揪人心肝的锣声又响起来。这一回把锣敲破啦!南河套大坝决了口子,水进了东庄,不仅把前街给淹了,连后街赵德顺家的六个高台阶也没了五个,差一点就进了屋里。

这是谁也没有想到的事,全村人都傻眼了。老老少少瞅着河上游骂,王八羔子操的,哪来的这么多水呀。他们不知道,上面一个小水库崩库了,离水库近的地方,冲得更惨。

前街的村民把火全泄到赵国强身上了。先是有两户扛着行李到了国强家,气呼呼地说,反正房子泡了,钱也白扔在大坝和新开的稻田里啦,这一切都是听了村干部的话,所以,往后的吃住就全靠村干部了。

桂芝是心软的人,看人家老少没个窝,心里也跟着难受,就忙着让人家安置东西,又腾房子让人家住下。民兵连长柱子听说了赶来看,说你们都挤国强家叫怎么一回子事,水大也不是他放下来的,这会儿国强还在大坝上玩命呢,你们跑这来捣啥乱。说罢就撵那两户人。按说柱子说得有理,国强已经连着好几天没下大坝了,跟壮小伙子一块装草袋堵口子,人都累得快不行了,这边再不讲情理通弄人,也太不够意思了。

赵德顺老汉从前院过来了,拦住了柱子,说柱子你回大坝上去吧,这边的事听我的。柱子知道老爷子要干啥,小声说您老要发善心也别这会儿发,这会儿前街还有好几十户呢,您这都腾出来也住不下。赵德顺说这你就差了,甭说新社会,就是过去的年月,遇到水涝旱蝗,也得众人救济。这么办吧,你把后街的人都给我召集来,我跟大家说说,各家腾出一铺炕,把挨淹的安置了,咋也不能让乡亲睡露天。

前街的那两户人家听了脸都红了,直给赵老爷子道歉。柱子点点头,就按老爷子说的去办,等到赵国强从大坝上回来,后街已经人来人往炊烟袅袅,一切安置妥了。把赵国强感动得不知如何是好,到前院看老爹。老爹的西屋和厢房都住满了,东屋还有两个半大小子。赵国强不好意思地说:“爹,这事,多亏了您……”

赵德顺低头抽烟,看也不看他说:“我用不着你表扬。一个村干部,让乡亲淹成这样,算是干啥吃的。”

赵国强揉揉眼睛:“水太大呀,没见过这么大的水,我估摸是哪个水库崩啦。”

赵德顺说:“也不知河西和沟里咋样了。”

赵国强说:“河西冲了几家,沟里没事。”

赵德顺说:“等水下去了,你得去看看,谁叫你是村干部呢。”

赵国强说:“我歇会儿就过去。这会儿水小些了。”

德顺老伴进屋说:“国强你快在这躺下,我看你走道咋有点打晃。快上炕,哟,眼眶子全是青色的。”

赵国强说;“没事,就是在大坝上……”

赵德顺指指铺在炕梢的毡子:“躺下,歇一会儿再说。”

赵国强无可奈何把身子往毡子上一撂,立刻就觉出浑身的骨头节要相互脱离似的,又酸又疼,连翻身的劲都没有了。眼睛冒了一阵金星,然后就昏昏睡着了。

桂芝等了一阵,不见国强回来,就想去前院看看。正在这时,自己的娘家兄弟小山来了。小山在金矿上开车,国强在矿上那阵子,没少搭他的车回家,后来国强离开金矿,小山来的机会也少了。桂芝见了兄弟好高兴,说你咋来了,咱爹咱妈身体好不。小山说好着呢。然后,搬了一箱子白酒,还有一个猪后臀尖。

桂芝问:“来看看,你拿这些东西干啥?”

小山说:“是矿上给我姐夫的,金矿长说那二年抓安全抓得好,一个伤号都没有。自打他一走就完啦,前半年就砸死俩,伤一个。矿长说怪想他,让我给送点东西来。”

桂芝心头一动:“是不是想让他回矿上?”

小山说:“有那意思,金矿长说只要我姐夫愿意,矿上的工作,随他挑。”

桂芝小声问:“矿上工资开得多吗?”

小山说:“眼下还好,金货直往上涨价,矿上的日子就好过呗。姐,你劝劝我姐夫,在村里当个干部有啥意思,不如回矿上,再弄几年,你都能跟着农转非。”

桂芝想想,问:“咱爹咱妈的意见呢?”

小山说:“那还用说,一提起姐夫回村,爹就来气,妈差点,可也为你鸣不平。”

桂芝点点头:“兄弟,你回去告诉你们矿长,国强一定得国矿上,让他等几天。”

小山笑了:“那太好啦,姐,我走啦。”

桂芝送他到门外,嘱咐他慢慢开,眼瞅小山从地里绕过前街到了村东,开车走远了。

西边的天上又压过一片黑云,还夹着隆隆的雷声,空气突然变得又问又热,桂芝知道,这是又要来雨啦。

此刻,她的心情却变得很舒畅,腰身显得直挺,两腿格外有劲,连胸脯子也比以往支愣得多了。桂芝深深吸了口气,又像吸着啥甜汁似的,紧麻溜地往肚子咽咽。她真是高兴,高兴得是这些感觉,已经有好长时间不曾有了。啥时候有过呢?好像是在结婚前有过。那时听了解国强的人介绍说他聪明能于,为人脾气秉性又好,心里就有股甜美的感觉,觉得就要和这个人生活在一起了,自己这辈子有了依靠,多幸福呀。还有呢,大概是国强到金矿上工作并转了正,自己心想,这辈子大概还要吃商品粮,住家属院,或许自己还能在哪里做个临时工,一天就能挣个块八角的,那多神气呀……除了这两回,旁的时候就没有了,伺候公公婆婆,拉扯孩子,下地干活,烧火做饭,日子过得像没放盐的菜,淡啦巴叽,一点叫人乐的滋味都没有,尤其是国强回来当村干部,整天灰头巴脑地回家,急急火火又被人找走,要不就是嘬着牙花子想事,或者猛劲抽烟,满脑子全是村里的烂事,把桂芝弄得这叫心烦。有那么几个晚上,桂芝努力使自己的心情好起来,并逗着国强也乐起来,关了灯,俩人说点私情话,毕竟岁数还在当年,不知不觉就有了那个意思,宽宽的大炕上才动动身子,外面就有人敲门,叮咣叮咣,能把人吓出毛病来……

桂芝现在明白了,自己要想心情愉快,关键是在国强身上呀。而这个理,好一阵子啦,自己烦得全然弄不机密。

“呼——”

一股风带着响刮来,把烂草片子啥的卷上了半空,桂芝的衣襟也掀了起来,她赶紧拽住,扭头就往家里跑。

院里很热闹,前街的受灾户在张罗做饭。九十年代的村民,在大灾面前虽然也火烧眉毛般的跳高,但只要没伤着人,过一阵就能平静下来。反正也是那么回事啦,冲也冲啦,淹也淹啦,把自己急死也没用;反正有粮吃,有肉吃,还有酒喝,水退了再说,政府肯定给救济,头年冬天坝上受雪灾的,不是都穿上嘎巴新的绿大衣了吗,还有的喝上联合国给的奶粉,加拿大的面粉。娘的,面粉里有几粒麦粒子,跟晾干的枸杞子那么长,你说能不多出面吧!那是高科技、优良品种。受一回灾,还开了开眼界,这不邪了门了吗。

桂芝悄悄来到前院窗根下,朝里面望望。德顺老伴出来抱柴,说你是找国强吗,他睡着呢。桂芝说睡得好让他睡。说罢扭头就走,她怕惊醒了国强,国强睡觉轻着呢,一点声响都能弄醒他。

挤在后院这户人家男人叫福贵,媳妇叫金香,冯三仙租的就是他家的房。福贵是挺精明的庄稼人,会算个小账。但他媳妇比他更能算计,不光租房,还给在前街摆摊的人存车存案板子存货。有的收钱,有的就收些东西。她最得意的是招来冯三仙,有冯三仙在这,谁来看病求仙,需要香烛之类的物件,就得到她那去买,一来二去,金香索性开了个小卖部,和冯三仙联起手来挣钱。所以,即使大水淹了房子,金香也不让冯三仙走,硬是把她也带到桂芝家来。

冯三仙可不是能闲着的衙役,她到哪儿就把热闹带到哪儿。她不知啥时到了桂芝的东屋,盘腿坐在炕上,磨磨叨叨给几个找她算卦的妇女说啥。说今年雨水大,是龙王爷的小舅子到了本命年,本命年是折腾年,折腾得龙王爷也跟着不消停,所以把雨水就折腾大了;说前街经过这么一淹,就生蛤蟆,蛤蟆是宝,金蟾嘛,水退了,这街上一准更变成挣钱的好地方……

金香说:“要听你这么一说,还淹好了呢。”

冯三仙说:“淹得好呀,水漫金山,财源滚滚往里钻。”

桂芝进屋里笑道:“拉倒吧你,鱼虾老鳖往里钻吧。”

冯三仙看出桂芝心情挺好,她转一下眼珠说:“桂芝你今天有好事,你还不来算一卦。”

桂芝说:“我不算,我从来不敢算,算了心里犯膈应。”

金香说:“没事,让她往好里说。”

桂芝说:“往好里说,还有啥意思,说我能挣八百万,回头啥也没有,那不是跟挨蒙骗一样。”

冯三仙点着烟深深吸着,等到那几个妇女走了,屋里只剩金香她们三个人,她说:“桂芝,你这就说得不对啦,你还从来没找我算过,咋就当大家的面,说跟挨蒙骗一样?我要是算差了,你再说,算对了,你就得服我。”

桂芝想想,瞅瞅前院。她怕国强过来,国强最不赞成看仙算卦啥的。估计国强还在睡,桂芝说:“也中,我就破了戒,算一卦多少钱?”

冯三仙笑了:“给你算,不要钱。”

桂芝说:“那好,算对了,我请你吃饭。”

冯三仙说:“对,那块后臀尖炖着吃好,这死热的天,放不住。”

金香给她使个眼色:“快算吧。”

冯三仙噢了一声,就问桂芝的生辰八字,问罢沉思片刻,就说桂芝从小在家中受苦,跟着爹娘为日子操心。桂芝打断她的话,说太远的事就别说啦,我在家行大,那会儿谁家的日子也不好过,当老大的都跟着受累,你还是给我算眼巴前的事吧。

冯三仙说:“眼巴前就眼巴前,眼巴前嘛,你是……你是……”

桂芝皱着眉问:“是啥?”

冯三仙咽口唾沫,慢慢地说:“眼巴前,你是人在三将村,心已经飞出去。”

桂芝问:“飞到哪儿?”

冯三仙指指手指头上的金镏子:“瞅见没有?你就飞到产这东西的地方了。”

桂芝脸色一下子就变了:“哎呀,这,你是咋算出来的?”

冯三仙得意地晃晃脑袋:“你不是说我是蒙骗人吗?这回给你露露真货,你服气了吧。”

桂芝连连点头:“服服,你接着给我往下算。”

冯三仙说:“往下的事嘛,你是一个火盆心里揣,旁人却用冷土埋,大雪天里喝盅酒,是喜是祸随你猜。”

桂芝摇摇头:“前两句还中,后两句啥意思,到底是喜还是祸呀?”

金香在一旁说:“不能都点透了,那就没意思啦,往下的事,你就得自己动脑筋了。”

桂芝说:“我想让国强回金矿上去,他要是不去,我有啥法儿?”

冯三仙说:“法子嘛,倒是有一个,不知你肯使不肯使。”

桂芝说:“只要能让他离开咱村,啥法子我也敢使。你快说吧。”

冯三仙张张嘴,又闭上了,接着把眼也闭上了。突然打了个哈欠,脑袋筛糠似的抖动,嘴里又嘟嘟嘟磨叨起来。

桂芝吓了一跳:“嗨,你咋啦?”

金香说:“这是来仙啦,赶紧得找东西供上。”

桂芝转身就掀柜,掏了一阵又关上,说:“家里也没啥点心,供啥呀?”

金香说:“搁俩钱吧。”

桂芝忙掏出两块钱放在冯三仙的腿上,金香拉冯三仙的手按住,说大仙您歇歇,人家给您送钱来啦。冯三仙一下子就明白过来,睁开眼跟啥事没有一样,说:“这是哪来的钱?我不要钱。”

金香说:“不是给你的,是给刚才那位大仙的。”

冯三仙说:“噢,那我就替她收下吧。桂芝啊,谢谢你。”

桂芝说:“你别谢我呀,你还没告诉我,该使啥法子呢。”

冯三仙把嘴对着桂芝的耳朵轻轻说了几句,说得桂芝直皱眉头。一旁的金香假装啥也没看着,说我得去做饭啦,不管水多大,不能把肚子里也淹了。说着就出了这屋。桂芝眼睛瞪着冯三仙,说这法子不中吧,一家老小都指着我呢。冯三仙说舍不得八两肉,养不出胖小子,干不干由你。桂芝犹豫了一阵,说我请你吃炖肉,我去切肉。撩起门帘出去了。

好香的炖肉味儿呀……噢,要过年了,要穿新衣,要放鞭炮……还要干啥,粉条子炖肉,高粱米干饭,管够造他一顿,太美啦……

赵国强在梦中不由自主地吧嗒吧嗒嘴,他吃得好香,但又舍不得再往下吃,爹娘还没吃呢,姐姐妹子还没吃呢。他把肉端起来,要递给旁人,不料手一滑,碗掉在地上……

他醒了。那是一个响雷把他炸醒了。他一骨碌爬起来,抬头望望窗外,阴沉沉的天,好像一口大锅倒扣着,那黑云,就像烧蝴了的黑烟,轻易不肯散去。他暗道一声坏啦,咋还下呢,连忙下炕。娘站在屋门口说你才睡不到一顿饭的工夫,忙啥。国强说可不能睡啦,这时候再睡觉,我就是犯罪呀,我得去大坝。没等他出屋呢,桂芝匆匆跑来,说有事跟你商量。国强说没空儿跟你商量,你不是炖肉吗,炖好了全送大坝上去,那的人还都饿着呢。桂芝说这可是我兄弟刚送来的,是金矿领导给你的。国强说那更好了,领导知道我带人抗洪需要好吃的,就送来了,你快麻溜炖好。

这时候,孙家权来了。他告诉国强,这次因为上游水库崩了,把整个青龙河下游冲苦啦,县里要求各级干部务必保护群众生命财产,尤其是不能死人。国强说哪年发水也免不了冲走个把人,今年咋这么怕死人。孙家权说可能是领导怕担责任,不崩库,死人是天灾,崩了库,就成了人祸。

赵德顺说:“这责任搁在谁身上,谁也受不起。”

德顺老伴问:“咱国民不管这事吧?”

孙家权皱了皱眉头,刚要说啥,赵国强忙说:“不管不管,我哥到县委大院去了,不抓这工作。”

德顺老伴说:“那就好,那就好。我给你们做饭去。”

孙家权说:“不忙,我和国强去大坝上看看。”

大坝上有百十来的村民,这是村里组织的抗洪抢险队。这会儿抢险队已经把决了的口子用沙土袋子给挡住了。浑浊的河水打着旋窝从上游流下来,像万马奔腾,势不可挡。孙家权抄起块石头往河心处扔,石头到水面上竟然不马上沉,而是被浪头推着往下窜了好几米才沉下去。孙家权倒吸一口冷气,问赵国强:“见过这么大水吗?”

赵国强说:“没见过。”

孙家权说:“我听说,哥还在政府这边。”

赵国强说:“我也知道。”

孙家权说:“你是怕老人着急。”

赵国强说:“可不是嘛,你听见啥啦?”

孙家权说:“水库责任到人,县长和哥包了一个,最大的。不知道这水是不是……”

赵国强说:“有县长就好啦。”

孙家权摆摆手,小声说:“你是不知道,有县长更坏了,那个小县长,除了喝酒,就是打麻将,根本不干正经事,哥跟他包一个水库,晴等着吃瓜落吧。”

赵国强对县里的事不大清楚,村干部上面有乡,轻易接触不着县领导,但有大哥在县里,他或多或少还知道一点,他说:“县长不是从上面派来的吗?”

孙家权说:“倒霉就倒在这派来的。他是领导的秘书,下来镀金,就知道吹牛给自己脸上抹粉,其实狗屁不懂。”

赵国强吓了一跳,心里说坏啦,这位咋这么大火,万一传到县长那,还了得吗。他瞅瞅远处的人,小声说:“姐夫,你咋啦?你不是跟县长玩过麻将吗……”

孙家权把烟狠狠地扔到河里:“可不是嘛,他娘的,我还主动给他点炮,输他好几百块钱呢!原以为他能记住我,这回县里安排干部想着我。狗屁!他到哪都赢钱,眼里就认钱,不认人啦!我还不如把那钱买肉喂狗!”

赵国强浑身发冷,不由打了个激灵,说:“姐夫,你回家歇着吧,我跟他们再干一阵。”

孙家权说:“要干我也跟着干。别看我对那县长有意见,我对老百姓没意见,淹了谁我都心疼,就不心疼淹那些当官的。”

赵国强说:“姐夫,你说话可得注意,我听着直起鸡皮疙瘩。”

孙家权说:“没事,你是没听我们乡镇头头在一块聊啥,听了吓你一个跟头。不过,还是少说为佳。走,干活去,晚上我不走,我要跟你商量件事。”

赵国强如释重负:“好,晚上咱好好喝几盅。”

俩人说着就过去抄起家什。村民们见了孙家权就跟他打招呼,毕竟他也是这村人,只不过爹娘没的早,他一个人从小就出去了,熬了二十多年,才熬到了乡长。典型的乡镇干部作风,干工作风风火火,不高兴了就骂娘,高兴了呢,跟谁都逗,这时候人们又觉得他很平易近人。

村民们边干活边问:“孙乡长,听说这一合并,你官又大了。”

孙家权说:“大个蛋,就是人多了,麻烦事多啦。”

村民说:“把那些乡都合并过来,人家要起个结婚证也得跑几十里,多累呀。”

孙家权说:“想娶媳妇还怕累?那本来就是累活。”

不知谁说:“没错,四大累嘛!”

又有谁问:“当乡长,算几大累?”

赵国强说:“别胡扯!”

孙家权说:“算五大累吧。别的不说,就说陪客人喝酒,天天喝,顿顿喝,把胃都喝残废啦……”

村民说:“我想喝还喝不上呢。”

孙家权说:“哪天让你去陪酒。不过,不能光喝,还得说话,得恭维着人家,奉承着人家,得让人家喝高兴。”

村民说:“那不等于伺候老爹喝酒?”

孙家权说:“爹不中,起码是爷爷那辈,赶上求人家求得厉害的,就是祖宗!”

村民笑成一片,有的说:“我的天,要那么着,这酒可不好喝,不如咱坐炕头上,小酒壶一捏,皇上老大,咱老二。”

孙家权说:“现在没皇上了,你就是老大。”

村民说:“对,我是老大!”

孙家权说:“不对,还有你爹娘,你喝酒得想着他们。我可告诉你们,最近咱乡里闹股邪风,不养老人,让我整治了几个。你们别不当回事,谁要是就想自己吃香的喝辣的,让老人喝粥吃咸菜,睡凉炕,我非整稀了他不可。”

村民吓得直吐舌头,麻溜低头干活,都不吭声了。

赵国强小声说:“刚才说得那么热火,咋一下就变脸训人了。”

孙家权挠挠脑袋:“一沾这事我就来气。嗨,你们咋都跑啦?我能把你们吃了咋的……”

村民喊:“快看,水里下来东西啦!”

赵国强和孙家权忙站在坝上,朝河当心一望,可了不得啦,河面上白茬茬漂着一层木板子,就跟顺水的鱼一般,嗖嗖地往下窜,板子后,有两个黑乎乎的大东西在水中扑腾,眼尖的人喊:“牛!是牛!看,牛头!”

太可惜啦!

又是好板子,又是大活牛。对庄稼人来讲,还有比这更好的东西吗!

几个年轻人挽起裤脚想去试巴试巴。孙家权说别冒险,万一捞不上来,淹着人就不合算了。众人听他这么一说,也就没往前走。

赵国强看着水里的木板还有那时隐时现的牛头,忽然,有一股不祥之兆涌到心间,木板……牛……牛……他使劲揉揉眼,发现牛后头还有个黑东西,像根树枝子在水里半沉着……

“有人,水里有人!”

赵国强不顾一切飞身跳下水,后面的人也就跟着跳。紧接着,有人撇下绳子,水中的人拉着拽着,好不容易扑腾到河当心。眼看着牛带着人就要顺流而下,赵国强一下子扑到牛和人之间。天哪,牛头和人之间有绳子,肯定是缰绳,不用说,是人想拽牛反被牛拽下水。赵国强拼了命把绳子从那人手腕上解开。

牛随着水漂远了,赵国强把那人从水中拉起来,仔细一看,把他吓坏了,原来是妹妹玉琴。

“玉琴!玉琴!”

上了大坝,众人连喊带叫,又给她控水,玉琴命真大,吐了几口水,慢慢醒来,问:“我的牛呢?”

孙家权喊:“牛重要?人重要?”

玉琴说:“牛重要。二柱让我把缰绳系手上,不许我松开。”

孙家权问:“他呢?”

玉琴说:“他说他怕水……”

赵国强问:“他就眼瞅着你冲下来?”

玉琴说:“喊来着。”

孙家权问:“没救你?”

玉琴说:“他让我坚持住……”

孙家权听得脸发白,还想问啥。赵国强看看周围的村民,心里说家丑不可外扬,有啥话还是回家说去吧。正在这时,桂芝和几个妇女送饭来了,赵国强说去吃饭吧,这儿没事了,众人便散开。孙家权还是难解心头之怒,告诉众人谁也别给二柱报信儿,看他怎么办。众人都说是该这样,天底下哪有老爷们让老娘们冲锋陷阵的,这回得让孙二柱好好着着急。

一夜过去,天空晴了,蓝汪汪像块大镜子,罩在人们的头上。河水也骤然下降,将近中午时分,拣浅的地方,裤子挽到膝盖以上就能膛过去。山里洪水就是这么邪,说来就来,说大就大,说小还就小。

前街的水顺着新挖的几道沟都流河里去了。但却留下了一个泥泞的世界。

用不着谁去招呼,前街的人手脚不停地收拾残局。房子的损失不算严重,但几乎所有人家的炕都泡塌了,人们忙着铲淤泥,冲家具,晒粮食,重新搭炕、垒灶、生火做饭。

赵国强送走姐夫孙家权,就去看小学校。小学校的房子还是土坯房,村里一直想翻盖还没盖成,幸亏大水没再往村里灌,否则肯定是一泡就塌,那可就麻烦了。但就是这样,教室里也漏得不像样子了。学生们都停课在家,校长丁四海是公办教师,外派来的,他没好气地对赵国强说:“这教室再不翻盖,可要够呛。弄不好砸死人!”

赵国强说:“再坚持一冬天,来年春天准翻盖。”

丁四海说:“李支书说了好几年了,新教室没盖成,砖却让他借走给儿子盖房了,这叫啥事呀!”

赵国强没吭声。这事他清楚,那是头年春天,村里张罗翻盖小学校,拉了几车砖来,后来有点啥情况给耽搁了。有一天李支书请赵国强去家里喝酒,就他两个人,喝到一半李支书便唉声叹气,说儿子要娶媳妇,想盖房子缺钱。赵国强说不用发愁可以帮着去借。李支书说眼下都手头不宽裕,不好意思张口,赵国强说自己还有几千,您拿去使吧。李支书说你的钱我更不能使,你回村给我拉套,我感谢你还感谢不过来呢。赵国强说那咋办,李支书举起酒盅说小学校的砖闲着也是闲着,不如你发话借给我,来年我一准还上。赵国强那时已经半醉,又没法回绝支书的面子,一咬牙就给应下了。结果,支书儿子的新房建起来了,翻盖学校的砖却迟迟不见回来。他几次婉转地跟车支书说,李支书说手头紧,后来李支书的老伴得了毛病,弄得他们全家到处借钱瞧病,赵国强就不好再提砖的事了。

丁四海说:“赵主任,我知道借砖的内情。你不能再给支书背黑锅,哪天上面来调查,让我们咋说?”

赵国强说:“咋说?人家是借,借了肯定还,你别太着急了。我这不是来看看嘛,若是村里有能力,我想办法解决就是了。”

丁四海满不在乎地说:“那就看您的责任心啦。教室戳在这,我就当这三个老师的校长,教室塌了,我正好调走,兴许离家近点。”

赵国强的火突突直往上撞。这要是换个旁人,他早急了。可丁四海是公派的老师,工资和关系都在县教育局,村里管不着人家,可小学校又需要他,所以,你还就得敬着三分。

赵国强使劲把气往肚子里压,强笑笑说:“丁校长,我先找人拉点干土来,把地垫垫,您先把课给恢复了吧。”

丁四海说:“这您放心,当老师的,见不到学生,心慌。”

赵国强说:“那好,那好。”就到村委会去,立刻找柱子安排人拉黄土垫学校院子和教室,又嘱咐柱子,不管了校长说啥,你也别跟他来气,忍着就是了。

柱子走了以后,赵国强一个人呆在村委会里。

由于发水,报纸有好些天没送来了。赵国强顺手抓过一张旧报纸看,上面就有南方某某农村人均收入达到多少多少钱的内容。他看了一阵,把报纸扔到一边,心里就问自己:我一盆火似的把矿上的饭碗给扔了,我回来图个啥?就图在这黑屋子里有一张办公桌,走到街上人五人六地让人喊声主任?我美在哪儿呀!你瞧瞧这村里,集体的,除了山上还有片林子,还有这两间村部,那几间破教室,旁的就没啥了。村民呢,倒是吃饱肚子了,衣服也整齐了,可人均年收入才五百多块钱,离小康标准差一半还多呢。就说也有几户富了的,像钱满天他们哥几个,可大多数人的生活还是变化不大呀……

赵国强觉得脑袋有点疼,他点着烟使劲地抽,又使劲地让烟从鼻孔喷出,好像要用烟带走心中的烦闷。良久,他朦朦胧胧地想清楚这么一个问题,就是原先认定的村干部只要肯干就行,就能把工作做好。这样的观念不行了。眼下不是土地承包前,干部带头治山治水,群众就跟着干,也不是刚承包之后那几年,只要把地界房山子矛盾解决了,农民自己就把粮食打了,用不着干部操心。如今是农村发展到了一定的阶段,各类新矛盾冒出来了,你当干部的没有新招子,你就把握不住局面,你就面临种种危机。比如这个防洪水,你就得修坝,修坝就需要钱,钱从哪来?找村民要,穷户肯定不愿意交,而且,敛钱的名目又太多,村民也确实有些招架不住。找富户要,富户也不愿意总行善,也行不起。村里出,拿啥出?

“我的天呀……”

赵国强自言自语,只觉得墙上的奖旗奖状都旋转起来,转得他眼睛发花。

“二舅……”

孩子的喊声,使赵国强回过神来,他看见眼前站着玉琴的两个女儿,小名叫大丫二丫,都在念小学。

“你俩咋来啦?”

“我娘叫水给冲下去啦!”

“二舅,快去找我妈。”

两个孩子哭起来。她俩脚上都是泥,显然是蹚河过来的。身上的衣服也脏兮兮,头发乱草一般。

赵国强奇怪地问:“没人告诉你们?”

大丫问:“告诉啥?”

赵国强说:“你妈没事,捞上来了,在你姥姥家。”

二丫蹦起来:“我妈没让水冲走!太好啦!太好啦!”

赵国强问:“你爸呢?”

大丫说:“在外等着呢。”

赵国强说:“那就一块去你姥姥家吧。”

他跟俩孩子到了门外,外面根本也没有孙二柱的影子,他想找找,俩孩子等不及,嗖嗖往后街跑。赵国强心里说这个孙二柱呀,你可真沉得住气,说不定跑哪喝酒去了呢。

真正让赵国强给说着了。

孙二柱看俩孩子进了村委会,他一转身就奔了前街金香家的小卖部。一进门,屋里的人就是一愣。这边几乎都知道玉琴叫水给冲过来,又被大伙给救了这档事。可没等有谁开口,金香便给呆在一旁的冯三仙使个眼色,冯就先来了一句:“这位大兄弟,你脸上有凶气,必有大难临头呀!”

孙二柱指着货架上的酒瓶说:“你算差了,啥临头呀,都鸡巴砸头上了!”

金香故作惊讶:“咋啦,二兄弟?”

孙二柱说:“我媳妇让大水给冲走啦!”

金香说:“冲走啦?”

孙二柱说:“还有两头牛……”

他说罢就要了一瓶酒和一小袋花生米,咬开瓶盖,对着瓶嘴喝起来。他只顾低头喝,根本没注意金香跟他身后的人一通比划,众人立即都明白该咋做了。过了一会儿,有人就问,二柱呀,这会儿你打算咋办?孙二柱倒也实在,咽下一口酒说:“能咋办,这就去给她娘家报丧呗。”

“报完了呢?”

“报完了就报完了呗,还能咋着。”

“咋着?你这么年轻,也不能一个人过呀。”

“不是还有俩丫头嘛。”

“俩丫头更得有人照顾。”

“你是说我……再找一个?”

“没错,你还有好几十头牛。”

“这事我还没想呢……”

“这,你得想呀,这是关键时刻。”

“我琢磨着,咋也得等些日子再想,那么着合适。”

“等多长时间?”

“半年。”

“太长”

“三个月?”

“也长。你得往前看,过日子要紧。”

孙二柱转身瞅瞅,叹口气说:“这没他们赵家人,我跟你们说吧,玉琴一冲下去,我一看就完啦,我就想往后的事了。就像你们说的,我还得往下奔呢,我还有那些牛呢,要是没那些牛,我也就拉倒了。”

金香笑道:“你是冲牛活着呀,没牛的人还不娶媳妇了呢。”

孙二柱嚼着花生米说:“人穷志短,马瘦毛长。你狗屁没有,哪个女人愿意跟你。”

金香说:“倒也是。不过,你当初别说有牛,你连牛毛都没有,人家玉琴却跟了你。就现在这些牛,也是人家玉琴操持的,你可别忘恩负义。”

孙二柱点点头:“那是,那是。没有玉琴,我家也养不起那些牛。可她没了,这些东西也就归我了,是不是呀。”

冯三仙说:“归你了,你也不能独吞呀,你不给人家娘家几头。”

孙二柱摇摇头:“不给,我谁都不给,一头牛值好几千块钱呢。再者说,玉琴也没给我养个儿子,我再娶媳妇,也得花钱呀。”

众人相互瞅瞅,一片哄笑,说闹了半天你小子还想生儿子呀,八成是你把玉琴推到水里的吧。孙二柱说你们别胡说八道,玉琴没被水冲走之前就商量过这事,可惜她不同意,这回重打锣鼓另开张,我就得把这事摆到首要的地位上来。说完,孙二柱挠挠后脖梗子说我得走了,俩孩子还在村部呀。一转身,他拎着酒瓶子就走了。众人愣了一阵,有人就埋怨金香,说你可够坏的,玉琴还活着,你让二柱说娶媳妇的事。金香说我想看看男人打光棍子能忍多长时间,娘个蛋的,平时都说白头到老,跟真的一样,这边生死还没弄清楚,那边连娶媳妇生儿子都想好了。

冯三仙说:“可怜天下女人的心呀,都让那些狼狗不如的男的吃了。”

有人问:“三仙姑,你的心被哪条狗吃的?”

冯三仙骂道:“放屁!我能让谁吃,我早算计到,我避开了。”

这时福贵喘着大气背货进来,货上沾了不少泥。金香说咋弄这些泥。福贵说过河摔了一跤。金香骂道:“你想啥啦,你摔较!”

福贵说:“我没想啥呀。”

村民说:“想娶媳妇吧?你说娶媳妇,是快好,还是慢好?”

福贵说:“当然是越快越好,一天都不等……”

金香手里收拾着货,嘴里骂道:“滚滚!不买东西的,滚蛋!”

众人哈哈笑,就往外走。这时有人过来说坏事啦,孙二柱拎着个花圈去后街了,这不是要闹出乐子来吗。有人喊快去看热闹,呼啦一下,人全走光了。

孙二柱在村委会没找着大丫二丫,却找了一个半新不旧的花圈。那花圈是清明节给后山烈士墓扫墓时用的。后山上有两个八路军战士的坟,虽然年头多了,但老百姓忘不了他们,年年都给他们上坟。今年,清明节,学校就组织学生扎俩花圈去扫墓。后来,一个花圈让福贵拿他爹坟上烧了,旁人看了有意见,就把那个拿村委会来,放在外屋了。

孙二柱正愁怎么把玉琴遇险这事做得隆重点,一眼看见花圈,麻溜拿出来,把上边的土扫了扫,然后,就端着去后街。按说这一路上有不少人碰见,谁说一句话,就把这麻烦给解决了,倒霉鬼孙二柱使劲装出一脸沉痛的样子,也不瞅人,低着头眯着眼往前走。再加上这家伙人性不是太好,有人也就存心想看他的笑话,还拉着旁人不让说话,结果,孙二柱就这么一路顺风到了后街玉琴娘家大院。他身后呢,跟着足有好几十村民,谁也不吭声,蔫不溜地,咬着嘴唇,等着看这场热闹。

快进大门时,孙二柱哇地一声就哭了。他说我好命苦啊,嚎着就举着花圈进了大门。

院里是毫无准备呀!

赵德顺老汉正在院里树阴下乘凉。屋里,玉琴在炕上坐着,大丫二丫进屋见了妈妈,又哭又抱又搂又亲的,德顺老伴一看闺女和外孙女这样,也忍不住流泪,国强和桂芝也跟着高兴或抹眼泪。桂芝就说这也太不像话了,两个孩子自己跑来,当爹的不露面,他干啥去了。玉琴说那是个没星的秤,干啥事都没准儿,说不定跑哪儿喝酒去了。国强说也许他知道你没事,他心里踏实了……

就这工夫,孙二柱进院了。进来他咕咚跪下就喊:“爹呀娘呀,可不得了啦!我媳妇没啦!”

赵德顺毕竟年纪大了,一时反应不过来,指着孙二柱,哆哆嗦嗦地说:“你,你,你……你……

孙二柱说:“完啦,我老婆给大水冲下去了,我没法过了。”

赵国强和桂芝从屋里跑出来,先扶住老爷子,防止他摔着。桂芝就问:“你咋没死?咋让她死了?”

孙二柱一听话茬儿不对,心想反正从此往后和这家人也没啥关系了,把花圈往旁边一扔,拧把鼻涕说:“嘿,你要这么问,我可就得把话说清楚,是大水冲走的玉琴,不是我把她推水里去的。”

桂芝问:“要紧的关头,你一个老爷们为啥不上前?让老娘们冒险?”

孙二柱点点头:“哎哟二嫂子你猜得还真是那么回事,关键时刻,我不是护着孩子嘛,那是革命后一代,把她俩冲走,损失太大。”

桂芝说:“噢,我明白了,孩子是自己的,冲走了就回不来了,媳妇是旁人家的,冲走了还可以娶个新的。”

孙二柱说:“这可是你说的,我可没来得及想这事。”

桂芝说:“没来得及?这会来得及了吧?”

孙二柱脱口而出:“这会儿倒是想了点……”

赵国强听着不对劲,忙说:“二柱,你这是啥意思?盼着人死,还盼着再娶媳妇?”

孙二柱心一横,两只手叉着腰说:“咋着?你们跟我兴师问罪?我可跟你们说,就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玉琴也不在了,我啥也不怕了!不瞒你们说,都有人给我介绍了,发送完玉琴,我就再娶一个,娶个大姑娘,生个大胖小子,看你们能把我咋样!”

德顺老汉胳膊颤抖着骂道:“牲口!牲口呀!你是想气死我呀……”

孙二柱鲁劲愈发冲了:“老丈人,您老别动火,往后,你想让我气你,你还气不着了。”

赵国强上前抓住孙二柱的衣襟:“你是个啥东西!”

孙二柱毫不示弱,伸手就给国强一拳:“我揍你!”

俩人就厮打开了,村民们呼啦一下就围上来,有人上前拉扯,没让他俩再往下打。但整个院里已经是热闹得开了锅了。有人偷偷捅孙二柱,说你瞎嚷嚷啥,你睁眼朝屋里瞅瞅。孙二柱听不明白,说谁这么缺德瞎鸡巴捅,捅我肋巴骨上了,我才不往屋里院里瞅瞅,老子就瞅我自己。村民哈哈笑,有人说你就低头瞅你自己那俩蛋吧,孙二柱说有那俩蛋就不愁再寻个媳妇……

坏了事了。

孙二柱借着酒劲,又跟旁人话赶话往下胡扯白扯,话就说得越来越离谱儿,越来越不像话。赵德顺老汉本是十分爱面子的人,平时谁在他面前多说一句都不愿意,如今这个不着调的姑爷竟敢当这么多人满嘴胡唚,简直是想要他的老命。赵德顺觉得自己不迷晕了,便挺挺身子喊:“你们都给我静下来,别老母鸡报窝似的!”

众人不吭声了,都瞅着德顺老汉,看他要说点啥。惟有孙二柱满不在乎地从谁手里抢过半截烟,叼在嘴里抽着,说:“老支人,有啥话,您老就说吧,要不我就回去啦,我得卖头牛换俩钱花。”

猛然间,屋里有人喊:“你敢!”

话音未落,玉琴气呼呼地到了门外,她的一双眼珠要冒出火来,狠狠地瞪着孙二柱。孙二柱傻了,眨眨眼,两腿一软,坐在地上,嘴里说:“玉、玉、玉琴,孩她妈,是,是你呀?”

玉琴说:“不是我是谁?”

孙二柱说:“你,你不是冲走了吗……”

玉琴说:“你就盼着我死呀!你个没良心的东西!”

孙二柱站起来,拍拍屁股,全是泥,他扭过脸说:“你们咋这么缺德,不告诉我一声,哎哟天呀!这不是坑我吗!”

众人愈发开心地笑,并说:“你小子光想着娶小媳妇啦,你也不听我们的呀。”

孙玉柱转回身:“玉琴,别听他们的,我,我没那心,真的没那心……”

玉琴说:“拉倒吧,我在屋里听得清清楚楚,走吧,咱回去把家分了,你自己另找人过吧。”

孙二柱说:“那哪行呀,我哪能干那事。”

赵国强一看往下不能再说下去了,再说就不好在村民面前收场了。他赶紧上前说中啦中啦,都别说了,该忙啥都忙啥去吧。村民们这会儿也笑够了,家里还有不少活等着呢,一转身也就散了。

玉琴是很要强的人,进屋把俩孩子拉出来,问孙二柱:“咋着,这俩孩子,咱俩是一人一个呀?还是你来个省心,光身一个人走呀?”

孙二柱蹲下抱着脑袋不说话。桂芝说:“说呀,你刚才那能耐都哪去啦?不是有人给你介绍大姑娘吗。”

德顺老伴是个软心肠人,见此情景说:“算了吧,二柱那嘴没把门的,别较真了。”

孙二柱,扬起脸说:“就当我放个奥屁,熏了一下,这会儿让风给欢走了,中不?”

赵德顺这才出了口气,但仍皱着眉头问:“二柱,你往后还敢起那歹心吗?”

孙二柱说:“不敢。”

赵德顺说:“你要起了呢?”

孙二柱说:“起了顶多也就起起,也不敢动真格的。”

赵德顺说:“为啥?”

孙二柱说:“我没钱,钱由她管,想买盒烟都得现要。”

大丫说:“他翻我妈的钱,用铁丝子往柜里钩。”

孙二柱噌地站起来:“胡说,我啥时干过那事!你也跟着气我,回头分家把你分给我!”

大丫说:“咱家狗都不跟你,我更不跟!”

二丫说:“我也不跟,你睡觉打呼噜,还咬牙吧嗒嘴。”

孙二柱瞪着眼说:“你;你这小丫头片子,今天造反啦!”

赵国强说:“看看,连孩子都不待见你,你可得注意啦。”

孙二柱点点头:“注意,注意。”

赵国强心里想见好就收吧,玉玲那已经闹起来了,玉琴这再闹起来,实在让老人受不了,他对玉琴说:“不管咋着,二柱还给拿个花圈来,也是一片诚意,算了吧。”

玉琴说:“不中,今天说啥我也不跟他过了。”

桂芝给孙二柱使个眼色:“你还愣着干啥?还不把那东西扔外头去。”

孙二柱捡起花圈就往外跑,又喊:“玉琴,你们娘仨等着,我背你们过河,河里都是泥!”

玉琴低头看看大丫二丫的脚:“咋过河的?”

大丫:“自己过来的。”

玉琴问二丫:“你爹没背你?”

二丫:“我让他背,他给我一脚。”

玉琴跺着脚骂:“王八蛋!我还没死呢!他就这么干!不中,我得好好活着。”

桂芝乐了:“对,真得好好活着。”说罢,她忽然想起了啥,脸色渐渐沉下来。

桂芝病了,躺在炕上起不来。

赵国强很发愁。他本来想立刻去乡里一趟,看看上面有没有拨下来的救灾物资,还想去县里找大哥,想请他给村里些帮助,可是,家里老爷子腿脚不利索,让孙二柱那家伙气了一下,又犯了头迷晕的老病,这边桂芝又跟着凑热闹,院里猪鸡狗,还有念中学的孩子,都离不开人呀。赵国强愁得两个眼珠子发蓝,他跟桂芝说咱村里没医生,你赶紧去乡里看病吧。桂芝说我就是浑身没劲,看也看不出个啥来。赵国强说你总这么躺着也不是事,我都没法子出去了。桂芝说那你就别出去,甭干那个破村主任啦。赵国强没明白她话里的意思,瞅着窗外说你别胡说啦,都啥时候啦,水淹半个村,大坝冲个稀里哗啦,稻田也没了,你还有心思说这话,不是看你有病,我饶不了你。

桂芝知道赵国强的脾气,麻溜把身子一转面对墙哼唧,赵国强也不好意思再往下说啥了,毕竟人家有病在身。忽然间他见窗外有人跟他招手,是娘,他赶紧出去,跟娘到了前院。他紧走几步,问:“娘,啥事?”

娘指指西屋:“屋里说。”

赵国强说:“屋里怪热的。”

娘说:“那是你心里热。”

赵国强说:“能不热吗,这时候她来病,弄得我出不去。”

娘压低声音说:“你出不去……你得留个心眼……别傻乎乎的。”

进了西屋,赵国强问:“我咋傻乎乎的了?”

娘说:“我琢磨着,你媳妇这病得的怪邪应,咋来得这么快呀……”

赵国强说:“我又不是大夫,我咋知道,要是知道早给她吃药预防了。”

娘说:“只怕这病不是吃药就能治好的……”

赵国强问:“那您说这是咋回事?”

娘揉了揉眼说:“我想,可能还是为了那财礼钱,干脆,咱给人家得了,省得让人家心里别扭。”

赵国强一听差点蹦起来,忙说您想到哪去了,那是哪个驴年马月的事,亏您想得起来。原来,当初国强和桂芝结婚时,正赶上农村搞婚事新办,讲究女方不要财礼。所以赵家也就没送。桂芝对财礼之事没说啥,桂芝的爹对此一直耿耿于怀,只要两头老人聚到一起,桂芝爹总提这事,说可惜我一分钱没得着,你家就得了一个媳妇。赵德顺哪受得了这话,曾拿出六百块钱给人家,人家说那时的六百到现在得翻多少倍,你算好了再给我吧,说完哈哈笑,也不知是扯闲淡还是真格的。反正弄得德顺老两口心里挺别扭,一想这事,心口就像堵了块石头。

赵国强曾跟他老丈人暗较劲,心里说旁的给你啥都行,就是不给你这个财礼钱,叫你心里总记着是你们上门找我的。后来他和桂芝处得挺好,家里家外看得出桂芝贤惠勤快,一儿一女又都令人喜爱,再加上国强自己主动从矿上回村里来,他慢慢就没了当初的那点别扭,但也不愿意再提旧事,觉得城里年轻人结婚都朝彩电和冰箱使劲了,农村也得朝小康上使劲,再提那六百块钱财礼,丢人。所以,当娘突然提起这档事,弄得国强差点反了胃口,连说没那回事。

娘是极厚道的人,但多好的婆婆和儿媳妇也是两个心眼,两家又前后院住着,有老爷子在,日子上有的地方也分不大清谁是谁家的,但老太太心里还惦着她的四个女儿,桂芝则想着自己的一双儿女,对此,国强又清楚又不清楚,两个院的饭他都吃,两个院的事他都觉得是自己的事,在某些方面,他甚至觉得前院更重要更该放在心上,毕竟那是自己的父母,甭管到啥年代,孝敬老人总是不该忘的……

娘说:“你信不信的我不管,反正,打小山子来之后,我看桂芝就有心事。”

赵国强说:“我没看出来。”

娘说:“你心里除了大坝稻田,还有啥?你要看出来,傻子都能看出来。”

赵国强乐了:“那更省心,该咋着咋着,也犯不上费心啦。”

娘说:“该费心的事,早晚都得费心,你还是加点小心吧,你那媳妇,有啥话都搁在心里不说,让人不好琢磨。”

娘说罢朝后窗瞅瞅。后窗户高,窗台上还放着些破瓶子烂罐,透过两个破窗眼儿,只能看见后屋檐和远处的一道子天。但娘是在用耳朵去听,后院有声响。赵国强反应很快,随手拽过一个凳子站上去,看看后院是谁在走动,一看是桂芝头上蒙块毛巾在西厢房前干啥,一边干着,一边朝这后窗根儿挪来。

赵国强心里这叫来火,桂芝这是在“听声”呀!这多没劲,没想到她会干这事。赵国强强忍着不吭声,他要看看桂芝到底要听啥。不承想脚下嘎吧一声响,破凳子的一条腿折了,把赵国强咕略一下就摔下来。

娘吓了一跳,紧忙拉他。国强还算灵活,手一撑地没摔实,。曾一下站起来,就往外走,娘拉他又摆手,意思是别出去,国强把老娘的手一甩,噔噔就蹽到后门外。他想自己不能让娘跟着受这窝囊气,从这上面,没准还能弄清桂芝她“闹病”的因由,若是她玩花活,非得好好收拾她一顿不可……

可是,后院、后窗根没有桂芝的人影。猪羔子和老母猪安安静静地在圈里,红冠子的大公鸡和十几只母鸡,悠闲地在树阴里刨刨啄啄,大黑狗趴在院当心,时不时地朝四下望望……

“桂芝,你猫哪儿去啦!”

赵国强气呼呼地站在院里喊。娘从后边撵上来,说你这是干啥呀。国强说您别管,今天我得收拾收拾她。

桂芝从西厢房后出来,两手抓着裤腰。那后面,是他家的茅房。桂芝说:“咋啦?我解泡溲。”

赵国强一愣:“你解溲?”

桂芝说:“解溲咋啦,还差点摔在里头,头晕坏啦。你有空儿,把坑边石头整整,都活动了。”

赵国强问:“你是真有病?还是假有病?”

未等桂芝说话,娘说:“你混啦,人家桂芝不有病能这样!你啥时看见她白天在炕上躺过。”

桂芝用眼角瞥了瞥这娘俩,声音不高地说:“你们别一个白脸一个红脸这么编排我,我有病,没劲说话,等好了,你们再训斥吧。”

说罢,桂芝就回屋里,但眼泪却唰地流下来。她怪心酸,倒不是心酸丈夫婆婆对自己一高一低硬的软的说斥,她心酸自己这张嘴,平时帮旁人个啥事,成是有话呢,那时就跟前些天青龙河里的水,哗啦哗啦可劲往外流,想闭嘴不言语,根本就做不到,憋得浑身难受。可一沾自己的事,这嘴就变成棉裤腰了,要多笨有多笨,掐死的鸟,打蒙的猫,长八只嘴也没人瞧。这是咋回事呢?而且一到这时候还就来眼泪,咋忍也忍不住,跟夹着尿膛河一样,说啥也憋不住呀,非流出来不可……

赵国强跟到屋里,桂芝只给他个后背,但柜上的靠山镜把她照个清清楚楚。赵国强火了,冲着桂芝的屁股噔的就是一脚,骂道:“你哭个啥!谁委屈你啦!叫你甩鼻涕抹眼泪!咒我死呀!”

桂芝挨了这一脚,身子一晃,差点趴在柜上,摇摇脑袋,忽然明白过来。她转过身,瞪着赵国强说:“你踢我?你敢踢我……”说着就向赵国强扑来。

她的样子很凶,赵国强有些害怕了。自打结婚以来,他们两口子尽管有抬杠拌嘴的时候,可从来没动过手。

赵国强背靠门框,指着桂芝问:“你要干啥!你站住!”

桂芝往前走:“我就不站住!”

赵国强:“你再走一步,我打你找不着北。”

桂芝说:“我压根就不想找!我要叫你知道知道我的厉害!”桂芝的个头不比赵国强矮,她一下子就揪住了赵国强的脖子,使劲一拧,国强叫着跳起来,喊:“你个黑心老娘们,你真拧呀!这是脖子,不是腚!”

桂芝格格笑:“不挠你,就不赖!”

赵国强无心再打下去,转身出了屋子,见娘站在前屋后门口朝这边望。他瞅瞅桂芝没追出来,连忙揉揉脖子说:“哼,今天要不是我事多,我饶不了你,不给你打出屎来,你也不知道马王爷三只眼。”

说罢,他就出了院门来到街上,边走边想,坏了事啦,这个平日老实巴交的桂芝,今天是咋啦?吃了枪药了,敢跟我动真格的,哎哟,这年头真是叫人有点费琢磨,日子越来越好,水越来越大,人越来越不好管,往下变成个啥样,真是想不出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