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二这天,赵德顺老汉一早起来,身子有些乏。头一天大年初一,来拜年的人从早到晚一刻也没断,几乎是前成让后戚,要不然,屋里都挤不下。人家来拜年的,一是看老爷子,二呢,也是看赵国强。要是国强在家张罗张罗,老爷子也不至于太累,起码有个帮助说话的人。偏偏这个赵国强一早就出去了,说是给县荣军疗养院送东西去了,一直到天黑才回来。幸亏有玉玲两口子和黄小凤,才没把老爷子累倒。

赵德顺起来以后去后院,冲着东屋说国强呀今天你哪也不能去。屋里满河从炕上坐起来,隔着窗户说:“他一早就出去了。”

赵德顺火了,扭头喊:“玉玲呀!你给我把你哥找回来!”

玉玲和嫂子睡在前院西屋。玉玲披着棉袄出来,跺跺脚把鞋穿实问满河:“他没说上哪儿去?”

满河说:“我睡着,觉着身边有动声,睁眼看,人不见啦。”

玉玲自言自语:“他能去哪呢?噢,我知道了……”

赵德顺说:“知道了还不去找。”

玉玲系好棉衣扣子,就出了大门。她琢磨国强准在高秀红那儿。高秀红昨天夜里住在福贵家。下了台阶,玉玲见街口过来两个人,正是哥哥赵国强,另一个是高秀红。玉玲赶紧迎上去,眼睛不瞅高秀红,只瞅赵国强说:“咱爹发火了,让你赶紧回家。”

“我这不回来了嘛。秀红今天也过来了。”赵国强很平静地说。

玉玲没有说话,也没有转身往回走。她木本地站在原地,表示着不赞成。

“要不,我还是回福贵家吧。”高秀红说着,转身就走。

“回来!跟我走!我不信,谁敢不让你进家门。”赵国强火了。

高秀红笑了笑,上前推推玉玲说:“走吧,今天你们家人多,我没事,帮你做饭……”两个人随着赵国强往家走。

赵国强不愿意在大街上都是人的情况下领高秀红回家,所以,一早他就去福贵家找她。秀红没有说啥,随着国强就走,事到如今,她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了。福贵担心地跟赵国强说你爹那通过了吗。赵国强说没事,我爹不管我的事。金香说我家里吃住都很方便,秀红在这儿一点问题都没有。赵国强说今天我们家人都回来,我想让他们都知道一下,省得将来还得乱打听。福贵和金香说那也好,晚上回来吧。就这么着,一大早,赵国强领着高秀红回家来。说实在话,赵国强打前天晚上心里就憋着股劲,说到天边去,这回我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了,人家高秀红为了我又受侮辱又挨打挨骂,我赵国强要是不拿出真心对人家,我还算是个人吗!一定要大大方方把她领家去。可现在真到家门口了,他又不得不想老爷子这儿。别看那事传得可村里人都知道了,可没人敢告诉老爷子,万一老爷子接受不了,把自己骂一顿事小,要是把他气个好歹的,当着兄长姐妹,可就有点担当不起了。所以,当脚下踩着台阶时,他回头说:“刚才秀红说的不错,爹问,就说帮忙来了。”

玉玲问:“旁人呢?”

赵国强说:“让他们问我。”

高秀红说:“我自己会说。”

玉玲叹口气说:“但愿你们说好。”

还真不赖,赵德顺老汉轻而易举地就放过了高秀红。他熟悉秀红,有一阵子秀红常替玉玲来给他们爷俩做饭。一见面,老爷子倒先说:“你又来给我家帮忙来啦?今天人手多,不麻烦你啦,你家里也有人,回去吧。”

高秀红也会说:“老爷子,过年了,我得给您做几样可口的,我知道您爱吃啥。”

赵德顺乐了,“那敢情好,我身边呀,还就缺你这么个人。”

高秀红说:“回头我就到您身边来,您可别嫌烦呀。”

赵德顺没听太清:“你说啥,真上我这来?那广田他爷俩咋办?”

赵国强说:“来抽空给您做饭。”

玉玲说:“两头忙。”

赵德顺说:“那可难为你了,多累呀。”

赵国强赶紧摆手,让高秀红进屋里。他心里挺高兴,暗说还是少说两句见好就收,别一上来就露馅儿。

赵德顺接着就跟国强说今天说啥你也得在家,你哥你姐你姐夫都来,好像有好几年都没来这么齐了,另外就是少的那一拨儿也都长大了,聚到一块也够一个班了,也得好好招待……

赵国强一一应下。然后,他又简单解释一下昨天为啥没在家。昨天给温泉荣军疗养院的老人送去了一车东西,有衣服被子,还有吃的。赵德顺边听边点头,说你干这事我赞成,那帮老哥们不容易,回头多搞几回,我看城里人不少捐钱捐物,咱们要捐也有人捐。赵德顺忽然问:“温泉离这大老远的,你咋想起干这事?”

赵国强被问得一愣,想想说:“越到年节,越得想想革命前辈嘛……”他只好撒谎,他怕提起要债,爹再寻根问底,那就越说话越长了。

黄小凤不像当年那么爱指手划脚了。她从玉玲那明白点这里的细底,显出一副很机灵的样子,从屋里出来给国强使个眼色说:“咋干?你发话吧。”

赵国强说:“前院待客,后院做饭。”

黄小凤点点头:“好,我做饭不行,我在前面忙乎吧,我给大家伙沏茶……”

赵国强笑道:“您是大嫂,哪能让您干那活,您就跟大家说话吧。”

黄小凤说:“大嫂不如大款,二线的人,就得干点实际的,不能摆谱啦。”

赵德顺说:“不赖,你有进步,比我六十六那年进步多了。”

黄小凤说:“再进步也提拔不了啦。不过,往后国民再一退,我们就彻底退了。”

赵国强问:“咋着,我哥也要退啦?”

黄小凤就把上面搞年轻化的情况说了说,还说想调到市里去,到那又怕没有好位子,工资有限,干啥都得花钱等等。她可能是练气功练得嗓子眼特痛快,突突突就把家里那点事都倒出来。还算不错,没把集资的事露了,但憋得怪难受,好半天才咽下去。

赵德顺说:“要是不干了,还不如回家来呢,城里那么多人,往那挤有啥意思,电视里说空气不好,爱得毛病。”

黄小凤笑道:“瞧您老说的,没那么邪虎,现农村有钱的人把家都往城里搬,还是城里的生活好,高楼大厦。”

赵德顺扬起下巴,眯着眼看日头,鼻子一痒,打了个喷嚏,揉揉鼻子眼睛,他接着说:“高楼大厦好是好,住着也不如咱这一家一户的舒服。回头我盖个小楼,咱家生活也就跟城里差不多啦……”

赵国强在后屋接了电话,是大哥国民用手机在车上打的,说这会儿正在路上,再有半个钟头就到。国强放下电话,瞅瞅在堂屋忙着洗菜的高秀红。高秀红干得挺带劲,一缕头发散在脸前。赵国强轻轻招手说你过来。高秀红放下东西进东屋问:“干啥?”

赵国强指指靠山镜,又指指橱上的梳子,意思是你收拾收拾。

高秀红把头发向后一捋说:“不用吧。”

赵国强拉开橱子的抽屉,里面是些化妆品。那还是给桂芝买的,桂芝没使上就走了。高秀红愣愣地瞅着,却不敢去碰那些东西。玉玲进来拿起一瓶说:“大家都回来,收拾收拾吧。”

高秀红抬头看一眼玉玲,眼泪在眼里打旋,她说:“玉玲,别生气,我知道,我可能不行……”

“你行!”

赵国强嘴里喊出这两个字,就蹿出门外喊我哥就要到了。话声才落,就听哗啦一声响,黄小凤把一盘子茶杯给摔了,她自己也从里屋摔到外屋。

“加小心呀,看着点门槛。”赵国强说。

“对啦,这有门槛,在家没这东西,走道不知道抬脚。”黄小凤爬起来收拾碎片。

“我来吧,碎碎(岁岁)平安呀。”赵国强瞅瞅在院里的爹,爹耳朵有些背,好像没听见。

其实赵德顺听见了,大过年摔东西是犯忌的事。可已经摔了,没法子,不如装着听不见,省心。他站在门口,想第一个看见自己的大儿子。他当然特别疼国强,但国民在他心中,那是给赵家争大气的儿子,从祖辈上往下排,能当上县太爷这层官的,恐怕就国民一个人。每年清明给老坟添土,赵德顺自己心里跟祖上念叨些事时,总要有国民给咱老赵家争了光露了脸这一档。

噔噔噔从门外窜进一个人来。赵德顺刚要高兴起来的心情忽地被浇了一盆凉水。进来的是孙二柱,脸色青灰,头发像鸡窝。他进院紧眨眨眼,看清眼前的人,忙说:“是爹呀,给您老人家拜年。”

赵德顺嗯了一声,又问:“都过来啦?”

孙二柱说:“这两天,我一直没走,不知她们娘几个过来没有。”

赵德顺真想给他一巴掌。强忍着,他问:“打三十晚上你就没回沟里?”

孙二柱说:“想回呢,生拉着不让走。不行啦,再也坚持不住了。你呆着,我进屋吃点啥,眼睛直冒金花,看啥都像八条……”

赵德顺哭笑不得。他也不想说孙二柱,人家倒挺实在,有啥说啥,比在自己面前假模假样要强。

“你个王八羔子的!你还露面呀!你咋不钻麻将堆里……”

玉琴领着两个丫头撵进来。这娘仨肩上背着手里拎着都是年货,脸色通红,喘着大气。进院里一看老爷子站在跟前,玉琴把到嘴边的话给咽了回去。忙带着孩子给老爷子拜年。孙二柱揉揉眼问:“刚才撵我的是你们?”

大丫说:“一进东庄看着就是你,你跑啥?”

“我没跑呀,我是急着给你姥爷拜年。”

“没跑?”玉琴扔过一条腰带,“这是谁的?你出了茅房看见啥啦?连裤带都跑掉了?”

孙二柱上前看看玉琴身上穿的外衣,浅绿色的。他指着说:“你也是,穿啥色的不行,非穿这绿色,我还以为是警察呢!”

二丫说:“我俩没穿呀。”

孙二柱上前拿下丫头肩上的东西说:“闺女,爸看花眼了,以为你俩是被警察抓住的……”

赵德顺摆摆手:“快进屋吧,给二柱弄点好吃的,先填填肚子。”

这时赵国强和黄小凤都迎出来,自然是又一番欢笑,然后,大家就奔了后屋,见到了高秀红和玉玲。孙二柱和玉琴一看就明白是咋回事,但赵国强不点透,他们也就装傻,有说有笑,玉琴挽起袖子就干活,孙二柱翻出猪蹄就啃,大丫喊:“妈,我爸啃生猪蹄,好像狼。”

孙二柱摸摸牙:“我说咋这么硬呢!生猪蹄咋这深色,跟熟的似的。”

玉琴说:“那是燎蹄子上的毛燎的。你是饿狼呀,也不仔细看看。给你馒头。”

孙二柱抓过就是一口,伸伸脖子咽下去说:“饿狼?比饿狼还饿。他娘的,都输啦,连卖包子的都不赊我一个。”

玉琴跟众人说:“各位呀,他要是找你们借钱,你们掂量着,我可不负责还。”

玉玲点头说:“最多借他个窝头。”

大家哄地都笑了。

孙二柱吃了多一半了,低头瞅瞅说:“这里还有馅呢,我说这么甜呢。”

公路上的车没有往日多,拉货的大车几乎没有,嗖嗖跑的一色全是轿车或面包车。赵国民坐在奥迪车里,用车里的电话给市里几个领导和朋友打电话。他没用手机,手机在山里打效果不好,但车上有天线的电话打起来就很清楚。他是由于心情不错才打的,昨天大家互相拜年时,有人给他通报了一个信息,说外面都传说你要高升了,具体说是要调到市里当副市长。这消息让赵国民一宿没合眼。正好黄小凤没在家,闺女儿子都找同学玩去了,他就开灯抽烟前前后后琢磨起来。他想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事?天上掉金砖,就掉自己的兜里?这也太美了。他不敢相信,又打电话问告诉这消息的人,那人说一点也差不了,有个副市长要调省里去当厅长,空出一个位子来,梁书记在书记碰头会上提了您,过了年组织部就要去考察。电话里说得千真万确,不由得你不信。赵国民于是开始往好的方面想、他想,也许是自己在这些县委书记中属于资深的,工作上也有成绩,他们不得不重用;另外,就是梁书记每次来青远时,自己接待得都很热情,或许是感动了他;还有呢?也许是自己在处理复杂的人事关系时比较有经验,从来没有跟谁搞紧张过,上上下下都说自己的为人好……

反过来掉过去寻思了一宿,早上照照镜子,脸色发青,眼泡子鼓鼓的。肚子里的尿憋得很,到厕所却尿不出来,等了好一阵才有点畅通。他知道自己抽烟喝茶太多了,前列腺的毛病在加重。但精神头还算不错,那个神秘的消息像强心剂一样,刺激得他浑身是劲。

他给市委组织部那位老朋友打通电话时,离三将村还有三十多里地。车后排挤着闺女儿子两家人,热闹得很。赵国民听电话那头也挺乱,都是说话的声音,老朋友被接电话的人喊来,一张嘴就说:“是老赵吧,我正要找你……”

就这一句话,差点说得赵国民眼泪都要流下来。有门,话茬对!他朝身后摆摆手,把话筒使劲按在耳朵上。但那头说:“你过十分钟打来,我这太乱。”电话立刻挂上了。

赵国民的心悬到嗓子眼儿了。看来这消息是真的了。如果那样,自己在青远也不会呆多久了,回老家过年,也不会轻易来了,因为,你那时身分变了,从上面下来就是检查工作。你回来过年,基层也得接待你呀,何况,你还是从这出去的老领导。

“慢点开。”

赵国民朝路两边看,熟悉得很。全县所有的村他都去过,路边的村去得更多,尽管大多数是走马观花,但他对这里还是有感情的,毕竟是生育自己的土地呀……

他忽然看见一辆标有电视台字样的面包车超了过去。他心里一震,暗道在这关键时刻,可别出什么麻烦呀……领导干部用公车拉子女回乡过年?这也是要犯说的,要是让记者照一下子,那就不好了。他看了看表,刚过去五分钟,他果断地说:“停车。”

司机把车停在路边。赵国民扭头说:“快到了,我还有事,你们坐小面包吧,一直能开到村里。”

女儿说:“您有事,把我们送到那儿,也占不了多少时间。”

司机说:“再有十多分钟就到。”

赵国民绷着脸说:“你们应该懂事,下车吧。”

女儿气得把车门拉开跳下去喊:“我不去啦,我回市里啦。”

旁人也跟下去。好说歹说才拉住她,几个大人孩子站在路边等面包车。

赵国民看表还差一分钟,他跟司机说:“慢开。”然后,就打电话。这回电话那边不乱了,老朋友急火火地说:“我说老伙计,你咋搞的,听说你的兄弟把人给捅了,于局长把这事跟梁书记说了。”

赵国民还算镇静,不紧不慢地说:“我正让人调查此事,一定按法律办事,决不包庇,请梁书记放心。”

“其实,也没啥。我只是不希望影响你下一步的调动……”

“调动……”

赵国民愣啦,应该是提拔升迁,怎么变成调动了呢。他试探着问:“我听说最近市里有人要调省里去?”

“对,走一个副市长。”

“谁补他的缺呀?能不能给透一下。”

“这个情况你不知道?梁书记已经有意见了。”

“是谁呀?”

“是张国民,跟你差一个字。梁书记说啦,张年轻,他那县又是小康县,而且,人家早就是后备队人选,进过中央党校,和省领导的关系也非同一般……”

“噢,噢。”

赵国民也不知道啥时放下的电话。抬头一看,车都进三将村了。他猛地想起那帮孩子,回头望望,没有车跟上来。司机很机灵,把车速放到最慢处说:“要不,我去接接他们。”

赵国民点了下头。车停下后,他下来,看看路,低着头朝后街走去。一时间,他身上一点劲也没有了,早上忙忙火火也没吃饭,肚子咕噜叫一声,头上便冒出汗来,这是又犯了低血糖的老毛病。这时,只要吃点什么东西就能缓和。平时他在自己的手提包里总放几块糖,那是救驾的好东西,可此时那包在车上。摸摸口袋,什么都没有,连手帕都忘了带。

几个小孩子从后街跑过来,其中一个手里举着一串冰糖葫芦,又薄又亮的糖,通红的山楂。赵国民真想拦住那孩子要一个吃,可那些孩子小鸟一般地飞过去,蹚起了一些灰尘。赵国民觉得自己像踩着棉花套,脚下软绵绵的。他还算清醒,尽量挨着墙根走,怕的是万一站不住,好有个扶的地方……

门楼、台阶……

怎么一下子像回到了童年,这门楼显得那么高,这台阶显得那么陡。唉,人生啊,走了一圈,终于又走回来了。

“你找谁呀?”

院内的赵德顺根本想不到眼前这个满头是汗脸色发青的人是国民,还以为是过路人呢。

“爹,我,我是国民呀……”

“国民,你咋这样?快来人呀!”

赵国强和黄小凤在前屋,赶紧跑出来。黄小凤知道他有这毛病,嘴里一个劲埋怨闺女儿子:“这帮孩子,跑哪去啦!”

国民扶着国强的肩头往里走,嘴里说:“可别说他们,都怨我,怨我呀!”

钱满天差点没能从大院里出来。张小梅粘了他一天多了。钱满天一想起来,身上就发冷,跟感冒了似的。可能也真有点感冒,三十那天夜里和张小梅在一起先兴奋后嘀咕闹了一身冷汗,后半夜在楼下的热炕上烙了一下,想安慰安慰玉芬,强打精神和她亲热,半道上就浑身无力进行不了啦。估计那会儿就着凉了。从初一早上开始,张小梅就花枝招展地在楼里院里出入,精神气明显得跟往常不一样,一会儿进钱满天的屋问中午想吃啥,一会儿又喊钱满天说院里啥东西放得不合适。钱家老少转着眼珠子瞅她,满地找到满天说这女人是不是精神有点不正常。钱满天心里知道咋回事,却不能表明,他把张小梅叫来,关上门说你消停点别这么闹。张小梅说我控制不住自己,反正早晚我也是这家人了。钱满天抹着脑门子上的汗,说你倒是不见外,我们家人都在户口本上登记着,你的在哪呀。张小梅拍拍胸和肚子,说你的手戳,都在这上面印着呢,你想撵我走,晚啦。

这可咋办呀!钱满天一时也慌了神。实在是没经历过呀,而且,还不能跟她大声解释,老婆孩子弟弟弟妹都在这一个楼里,传出去就得炸了窝。钱满天小声说三十晚上我是动了手脚,可没动真格的,只不过摸了几下,你就当夏天睡觉让蚊子叮了让蚤子咬了,别往心里去。张小梅说那可不行,大哥你是啥人物,你碰我一下是瞧得起我,你摸我两巴掌是喜欢我,你要是整我一顿,那是爱我,我就等着那一顿啦。她说着还瞅瞅窗外,一看没啥人,低头搂着钱满天就亲了几口。钱满天当时心里就说完啦完啦,让那算卦的算着了,掉这女人手心里啦,这可咋好。他就拿出一千块钱,说大妹子你收下吧,算是我碰你的补偿,我这还得过日子呢,没那么大闲心忙别的。张小梅说我不要钱,我可以帮你过日子,我啥活都能干……就这么着,张小梅昨天一直跟他粘到天黑,钱满天受不了啦,把玉芬和满地找来,说瞧你们领来的这个张小梅,她咋跟我缠上没完。玉芬说那天她要走你不让走,你非得留嘛,留出毛病来了吧。满地说给她俩钱打发走,不走,我给她撵走。钱满天说那招儿不行,使过了,她不要钱。玉芬问她要啥。钱满天说你就别问啦,快想办法把她请走,要是请不走,过一阵她就得把你挤走。玉芬听明白了,说她这人咋这么忘恩负义呢,我去跟她谈谈。钱满天忽然一拍大腿,说对啦你跟她谈谈和国强的婚事。玉芬说国强不愿意跟她。钱满天说不跟她就得踉高秀红,那不得出大乱子,把张小梅送过去,这是帮国强消灾。玉芬琢磨琢磨觉得有点道理,就真跟张小梅谈去了。她俩咋谈的,旁人不知道,反正是今天一早起来,玉芬眼眶子都是青色的。张小梅则连着上了三次茅房拉稀,然后找到钱满天说大哥你真不够意思。让大嫂审我这一宿,肚子都着凉了,不行,今儿个我还得跟你说。钱满天说对不起我得给老支人拜年去,不能陪你。张小梅说我才不管呢,我又不是野鸡,想玩就玩,玩完就拉倒,我是有感情的人,我就是想跟你好。钱满天说我有玉芬,没法跟你好啦。张小梅说你俩虽然在一块,可也不好呀,我都看出来啦。钱满天说你说对啦,生活在一块的人感情不好,可还得在一块,这就是那个中国特色。张小梅说我也不想拆散你们,我想思想解放一回,就当你的情人吧,反正你们家也不怕多一口人吃住,你一个老婆,一个情人,就跟南方有钱的人一样,多潇洒。钱满天说那么着我操心不,我爹娘都得从坟地里爬出来骂我。张小梅没听清,还说甭管谁来我去解释。钱满天气得脖子都扭筋了,后来只好打开天窗说亮话,说你来我家原本是玉芬要介绍你嫁给她兄弟,我一时糊涂撩拨了你,你别上劲,该跟谁还跟谁去,今天我正好能见着赵国强,他那个人比我强一百倍,你跟他才有前程,我一定直接找国强说你俩的事。张小梅说我也去,钱满天说你先回你干妈家吧。

费尽了嘴皮子,钱满天和玉芬才从家里出来,张小梅跟在后面,到了东庄前街才分开。钱满天松了口气,进了赵家大门跟德顺老汉说了几句,他就想和赵国强单独谈谈。来到后屋,就见到高秀红,钱满天愣了一下,忙到东屋把门关上,问赵国强:“你和她,动真格的啦?”

“没有。她没处去,到这来一块儿过年。”

“过完年呢?”

“她说过完年就去离婚,离了以后……”

“就跟你呗?”

“到时候再正式谈吧。”

“正式谈?还能谈不成?”

“你说呢?”

“你谈成了,我这可咋办?”

钱满天皱了眉头,跟赵国强简单说了说情况,他当然没说那点猫腻事,只是说张小梅赖上自己了,如果介绍不成你赵国强,她就不走。赵国强笑道谁叫你们给领家里去,又不是我委托你们的,我不承担这里的责任。钱满天说那是你姐为了你才把她领去的,你别把人家的好心当成驴肝肺。赵国强说那我得问问我姐这张小梅凭啥敢赖上你们。八成她相中你钱满天了吧。钱满天苦笑着指指赵国强说:“啥事也瞒不过你,你也太精啦。”

“老实坦白吧。”国强说。

“放心,我决没有大碰她。”钱满天说,“原先看她的模样挺好看,后来就拉倒啦。这是真的。”

“真的假的,跟我也没关系。人家高秀红对我挺好,我不能对不住她。”赵国强点着头说。

孙二柱嘴里嚼着猪头肉进来,瞅瞅二人说:“谈啥秘密事,还背着大家伙,是合伙制造假冒产品呀?还是商量咋偷税漏税,还是里应外合把保险柜弄开?”

钱满天说:“你咋一张嘴就没好事呢?”

孙二柱说:“你以为现在在一起密谋的有好事吗?有,少。大多数都有问题,要不然咋都关起门来说呢?就是怕人听见。好话不背人,背人没好话。”

赵国强说:“你们聊吧,我还有事呢。”就出去到前院去了。

剩下他们俩,钱满天转转眼珠,忽然问:“二柱,你看那个张小梅咋样?”

孙二柱说:“不错呀,听说冯三仙要把她介绍给国强。国强这不有一个了吗,她咋办?”

钱满天很严肃地点点头:“说得是呢,我也正为这事发愁呢。看国强的意思,是不想跟张小梅,那么着,张小梅就可怜了……”

孙二柱笑了:“可怜啥呀,那娘们也不是善茬儿,弄不好是高级的蒙骗手。现在,专有靠干这行发财的,说跟你结婚,钱到手,人也就没影儿啦。”

钱满天说:“行,看来你行,你要遇见这类事挨不了骗。”

孙二柱得意起来:“咱是谁,咱外面朋友多,经历也多,你要有难处,交给我办。”

钱满天正等着这话呢,马上满脸笑容地说:“正是呀,只有你能办这难事。你给张小梅另介绍一个。条件不错,人也不错,把她领走,我一定重谢你。”

孙玉柱一拍胸脯:“保媒拉纤,没问题,可是,我要是见我那些朋友,就得找他们,找着了,就得玩几把……”

钱满天说:“介绍成了,一定重谢。”

孙二柱说:“我是说重谢之前就需要钱。要不然,我都没法找着人……”

钱满天皱了一会儿眉头,从怀里掏出几张大团结:“这就算定金呀,你一定得把这事办了,要不,你就得还钱。”

孙二柱把钱装起来说:“放心吧,哪有放着青草不吃的牲口。我要是光棍一个,我先占了她。可惜,不中呀。”

钱满天说:“算是情人吧。”

孙二柱说:“情人太累。要是法律允许娶俩媳妇嘛,还差不多。”

钱满天说:“这辈子怕是赶不上。”

孙二柱说:“下辈子也够呛,没那个时候了。”

钱满天说:“有没有那个时候我不管,你得把这事给办啦。”

孙二柱说:“没问题。”

他说得声音大些,玉琴在外屋听见了喊:“你又吹啥牛呢?你啥没问题,二姐夫你可别上他的当,他啥正经事也办不成!”

孙二柱哼了一声说:“我不办正经的,行了吧!”

钱满天忙说:“我俩闲聊呢,没啥事可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