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一九七九年,存扣上初中了,才依稀感到自己要成大人了。

变化是从这年暑假开始的。有次存扣下河摸河蚌,上岸后他看到自己前头的红肉钻了点儿出来,他用手往前抹抹,可马上又退了下来。他回家问哥哥,说:“哥,我前头咋破了块皮呀?”哥笑,摸他的头,说:“不是的,是我家存扣要成大人了。”存扣就红了脸。还有一次,妈在灶上烧鱼,鱼下锅了才发现瓶子里没酱油了,忙闷了火喊存扣上街去打。存扣刚才到水码头上淘米,天热,趁机跳进河里拱了几个“猛子”,这时正光着身子斜着脑袋在院里蹦呢,他耳朵进水了。听妈喊得急,抓起酱油瓶儿就往街上跑。打完酱油回转时,在路上一头撞见婉珠婶。婉珠婶笑哈哈地说:“存扣啊,要上中学了呀,不能再吊儿郎当的啦。”存扣以前还没有意识到难为情呢,天热的时候赤条条惯了,很爽利呀。男孩们都这样啊。可这回婉珠婶一说,他好像醍醐灌顶似的,一下子臊得不行,赶紧用手捂住雀儿,专拣人少的地方走。跑到家不顾浑身汗渍渍的,翻出汗衫裤头就往身上套,把他妈看得一愣一愣的,一头雾水。打那以后,他再也不脱得赤条条的了,连赤膊也不。他也晓得害羞了,在巷子里迎面遇见副班长秀平,居然老远就感到有些紧张。那秀平好像也是,涨红个脸,你让我,我让你,却总往同一方向让了,恨不得撞在一起,尴尬极了。存扣走过去后用手直捶自己的头:我咋这样呢,我咋这样呢。他现在有事没事总爱站在月红嫂嫂的梳妆台前,照呀照的。一会儿把头分成三七开,一会儿把刘海梳在前额上,没完没了。还把衬衫的上面两颗纽子解着,露出里面印着“中国海军”的白背心。月红嫂抱着小侄子站在房门口,笑吟吟的,对他哥说:“咱存扣晓得作怪了!”

开学报名那天,存扣一大早就起来了,吃过月红嫂子特为给他打的水汆荷包蛋,从箱子里把妈妈替他置的一套上中学的行头拿出来穿上了身,顿时焕然一新。上身是白色“的确良”衬衫,下摆往蓝色中长纤维的裤腰里一塞,露出他在镇上买的那根棕色人造革阔皮带,中间带五角星的,解放军叔叔系的那种;脚上是雪白的田径鞋,军黄色的丝袜。走进教室时他小胸脯挺得高高的,威武得很。他是班上男生中穿得最好的。班上还有人打着赤脚来上学呢,像马锁就是,一点儿也不要好,都上初中了,不是小孩子了呀,还那样!存扣真有点儿看不起他了。

但是在班上穿得最好感到自己要变大人了晓得作怪了的存扣还是挨人欺负。他个儿头太小了,还是坐第一排。“小瘌疤”保连和进财、马锁都比他高一头。因为他们 “发生”(方言:发育)了。人发生了个子才长得快,还长肌肉,劲大。上次和他们在厕所里小便,比赛谁尿得高,存扣尿得又细又急,差点儿越过碎砖墙尿到女生那边去,正得意呢,保连冒出一句:尿得高有什么用,还是个肉雀子。这话很伤存扣自尊心:他们都长毛了。保连还把头发留长了,遮住那两个亮瘌疤,没事用个小铁夹在唇上边夹呀夹的,像个大人神气活现的。以前在晒场上摔跤玩儿存扣至少跟他们打个平手,现在被他们一撂一个跟头,力大得唬人,日了鬼似的。存扣就怪自己咋还不赶快发生呢,发生了就长毛了,就长个子了,就长肌肉了,也长胡子了,就不怕他们了。他经常睡觉时关紧房门,在电灯下面仔细观察雀子,指望在上面发现什么苗头来,可是没有,还是白生生的像个蚕卧在那里。他听说男娃儿经常刮胡子越刮越长,就用哥的刮胡刀在光溜溜的嘴巴上刮呀刮呀,指望把那些若有若无的细汗毛刮掉会长黑的,但是没有用,倒是平白在嘴唇上留下几个血口子。他真是沮丧极了。

但是让存扣感到安慰的是班主任对他可好。班主任是个女的,叫张海珍,扬州知青,教英语课。上第一节课时,她自我介绍说她二十二岁,存扣就琢磨:才比我大九岁,倘不是教师,可以喊“姐姐”的,我们班上王保京的姐姐大他二十岁哩。张老师不高也不矮,不胖也不瘦。脸虽然不太白,还有几粒雀斑,但决不难看。她没有辫子,剪着齐耳短发,加上她身上总是穿着清爽整洁的衣裳,无论在哪儿,人都可一眼看出她准是城里来的。女生都说张老师穿衣裳抱身。存扣不晓得“抱身”是什么意思,可能是讲她衣服做得正好,把身材正好显出来了。不像乡下人阔袍大裤的多,在后面不看头发有时都不认得男女。张老师胸部有点凸,一看就知道那里有两个奶子,腰这儿就小小的像个孩子,到屁股这边又圆鼓起来了,走路时还看见屁股蛋儿两边动呀动的。同学们都不怕她,反而爱亲近她,甚至放学了还有到她宿舍里去玩的。兴许是因为她从不打骂学生,兴许是她总喜欢笑,有时心里难过了还当着大家面哭过鼻子,真像姐姐哩。张老师上第一课时讲A、B、C,带大家读字母,当念到B时,全班忽然哑了。她一愣,又字正腔圆地叫了一声“B”,班上顿时“轰”地大笑起来,放肆的男生笑得眼泪水滴滴的,女生羞红个脸把头埋在桌子下 “哧哧”地笑。笑得张老师云里雾里的,黑溜溜的大眼睛盯着大家看,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自己也“扑哧”笑了,说:“噢,你们想到外行上去了。”脸上就有些羞红,“但,这个字母就是这样读的!”她对大家认真地说。

同学们不可救药地喜欢上了张老师,而存扣对她有一种更深厚的爱戴,因为她是那么晓得保护一个孩子的自尊心。一次存扣受了凉,唇上起了个疱疱,溃疡后结了疤,蚕豆瓣大小,进财他们就说这像日本鬼子的仁丹胡子,哄起全班男生一齐喊:“存扣,太君!存扣,太君!”存扣又羞又急,用手蒙住那疤“呜呜”直哭。有女生跑去告诉张老师,张老师正在择韭菜,手没洗就急急赶来了,气咻咻地,涨红个脸,狠狠地说了那几个起哄的同学。存扣见张老师帮他了,想起平时所受的欺负,更是大放哀声,哭得伤心伤意的。张老师就从裤袋里掏出花手绢给他揩脸,哄着他:“存扣,不哭了,不哭了。”那时存扣真想扑进张老师怀里,像小时候受了委屈时在妈妈怀里撒娇使泼一样。

存扣终于收住了声。张教师又对大家说:“瞧人家存扣在班上最小(不只指年龄,还指身材),可毛笔字最漂亮,作文写得最好,你们要向他学习。”听老师一夸,存扣骨头轻得没四两,看那几个家伙垂头耷脑的,心中真是快意,头昂得高高的,全忘了刚才哭哭啼啼的可怜样。

小存扣在班上饱受男生欺负,女生却是喜欢他的。存扣长得眉清目秀挺清爽,在班上穿得又时髦,有时候张老师都夸他“小标脸儿”、“像个城里的孩子”呢。老师都喜欢他,女生们更是没得说啦。何况他写字又好成绩又好,从不像有些牛高马大的男生作业不会偷偷抄人家本子。女生都把存扣当成自己弟弟,男生撩他逗他就上来相帮,七嘴八舌地数落那些男生,像群小母鸡。上体育课打球时男生都不要存扣,加入哪组哪组就输。他个头太小了,拿不到球,拦不住人,一撞一个跟头。女生就把存扣接纳过去,一个个传球给他投,让他过把瘾。他投中了乐得又喊又笑,兴奋得小脸红扑扑的,那些女生也跟着他喊跟着她笑。他与女生打成片,抱成团,女生们是水,他就是水中一条快乐的鱼。

存扣在班上的成绩越来越好,期中考试竟考了两个初一班的头一名。平时也没见他起早带晚比旁人多学多少,大家一样上课,一样上晚自修,可他就是灵。教师们都说他“小聪明”,将来肯定能上大学的。他当上了学习委员,班上随便哪个同学问他作业他都讲给他(她)听,还用笔在一张白纸上画画点点,一本正经地像个小老师。事实上,老师们也把他当成小助手,他字好,有个啥课外作业了都叫他抄。只是他人矮,够不到黑板上面,抄作业时要搬张凳子站着。

有人说女娃儿一上初中头脑就糊了,人大了,心思发岔了,学习不得好。好像还真有些理呢。那些来问作业的女生问的东西真的太简单了,存扣有时都忍不住说她们,把她们脸说得红红的。可女生也不是白问的,经常带些东西给存扣吃,比如炕山芋呀,炒蚕豆呀。数梁庆芸带的东西最稀奇古怪。她爸是庄上的支书,都是人家送的。存扣也不是小气人,他妈有个爱攒纽子的嗜好,到哪儿做生意都拣些好看别致的纽子买回来,家里攒了一小箩呢,存扣就送那些亮烁烁的电光纽子给她们。被送的就自豪得不得了,回去连夜拆了旧纽子,把存扣送的钉上,也不问和衣裳的颜色配不配,穿在班上向同伴显摆。

存扣的得宠和“走红”惹起班上不少男生的嫉妒。事实上,捉弄存扣让他出丑的行动一直没有停止过……

时值深秋,存扣妈桂香回来了一趟,正好为存扣准备一下冬衣。本来她是想在外面买一件现成的滑雪衫什么的,但她觉得那种衣裳好看却不抵寒,外表光鲜时髦,里头不过是薄薄的一层腈纶棉,还是自家做的棉衣实在。“千层单不抵一层棉”。她打开大柜,从底层翻出

一件棉袄来,红堂堂的。那是她出嫁时的嫁衣,二十几年了,绸缎面子还是那么簇新鲜亮,好像没穿过似的。其实,这件棉袄存扣妈也就结婚时穿过一阵子,以后生了孩子,她就觉得艳了,从此压在了衣柜底,每年在夏天曝衣裳时拿出来晒上一回,棉花晒得蓬松松的,抓在手里好熨帖。存扣妈对着这件棉衣独自垂了会儿泪。她是个坚强的女人,从来不在人前表现软弱,求助同情,更别说流眼泪了。其实丈夫死后她不知在黑夜里偷哭过多少回,那时她才三十大几岁,凭她的人品完全可以再跟个人,可是她怕委屈了两个孩子。凭祖上传下来的关亡活儿走南闯北苦撑着这个家,虽然也能弄些钱,但装神弄鬼担惊受怕的日子并不好过。现在大的已经了手了,媳妇要人品有人品,要活计有活计,还给她生了一个大孙子,眼下就剩存扣了。死鬼在时最喜欢这小的,说存扣长大了一定比他哥出息,现在看来还真是不错。校长教师遇到了都说这小子好,好好上能考上大学的。她就更把他当事了,吃的穿的从不跟这孩子吝惜,倘把他盘成个人,对死鬼他爸也可以交代了,自己在庄上也可以扬眉吐气。这不,现在就有好几个人家托人要做亲哩,小姑娘都花骨朵似的,好看又讨喜,可她一户都没答应——孩子还小,怕以后变化多,何况孩子一懂事有个未婚妻来来往往的,也容易分心,那读书还能读好吗?不行。前两天在大会堂那儿遇见梁支书的婆娘春莲子,说她家闺女庆芸和存扣一个班呢,两个小人要好着呢,庆芸经常带好东西给存扣吃呢……言下之意说庆芸和存扣蛮般配的。当时存扣妈脸上堆着笑敷衍着她,毕竟是支书娘子,在外面做生意还要支书出证明的,不能拂人家脸面,可转身一走,心里便“呸”,还说她闺女拿东西给我娃吃哩,我娃不稀罕,我娃又不是吃不起,那些东西哪样不是人家送的,吃人家白食,吃在嘴里都不香。凭她家闺女是个瘸子(从小患了小儿麻痹症),也想跟我家存扣结亲,没门!存扣妈心里拿定主意了,无论如何把存扣盘出来,将来有本事吃公家饭了,就跟这小儿子过,也养个大孙子,跟他带,那几多风光!存扣妈想到这儿揩掉眼泪,竟独自笑了。

存扣妈要用这件嫁衣为存扣改件小棉袄,里面可是几斤好棉花呀。本想上供销社扯件新面子,一看自己的绸缎面子还是簇新的,弃了怪可惜的,心想就用它吧,虽又花又红的,外面罩上件黄涤卡中山装谁能看到里面,穿上一年两年,孩子大了再另买一件。主意一定,她就拿起剪子、画粉在大桌上“哗哗”改起来,只两个时辰,一件厚实实的小棉袄就改出来了。

小棉袄改出来后没几天,几阵大风一起,天气就陡冷起来。存扣穿上妈改的小棉袄,黄涤卡的外衣上系一根鲜艳的红领巾,精精神神的,好一个英俊少年。他还小,还不具备加入共青团的资格,虽然他看到高年级的学生把团徽别在左边衣袋盖上面金光亮灿的,羡慕得眼珠子都要弹出来了,可是没有用。他也不想戴红领巾的,都中学生了,还和小学生一样吗!可张老师说,你还是一个少先队员,少先队员能不戴红领巾吗,更何况系条干净鲜亮的红领巾多好看啊。存扣是个听话的孩子,张老师的话当然更要听啦,所以到现在他仍然每天系着红领巾,这在中学里实在已不多见。老师们都认为这小家伙真是讨喜可爱,好多学生也乐意跟他搭讪,总之是喜欢。

然而,就是这件小棉袄,让存扣狠狠地出了一次大丑。

这天,语文老师要存扣自习课时把一些古文作业抄到黑板上给大家做,存扣搬张条凳就抄起来,不意粉笔一滑掉下来,忙下来去拾。就存扣屁股一撅一探身的工夫,保连发现了存扣罩衣里面的秘密。这家伙现在已长成半大个人了,加上经常在他爸理发店里混,荤七素八听得多,好多方面早已开窍了。他喜欢班上好几个女生,可是人家女孩子从来没正眼瞧他,他心中愤愤不平:我保连牛高马大,班上哪个男生不憷我几分,更何况我学习成绩也不错啊,凭什么只理他而不睬我,我一定要逮机会治治他,让他出出丑!这会儿不意瞅到了存扣的花棉袄,他觉得机会终于到了。他本想立时就喳喳呼呼地喊起来,叫大家看存扣里面的棉袄,可他却立刻强压住怦怦的心跳。他要像狼一样冷静下来,要把这活儿做到最出彩,达到最佳效果,淋漓尽致地出一口恶气。

他从衣兜里掏出捏胡须的铁夹,猫着腰,蹑手蹑脚地从走道里摸到存扣身后,以极快的手法悄悄掀起存扣罩衣的后摆,用夹子固定了起来。存扣正一门心思地抄黑板,哪里察觉到身后的事情,等到他里面那红艳鲜亮花团锦簇的绸缎棉袄亮了出来,全班同学哄然大笑的时候,他才懵懵懂懂回转个头来,莫名其妙地瞪着大家。大伙儿越发笑得欢了,保连在座位上夸张地蹦着,一面斜眼留意同学的反应。他真是满意极了,心花怒放,张着大嘴傻笑,眼泪都笑出来了。

存扣见大家都冲着自己笑,忙盯自己身上看,身子扭来扭去的,最后用手在后面一摸,终于明白了是什么回事,当即脸就白了,“哇”一声哭起来,跳下板凳就冲出门去。

存扣一路哭着跑到张老师的宿舍。张老师正改着本子,看见存扣哭着进来吓了一跳,忙站起来拉着存扣的手问发生了什么事。待存扣抽抽噎噎地大致说个明白,她往瓷盆里倒上热水,挤了把毛巾为存扣细细地揩着脸,看着存扣乖乖地仰着个小脸,心里不由涌起一股柔情。这是一种姐弟般的感情,还掺杂着些许天生的母爱抑或别的什么。她此时想起了扬州的弟弟,弟弟的年纪正和存扣相仿,从小对她十分依赖和依恋,每次回城他都兴奋得什么似的,整天黏着姐姐,到哪儿都跟着;姐姐要走了他就哭,替姐姐拎着网袋送到轮船码头,直到轮船开远了还孤单单地站在那儿。想到这里,她不由把存扣的小脑袋紧搂在自己怀里,而存扣也乖巧地环着她的腰,她的眼泪就出来了。她抚着存扣的头发,想这个单亲的孩子,母亲一年到头不在家,确实是太可怜、太渴望爱抚了。她拉着存扣的手就往教室里走去,她有些激动。

教室里喧哗着。门开了,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张老师静静地站在那儿,出奇平静的目光定格在保连身上,直看得他不由自主低下了头。存扣贴老师站着,手还不愿松开,小脸仰着,竟有些骄傲的样子。几个女生开始告状了,愤愤然数落着保连的不是。保连听着想狡辩几句,可一触到张老师那格外冷静的目光,他又懦弱地垂下了眼皮,头越埋越低,最后竟突然悲从中来,趴在桌上放声大哭起来,越哭越伤心,鼻涕口水都流上桌子了,仿佛心中蓄着多少酸楚似的。旁边的同学用手去扒他也没有用,他本来已发育成个半大小伙了,声音粗嘎着,在教室里嗡嗡着,听得同学们忽然一齐大笑起来……

这次风波后,存扣对张老师的感情更是近了一层,在他眼里,她已不仅是老师,还是他的庇护人,是他的亲人,是……姐姐了。他是个懂得知恩回报的孩子,他更加认真地学习,他知道老师顶喜欢学习好的人了。他几乎天天早上第一个到班上,生活委员还没来开门呢,他就爬窗子进去,以至张老师专门给他另配了一把钥匙。他把英语单词和句型对话背得滚瓜烂熟,不仅如此,他还能模仿出老师朗读时的声调,惟妙惟肖。他还没变声,上课时用英语回答老师问题或老师叫他读课文时,只听见教室里鲜灵灵活泼泼地滚动着一串串清脆的童声,经常听得老师喜形于色,甚至忍俊不禁。女生们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经常捧个书本来请他纠正读音。听着听着,有的就拿眼睛在他脸上定着,目光便有些迷离起来。

存扣喜欢钓鱼,他哥哥专门为他做了根好鱼竿,不是芦竹的——芦竹拖大鱼容易断——而是在街上的竹行里挑了根上好的江西竹子,又细又长,竹梢怎么弯也不会断,提钩拿鱼时一弯一弹就上来了,舒服极了。他的钓线也不是普通的尼龙线,是托人从县城里带的,极细极韧,庄上的孩子都叫它“金光玻璃线”,极是羡慕。他钓到的鱼哥嫂都不吃,给他腌起来,煮饭时在饭锅里炖上一条,佐饭香得很呢。天一开春,星期天存扣就开钓了,有一次他在牯牛湾后面的杨家大坟那儿钓,一口气竟甩上了七八条大昂嗤鱼,落在地上“昂咝昂咝”直叫唤,拼命地凶,又生得溜滑,逮得不好便被它的尖刺给戳了。他兴高采烈地拎回家,马上打来河水用铜盆养着,还在里面放上两根水草。第二天蒙蒙亮他就起来,用根细草绳把鱼穿了,悄悄拎着上学校,把鱼挂在张老师的门搭子上。

张老师早上起来倒痰盂,门一开蓦地看见门搭上挂着一串像蛇一样颜色的东西,吓得尖叫起来,差点儿把半痰盂尿撒了。叫声引来了煮早饭的食堂师傅德坤叔,他一见便笑着说:“好东西呢,准是哪个好学生孝敬您的。您看尾子一撩一撩地,还没死呢。中午我替你弄锅汤去,透鲜!”

上早读课时,张老师上教室,存扣心“怦怦”直跳,他怕老师说他,同学们知道了会说他“马屁精”的。可老师没说,存扣抬头偷看老师时,正碰上她深情地注视自己,小脸立马涨得通红,忙低下头混在全班同学中“咿咿呀呀”读起英语来。他知道老师欢喜的,他心里在偷着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