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依然得奔赴公用电话亭,而此刻,她的根似乎已经扎下来,每晚,他都奔向那不宽不窄的床它恰好可以心留一个女逃犯,她从看见坠楼事件时,就被迫把自己确定为女逃犯,这携带着死亡的身份,使她留在他身边;而他呢,一个已婚的男人,始终被前妻跟另一个男人私奔而去的背叛生活所笼罩。因而,他可以把她搂得更紧,以此来减少、削弱他的仇恨 的心在燃烧。

电话。通向母亲的房间,这是另一种磁场,女人像世界一样被磁场所盘绕着。尤其是她,她已经不是别人,她作为逃逸者,每每被现场所笼罩时,就想回到母亲身边去。所以她渴望磁场就像回到了母亲的子宫,她打通了电话,是父亲的声音,嘶哑的声音似乎比母亲更年迈:“水珠啊,你快回来吧,你母亲已经住院了,医生说,她的大脑小脑都在萎缩,你回来看一看她吧……”

不错,父亲的声音比母亲的声音听上去更加年迈,这是继父的声音。挂断电话之后,李水珠就拎着猪肉、茄子、姜葱回到了出租屋,这是上午,明媚的空气清新湿润。李水珠已经没有犹豫的理由了,她的心像是一只果实一样不可遏制地被分离着:母亲啊母亲,你为什么住院了,你的大脑或小脑为什么出现萎缩呢?

萎缩。一种由新鲜到凋零的过程。这过程可以由一只鲜果去验证。如果你作一番最为简单的实验,把一只苹果或石榴放在盘子里,你看着它的变幻,起初的变幻是不明显的,因为你每天都在盯着它,后来,你忽视了这个过程,你忘记了时间。当你再去观察它时,才发现那只苹果或者石榴布满了皱纹,体积突然之间变小了,这就是被时间所摧残的萎缩。

此刻,李水珠没有留下任何纸条,因为任何纸条都没法说楚她的离开。而且她也弄不清楚自己到底还会不会回来。只有在这一刻,在她嗅到房间里的生猪肉味道时,她才感觉到男人的存在。然而,当自己的母亲的大脑和小脑面临着萎缩时,她已经顾不得这么多了。她带走了自己的每一件东西,她什么都不想留下来,她在几分钟时间里,确切地感觉到了跟这个男人的关系:它是一种相依为命的关系,就像暗夜中拥抱着,既是肉欲,又是抚慰。

她离开了,就像离巢的幼鸟飞翔着,她心急如焚,直奔火车站。然后上了火车,一个人的故事就是这样变化着的,火车奔向省城,她原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回到省城了,而如今,她却抗拒不了这样的现实,她必须去见亲人,去见她的母亲。几十个小时的跨越奔驰使她下了火车,此刻,她环顾着四周,她想看看四周有没有人盯着自己,她知道火车站是混乱的,在混乱的人群中有许多便衣警察。果然,两个身着便衣的警察突然地从她身边擦身而过,把前面一个拎着箱子的男人抓住,警察不知道从何处掏出锃亮的手挎。那确实是一对异常锃亮的手挎,这样的场景完全就是你银幕中、戏剧中看见的一样。这个拎箱子的男人束手就擒。李水珠倒吸了一口凉气,她后退到一个更隐藏的角落深处,在她四周是火车站的店铺,一个女人走上前来问她住不住店。一个男人走上前来问他参不参加旅行社;还有另外的男人问她要不要坐摩托车进城?一个女人走上前来问她是否需要介绍工作?

一个周身挂满了墨镜的女人走上前来问她要不要墨镜?她的眼睛亮了一下,她太需要一幅墨镜了。她家里有墨镜,那是一副上好的墨镜,是她送给自己的礼物,然而,既然墨镜已经丢在家里了,就需要重新买一付,在过去的日子里,她已经尝够了墨镜给她生活带来的一系列好处。比如,避免日光,当日晒时走在街头,你会觉得世界太眩目了,眼睛太眩目了,心灵太眩目了,身体形为都太眩目了。所以,那时候戴上墨镜简直是恰到好处。再比如,当你尴尬的时候,这种处境经常伴随着她,因为李水珠是一个敏感的人,所有灵性敏感的人也就是能够捕捉空间、事物、心情变幻的人,这类人经常会陷入无比尴尬的境地,这时候你会设法回避别人的审视、挑衅、议论的目光,所以,戴上墨镜可以掩饰或伪装你的本性。

毫无疑问,李水珠买下那副墨镜之后,心理就坦然得多了,她觉得有伪装性质,起码她的脸是被那副宽大的墨镜掩饰的最重要的部份,即眼环,眼球下的活动区域,眼球四周的血管组织,眼球外的肌肤等。最为重要性的是她可以掩饰住自己的一丝慌乱,那简直就是闪烁在炉火中的火花。首先,她平息着一种理念:自己又回到了这座城市,但已经不是回家的那种感觉,简言之,她的身份,命运已变,所以,她不可能沿着护城河岸上已经生锈的栏杆回家。她要直奔主题,在这样的时刻,她总是提醒自己说:也许有警察正盯着自己,这个世界上穿制服和穿便衣的警察密布了城市的每一个角落,所以,务必伪装好啊。

首先,她要到医院去。这是父亲告诉她的医院,省第一人民医院,不久之前,李水苗在抢救无效中死去,她的尸体被滑动的滑轮承载着送进了太平间,她蹑手蹑脚,事实上,她用不着这样,然而直到这时,她才告诉自己,要尽可能地避免用身体的任何一个部位发出声音,因为声音会引起别人的注意力的移动,尽管如此,这医院到处都布满了声音,后来,慢慢地,李水珠有勇气大踏步地穿越了住院部区域。也许那是一片小花园,也许从花园小径上散发出的花香可以弥漫进她的血管,可以减轻她的惊悸症和幽暗症。

两种症状在她身体和大脑中回荡着,她在花园中站在一棵樱桃树下喘息着,现在已经过了结果的季节,现在的时机都已经过去,爱情也已经过去,与父母同乐的时光已经过去,与李水苗同居一室的好时光已经过去了,她的母亲患了脑萎缩,她的妹妹李水苗已经坠楼身亡。

而她呢,是一个女逃犯,正冒着生命中最大的危险回来看母亲。她的眼球在墨镜中潮湿着,她寻找到母亲的病房时已经是午后。她是有意选择这个时刻的,因为任何一个午后都是松弛的时刻,除了是病人松弛的时刻,也是医生护士松弛的时刻,因为她的个人经验告诉她说,在任何一个午后,身体、身心都处于一种休息状态,她会在午后打哈欠,她会在午后解除一切约会,她会在午后不顾一切地、麻木地让身体松弛下来。所以,她对自己说,利用午后的松弛时刻去看母亲,是一个再好不过的时刻了。

她已经来到了住院部的走廊上,这是最高的楼层,当电梯朝上移动时,她想起了李水苗。那天晚上,就是她们两个人仿佛已经中了魔法,不顾一切地朝着电梯的速度上升,在这个广大的世界上非要选择22层饭店顶楼的平台上去大声地、疯狂地争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