知更鸟的事。”荣恩催促着他。

“好,知更鸟的草——”

“巢。”荣恩纠正他。

“巢,有蛋在知更鸟的巢,都是蓝色的,一点一点的蓝色,很小的,我们不要打破它。”

“不打破它。”荣恩附和。

“有彩色的石头在小河,你拿出来,就不是彩色了,你再放回去,它们是宝石……我不记得了。”克里夫说,隔躺着荣恩,我见不到他的神情,但从声音里面,我听出了一些落寞。

“唉。”荣恩心满意足。

转过头向我,荣恩问:“阿芳你怎么都不说话?”

“我在想龙仔,不知道他这时候在哪里。”

“那你叩他啊。”荣恩说。

“龙仔有叩机?”

“当然有,”荣恩答道,“他不能讲电话,要跟龙仔通讯都是用叩机,你不知道啊?”

“我不知道。”为什么龙仔从没告诉过我?

“这什么时代了,大家都有叩机。”荣恩说着秀出了她腰际的呼叫器。

“我没有。”克里夫说。

“拜托,你用大哥大。”荣恩反驳他。

“大哥大不好,呼叫器也不好。”克里夫拿出他的手机,远远抛向草地。“它们都是给寂寞的人的,我不要大哥大。”

“那给我。”荣恩跑去捡了回来,她又躺下。

“为什么说呼叫器是给寂寞的人用的?”我问克里夫,并不是不懂,我很想听他说话。

“因为这是一个寂寞的世界,我们说话,我们做事,都是在——在——”克里夫双手齐挥,他找不到中文的辞令,就改用英文说:“Reachingouttosomebody,你懂吗?告诉别人,嘿,我在这里,嘿,不要不知道我,大哥大和呼叫器,我们用它们,想要去碰到别人,我们要停止寂寞,我不寂寞,我不要大哥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