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扣身边就出现了一个女朋友。说是女朋友,还不是指那种恋爱意义上的,仅仅是同学和伙伴关系;稍微更亲密一些罢了。但也就足够了,足够让存扣进入一种心灵的“大妥贴”。存扣习惯身边有女孩的生活,说实在的这是他的“恋母情结”使然。存扣根本就没有打算上大学时谈恋爱(虽然这是大学生的时尚。虽然大学生的爱情大多只开花不结果),他想都没有想过。他是有过几位女孩的,爱得惊天动地,爱得摧心裂胆,但都不是他的了。或死,或被人掳去,或是匆匆过客。他灰心了。暂时不去想它了。但春妮在他身边的出现他却无法拒绝,反而心生喜悦。两人过从甚密,存扣到哪儿都带着她,或者说她跟着他。对了,还有桂宏。他们三人总是同来同往的,如打一个学校考来的同学。

春妮来自苏北盐城本市,父母亲就养了她一个。独女儿总是受宠的,受宠的孩子总是活跃的,活泼的孩子往往爱跳爱唱。春妮就是这样。春妮在学校里是文娱积极分子。从地域上说,盐城和兴化两搭界,从行政上说,东台属盐城专区,所以存扣、春妮、桂宏三个人可以说是一个地方的老乡。以存扣家顾庄来说,向东四十里到桂宏家,向西北一百几十里就是春妮家,相隔很近。说活几乎一样,所处的自然和人文环境也八九不离十,三个人在一起真是好沟通,好舒服。他们像一个“三人帮”。

三个人都是同年,但春妮是腊月里过生日,故三人中,她是老幺。

年青人在一起时间处长了彼此间就多了亲热少了顾忌。春妮缠着存扣和桂宏,追根究底地问他们以前的事情。她对农村生活很感兴趣,听起来兴趣盎然。存扣和桂宏只能依她,因为他们喜欢身边这位活泼可爱的小妹。

桂宏虽然木讷,但他讲的故事却能够让你喷饭。他讲话时一本正经,老老实实的,你笑他不笑,相当有意思。

桂宏说他小时候家里很穷,他上头有两个姐姐一个哥哥。大姐比他大十岁,二姐比他大八岁,哥哥比他大三岁。按理他老小最受宠爱的,但恰恰不是,他是家里的倒霉蛋和出气筒,挨打受骂的总是他。这当然也是有理由的,因为他从小就不讨喜,讨人嫌。

桂宏说其实他父母并不止生了他们四个,而是有七八个之多。有夭死的,还有丢到东台街上让人家拾的,据说还有捂死了的。这几个都是女娃,是桂宏从未见过面的姐姐。直到哥哥桂东出世才中止了这种情况。一米五高的妈妈都把自己养空了,养瘪了,按理说哥哥桂东应该是她生养的句号了,但桂宏却不识时务地又来了。他生下来只有二斤几两重,几乎像个大老鼠,小脸没有火柴壳子大,能把他放进父亲的草鞋里。浑身皱皮,丑陋不堪。他父亲只看了一眼就怒不可当,当即从接生婆手中把他一把抓过来,马桶盖子一揭,往里头咚地一丢,他孱弱的母亲发了疯似地挣下床,从屎尿里把他捞了上来,才保住了一条小命。

简直偷生的桂宏一天天长大,小身体瘦得像一条狼,饭量却奇大。他肚子总是饿,吃不够,他母亲有一句评价说他“肚子能通长江”,父亲则咒骂他是“得了饿症”。他逮到什么吃什么,生产队的玉米还没熟,山芋没得卵蛋子儿大,胡萝卜没得指头长,就偷来吃了——包括蚕豆、豌豆、豇豆、韭菜、冬瓜、南瓜、丝瓜、笋瓜……他一律能生吃,就像一条永不餍足的食草动物。当然他也是食肉动物,他把逮来的青蛙、癞宝、黄鳝、蛇、蝉……放在锅膛里烧着吃,吃得喷喷香!有一次他摸到大队会计家的厨房里,把灶龛里半罐子猪油和半碗白糖干掉了,却被人家抓住,拧着耳朵押到他家去,他父亲脱下鞋子狠揍他屁股,不意把屎都揍出来了,屙了一裤子:原来猪油吃得太多,加之这阵暴打,滑肠了。

哥哥桂东却是家里的娇子宠儿。这也难怪,桂东是父母生了众多女儿才盼来的真种,又生得眉目清秀,爱整洁,爱干净,上了学成绩又好,家里人当然更是对他青眼有加,百般呵呼,好吃好穿的总是尽他。那时候家里生活困难,中饭时桌上有盆韭菜炖蛋就是改善伙食了,那蛋炖得黄黄的,油汪汪的,上面的韭菜花儿绿滴滴的,又鲜,又下饭,闻到味道就要你流口水了。那炖蛋吃到最后只剩下汤了,还有沾在盆上的蛋糊糊,这时候桂东总是理所当然地把饭倒在盆里,用筷子捣捣戳戳吃得有滋有味的。好像成了惯例了,这剩盆子该派就是桂东享用似的,有一次桂宏抢先把饭倒进盆子,桂东马上就叫起来,说弟弟抢了他的东西,他父亲的筷子马上就抽过来,桂宏一声不吭,流着泪大口大口的扒饭……他很长时间以为自己不是父母亲生养的,而是在路边上拾的,否则为什么同是男孩,大人总是对桂东好呢。

桂宏还有个来尿的毛病,到了冬天尤其厉害,每次被父亲发觉都要挨打,有一次甚至把他吊在树上打,以后他来过尿醒了就用身体去捂,结果捂出个风湿性关节出来 ——“现在阴天下雨还有反应呢”。直到上初中了还来尿,上来还瞒着同学呐,可有天却露了馅。那时他睡在宿舍下床,有天晚上来尿从床板缝里渗下来,叮叮咚咚地滴在放在床下的饭钵子里,早上起来一看半钵子黄汤,把同学笑死了,就传了出去,见面就喊他“来尿宝”……这毛病直接造成了他的自卑心理,他变得邋里邋遢,自暴自弃,什么都无所谓,直到上了大学还是这样……

桂宏老里老实一本正经平心静气地叙述他小时候的糗事,让人听了乐不可支过后又感到伤感。春妮说想不到桂宏小时候是这样过来的,真是可怜,真是不容易。她是在家人的呵护下长大的,一点苦都没吃过。存扣想他虽然也是农村人,但对比桂宏他小时候要幸福得多了;一个人性格的养成跟他的童年生活是有直接关联的。他想以后更要对桂宏好一些,把他当自己的弟弟来看,让他走出心理阴影。

桂宏告诉存扣和春妮,自从他复读后考上大学,他父亲对他态度变好了,考上中专分在淮南煤矿的哥哥给他寄了二百块钱,在来信中还向他道歉,说小时候对他关心不够等等的话。“他们本来以为我复不上的,因为我前年连预考都没通过。”说他父亲差点就要他去学瓦匠了,是他坚持要上的,母亲说了多少好话才让他父亲同意让他再复读一年,正好两个姐姐姐夫也帮了忙,把学习费用包了,“幸亏考上了!”

提到来尿时存扣说他小时候也有这个毛病的,但来到九岁就不来了,他妈妈到杀猪的那儿弄了两根猪尾子加红枣儿炖给他吃把他吃好了。桂宏叹气说,“我妈妈咋不知道这秘方呢?”

春妮笑存扣和桂宏原来都是“来尿宝”啊,她说她不来尿,但也闹过一个笑话的。她小时候总是和爸爸妈妈睡一张床,大些了分床睡了,但还是在一个房间里,因为她胆小,怕一个人睡有鬼呀妖怪呀女巫呀——她童话书看多了——来找她。有一天晚上她起来小便,居然把她爸爸的皮鞋当尿盆了,第二天爸爸起床不注意一脚伸进去才发现,气得把那只鞋扔到马路牙子上去了……春妮说到这里笑得咯咯地,童年的这件趣事印象真是太深了,想起来就要发笑。但她看到存扣和桂宏也笑得哈哈的看着她,她的脸便突然红了,好像悟到这种糗事是不适宜在男生面前说的……她发现在存扣和桂宏面前她越来越无遮无拦了,因为农村来的男孩不需让人设防。她尤其欣赏存扣身上那种大哥哥风度,男子汉风度。他高大英俊,文武双全,善解人意……她发觉有点爱上存扣呐!——她的脸就更红了。

存扣谈自己时春妮主动点题,问存扣文学上咋那么有天赋,是不是从小看许多文学书呀。存扣说是的。他就对她和桂宏讲了机工保国那两袋子偷来的书的事。说这两袋书给他的童年带来了极大的快乐和充实,使他很小就有长大做作家写书的理想呢(他笑)。春妮连说这简直是奇遇。桂宏沉吟着说,知识确实是能彻底改变一个人的,“你真是幸运。”

春妮提问到“两棵树”的时候,存扣却有些支支吾吾,不肯说出来。春妮笑道:“你不说我也能猜上两分——总有一天我会知道的!”

桂宏说,“有啥隐私不能对我们说呢?”

但存扣就是不说。他不想说,不敢说。他说了心里就痛,就像自揭疮疤似的,会流血的傲娇檬鳌钡墓适麓耗萋砩暇椭懒恕?

扬州周边的邗江、仪征、江都、高邮、泰州不少地方的集镇流行春天闹庙会。庙会是举行宗教活动和展现各种乡俗文化的盛典,更是商业活动的大聚会,所以庙会现在也称春季物资交流大会。赶庙会又叫赶大集。庙会一般三天:第一天“副集”,第二天“正集”,第三天“落集”。一个地方逢庙会,方圆几十里地的人都赶过来,烧香敬菩萨,游玩,购物。生意人沿街傍河摆摊设点,有专门在春天赶庙会的商人甚至来自上千里的外省,带着满车满船的货物。当然庙会也是唱戏玩杂耍的算命打卦的要饭的(职业要饭)卖狗皮膏药的诈骗的做贼的……等江湖杂色人等的好日子,断断不可不来的。真个是人山人海,车水马龙,热闹得抬了天。庙会是排场最大的民俗,是老百姓每年翘首以盼的最欢乐的日子。

解放以后庙会曾一度被控制内容和规模,甚至被禁止,“文革”结束后才陆续恢复起来。由于庙会有加强流通积聚人气提升地方知名度诸多优越性,很多原本没有庙会的集镇也纷纷规定日子举办起来,结果整个春天这方圆百十里地里几乎每天都有地方在举办庙会,这可喜煞了那些做生意的,怀里揣着一份各地庙会时间表转战东西南北,累得屁滚尿流却是不亦乐乎,因为一个春季下来很可能赚得个钵满瓢满,奠定整个一年收入的基础。

东连、马锁、德宏、绕锁他们不靠铺面吃饭,来去自由,春季赶庙会自然是理所当然的了。

农历四月十八扬州东郊茱萸湾镇逢庙会,因为离城市近,不少学生也乘公交去玩,看看新鲜,品尝些风味小吃和零嘴儿,买些小玩艺,拣一两件便宜却时式的衣裳。存扣本来是个好奇的人,又从没赶过什么庙会,想到东连他们肯定也在那里,便在这天下午带着桂宏和春妮一块去了。公交车在离镇子很远的地方就开不进去了。参加物资交流做生意的摊点从镇里延伸到镇外,东西南北所有进镇的道路全摆满满了(那些卖竹器木器的甚至就在水边的船上做起生意)。游人如潮,密密麻麻,岂止成千上万!东面江都县城、北面扬州城区更如两个巨大的蜂巢,源源不断往这里输送人。人声鼎沸。喊话器、高音喇叭吵闹得人耳朵都吃不消。路窄的地方人挤人,人抬人,简直走不向前。往里走的人边走边看;往外走的人都不空手——吃的穿的用的都有,大件物事则高高地顶在头上——吆喝着向外挪步,脸上热汗直流。几乎卖什么的都有。国营商店把电视音响电风扇都搬来卖了。到处是“大削价”,“大甩卖”,“跳楼价”,“挥泪大甩卖”……。买东西的人好像钱不是钱,三言两语就成交;货俏又便宜的摊点人挤得恨不得动手抢。路边的野地里搭着几个花花绿绿的蒙古包,草台班子在里面演出,为了吸引观众掏钱进去那些班子里的青春少女们不惜穿着三点式站在门口搭起的高台上搔首弄姿,扭着小蛮腰,扭着白屁股。确实热闹极了。有意思极了。存扣和桂宏莫名其妙地亢奋着,东张西望;这里问问,那里摸摸。从小在城里长大的春妮更是新鲜,脸涨得通红,鼻尖上都热出汗来了。她紧紧揪住存扣的衣裳,生怕把她丢下似的。存扣在小吃区买了串冰糖葫芦给她,她右手拿着吃——一口一颗——左手兀自牵着存扣不放。存扣扭头看她,越看越觉得像个小孩子:他像大哥哥,她像小妹妹。

存扣在镇子东西主街道的一个银行前面存扣看到了东连他们几个。德宏和绕锁的钢丝床摆在一起,卖小百货。青竹子绑成的货架,货架和床上陈列着各式小商品,琳琅满目,足有十百种:发夹,发网,头花,(仿玉)手镯,(仿金)项链和戒指,领带,裤带,相框,不锈钢钥匙扣,挠痒痒的“不求人”,耳朵扒,指甲钳,长短丝袜,三角裤头,小水枪,小皮球……。接着两张钢丝床的是东连的刻字摊,——倒是排场得很:不用香烟盒子了,使一张小方桌,上面盖一面大红布,红布挂在前面的部分用彩纸刻成“快速刻字”四个美术字粘在上面,老远就能看到,红布上按品种摆放了起码有二百个章料子,排放有序,有点学校操场上站着整齐方队准备做广播体操的学生的味道。跟着东连桌子自然是马锁的铜匠担子。马锁也是准备充足,铜铲子,铜勺子,铜锁,铜盆,铜炉子,铜汤盘……挂的挂,摆的摆,金灿灿,亮灼灼,富贵气十足。四个人都忙得不亦乐乎。存扣站在路上冲他们笑。马锁眼尖,先看到了他:“存扣,你怎么来了?”

马锁这一声喊,其他三个也都发现了存扣他们。东连急喊:“存扣,快帮下子忙!”他接到两个店章,要人家一个小时后来拿的,但手头上又有七八个私章的活,有站在他后面等的,有写下姓名丢了押金等会儿就来拿的,实在是忙不过来。他要存扣帮他先把店章上的反字写好,等他私章刻妥了直接就能拿来刻。存扣说我反字怕写不好,东连说没事,横平竖直就行。存扣写好一个“扬”字给他看,问行不行,他看了一眼说写得很好呀,就这样写。存扣就胆大起来,一个个字写了下去。桂宏蹲在东连旁边瞅他刻私章,见他字都不要写,钢锯条做成的刻刀在上面噼哩叭啦一阵挖,边框隔行比尺画的还要直,几个字的笔划很快就出来了,前后不要三分钟一个章就刻出来了,惊讶得莫名其妙的,嘴都合不拢了,存扣瞟了他一眼说:“奇怪吧,这就叫熟能生巧!”

春妮是个自来熟,竟帮起德宏绕锁做起生意来了。她人生得漂漂亮亮清清爽爽,笑起来更是甜甜美美,嘴巴又灵,引来不少姑娘媳妇跟她买东西。她把头花戴在头上就有人跟她买头花,把发箍夹在头上就有人跟她买发箍,看得德宏绕锁高兴得合不拢嘴,倒成了她的下手了,只负责跟她收钱。这时来了两个小伙子,一个要买裤带,一个要买领带,她拿起裤带替这个试试腰围,拿起领带在那个胸口上比比划划,嘴里念念叨叨的,亲热得很,弄得两个小伙子成了大红脸,盯着她胸口上的校徽直发怔。她自作主张开价十块钱,人家居然没还价,拿了就走。这下可不得了:裤带是德宏的,领带是绕锁的,人造革裤带进价一块三,带拉链的领带进价只一块钱,真是赚海了!两个人忙去买来了盐水菠萝、削好的甘蔗、烤羊肉串给她吃,她一一笑纳,边吃边说:“这钱真是好赚;做生意容易呀;太有意思了!”马锁呵呵地对她说:“人家是看你是大学生,又这么漂亮,不好意思跟你还价!”存扣也笑着说:“你爱做生意以后逢礼拜天就帮他们站摊子,开你的大工资。”春妮说: “行呀,正好勤工俭学!”德宏和绕锁忙笑着说:“用不起,用不起,大学生哪能做这个!”“晒黑了可赔不起!”

桂宏只对东连刻章感兴趣,也拿了把刻刀在一个章料子上刻来刻去的,样子极认真,看得存扣发笑:“不得了,一个个都想做生意了!”把写好的章料递给东连。东连换了一把刀马上就在上面切起来,他告诉桂宏:私章料子是有机玻璃和充牙的,还有骨头和金属的,必须刻,公章料子是软橡胶的,是切。他切来挖去,奇怪的是切出来的字比写的好看多了,笔锋清清楚楚。“怎么会这样呢?”桂宏不解地问。东连就解释:“字写得不好不要紧,刻的时候有数,可以把笔划‘逼’过来,逼得规规矩矩。”

东连边刻公章边轻声问存扣:“这女生是你女朋友啊?”存扣说:“不是的。”“不丑啊!”“你别瞎说啊,她只是我同学。”存扣有点着急,指着桂宏说:“不信你问他!”

桂宏说不是的,真的是同学关系。

“现在不是,日后可能就是了。”东连头也不抬地说。

……

三个人有说有笑地往回走,一个个玩得很尽兴的样子。春妮手里提着一个方便袋,里面是德宏送的一个头花、一只发夹和一个发箍,绕锁送的两双丝袜。口袋里还装着东连用最好看的有机玻璃料子替她刻的私章。桂宏也请东连替他刻了一个。东连和他挺投缘,还送他几个章料子和一把刻刀,说让他没事刻着玩玩。桂宏临走时掏出两块钱要跟德宏买个“不求人”玩,德宏连推带搡地不肯要钱,说“存扣的哥们就是我的哥们,拿个把小玩艺还收钱,不是要把嘴巴子给人打呀?”桂宏只好把钱放回兜里。一路上他把“不求人”伸进后衣领里不停地挠呀挠的,让存扣看了身上都难过,喝令他“不要挠了!”

在路上春妮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我自己还什么都没买呢?”她看中了一顶带彩带的草帽,人家要五块钱,她还价两块,人家不肯,她又加二角,人家就笑了:“小丫头精哩,哪有二角二角加的,至少加五角。——两块五,卖你一个!”于是就两块五。

存扣要替她付帽子钱,被她一打手:“你是我什么人呀,不要!”硬自己付了。

离开卖帽子的才几步存扣就笑起春妮来了:“小丫头精哩!”他学着人家的话说。

“就是精!”春妮犟着嘴,“今天才知道,原来外头卖东西的有这么大虚头。”

桂宏说今天出来玩还真是长了不少见识。“想不到做小生意也这么来钱。”

“造导弹的不如卖茶蛋的,工程师不如卖母鸡的。”春妮在一旁笑着说。

“不排除有这样的情况,”存扣说,“改革开放允许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嘛,咋啦,眼红啊,你跟他们换换?”

“不换!”春妮格格地笑。突然就弯腰捂住肚子,说要找厕所。存扣笑道:“叫你瞎吃呢,又是菠萝,又是甘蔗,全是冷东西,还有一大把烤羊肉串,也不知道卫生不卫生。”看春妮脸都憋红了,忙路两边看看,指着一户人家的猪圈说:“去,去那儿!”

春妮上过厕所忙奔回路上,“没得命,猪圈里有个大猪子哼呀哼的,吓死人了。”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

保连他们春上庙会赶得不丑,聚在一起要摆酒庆贺一番。

因为要喊存扣的,所以摆酒安排在周末。

东连在房东家的堂屋里摆上了大圆桌,因为除了他们四个,同在荷花池做生意的朋友也要来几个,再加上喊秀珠和存扣,出租屋里就赚挤了。东连专门要小琴请假,早点回来帮忙。德宏中午骑车到师院约存扣,存扣说想把桂宏和春妮一起带过去,德宏说没得事,欢迎他们来,圆桌大得很呢,坐得下。

堂屋里两盏日光灯照得雪亮,大圆桌上冷菜热菜摆得满满的,人都到齐了,热闹哄哄地像在办大事。大家把正北的位置让秀珠坐,秀珠推搡着不肯,被马锁捺着坐下了。存扣靠秀珠坐,春妮靠存扣坐,桂宏却挨着东连——他俩只见了一次面就相当投缘。春妮旁边空了个座位,那是给小琴留的,还有两个大菜没弄好,她在煤气灶上忙活着呢。“快唦小琴!”东连快活地大声催她。小琴说你们先吃。马锁说那怎么行,你不来大家怎么敢端酒杯拿筷子。大伙儿都夸小琴弄的菜清爽,色香味都有,不愧在是饭店、食堂做过几年了,是大师傅。东连听了眉开眼笑的,要德宏绕锁:“开酒呀!”

还是喝啤酒,整整五箱。全拎出来,方队似地站着。酒倒到春妮时她用手蒙住杯口:“我不会喝酒。”轻言悄语,带着腼腆,倒不似平日样子。今天存扣把她带过来她很高兴,她没见识过这样的情景。东连一拍脑袋说“倒忘了”,对绕锁一示意,绕锁马上离席,飞快地跑出去了,没过两分钟就冲回来,一手里拎“雪碧”,一手拎“可乐”。桂宏说也要喝饮料,东连马上笑话他:大男人怎么想喝女人的东西,不准!小琴终于把菜弄好了焖在锅里,揩揩手过来坐到春妮旁边。于是,举杯开始。

上来当然是谈赶集,谈生意,谈着谈着就话题就转移了。马锁和秀珠干了一杯问:“秀珠哥,啥时寻婆娘呢?”“没大没小的。”秀珠笑着说,“我这么大岁数还寻啥婆娘,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挺好。”东连说:“秀珠哥不老,到扬州这几年倒变得年轻洋气了。”大家都说不老,像个老板样子哩。秀珠今天穿了件细格子夹克衫,回家洗过头,头发朝后梳着,像上了发乳哩。秀珠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还洋气哩,都晒得像黑叫驴了。”马锁笑起来:“单你黑?我们在外面做生活的哪个不黑?赶了一个春上的集哪个不晒得像黑叫驴?”德宏和绕锁互相望望,你指你他指他地笑起来。大家跟着都笑起来。

在荷花池一起做生意的顺子说,现在三十几岁结婚的人多哩,特别是大城市,讲究什么先事业后成家哩!

宝应的那位说,文化宫门口有个卖小百货的四十几了,人也是农村的,原来跟下乡插队女知青结的婚,后来人家回城上了大学,就不要他了——两个小儿子也没要,他一拗气(争气),到扬州来做生意,几年下来,手上有了钱,找了东面施桥镇的一个女的,才二十三哩。

高邮的那位说他们宝应有个人养蟹发了财,跟着又开船厂,手上有几十万哩。前些时他回家时看到他后面跟着个大姑娘,以为是他女儿的,仔细一看又不是,问了人才知道是他厂里的一个做工的丫头,大丰县的,才十九岁,真正的黄花大闺女呀。两人春上结的婚,计生办罚了他整两万。“他老婆离世好多年了。”

小琴和春妮见面就熟,两人叽叽咕咕小声谈笑着,吃着她们喜欢吃的东西。听到这里小琴发话了:“喂喂注意了,我们这边有女学生哩,不要说侉话!”她站起来端着啤酒对秀珠说:“秀珠哥,你这一帮小兄弟也是替你着想,平时老听他们讲你呢,你现在有钱了,娶得起为啥不娶,我等着到顾庄喝你的喜酒哩!”

“我考虑我考虑,”秀珠笑着说,站起来,“妹子,干!”

春妮和存扣相视一笑。她感到和这些农村人相处真有意思。

桂宏认认真真地在啃着盐水鹅头。看他喜欢吃的样子,啃完一个东连又搛一个给他。他也喝了几杯啤酒,脸上开始泛红,吃相便不太好,聚精会神的样子让人看出了馋相。存扣笑着向他一举杯,他忙把鹅头放下来,和存扣一碰杯把酒喝了。东连拍拍他的肩:“好样的——还说不能喝!”

存扣搛了只鹅掌给春妮。春妮又回搛给存扣:“你吃。”

存扣说我不吃鹅的。又搛给了春妮。

“存扣你不吃鹅子为什么?”马锁说,“我们兴化人还有不吃鹅子的!”

“哎,不吃鸡鸭鹅的人多啊。”那个宝应的朋友说。

“他吃的!”马锁举报说,“前年他在我船上还吃的,两个鹅掌全是他啃的!”

“你呆了。”东连说马锁,“存扣是哄人哩,他是省把春妮吃。”坏坏地笑;把盘子里的另一个鹅掌找出来搛到存扣盘子里:“别省,还有一个——一人一个!”

存扣又搛给了小琴,认真地对马锁和东连说:“现在真的不吃了,到了兴化上学后就不想吃了。”

他脸上掠过一阵阴影。自从“太白”被钱老师做成了一锅红烧鹅肉,他以后就再也不想吃鹅了。

“这人书读多了奇怪的事就多。”马锁嘀咕着,举杯要大家喝酒。

存扣见秀珠这时老盯着他和春妮看,脸上有些戚然的样子,忙对他说:“秀珠哥,她是我同学……”

他有些支支吾吾。有些尴尬。

“我知道,你们是同学。”秀珠向春妮举杯:“来,我也来敬一杯存扣的同学。”

春妮端着饮料和他喝了。

存扣更加局促。自己闷头喝了一口酒。

秀珠叹了口气:“我那老妹子如果不……也有存扣同学这么大了。”他默默地为自己倒满酒,看着那翻起的白沫,膨起来又慢慢瘪下去。他的眼睛有些发潮。

“是的呀,跟我一样大。”马锁也低沉着声音说。突然愤懑起来:“也是日鬼——好人不长久!”

东连说老天不长眼睛,秀平成绩多好,要不现在肯定也考上大学了;又长得漂亮。“校花哩,那时哪个不说和存扣是‘金童玉女’。”

春妮睁大了迷惑的眼睛。小琴肯定听说过存扣的事的,便小声地絮絮叨叨讲些给春妮听。

荷花池的那几位朋友就问东连怎么回事。东连三言两语告诉了他们个大概。

存扣眼里便有了泪。用手指把他们揩去。

“好了好了。别再提这些伤心事了。”马锁招呼大家:“喝酒,继续喝!”

存扣和桂宏是借同学自行车来的。出了院门桂宏被风一吹竟哇哇地吐了一地,身子就软了,骑不得车。马锁从巷头上喊来一挂三轮车,把桂宏扶到车上,自行车也摆在上面要他扶着,要三轮车夫把他送到扬师院门口,替他把车钱先付了。问存扣要紧不要紧,不能骑也喊三轮车,存扣说没事,仍骑自行车带春妮回校。

骑到半路上存扣停车要春妮下来。他架住车到路边一棵树下面蹲着,喉咙里作呕了半天只吐出几口酸水来,春妮站在他身后替他拍着后背。剩下的路两人不再骑车,春妮挽着他一边的膀子,默默地走了一路。

存扣跟秀平的事情让春妮很意外,这是她不能够想像的。她依稀明白了存扣性格上有些忧郁的原因。有一天两人在一起时,她小心翼翼地重提了这个事,谁知道存扣沉默了一会儿,竟像打开了尘封的记忆之盒似的,说了许多关于秀平的事情。到最后说的人和听的人都泪流满面。

“存扣,想不到你这么小就受了这么大的伤痛。命运对你和秀平都是那么残酷!”

“秀平太可怜了。我现在有时都不敢相信她已经永远离我而去,有时总觉得她和我一样还在哪个学校读书,我甚至放假回去恍惚中都有去见她的念想。可是……”

“你也不要太沉缅过去了,”春妮说,“你今天所有的一切证明了你没有辜负她,她在九泉之下应该是欣慰的。”

“我怎么可能不想过去呢,上了大学我更加怀念她了。特别是晚上,想得更凶。我经常看到学校里那些快乐的女生们就想,那里面应该有她的。秀平我是永远不能忘记的。她是那么好,那么优秀。她对我是那么好。”

“存扣……”春妮轻声叫他,“作为你的好朋友,我只想你能够更快乐些。我……”

“怎么啦?”存扣看出她的踟躅,问。

“我能问你秀平是那‘两棵树’之一么?”春妮有些畏葸地问他,使劲咽了一下唾沫。

存扣默默点了一下头。

“那么另一棵……”春妮心怦怦直跳,她真害怕存扣又说起一个伤心的故事。

可是存扣没有说。他摇摇头,不说。但春妮看到他的身躯微微晃了一下。她就不敢追问了。

在学校附近的小茶馆里存扣把阿香的故事说给春妮和桂宏听。桂宏满面通红,瘦拳头捏得格格响。春妮哭了。“怎么会这样啊?”她嗄着声问道,“张银富怎么能这样呢?”

存扣面容岑寂。看着窗子外面的风景,久久不愿回转头来。

“阿香写分手信也是迫不得已的。”春妮用手绢儿揩着眼睛,说,“可以想象得出当时她是多么绝望。”

“她寻过三次死,好在都被家里人发现了。”存扣说,“最后不得已还是嫁给了那个畜生。”

“那你为什么不去安慰她,制止她嫁给张银富这强奸犯?”桂宏突然直通通地说,“你一定是嫌她失身了!”

存扣像是陡然被一根大木头撞击了胸口。他右手揪住胸前的衬衫,直愣愣地看着桂宏的脸。

“是啊,那个时候你如果出现在她身边对她是多么重要!”春妮也对他说。

存扣把两只手插进头发里,双肘抵在桌子上,紧闭双眼。他忘不了高考前夕接到信件的那个天上翻着乌云的中午,他接到的那封沉甸甸的信,在看信时吐出的那口鲜血,他睡在宿舍里不眠不食的两天。他悲愤欲绝,无计可施,万念俱灰。他抬起头,泪眼朦胧地问他们两个:“我不是没想过去阿香那里,但我可以去么?去向阿香保证不嫌弃她?去帮她打官司?可以吗?有用吗?该想的我都想过了,不是你们想像得那么简单,如果换到你们是当事人你们该怎么处理,你们想想……”

他想说:以阿香的性格她会答应我俩仍相好么?

阿香的家人凭什么相信我?相信可以瞒着我的家人让我们订婚?

就是这样那个张银富怎么办?告他?

告的话势必弄得满城风雨,阿香还能在药厂和焦家庄呆吗?我妈和哥嫂知道了会怎样,还会让我们在一起吗?

还是忍气吞声相瞒着别人继续在他手上上班?——阿香做得到吗?张银富会不会变本加厉?我能够容忍吗?

阿香是个聪明而深明大义的女孩,她选择嫁给张银富固然是迫不得已,但以当时的情境看来,不把张银富送进大牢而是顺水推舟嫁给他又是合情合理的。她保全了自己的名节——这在乡下是多么的重要!虽然存扣并不知道阿香当时已经怀孕了。

但他什么也没有说。他多么想在他的生命里能剔除这个沉痛的片断,每彻底地回想一次都是掀开心灵陈疤的过程,都会流一次血。他不想在他俩面前像用手术刀似地细细解构理由,和他们辩论。

三个人各各沉默着。不知不觉地,春妮的手伸过来,轻轻地放在存扣手上。

大学生的社交活动很丰富,但往往局限于在学校内,或学校与学校间。说到底还是学生跟学生打交道,走不出“学生”的窠臼。走不出象牙之塔。而存扣总是与众不同,个性彰显。他从上大学开始就一脚踩在社会上,接触外面的世界:精彩、朴实、通俗的世界。大学生存扣和东连他们交往收获良多,使他看到了人间生活的原生态,这让他感悟,让他沉静,清醒。他从小就是一个爱揣摩的人,想事情既感性又深刻,从书本中汲取的知识更成了他观察问题解决问题的方法论。他好像总是高人一筹。

存扣和东连他们的往来是相互的,有时候也请他们到学校附近的小饭店聚聚,这里消费不高,花不多少钱就可以让大家伙快快乐乐嘬一顿;学生们请客大多在这些小饭店里。还带他们到大学里玩过。桂宏和保连、春妮和小琴成了很要好的朋友。桂宏现在对刻章居然入了迷,刻章成了他课余时间重要的活动内容。他在宿舍里反复操练,手上因此被刻刀弄伤了好几回,还常把印油不注意弄到脸上。他乐此不彼,说篆刻是件很高雅的事,很多大文人都会刻字,比如瞿秋白(这位革命者已不局限 “大文人”了);他陆桂宏是学文的,所以要会刻字。从来兴趣是成功的一半,他居然就把字刻得很好了。他为同学们刻好私章送给他们,为此很受谢枕,无形中增强了同学关系,当然上来只是为男生刻,以后女生知道了也跟他要,这真让他惊喜莫名,为她们挑选最好看的章料子,深夜里端坐台灯下面刻,屏气凝神,像在设计完成着一项极其庄严的事业。当他略带腼腆和自得的表情把图章送给女生时,人家那份喜欢那种带着娇滴滴的感谢让他陶醉不已,在心里和梦中要咀嚼好几天。

大学里教学生简单的交际舞,高难武术动作都能做的存扣当然好学得很,很快就熟练了。他比人多一个优势,他身边还有一个能歌善舞的春妮哩。他和春妮一起跳舞时总是赢来所有人羡慕的目光。他们太相配了。有时候两人旋转于舞池时存扣就不由从春妮那由于兴奋和幸福而嫣红一片的脸上看到了另两个人的影像——这种情况有好多回——他英俊的脸上立马就现出迷?鞯谋砬槔础?

有天存扣和春妮请东连他们来学校的周末舞会上玩,接到邀请可把他们给乐坏了。在他们眼里大学是个什么地方?是他们仰酸了脑袋而视不可及的圣殿。每次打大学门口走去,看到里面的花木建筑红男绿女,他们心中都有一种卑贱自怜的感觉。大学,是他们心中的童话世界。他们又高兴又害怕,怕进去被人耻笑,他们的土,他们的黑,他们由于没有太多文化而显出的木讷。可不管怎样他们还是要去,因为这是存扣和春妮请的,是他们的好朋友请的,而且是到舞会上玩——从电影和电视上看到的景象马上就要身临其境了。他们上浴室洗澡,在身上打了十八遍肥皂,恨不得把黑皮擦出血来。洗头。刮脸。上摩丝。搽雪花膏。然后穿上最好看的衬衫和T 恤。就像第一回进丈母娘的门,弄得焕然一新,郑重而激动。

这里说的是当然是东连他们几个男的。小琴长得太漂亮了,稍事打扮就像个大学生。粉嫩的脸蛋娇媚中带着清新的野气,顾盼生飞;胸部双峰耸立,腰肢婀娜如柳,屁股浑圆,大得使人想起生殖女神。会让那些被应试教育压迫得在精神和身体上都不能恣意汪洋发育开来的女生们心生嫉妒的。读书少的女孩往往更多地保留了天真率性,如天籁般清新怡人。读书少既是她们的不幸,又是她们的幸运。——更会让那些男生们眼睛珠子突出来,口水在暗中咽得山响。是的,当小琴出现在舞会上时,她的丰满,她的大方,她的如花笑靥,都让人陡生亲切,怀疑是哪个学校的校花呐!

东连他们不会跳舞,几个人坐在一起看人跳,用剥瓜子喝饮料(这里不许抽烟)唧唧咕咕地说笑来掩饰心里的窘迫。如果你不看他们那双由于很早就开始辛勤劳作而变得粗砺肥厚的大手,你别说,他们还真难给人分辨出身份。他们久入江湖,本善表演和投机,又是大学生的年龄,又精心设计过了仪容……很可能有人以为是哪个学校体育系的学生罢。

存扣和春妮跳过两曲后到东连他们这块,大家连连表扬两人跳得好,是里头跳舞的王(他们不会说跳舞皇帝和皇后之类的赞美话)。春妮在跳舞时看到有两个男生请过小琴,小琴笑着摆手,料定她(肯定!)不会跳,就开玩笑要存扣和小琴跳,想不到小琴竟就肯了。原来天性活泼的小琴在做饭店服务员时就跟一起上班的那帮好玩的孩子去舞厅疯过,知道些交易舞的步法,甚至还能来几下“的斯科”、“霹雳舞”的动作哩,这些连东连都不知道,现在上了场,在存扣熟练细心的带动下,她竟然很快就和合拍了。跟英俊高大的存扣搭档,让人看上去是那么地和谐。有人叫起好来。春妮眼里都流露出悔意和妒意来喽(她一向不大肯存扣跟别人跳的)!东连那几个更是惊得恨不得下巴壳子都要掉下来了。一曲下场,春妮搂着脸色绯红的小琴说:“小琴你真聪明哟,和存扣跳得真棒!”她想说真可惜你没读书上大学,要不可不得了!可她没说,怕伤了她自尊心。

桂宏又勇敢地请小琴跳了一曲,他没得小琴个子高,一个精瘦,一个丰满,两人配对跳舞真是蛮好玩。都跳得有些笨笨拙拙的。跳的时候桂宏感到了小琴圆耸胸部的蹭碰,脚下就更乱了。看得底下存扣他们直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