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当人变得真正地一无所有的时候,人才会像一堆垃圾一样任意栖居在任何地方。那天晚上,方姨带着李水珠别无选择地钻进了悬空的柜台下面,她们刚坐下来就嗅到了一种味道,方姨肯定地说,这柜台下在不久之前肯定住过人,因为从这柜台下面的小角落已经散发出一股刺鼻的味道。像是任何一种垃圾,比如西瓜皮。也就是说我们现在已经变成了垃圾,我们已经丧失了尊严,所以,我们就是一堆西瓜皮而已。李水珠不想说话,她已经困得不行,她想趁机在这漫长无际的黑夜深处,逃避来自人世间的一切追问,她想已无所谓了,在这里,就让自己变成西瓜皮吧。然而,她的眼皮刚合上,就嗅到一种难以忍受的味道,一个披头散发的分不清是男是女的流浪人突然钻进来责问她为什么占了他的位置。他一说话才知道他是男人,他带着满身的酒味、腥味、臭味挨近前来说:“这是我的地盘,谁让你们占了我的地盘?”方姨拉着李水珠站了起来,方姨说:“吓死我了,这样的事情在我的上半辈子都没有遇到,李水珠,我们离开吧,这鬼地方要置我们于死地,我们连一个位置都没有,我们连一个臭烘烘的位置都没有,现在又身无分文,所以,我们趁早离开吧。可我们买火车票的钱都没有啊,你说我们该怎么办啊?我想起来了,你可以去利用男人……”

李水珠在黑夜中睁大了眼睛迷惘地看着方姨,似乎在追问,在这样的时刻,我能利用男人什么,我到底能够利用男人一些什么?方姨继续说下去:“我已经发现了,这里的人们睡觉都很晚,附近有一座造纸厂,你听见声音了吗,我知道这里的纸厂有一些名气,你看见那些陆续下夜班回家的工人了吗,我可看见他们了,他们看上去都是一些青年男人,与你的年龄差不多,这就是你可以利用他们的地方,在这夜里,你可以假装是一个失恋者,你的模样依然迷人,而且你的衣服虽然脏了一些,然而很特别,至于你赤裸着双脚,这并没有什么,你知道失恋者是很容易唤起别人的同情的,不错,你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失恋者,在这个夜里,别的任何一种身份都很勉强,都做作,所以,你就演戏,从现在开始,你必须拥有你的舞台。那灯光很暗,我刚才已经发现了从造纸厂回来的工人们,他们单个,两个地走着,还哼着歌曲,那都是现在很流行的爱情歌,这证明他们可以被人所利用,如果你不利用他们,我们就没法返回去,你的目的很清楚,你必须弄到一笔车票钱,这数额并不多,你明白了吗?其余的你应该随机应变。方姨在外等你,要充分地利用时间,时间长了,方姨就失去耐心了,记住,如果有了车票钱,我们就可以回到过去,回到我们曾经生活过的那座城市去,你还记得那个男人吗?你不会忘了他的大房子,你不会忘了他的房门钥匙在你包里吧,有了这钥匙,我们就可改变命运,如果你不是固执地向这座莫名其妙的小镇奔来,我们已经回到了从前,知道从前与现在的对比了吧,好了时间不早了,去吧,去诱引一个男人并利用他一次吧。”

方姨说话时总是恰到好处地可以打开一个世界。本来,李水珠似乎已经忘了,事实上她并没有忘记那个男人,他属于她的老板,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就给了她房门钥匙。那钥匙硬绑绑地贴着她的骨头,宛如男人的性器——带着她历尽身体的一切遭遇。

她已经完全弄明白了方姨的意思,方姨刚才说话时,她的世界已经变成一种触角,它正要回到从前,而此刻,她变成另外一种触角。她离开了方姨,她害怕天亮,她知道天一亮,事情就会变得更糟,那时候,强烈的阳光透明地降临,不再是夜里那朦胧而缕空的布幕般前来笼罩自己。天一亮,自己的脸、脚、身体将暴露,李水珠从未这样地讨厌自己的身体,它现在多么需要一次沐浴,然而,任何沐浴都需要空间。

她站在路口,用不着扮演失恋者的脸,因为她的脸耷拉着,宛如低沉的乌云在她头顶,她披着长发,这长发曾经在不久之前按照方姨的安排到美发烫成波浪形,那些波浪果然吸引了她的老板。如今,一阵风吹过来,在这下半夜,她站在路边,当然显得楚楚动人。她不需要作任何表演,她的衣装,一件简单的巴黎时装,自从遇上方姨之后,她箱子中的服装就变了,那种变原本是攻击男人,说得透明些是为了诱惑。这是方姨教会她的一点点入侵她身体的时装术,也就是魔变。女性原本就是可以利用自己的身体,它柔软的武器套上外装,就变成了女巫。确实,它入侵了老板,那个快近五十岁的男人从她优雅的身体中感到了晕眩,便主动地、进一步地把钥匙交在她手上。而此刻,她的生活在倒退,她陷入了自由的奔逃,因为沦陷在这座西北小镇上,她失去了旋转的车轮,她不得不利用已经保留在她身上的青春特征,一个年仅23岁的青春风格在这座小镇显得风情迷人。

果然,一个骑着自行车的男人下了车,走近了她。她依然低垂着头,就像一朵被雨打湿的花。男人伸出手来托起她的下巴说:“你迷路了,你失恋了?你想自杀?”男人的提问使她想起了方姨不断的叮嘱,为了那两张火车票,为了摆脱令她的人生滑稽的悲凉境地,她一定要在这一刹那失去尊严。事实上,她早就意识到那种朴素的、伟大的、动人心弦的尊严已经离开自己了。她既然已经失去了尊严,那么,此刻,需要的就是勾引,她突然哭了起来,男人说:“你别哭。”

男人在此刻说着那些宽慰的话,她说,她是一个外地女人,被一个男人抛弃在这座小镇,而身无分文了。男人伸出手来说:“你可以到我家里去,我是纸厂的工人,我父母都不在了,我家里房间很宽敞。”男人很容易就地钩了,她想起了鱼儿,那些进入垂钓者圈套的鱼儿。她盯着男人,男人是善良的,没有一点儿恶意。她就这样跟着男人到了一个陌生男人的家,在打开的庭院之中,她隐隐约约地嗅到一点点花香。男人推着自行车陪她走了很长时间,终于到了家,于是,灯亮了,水壶上的水开始沸腾起来,在灯光下看上去,这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他的脸显得忠厚,是一张她很久以来已经看不到的脸。这多少有些让她松弛。男人说:“你住下来吧。”男人拉开了让她住的房间,从柜中取出被子、床单。而她的目的不在这里,在别的地方。她在盯着男人的钱包,这就是她的现实目的,她不需要多少钱,只要够买车票的就行了,然而,要怎么才能接近男人的钱包呢。

这当然需要表演。进房间睡觉以后,她就开始呻吟起来,这呻吟起起初很轻,然而,即使是很轻的声音在这间房屋里也会穿过房间,男人住在隔壁,男人大约是很累了。他的同情心以及对一个女人抱有的幻想使他带回了一个女人,然而,他确实累了。刚把她安置好睡下以后,他自己就回房间睡觉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