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迹已经从裙装上渗出,它们像梅花一样鲜艳。然而,她似乎并不介意,她的凝聚力不放在在这里,而是放在那只沉筐之中,顺着河流飘动,如果她说:慢点,那就无法到达他身边,她有一种令人窒息的感觉,她飘不到他身边去了,那个人要离她而去了,门敞开了,一个医生走出来叫唤她的名字。此刻,李水苗这个名字也在急救室我外面回荡不息。她的整个身体都已经湿透了,让她湿透身体的不是汗液,而是血液。然而,她签了字,审一份死亡证书,男人失血太多,抢救无效而死亡。为证明给她的灵魂看,那个人是可以死的,可以变成灰烬,可以即刻在她眼前消失殆尽。这是生命的炫耀,它可以死,用自己的骨头破裂,用自己的心脏的结束,死亡就是彻底地告别。他挥一挥手就离开了,在那一刻,而她想化成轻烟,一个医生发现了,从她孕妇裙向外渗出的血,医生说:“快到妇产科去,你流产了,快去,我搀扶你走,好吗?”这是一个女医生,恰好经过她身边,许多人都经过了她身边,然而,他们看不到她的血液透出来,也许他们看见的只是孕妇裙子上的鲜血梅花。

她顾不了这些,她的心开始像一只花瓶般破裂了,她从前是一只瓷花瓶,而此刻已经破裂,女医生站在她身边提醒她说:“姑娘,你应该快到妇产科去,否则你的孩子就无法保住了。”女医生这样说着,她仿佛根本没有听见。她的意识里渗透进了比血液还潮湿的东西,那就是尖锐的刀锋割破往外喷溅的叫喊声,一种来自血或者肉的叫喊声使她又一次忘记了自我。所以,女医生的提醒显得孤独,尽管女医生已经加快了频律:“姑娘,如果太慢了,你的孩子就无法保住了。”这个时候,她终于回转身来,用一种惊悸的目光看着她说:“你说什么,我的孩子为什么保不住了?”女医生叫来了两个护士。

在护士的搀扶下,她温顺地倚依着护士们的手臂,她意识到了身体有一种汹涌的血液正从子宫向外移动,那种声音可以称之为流动,喷泉似的向外流动。她的意识中现在出现了那个孩子,然而,那个孩子为什么不再贴紧她的肚皮了。哦,然后是妇产科,她躺了下去,医生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的孩子已经流产了,太晚了,你为什么这么晚才到这里?”她似乎听不懂医生在说什么,她依然躺着,这白色病室是她的彼岸,她一定要在这岸上陪同孩子睡上一觉。于是,她合上了双眼,她并没有睡着,而是昏迷了,为此,医生开始抢救着她。等到她再次醒来时,已经到了第二天,在那一刻,她睁开双眼,躺在了三个人一间的病室,一个护士走上前来为她量体温,护士对她说:“你因为流产而失血太多,昨天下午你昏迷了。”

流产。这个词汇显得黑糊糊的,而且具有毁灭性的打击。她使劲地伸着舌头,舌头在嘴里干燥的,正在冒烟的口腔中寻找着问号和答案,护士不得不再一次对她说:“你流产了,因为失血太多,你昨天下午就昏迷了。”

她从床上爬起来,现在她感觉到腹部平坦了,这是昨天那次毁灭性的灾难带来的结果。啊,结果竟然是这样,把她的腹部变成了平坦。仿佛有一辆推土机碾过来,推平了像山丘一样高高隆起来的腹部。那个纠缠她生命的负担不见了,她站起来,不顾医生和护士的劝说,因为她想起了车祸。吴学恩的车祸归咎于昨天的午餐,她想起来了,她所有的意识里,此刻都服从于争夺战的调遣,使她回到昨天的午餐桌上去。

也必须在这座医院寻找到一股轻烟弥漫:借助于那烟。她可以控制好这局面,人只有在面对毁灭性的灾难时,把自己化成烟。才能逃逸出去,这是李水苗坠楼事件让她滋生出的历史经验。经验把她推入了这样的时刻:她潜入到停尸房看了一眼吴学恩。然后开始穿越走廊,她的身体速度并不是快得发疯,相反,则是慢得令人窒息。也许,她刚刚昏迷过,她刚刚让那个小生命从她的子宫中流出来,所以,她的身体显得很虚弱。她自己掌握着身体参与的事件,从昨天到现在,俩件毁灭性的灾难已经使她不堪重负,当地站在吴学恩的尸体前,她知道,目前面临的困境使她没有任何一种力量处理好后事,而且她观察了一下,吴学恩躺在这停尸房里比外面要安静得多。

她之所以逃逸出去,是因为她把自己当作了杀人犯。如果没有她递给吴学恩的酒杯,吴学恩就不可能在餐桌前贪杯。如果说得更具体一点,如果她昨天中午没有赤身裸体的洗澡,就不会产生一种僵持的对抗,所以,她对自己说:是你杀死了吴学恩。而且你还杀死了那个孩子。她想去死,然而,不是死在医院的走廊上,也不是死在吴学恩身边,而是死在一种看不见的深渊之中。解脱是解除负担的最好的方案,她离开了,从最快的速度中潜回了出租屋,她必须换洗,必须洗干净身上的血液,否则她就会变成痕迹,这痕迹可以延续到她的嫌疑犯的身份中去。

嫌疑犯,每次她都能意识到这种负担,每一次她都在使劲地擦洗着一切痕迹,然后再开始往前行走,所以,她回到了出租屋,房东发现了她满身的血迹,发现了她可疑的磕磕绊绊。在她进洗澡间以后,房东给110打了电话,她站在笼头下面,仔细地审视着自我:腹部扁平着,仿佛让她往前冲刺而去,她听到了敲门声,她不可能蹿入灌木丛中去,何况,四周没有一望无际的灌木丛,有时候,在她感觉到恐慌无助的时刻,她多么希望自己能进入一片荒漠,潜入越来越深的灌木丛中,像一只兔子一样可隐蔽,远离开人的控制。然而,她却离真正的荒漠很远,有好几次,她似乎已经看见了那昏暗中闪烁的荒漠了,然而,一双手臂又将她拉了回来,伸长手臂可以抓住她的那个是女人,是男人,是死者李水苗。

敲门声不剧烈,却有节奏感,她以为是房东便拉开了门,她抽搐了一下,她在敲门声中慌乱地套上孕妇裙,已经有很长时间了,她的生活中似乎只有孕妇裙。所以,即使她流产以后,也无法在衣柜中寻找到别的裙装。警察说你身上的血迹到哪里去了?她看了一眼房东,房东的目光在回避着,她明白了,是房东报的警。

这不是出卖,而一种职责和权利,作为房东,有权利叫唤110警察,因为她满身血迹。警察进屋查看了一遍,看见扔在卫生间里的孕妇装,她就说流产了,房东看了一眼说:“不错,她昨天还是孕妇。”警察明白了事情,让她签了字,也让房东签了字。房东说:“真对不起啊,我不知道你流产了,你男人怎么样,他一定还在医院里?”她点了点头,现在,她已经会控制局面了。

她回屋收拾一下,她似乎没有可以带走的任何东西了。这可以让她变得简洁起来,她从衣柜中翻出吴学恩的离婚证书,还找到了一本电话本,她并不想带走离婚证书,然而,她想还有电话本应该取走,因为她感觉到电话本上会有与她相联系的东西,于是,她出了门,她在发抖,房东看着她,她在房东的注视下颤抖着出了门,她知道,一旦她出了门,她就可能朝左拐了,朝左拐意味着马路越来越宽,朝着马路越来越宽的地方,她呼吸着,有可能陷进去:那是她的逃亡之路,逃亡之路是没有终结的地方的。而当她还来不及喘口气时,一个女人站在了路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