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晋生也笑了,看着她,然后说,是,我得走了。明天一早,要给那些外国专家拜年。然后去一所大学看望那些没有回家的大学生。中午与一家外企的员工共进午餐。下午有一个重要会议,传达一个文件,可能与那个传染病有关。
梁晋生说这几天他还会来,来过自己的日子。
梁晋生这话一说,茹嫣竟感到如释重负。
梁晋生走后,茹嫣对着电脑发了一阵子呆。
关于这个除夕夜,茹嫣有过一些朦朦胧胧的想象,一些她自己也不敢再面对的想象,她觉得这个夜晚会发生一桩重大事件,一桩她渴望又恐惧的重大事件。到了儿子从屏幕上消失的时候,她差不多知道,这个事件已经向她走来。这时,对这个事件的恐惧早已大过了渴望。她稍稍往深处想了一下,两个相交才三个晚上的男女,如果立刻进入一种敞开状态,在视觉上、心理上是否有足够的准备?在一段很长的时间里,人们需要在外衣的包装下,才能进行松弛的交流,就像一件精美的礼品,你需要一层一层打开它的包装,在足够的适应与期盼中最后见到它,才能真正感觉到它的美。除非是那种自我松弛能力极强的人,可以跳过一些过程。所以,在那一段微妙的沉静中,茹嫣才对梁晋生说出了那样一句近乎于逃命的蠢话。
夜深。茹嫣静静躺在床上。
像她这一代的许多知识女性一样,对于肉欲,茹嫣有着某种天然的禁忌。她内心有一个凛然的神,时时处处在监视着她。它很强大,也很高贵,不动声色之中,足以将她的本能化解为一种精神的抚慰,化解成洁净与单纯。三年来,在这张床上,茹嫣一个人洁净与单纯地躺着,甚至连幻想都没有过。
这个除夕之夜,她抚摸了自己,自己的胳膊,胸脯,下腹,腿……她不是要激起自己的欲望,而是像一个挑剔的人,对自己即将送出的礼物做一番检视。
尽管茹嫣的身子依然保持着美丽,但不知怎么,她总有些惶然。
和男人不一样,女人身上的一些东西,常常和两个人相关,一个是丈夫,一个是孩子。一般来说,这有一个先后顺序,按了这顺序,一切便很自然。比如乳房,先是丈夫见过、爱过、抚摸过,一对新鲜的、生嫩的、没有哺乳过也没有松弛下垂的乳房。后来怀孕,渐渐变得大了,颜色深了,给孩子咬过、抓过、吮吸过,日后又渐渐松弛了,小了。这一切都在一种章法中,花开花落一样。但是到了第二个男人,特别是人家说的徐娘半老之后的第二个男人,这顺序就颠倒了过来……茹嫣不知别的女人在这件事上如何,自己总觉得比初婚还让人不安。
茹嫣是一个完美主义者,这一点让她脆弱。她宁愿在衣冠的掩饰下看自己,看他。她总觉得,人发明了衣饰是一件多么了不得的事情,它让人保护了尊严。
面对即将要来临,甚至是随时随地都会来临的事件,她内心充满不安。毕竟是四十多岁的女人,对自己的身体,没有如今青春少女那样天然的甚至是盲目的自信 ——其实,即便在当年,茹嫣对自己的肉体也是很疑惑的,不像今天的女孩子那样肆无忌惮地自珍自恋并愿意将它们与许多人共享——脸蛋,肩头,背脊,大腿,腰腹,乳沟,还有那个茹嫣觉得一点也不好看的暧昧的肚脐……在茹嫣那个时代,连脚都是私隐的一部分,有条件的女孩子,便是大热天,也要穿上袜子再穿凉鞋。而那种朴素、秀美的大方口布鞋,简直就是上天为女孩子特意设计的尤物,茹嫣几乎是一年四季地穿它,除了极冷的冬天。学农劳动,要光脚下田,脱鞋脱袜的那一瞬间,茹嫣难堪极了,她躲在一堆女生后面,匆匆脱掉后,赶忙跳进水田里,让自己的脚隐藏在泥水之中。
40
大年初一,茹嫣睡了一个大懒觉。
起床后,草草吃了几个剩饺子,打开电视,想看看昨晚没看的春节晚会,给一个人的大年添点热闹。搜寻一遍,没见着重播,电视里都是各地过春节的新闻花絮,琳琅满目,喜气洋洋。茹嫣便打电话给妈妈姐姐姐夫拜年。说了几句,听出妈妈好像情绪不好,便问妈妈有什么不合适?妈妈说,我倒还好,你姐夫好像被传染了,昨天晚上没有回来,打电话过去,说是正在隔离观察……茹嫣知道,妈妈要是急了,就不会是小事。多年来,妈妈是那种神清气定的人,看起来一个背靠大树好乘凉的女子,其实真碰上大事,老父亲不如她。茹嫣一听,就说,让姐姐来。姐姐接过电话,半晌无声,然后就在电话那头啜泣起来。
茹嫣就急了,忙说,你别这个样子啊,这不让咱妈更揪心呢?
姐姐收住啜泣,说,他们医院好几个医生护士都染上了。他们都没想到这么厉害,有的就只在那走廊过了一遭。说是已经死了一个。连用啥药都还没弄明白……
茹嫣说,姐夫怎样了?
姐姐说,我要去陪护,他们不让。搞了一辈子传染病都没事,眼见得要退休的人了……
说着又开始细声哭了。
茹嫣一下也乱了方寸,语无伦次地劝慰着姐姐。
姐姐又说,你姐夫那些天还能回来的时候,就很紧张,他倒不是担心自己。他这个人你知道,事业狂,多少危险都经历过。我见他心事重重的样子,就问他。他说,熬过这个年吧,但愿不要传开去。又要我们特别注意,不要出门,不要上人多的地方去。
茹嫣只好叮嘱几句,要姐姐多多宽慰一下妈妈。
两个女儿,一个已经单了边,另一个千万别出事。妈妈是那种天大的事装在心里不吭声的人,这样的人,特别容易憋出病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