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一生是由大大小小的事件组成的,而事件又是由大大小小的细节缀合而成的。让我们沉溺于细节吧,让我们在细节中生活下去吧。自从那天晚上以后,李水珠就想逃走,她并不想与吴学恩结婚,这事对于她来说太艰难了,她找过几次工作,在附近,然而,每当她接受初聘面视时,用人单位总是问她过去干过些什么,有什么特殊技能等等。她沉滞地回忆着自己曾经学过专业知识,她是哲学系的优等生等。然而,她不可能面对用人单位说她会讲述尼采、叔本华、苏格拉底的哲学理念。在说这些哲学理念难道能改变她的生活和命运吗?

她在迟疑中离开了,大学毕业以后,她就陷入了热恋,然后陷入了李水苗坠楼事件——她无法解释她的生活困境,而且她目前并不想结婚,她突然在某个半夜倾听着吴学恩的呼吸声,她对自己说:我不过是暂逃逸在他身边而已,我不可能跟随她完成一生的婚姻生活。当她感觉到他的胡须,那些像野草一样的胡须在暗夜中猛长,她感觉到它们也正在以肉欲的信息前来探测、磨擦她的面颊、脖颈、舌头、胸部时,她知道自己已经丧失了肉体,自己不过是他的玩偶而已——因为她从来也没有爱过他。她翻过身去,第一次拒绝了他,他问是她是不是不舒服?并且还对她说明天中午他就要去跟前妻谈判,他已经抓住了她的一切无耻行为,那个中年男人是一个公务员,近期丧偶,中年男人跟她何持着性关系,因为那个中年男人也许会娶她,而那个江浙商人对她似乎已经厌倦。他渴望快一些离婚,渴望快一些摆脱原来的生活,渴望快一点和李水珠达成婚姻关系。他所持的观点是:女人既然已经跟他发生了性关系,就应该是他的女人了。他的胡须再一次磨擦着她的手脊背,然后天亮了。

难道就这样生活在这个男人的身边,难道再也不另辟蹊径了吗?吴学恩离开以后,李水珠照常上菜市场买猪肉和蔬菜,他每天突然能保持着吃一碗红烧肉的习惯,而且大口大口地咀嚼,每当他咀嚼时,她就感觉到一种厌恶——她弄不明白男人为什么能吃这么多的红烧肉,为什么那些肉到他胃里去之后,能正常地很快地消化。光这一点,长久以来已经让他不堪忍受了,而如今,他真的要去面见妻子,也就是说他真的要用离婚来解除同样让他不堪忍受的背叛关系了。等一等他,等他谈判回来再说,因为结果很重要。这一等待就像别的等待一样使她感到恍忽;突然之间,在菜市场门口,一个女人叫出了她的名字,她本能地回过头去,她惊讶地摇头,天啊,那是她的邻居,竟然站在菜市场门口看着她,在她看来是审视着她的眼睛,这就是那个年仅五十岁的妇女,上次她回家烧毁照片时,这个妇女曾经打开门,她以为是小偷,而李水珠却不是小偷。

那时候,她就感觉到了她的邻居在审视着自己,似乎在问她你到哪里去了。你妹妹坠楼而亡,你母亲住进了医院,而你却消失了。她直到如今仍然不知道邻居姓什么,她好像是一年前才买了房屋住进来的,她好像是离了婚,孩子判给了男方,所以,她记得很清楚,她从卧室中推开窗户的那一天,恰好是这个中年离婚妇女搬家的日子,她似乎没有任何帮手,她什么帮手都没有,她独自一人,她的东西整整装在六七只箱子里,那些沉甸甸的大箱子在她的手中从左手换到右手,再从右手换到左手上,那是冬天,她穿一件黑色的大尼衣,拎着那些箱子上楼。李水珠很想跑去帮助她,然而,这个妇女太陌生了,而且从窗口望出去,她的目光显得很生硬,她放弃了这个念头,从那以后,她住在一侧,这个离婚妇女的目光很苍凉,也很冰冷。

李水珠点点头就想离开,女人却唤住了她说:“我原来就生活在这座小城市,你想到我的住处去看看吗?”她否定着说她还有别的事还必须,女人盯着她不放: “我知道你四处游动,我知道你的难处,我知道你陷入了困境,我们每个人都会陷入困境,所以,我想帮你,我知道你现在跟一个男人住在一起,我是在无意识之中看见你的,然而,我知道那个男人配不上你,你离开那个男人对你来说事关重大……走吧,到我的住处看一看吧,除了这座小城市有房间,我还在另外一座城市有房屋…… 许多年来,我一直在购置房屋,因为任何东西都会离你而去,只有房屋地产不变……”女人走上前来,慢慢地拉住了她的手,她觉得一切都太突然了,突然得像一个谜一样不可解释,而自己竟然就这样跟着她往前走。

过了菜市场,再过一条马路进了一条巷道就是一座宅院,女人抬起头来说:“我住在六楼,是顶楼,我喜欢住在高处。”李水珠拎着猪肉,女人说:“你为这个男人买猪肉烧饭已经很长时间了吧。”李水珠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她知道在什么时候应该保持沉默,她知道哲学的最高境界就是让思考沉入身体的牢狱之中去。她已经拥有了身体这最大的牢狱,如今,她的思想苦役已经展开,她上了楼,然后女人打开了门,这是一套三居室的空间,然而却显得很寂寞,产生这寂寞的当然是毫无意义的虚无,房间很空,卧室中有一张双人床,有衣柜,另一房间有一张单人床,除此之外,有沙发、厨柜和器皿,也就是即使家俱应有尽有,这房间依然显得虚无,因为它缺少人气。

女人说:“你为什么不住在这里?这是一个多好的空间啊,如果你在这里住下来,我会很乐意,而且你用不着出房租,当然,如果你愿意,你可以找一份职业维持生活。”她犹豫着,这个邻居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她简直就是一片雨后从山野深处冒出来的野蘑菇,她的降临难道是为了替她撑开一片蘑菇林带吗?此刻,她力图想竭尽可能地保持理智和清醒,女人靠近她说:“你面临着人生中最困难时期,我曾经遭遇过这样的时期,我愿意帮你,你就住下来,我明天就离开,你愿意住多长时间就住多长时间好了。”她费劲地抵抗着,没有用,她的脚似乎再也无法挪开,她从女拎下楼,她还是想回到出租屋去,她要取回她的衣物,女人说:“去吧,去吧,快点回来。”地是,她回到了出租屋,在这段时间里,她知道吴学恩跟他的前妻在附近一家公园谈判。而她却在逃逸,她有充足的理由和时间为此逃逸,这就够了。她所以逃逸就是因为男人要离婚然后跟她结婚,而她即使已经赤条条地同这个男人溶为一体,她也产生不了对这个男人的爱情,这就是理由;而时间是流动的,零散的,也是可以轮转不休的。而如今,她已经握住了钥匙,她如果今天不逃逸,明天也会逃逸,然而早逃逸比晚逃逸好。她从衣柜中取出全部衣物,她本想留下纸条,写上留言,然而她知道一张口说话就意味着累赘和麻烦,还是沉默着最好,于是,就这样,她把那团生猪肉留给了男人,离开了出租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