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几天后,茹嫣一路把儿子送到首都机场。是她坚持要去的,她知道儿子不让她去的原因。

安检口,儿子俯身拥抱她。她这才发现,儿子这么高了,身上散发出一种男人的汗气,还有一种她曾经很熟悉的味道,是他爸遗留在他身上的,永远不会消散的那种味道。这是那个从自己身子里娩出的小肉团团吗?是那个一天二十四小时事无巨细都得让你操心的小东西吗?是那洗个澡都怕把他的小骨头揉碎了的小人儿吗?

儿子很小的时候,大概六七岁吧,就不习惯和她有肌肤之亲了。偶尔在公共汽车上抱他,他会僵僵的,一脸窘然的样子,过一会儿,他便挣扎着下来,他宁愿抓着扶手,站在她身边。不像以前,如一块磁铁一样紧紧贴着她,软软的小手抚弄她的脖子、她的脸颊。

他爸去世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儿子变得沉默寡言,对她很矜持,跟她说话,总像在斟字酌句,不知是怕碰伤了她,还是怕碰伤了自己。他几乎不对她提起自己的父亲。

儿子拥抱她的力气很大,她觉得,只要儿子直起腰,就会很轻松地把她抱起来,像抱一个婴儿一样。

几秒钟,或许更长一点时间,儿子松开她,笑着说,网上见。

她也笑笑说,网上见。

这时,她发现自己的语气柔弱得像一个小女孩。

这是一次儿子的成年礼。

儿子一直这么笑着,到后来,那笑变得僵硬。她和儿子都不能坚持下去了。儿子回来之后,他们从没有说过离别之类的话。他们怕碰这个话题。临行前一天,儿子说,他要去陵园看看他爸。茹嫣说,别去了。把你爸装在心里就行。

登机的广播响起来。她说,快走吧,把自己照顾好。说完,笑笑,招招手,转身离去。她怕自己在最后一刻终于持守不住。走出十几步,她才噙满泪水扭过头来,看见儿子已走到尽头,她心里说,千万不要回头啊儿子。

儿子在安检通道拐弯处消失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像一枚冬日里从枯枝上脱落的黄叶,轻飘飘的,打着旋,不知该朝何方落去。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感到空虚与无助。儿子搂住她的力气还像火烙一样留在肩上、背上。那看不见的环抱之中,是一个柔弱得一碰就碎的躯壳;躯壳里面的东西,在儿子离去的那一瞬间,已经被掏空。以后,如何上火车,如何回到家,都恍恍惚惚,像一次长途梦游。

从楼下邻居家领回寄养的小狗。小狗见了她,尾巴摇得忽悠忽悠的,小屁股扭得拨浪鼓一样。茹嫣谢了邻居,喊一声“杨延平!回家!”憋了几天的眼泪就哗哗涌了出来。

小狗窜前窜后地跟她上楼。小狗只认“杨延平”这个大号,叫它平儿,平姑娘,它都一脸茫然地望着你,似乎在问,你说什么呀?

回到家里是上午9点,如果航程顺利,儿子该已到了。茹嫣算算时差,是儿子那边的夜里2点。明知这个时候儿子不会上网,她还是打开了电脑,没想到,代表儿子的那个小狗头像竟在显示屏右下角嘀溜嘀溜地欢跳着。儿子的网名叫德鲁皮,是一部卡通片里的小狗,不苟言笑,又聪明绝顶。他小时候最喜欢它。

德鲁皮:妈,平安到达,一切顺利。现在暂时住在我的一个学兄这儿,用他的电脑上网。接下来可能要忙乱一个多星期,主要是找房。这儿的大学不提供宿舍,哪怕你是大教授。(一个吐舌头的鬼脸)

德鲁皮:这儿真是一个学建筑设计的好地方。巴黎本身就是一个建筑博物馆。以后我要把你接来,好好看看。

德鲁皮:我下午5点以后(也就是你的夜里12点)可能会再来网上看看。你别等我,有什么话,可以留在QQ里。

德鲁皮:我找到房,就装电话,接网线,那时就会方便得多。你先好好练打字,别到时让我着急啊。(一个羞得通红的脸谱)

德鲁皮:我要睡了,我的生物钟全乱了,他们说,过几天就好。

德鲁皮:88888888888888(一枝红玫瑰)

这是茹嫣第一次体验网络。让她有一种晕晕忽忽的感觉。远在万里之外的儿子,此刻就在你眼前活蹦乱跳地说话,做鬼脸,还献上了一枝红玫瑰。

茹嫣调出智能拼音,一个一个捉出她要的字来,又一个一个组成词。对于拿起笔,想都无须想文字就哗哗从笔端流出的茹嫣来说,好像一瞬间回到了刚学写字的孩提时代,每每出现一个她要的字或者词,都高兴得拾到一个宝贝似的。

这些字是手指头在键盘上击打出来的,你在击打它的时候,你看不见任何笔划,它们就直接进到你面前这个一尺见方的匣子里,然后通过那一条细细的电话线,弯弯曲曲,越洋过海,去到法国巴黎的一间小屋,然后展现在儿子的面前。

如焉:平儿子,见到你的留言,真高兴——一行字跳上输字框,回车,又进入给儿子的留言板。

茹嫣生平第一次在网络上发出一条信息。

如焉:妈妈想你。你可能一辈子也不会体会到,一个母亲的这种牵挂。当我从邻居家接回“杨延平”的时候,我忽然觉得你留了一部分在我身边,你知道,它让我有了一种在家里随时随地叫喊儿子的理由……

茹嫣就这样一个字、一个词、一句话地写下去,像中了邪,停也停不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