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干过这种事,但一想鲁芝苹骂我妈,勇气就来了,上去就把蛇捅进去,就听里面鲁芝苹说:“啥玩艺咬我腚?妈呀!”我往外一拽棍子,扭头就跑。前院可热闹了,鲁芝苹瘫在厕所里起不来了,那条蛇也让她屁股坐扁了,怎么看怎么像是那蛇从后墙洞爬进来的。打那,鲁芝苹有屎有尿都跑后山上去方便,再也不敢进厕所了。又因为鲁是属兔的,兔是蛇的口中食,她从此老实许多,怕山上的蛇下来吃了她。

老吴就是这么个人,不让听收音机,全院人都说他没人性;抱打不平、害巴人,让个别人恨之入骨;横插一杠子,抢人家的对象当媳妇,让人家记恨一辈子;养不出孩子来,还不会体贴人,让老婆心里别扭,差点彻底移情他人。这最后一点我参与了。不过,我是在不明细底的情况下被人利用的。那是我上小学一年级时,李姗当我的老师。别看她是我表姐,平时对我可不咋着,她不让我在学校叫她表姐,我知道为啥,因为我穿得不好,她怕同事笑话,其实都是她的虚荣心在作怪。不过,在那个美丽秋天放学的路上,李姗在二道牌楼下把我叫住了,我发现她有些紧张,不时朝左右看看。她问我中午吃什么。我说家里有剩饭,和我二姐一块吃。那时我母亲去被服厂锁扣眼,中午不回来。李姗拉我进了路旁一家饭馆,买了一碗豆腐脑和两个烧饼,让我吃。我当然不管是怎么回事,立刻狼吞虎咽消灭了那些好吃的。完事就和李姗一起回家。快到前院时,李姗忽然一捂脑袋说我头疼要回家睡觉,不想让谁打扰,你在这玩,再看着山下,如果你姐夫回来,你立刻先告诉我,明天我带你吃馄饨。

馄饨是什么味儿?我立刻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于是,我像一只忠诚的小狗,在院外转悠。前院这时很安静,大人上班,中午不回来,半大孩子也都跟我一样,吃口剩饭就跑哪玩去了。李姗进屋以后就把窗帘拉上了。她有个习惯,白天睡觉怕见光。我二姐来找我问咋不回家吃饭,我说吃饱了你别管我,就把二姐撵走了。突然,有一个戴鸭舌帽的男子嗖地从我身边溜进了院子,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就进了李姗的屋。我赶紧追上去,想喊表姐,不料李姗出来小声说我这有事,你去院外看着。既然表姐和那人认识,我也就不为她担心了,我又去了门外。过了好大一阵子,那男的出来,摸摸我的头,掏出六块儿包着玻璃纸的糖放在我的口袋里。到了下午,我看见李姗脸色极好,眼睛放光,穿着露大腿的旗袍去了学校。

这个美差,我连着干了三个中午,得到的奖赏是豆腐脑、烧饼、馄饨、炸酱面、糖、花生。本来,我还可以继续干下去,但却让我把事弄砸了。我把糖和花生存在一个纸盒里,想省着慢慢地吃。但第三天晚上我发现糖少了一块儿。本来是六块儿,我吃了两块儿还剩四块儿,却只有三块儿了。我认定是我二姐偷的,就找她要,她不承认,我俩打起来。我母亲发现了,就问是从哪里来的,她以为我偷什么东西卖钱买的。我不愿意当小偷,就说了这一切。我母亲立刻给我二姐五分钱,打发她去买糖。然后问李姗他俩在屋里干啥。我说我没进过屋不知道,但那天中午我抓一只秋蚂蚱抓到李姗窗下,听屋里李姗很小声地哼哼,还哎哟了一声。我母亲一把将我的嘴捂住,说你再也不许吃他们的东西,也不许给他们看门,再去就打断你的腿。

我害怕了,再放学撒腿就跑,绝不让李姗撵上。几天下来,李姗对我又恢复了原来的态度。我知道她胆子大了用不着我了:老吴当管理员,中午很忙,他又好喝几盅,喝完下午还要睡一觉;小石头的理发店中午不休息;鲁芝苹调到离家很远的肉联厂……我也知道李姗和那男的在屋里没干好事,虽然是什么事弄不清,反正是背着老吴的事。我想把那男的吓跑,采取的方法之一是学老吴,老吴的皮鞋是从部队带回来的,鞋底钉不少铁钉子跟马掌似的,走道咣咣响。我捡了个破罐头盒,绑在脚下,在前院走得咣啷咣啷的。李姗很紧张地开门,一看是我,立刻火了,让我滚。我又和大宝联合起来,在台阶上放自行车轴承里的滚珠儿,戴鸭舌帽男的出来时走得慌,一脚踩滚珠上,滑个老头钻被窝,鸭舌帽都摔掉了。我们躲在一旁捂着嘴看,是个挺俊的小伙子,留着分头。后来,我才知道那人是黄小林。至于他俩是如何旧缘重续,而且如此大胆行事,我就不清楚了。这件事的结局是老吴一天中午突然回来了,把他俩堵在屋里。但李姗和黄小林正面对面坐着谈话,老吴傻乎乎地说:“来客人啦,你们谈着,俺找个东西,这就走。”走到二道牌楼时他琢磨过味儿来,扭头又跑回家,进屋一看就剩下李姗一个人,正拽床单子呢。老吴问他来了几回了,你别以为我是傻子,那小子见了我脸都变色了。李姗心惊,以为我给她泄了秘。但她死活不承认。老吴还算大方,说若是再碰见,就白刺刀进去,红肠子流出来。打那,我再也没见过黄小林来过前院。据说,黄还和别的女人好,在他退休的前一年,他还有花心,大雪天去酒吧找小姐,半路上让车撞个脑震荡,病好了老实了,每天去大坝上打扑克,跟先前两个人似的。

老吴在文革中受了不少罪。开始全是因为李姗。李姗好穿,又有条件,没孩子,她挣56元,老吴挣84元。那时猪肉才一块多钱一斤,你想他俩的日子能错得了吗。文革从学校闹起,一下子把李姗抓出来,说是资产阶级的臭小姐,还说她是破鞋,拉出来斗,脖子上吊着鞋片子。这时,学校革委会的主任还是白校长,他挺积极的,还动员老吴揭发批判。很明显,我爷爷不是劳动人民,要不然也不可能有这么多房子。前面说过,我大姑抽过大烟,大姑夫不务正业,更可怕的事还有,也不知从哪查出来,说李姗她亲爸还活着,在台湾,还跟什么军统有关系。这还了得了!此外,还有和黄小林的关系。黄运动一开始就给揪出来,说他一贯流氓成性。白校长说老吴同志你得站稳立场揭发批判呀,你媳妇很可能是国民党留下的特务。老吴对这话可不爱听了,刚解放时李姗才多大,十多岁的孩子能当特务吗。老吴就骂:“娘了个×!她那岁数要是能当特务,你老白毛子大金牙就是特务头子啦!”

白校长气得直跺脚,咬着金牙说:“你……你反对文化大革命!”

老吴说:“有能耐用你的大金牙把俺嚼了!”

他扭头就把李姗带回家。小学校学生太小,只有几个青年教师乍呼得欢,但却不敢惹老吴。回到家,李姗先把尿湿的裤子换了,然后搂着老吴就哭,说多亏了你呀,要不然我就想寻死啦。老吴说好死不如赖活着,人家女土匪临死前跟俺好了一回,又捡了条命,人家对生活都充满着希望,何况咱们呢。李姗听了也没急,说我也曾对不起你,跟黄小林好过那么几回,咱对着毛主席宣誓,打这往后,谁都不许干坏事,干坏事就让他挨斗。老吴不说话也不举手,点点头就拉倒了,后来他说俺才闹一回,她闹好几回,敢情她合算啦,俺就是不宣誓。

按说这事不该完,彼此怎么也得往深里问问,你怎么跟女土匪搞上的,你和黄小林到底是几回。可运动来势太猛,一转眼把老吴给揪出来了,罪名是对抗运动,死保老婆,隐瞒反动历史和流氓行为。斗完了就跟牛鬼蛇神一起扫大街扫厕所。旁人都压力很大,整天皱个眉头。老吴不在乎,一边掏大粪一边作诗:“文化大革命,好好好!好好好!……”

“好在哪?”拉屎的革命群众问。

“好你一堆大黑毛。”老吴的粪勺子掏到人家屁股上。

革命群众立刻报告给小石头。小石头这阵闹得挺欢,噌噌噌也不知怎么钻进区革委会了。小石头本来就恨老吴,心里说这回看我咋收拾你。立刻把老吴带来,问你在厕所里说什么啦。老吴说俺歌颂文革好。小石头说往下呢。老吴说文革全是好,没有别的。小石头说:“那怎么出来好你一堆大黑毛?”

老吴说:“俺那是称赞革命群众,是另一首诗歌,下面还有不少词呢!”

小石头一拍桌子:“你说,说不出来就是说文化大革命,就是反革命!”

老吴点点头说:“你们听着,好你一堆大黑毛,好似革命起火苗,烧死牛鬼和蛇神,迎来红日高高照。高高照,放大炮,炮口对着大粪勺,喷黑水又扔炸弹,轻装上阵志气豪。志气豪,不骄傲,斗私批修呱呱叫,彻底消灭帝修反,热河响起冲锋号。冲锋号,吹得响,听俺把革命故事讲,滦平城东金沟屯,住着那么一家人,媳妇名叫王腊梅,劳模会上要爱上谁,爱上谁,谁知道,他丈夫推头手艺头一号……”

小石头跳起来喊:“打住!打住!”

旁边的人包括告老吴的都说:“往下说呀,早知道有这些好听的,我告你干啥!我不告你啦,你往下说。”

老吴指指小石头:“领导不让说。”

小石头把旁人撵出去,小声对老吴说:“我饶了你。记着,我的事不许说。”

老吴点头:“遵命。”

老吴后来在牛鬼蛇神队里还当了队长。有一天新来俩组员,一个是白校长,一个是黄小林。白的金牙叫人拔去了,露个黑门洞子,黄小林剃个秃子,也帅不起来了。分配活时,老吴一指大粪勺说:“咱们队管辖内8个厕所,共40个坑,其中女的16个,男的24个。老白不近女色,掏女坑,小黄因女人犯错误,掏男坑,去吧。各掏各的,不许换位置。”

把白校长和黄小林气得直翻白眼,没法子也得去掏。掏了一阵子实在受不了啦,他俩找到老吴,说你把我俩杀了吧,这大粪是不能掏了。白说我生平最烦女人,我不能掏女坑。黄说我想掏白的坑,为啥非让我掏男的。老吴说这回你们知道啥叫心里别扭了吧,想想以前你们都是怎么干来着。后来老吴叹口气说:“算啦,掏谁的坑都不好受,还是跟俺学快板书吧,现在兴起宣传队了。”

老吴看得挺准。不久,闹派性了,牛鬼蛇神被管得不很严了。宣传队缺人,老吴和老白、黄小林都跟着去演节目。成了头一拨获得自由的人。又过一阵,武斗开始,节目演不下去,老吴等人就杆子回家了。回家了老吴也不消停,他想让李姗养个孩子,李姗却咋也不怀孕。他们先看中医,中医说他们寒气大,需要进补,老吴就给李姗喝鸡汤,他自己喝枸杞酒。造了一阵,把李姗养得又白又胖,老吴热得鼻子冒血,还是不怀孕,又去找大夫。这时中医大夫都撵乡下去了,李姗要找西医,老吴不同意,找个开偏方的土医生,那位说你俩火太大呀,得把身上的杂物清清,让李姗吃油炸蝎子,让老吴喝童子回龙汤。油炸蝎子好说,现在成了一道名菜,就是一开始不敢吃,吃了就没事了,跟炸蚂蚱差不多。童子回龙汤呢?简单说就是男孩子的尿。但让那位土医生一说,还挺复杂,得在立冬后到春分这一期间,每天早上的头一泡尿,要用竹管趁热嘬着喝。老吴一下想到我,说就喝后院小小的。我不愿意,叫同学知道了多难看。老吴就求我母亲,还送来二斤板油,给我烙葱花油饼。我母亲说你要不给姐夫尿尿,就不给你饼吃。我屈服了,每天天刚亮,就得起来把尿尿在一个茶缸里放在窗台上。这时老吴就来了,他还挺客气,轻轻敲窗说:“小小,俺来啦。”然后把竹管伸进来,咕咕吸干了就走。喝了几天,老吴精神还真不错,鼻血也不流了,眵目糊也不长了。有一天他说我尿得少,每次都喝个半饱。我说我就那些尿,老吴说你晚上多喝点粥就有了。我照他说的去做,半夜尿了炕,东挪挪西挪挪好容易睡到天亮,一点尿都没有,老吴却准点来了。那天下雪,我母亲起早去做活,我二姐睡得挺死,我一看没法了,伸手把她俩的多半盆尿端到窗台,老吴还是很客气地说:“小小,俺来啦。”竹管就伸进来,吸呀吸,我在炕上都能听见咕嘟咕嘟往下咽的声音。后来呛了他一下子,他停下来问:“今天咋这老些呀?”我说:“你不是嫌少吗?我昨晚使劲喝稀的。”老吴说:“挺好呀,俺喝累了,腮帮子都酸了,歇气儿再喝。”过了一会儿他又喝,喝净了,打个饱嗝巴哒巴哒嘴问我:“你昨晚吃咸鱼了吧?这尿怎么这么呛嗓子,呛人。”我紧钻床窝里不说话。天亮起来后,我二姐要倒尿,一看都光了,还以为我做的好事,晚上母亲回来她还告诉说小小出息了,主动倒尿盆。我母亲看看湿了半截的被子,叭地就给我一巴掌,问:“说,我和你姐的尿呢?”

我害怕了:“全让老吴喝啦!”

我母亲把我好揍。说实在的,这事干得太缺德,可那是无可奈何被逼出来的。打那往后,我可受罪了,睡觉前必须喝一碗鸡蛋水,夜里还不许尿尿,母亲说你只有这样,才能赎回你的罪过。不料想老吴根本不领情,过些日子来我家坐,还跟我母亲说喝了小小这么多日子回龙汤,就下雪那天早上喝得过瘾,味儿又浓,量又足,喝得俺直想蹦高。我母亲吓得不敢说话,直打岔。老吴挺认真,指着门外的尿盆说:“舅妈,你信不,那天足有那么多半盆。您还得想法让小小给俺再弄那么一回。”我母亲臊的不行,后来就急得流了眼泪。老吴还挺能瞎联想,说您是不是想小小他爸啦,小小这就大了,您好日子就到了。我母亲说:“大什么呀,还是个孩子。”老吴说:“不,能尿半盆,那就是要大了。”

春天到了,我很高兴,不用再起早尿尿了。但老吴的兴趣也变了,他买了不少白公鸡,抽鸡血往自己身上打,打得他那阵子走路吃饭直点头,有点鸡啄米的样子。往下他又练甩手疗法啥的,反正是不闲着。忙活半天,李姗也没怀孕,后来还是我母亲告诉李姗让老吴去检查,结果真相大白,毛病出在老吴身上。老吴情绪低沉了好几天,在当院一边转悠一边骂:“狗操的这些红卫兵,你砸哪门子庙呀,要是给佛爷烧几柱香,兴许能赏给俺个孩子呢!”

别看他这么骂,没事,我们这前后院,没有好成份的,哪家也没出过红卫兵,包括鲁芝苹,她娘家富农,婆家地主,肉联厂的青工勾着红卫兵来抄她家,狗屁也没抄着。鲁芝苹站院里说我们冤呀,二宝他爷四八年活埋的,他姥爷是四九年自己上吊的,这些年我们过得还不如贫农,凭啥抄我家。王腊梅也从金沟屯带孩子跑来,原因是她一个娘家舅当过几天还乡团,所有亲戚全呆不下去了。最后是我大姑夫和大姑从北京跑回来,那惨劲就别说了,每人就穿一身单裤褂,是早上装着上厕所跑出来的。来了以后她们害怕北京来人抓,整日提心吊胆。我哥那时在戏校学打鼓,他回来说外面都成立造反队,有了组织旁人就不敢惹。老吴点点头说要不咱们也成立一个,不光保护自己,还能抓别人。我大姑直给他作揖,说你可别造那孽,咱保住自己就不错啦。老吴说中,反正在家呆着也没事,孩子也养不出来了,带这帮大孩子玩吧。

说干就干,老吴扯起旗号就成立了个红山兵团。我们住这地方叫红庙山,把庙字去了,剩下红山两个字,挺唬人的。开始就我们前后院十来个孩子。后来老吴去武装部弄不少破军装,是工程兵打山洞穿剩下的,可在孩子们眼里,那也是宝贝。谁报名给谁一身,一下子扩大到六十多人,排起队也是满满一院子,把老吴乐的直说:“这比炖肉招兵还管事。”

成立了“兵团”,老吴变成了“司令”,他穿一身黄呢四个兜旧军装,风纪扣扣得严严,指挥我们练操,排节目。还唱《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老吴的音乐天赋极好,会打拍子,他说现在经常开大会,会上比歌,我得震住他们,他们唱《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一般是二部轮唱,最多是三部,我给他来个厉害的,我来个六部。六部很不好唱,我们整整练了一个夏天,小脸个个晒成紫茄子,老吴胳膊都比划肿了,总算练成了。国庆节前,估计区里要开庆祝大会,老吴搞了次正式排练,家长们都过来看。老吴那天那叫一个精神,穿军装,戴军帽,衬衣领子雪白,还戴副白手套。他站在前院他家门前的饭桌上,比旁人高一头,我们都排在院当中,四下是家长。老吴叭地打立正,接着敬礼,下巴往上一仰说:“东风吹,战鼓擂,红山兵团显神威,铁拳砸烂帝修反,双脚踏得地球碎……”

鲁芝苹问:“地球碎了咱上哪去?”

老吴皱着眉头说:“连这个都不懂,地球碎了,咱就到一个新天地里去。不破不立嘛!你不把屎拉净,肚子腾不出空儿,咋能往下吃东西?”

王腊梅说:“地球碎了,这运动不是白搞啦?”

老吴不耐烦了,小声说:“操,本来也是白搞……”

李姗娇气,怕晒,在堂屋嗑着瓜子听,一听老吴说走板儿了,抄起火筷子隔着竹帘就给了老吴一下,也没看准地方,斜着往上捅,正捅老吴肛门。老吴这阵累得犯痔疮了,十个司机九个痔嘛,他是年轻时就坐下的这毛病。火筷子是铁的,捅炉子用的,把老吴疼得噌地跳起来喊:“谁说白搞啦!文化革命就是好,好像火筷燎猪毛,好得浑身起大包,好得老少整不住呀,放开嗓眼嚎一嚎。下面,文艺演出正式开始。”说罢捂着屁股就下了桌子。

整个院子静悄悄。这可不是假的,文革时人虔诚,现在谁看谁都笑的那些言行举止,在当时都是革命举动,大家都干,没人笑。就跟进澡堂光腚一个道理,你要是穿裤头下池子,人家还不让呢,人家会怀疑你是不是有病,再把别人传上。文革时开会,你要不说点头脑发烧的四六句,那你就不是正常人,你就有病,或者真懂马列,跟张志新似的,那也就活不过来了。

我们红庙山上没有那种水平的,所以,甭管老吴说到哪儿,大家都挺当回事听着。文艺节目不光有大合唱,先是快板书、对口词、三句半、还有《红灯记》清唱,我二姐唱李铁梅,扎个大辫儿穿小红袄,没有红灯拎一个马灯,唱半道掉地下,把灯罩子摔碎了。这灯是二宝家的,二宝在队里喊你赔。老吴这时脱了外衣又踩在饭桌上,抖抖白袖子说:“打坏东西是要赔。下面,跟俺唱,革命军人个个要牢记……”

我们扯着脖子就唱,唱得又整齐又嘹亮,老吴忙坏啦,六部,“第一,第一,第一,第一,第一,第一”,他得比划六下,可他也不乱,越比划越带劲,唱到“第七”时,老吴脚尖着桌,双手张开,雄鹰俯冲一般,二目圆睁,热汗长流,跟醉抢花仙一样,使劲比划着唱:“第七不许,调戏妇女,调戏妇女,调戏妇女,调戏妇女,调戏妇女,调戏妇女,调戏妇女,调戏妇女,调戏妇女……”

妇女们都不干了喊:“吴司令,你咋还调戏起来没完啦!”

老吴抹把汗说:“俺咕摸也多了几回。就唱到这吧。”

我们喊:“还有第八呢!”

老吴眼睛湿了说:“俺的战友都被虐待了,俺抓着他们,也不轻饶。这条让旁人遵守吧,俺免啦!”

本想出去震一下,不料武斗升级,山下枪炮大作,震得我们都不敢出门了。我问老吴不是热河化冰(兵)吗,怎么打起来。老吴挠挠脑袋说这也不是兵呀,这是“站派”“坐派”互相打,热河流过去,正好给他们解渴,解完渴打得更凶。

这期间我们红山兵团也干了点事,挡了一拨抄家的,砸跑两拨外调的,抓了一个搞破鞋的。还从文庙扛回不少古书来。那是白校长冒着生命危险来报告的,说坐派和站派最近都逼问文庙地宫藏书室的门到底在哪里。那里有不少线装书和建文庙时皇上御赐的宝物。坐派和站派都想表现自己是最革命的,烧光了地上的,这会又想起地下的了。老吴没当回事,说一个旧书让他们烧去呗。我大姑夫说那可是宝贝呀,烧了太可惜。白校长说我老伴已经让他们逼上吊了,我也不想活了,听说你们这个兵团实力强大,只能靠你们了,那儿有不少人把着。我大姑说您这是听谁说的,他这个兵团哪来的实力,都些半大孩子,唱歌还行,跟那些造反派去抢东西,哪行呀。老吴不爱听了,说兵不在多而在精,将不在勇而在猾。大姑夫说是谋。老吴说谋就是猾猾就是谋,你们看我的,甭管他是坐派还是站派,今天全让他们成“白菜”。说罢他叫上王腊梅就去找小石头。小石头这阵子不得烟儿抽,两派争权,把他给挤到蔬菜公司去了。他想东山再起,看老吴手下有这么一帮孩子,就和老吴化干戈为玉帛,在一起喝了酒。老吴一沾酒啥大话都敢说,拍着小石头肩头说大哥行伍出身,你打天下找俺。小石头说你有需要我办的只管张嘴。这时是秋天,正是下大白菜的时候,各家各户甭管是哪一派,都得准备过冬的菜呀,所以,“菜票”成了最要紧的东西。小石头管菜票,老吴和王腊梅要了不少张,一张是五百斤。到文庙一看,面生的少,面熟的多,老吴说俺买白菜路过看看你们,今年白菜可好呀,就是数量少,不少菜园子二伏时都让人开会踏成场院啦。那帮人急了,说那可咋办,一冬天也不能光吃土豆子。老吴一指王腊梅说:“瞅见了吗?蔬菜公司革委会主任的老婆,浑身上下全是菜,跟她走,准有。”众人说那赶紧走,夜里还要来挖地宫。王腊梅兜里揣着菜票悄悄问老吴领他们去哪个菜站。老吴说哪都行,五百斤够他们往家咕捣一阵。王腊梅就领他们走了。这边老吴给我们发话,背一书包奖半个烧饼,背十书包外加油条一根儿。好家伙,我们这帮孩子撒了欢了。文革到这会儿,书没了,包还在,抓起就往山下跑,从后院跳墙头进后殿,后殿神龛后就是地宫,白校长指挥着,我们就往山上背。别看人小,小老鼠多了也能拖走大油瓶,天擦黑就给背光了。背最后一趟时,老吴留下十几个男孩,指着地宫说:“进去,拉屎,尿尿。”这活儿我们太愿意干啦。有屎没屎都硬挤咕,拉得臭气熏洞,也不知谁踩了一脚,在墙上蹭呀蹭,完了关门跑了,回去领烧饼油条。这些书物都放在我家的厢房里,后来被市博物馆拉走了,也没表扬我们更没奖励一分,还说我给搬破了不少书。气得老吴直骂白校长,说自己白搭了那些烧饼油条。那都是老吴出钱买的。

不过,那天晚上确实是挺悬。那帮哥们把五百斤白菜弄到家,有勤快的还就渍了酸菜,忙活到天大黑才想起文庙那还有任务呢,赶紧过来。时间不大,两派打着火把都汇到这儿。这回没开仗,说好联合行动火烧孔孟之道,然后就分头找,人多眼多,找着了就把门砸开,见里面黑洞洞,两派头头举着红宝书喊彻底砸烂封资修,带头冲进去。往下却没声了,这一会儿俩人捂着鼻子出来,说两千多年前的屎咋还这么新鲜这么臭?看来文化大革命真是非搞不可呀!

我们吃了烧饼油条,守口如瓶。但王腊梅忍不住,告诉了小石头。那阵子,他俩口子关系好些。女人就这样,好了疮疤忘了疼,心太软加心太软。金沟屯那儿安稳些,王腊梅带孩子回家,小石头来找老吴,说你得帮我去弄点枪支弹药,不然我就揭发你藏文庙的书。老吴嘬了牙花子,说军械库有分区的兵把守,跟文庙不一样。小石头说要不我还不找你。老吴说当兵的不买白菜,看来只能使用军民鱼水情这一计了。小石头说你就是我的军师,一切听你的。老吴摸摸后脑勺的硬骨头,心里说够呛。

这回老吴没带兵团任何人,他光身一个人跟小石头一伙人去的。军械库在避暑山庄的山里,打的山洞,外面一个班站岗,一百米外就不许过人。老吴的计谋是以慰问的名义接触守卫战士,到了跟前对方有枪也使不上。不料想人家解放军里有高人,一眼就识破了。老吴喊给你们送菜来啦。战士喊送菜去伙房。老吴喊咱们一起跳忠字舞吧。战士喊你再往前走一步就让你跳抽筋舞。枪栓拉得呼啦响。小石头问老吴:“咋办?”

老吴说:“解放军不打革命群众,往前走吧。”他自己却瞅路边有沟,往沟边挪。

前进了二十多米,守卫战士喊:“再走一步就开枪!”

小石头看看老吴,老吴向沟边又跨了一步说:“没事,他们不敢打。”

话音未落,口平地就响了枪声,打在白菜上。再看老吴,早滚沟里去,嘴里磨叨:“我操的,你们真打呀!”

老吴打过仗,知道怎么避子弹。另外,人家守卫战士也没往人身上打。人家往天上往白菜上打。这时,如果一撤退就拉倒了,偏偏小石头耍棒子骨,耍孙猴鸡巴能耐梗儿,跳到白菜前头,还要振臂高呼,正巧一颗子弹从地上崩起来,把他两个卵子给削去了。这回完了,小石头进了医院,红山兵团也解散(家长怕孩子出事),老吴也回单位喝茶水看报纸去了。

小石头伤养好,胡子没了,嗓音也细了。但好运却来了,他和黄小林也不知走了谁的门路,双双进了市革委,黄小林当了常委,小石头当了财经办主任。有人说这怎么可能呢?怎么说下来就下来,说上去就上去?整整叫您说对啦,文革乃千古难遇一特殊时期,当然不是好的特殊时期,最大的特点就是社会动荡,人生前途莫测,沉浮难定,有人一下子从大队支书成了副总理呢,小石头他们混到市革委,也不稀奇。只可惜到了腊月里王腊梅背着煎饼粘豆包来热河城里过年,半夜蹲在当院哭。老吴披着棉袄说你们两口子多日不见,你哭个球。王腊梅说:“他没了那俩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