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教授再掏出一根烟,示意我给她点上,生平没给人点过烟,我笨拙地双手齐上为她打火,吐出烟雾后,她的怒气像是顷刻又消失了,卓教授半躺回她的牛皮座椅上,盯着烟束腾升,皱着眉跌入了她自己的思潮,久久,她才轻声说:“两个月了,基础训练两个月,该闷坏了你们,我是在观察,要看进你们每一个人,我才编得出这支舞,每个角色,都是给每一个人量身打造的,人跟人是那么不同,谁也不能跟谁换角,但是阿芳……”

她转过来盯着我说:“你跟龙仔是同一种人,我知道你心里不服,你们两个,我只用一个,要再不服气,谁上场,你们自己来决定。”

我无言以对。

“所以你不要再给我唆,”卓教授戴上眼镜拿起她的公文,摆手要我告退,我听见了她犹自喃喃不停:“这是我的舞团,你们就是我的作品。”

退出卓教授的办公室,我感觉我不再是我自己,原来我是一个工具。

这么多年来,我全心全意相信着卓教授是个天才,我早该记得天才的特征之一是狂妄,卓教授编起舞像做诗,她是用我们的性命在挥毫,推敲取夺,全凭她的专横的诗意。

新的排练课程表贴在公布栏上,从现在开始两个月内,我必须和克里夫一起上单独训练课程。望着排班表上密密麻麻的人名与时间,团员暂时分成了几个个别上课的小组,我们是一把岔开的枝叶,其中没有龙仔的空间。

全新的世界就在眼前,这一晚我们感到彷徨,卓教授已经回家了,而我们都明白今夜再加课练习已是多余,所以大家又一起上餐厅聚餐,名义上是庆祝舞剧揭幕,实际上我们都没了去处,从未感觉过我们之间像今天一样亲密。

上次聚餐让克里夫耗费了近万元,这次大家回请他,忍受着餐厅里浓厚的烟味,我看遍菜单找不出一样餐食,坐在身旁的荣恩帮我作了主张。

“我来点,”她半倚在克里夫胸膛里说,“我跟阿芳共点一只烤春鸡,阿芳恨美食。”

这家西餐厅附有舞池,一顿饭还没用完,我的同侪们已成了舞场上的主宰,向服务生要来了温开水,现在只剩下荣恩陪坐在身边,她擎着一支没点燃的香烟,我们聊起卓教授的病情,方才全体在座时,没有人碰触这个话题。

原来荣恩早已知道卓教授生病之事,不只知道,她还非常清楚,只是她从来没向我们泄密。

“应该把姥姥做成标本。”她说,“癌细胞都转移到神经系统了,还那么有力气,静脉末梢水肿,医生叫她不要喝咖啡,她喝着喝着就喝好了,我去医院看护过她,最糟的时候,医生要给她插气管,差点没给她掐死,给她上IPPB她也不要,膈膜离轨都瘫掉了,给她胸腔引流,还要哄得像小婴儿一样。”

“什么IPPB?你怎么懂这么多?”我不禁问。

“废言。”荣恩说,“我是念护专的啊。”

“不是说你念国剧吗?”

“早就不念了,没前途。”荣恩又开始吃烤鸡,“我后来就去念护专,还兼差做特别看护,只是护专没念完,幸好那时候没碰过姥姥这种病人,不然她没死我都先气死。”

“不要开口闭口都是这个字。”我训诫她,谈到卓教授的病,死这个字眼听起来特别刺耳。

“有什么不能讲的?那么老,又那么病,她还不该死吗?”荣恩撕着鸡翅这么说,眼前的她,是我从来不熟悉的荣恩。

“特别看护很好赚,我好多同学到现在都在做。”荣恩瞧着舞池,这么心不在焉地说。

“看护那些末期的病人特别好赚,”荣恩再说,“但是要看运气,那种呼天抢地的都很难伺候,我特别喜欢昏睡的那种,很乖,也够安静,像是洋娃娃,比较丑就是了。”

那是很需要爱的工作吧?对于自诩充满了爱的荣恩,该是合适的吧?

荣恩又说了:“可是我又觉得他们很倒霉,本来就没希望了,还要帮他们拼命延长寿命,有什么意思?有时候站在那种植物人床边,我就觉得,怎么不干脆死了算了?那些泪汪汪的亲人到底希望怎样?其实他们心里也真的那么想,要在医院待久了你就知道了,那种希望病人快点死的感觉,只是没有人说得出口,因为说出来的感觉很不好,很没良心,他们对良心的爱,比对病人的爱还要多。明明很单纯的事,只要拔个插头,或是换一支针管,病人的痛苦就结束了,永远结束你了解吗?但是那需要很多的爱,没有人做得到,他们脆弱。”

我差点被鸡胸肉噎着了喉咙,我喝了大量的温水。

荣恩大刀阔斧地拆解整只烤鸡,我再递给她一只餐叉。

“那后来呢?”我问她。

“什么后来?”

“怎么没念完护专?”

“喔,我被退学了。”荣恩清脆地扭断烤鸡的小腿,她拍了拍手掌上的肉屑,说:“我照顾的植物人,死亡率太高。”

荣恩其实是在说谎,我希望是这样。

散场时克里夫送我和荣恩回家,坐在轿车后座,克里夫漂亮的后脑勺就在眼前,往后的两个月,这个蓝泡泡头将是我最亲近的伴侣,荣恩坐在驾驶座旁,自始至终,她都紧紧握着克里夫的右手。

车子上了复兴南路,却转往相反的去向,荣恩哗一声欢呼起来。“我们去Party。”克里夫说,他给音响换上一片非常轻柔的演奏曲。

只见车子一路望北而行,大家又聊了起来,我们聊到了卓教授的知觉训练课程,荣恩开始笑个不停,“姥姥可以去做催眠秀。”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