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想到我的队长,我对不起他,背叛了他,可我又不能克制地一再空想着他的理解和他的原谅!

不难料到我的失踪会在处里和队里引起怎样的哗然,我可能早被众人唾骂、鄙视和不齿到体无完肤了,就像一个不贞洁的荡妇被烙上耻辱标记那样不能饶恕!

我想今天这一步跨出去也许就成千古恨了!我说不定就这样完了。

海岩:所以你当时是不是把全部寄托都放在能跟潘小伟平安出境,悄悄回到香港这条唯一的出路上了?

吕月月:是,可心里没底,很焦灼。潘大伟好像并不急着南下。第二天领着我们兴致勃勃地去逛避暑山庄,认认真真地当一个无事一身轻的游客。

海岩:盗亦有道,也许他早习惯于这种惊心动魄危机四伏的江湖生涯,算是久经沧海难为水,练出修养来了吧。

吕月月:可我没有这个修养,每一分钟我都很难熬,承德离北京毕竟太近了。在游避暑山庄的时候,几乎无意靠近我的每一个陌生人都让我心惊肉跳,好像很多人都很留意看我,我想这是不是跟踪上来的便衣警察呢?我知道我的那些神通广大又特别锲而不舍的同事们,他们找不到潘小伟找不到我,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海岩:你这种漂亮女孩在公共场所,很容易招致四面八方的目光。我想你们处长和伍队长,还有李向华,总不会这么快就算定或者发现你们去了承德吧。不过即便如此,假使潘大伟的这份从容不是硬装出来的,也够得上临渊谈笑,胆大包天了。

吕月月:出人意料的是,潘大伟对避暑山庄各景区的御题遗墨和这座离宫里尚存的各种文物倒是十分留意,不时地和阿强们谈论这些东西至少值多少钱多少钱,香港哪位哪位藏家有类似的东西等等。我呢,以前就听说过这座热河行宫兼有水乡园艺、平野草原、山林斋堂诸般景致;虽是第一次来,尽管心情不能像普通游人那样无忧无虑,但也确实体会到这里山水如绘,以及众多古迹耐人寻味。潘小伟对一切都不多看不多说,只是寸步不离地守着我,我问他这里如何,他说不错不错,但比欧洲日本加拿大的公园差远了。

晚上回到饭店,潘大伟叫着说好几天没有吃海鲜了,于是阿强在晚餐时替他要了许多虾蟹之类,还特别叫了一条名叫老鼠斑的鱼。我一听这一条老鼠斑开价竟要两千多元,几乎不敢相信这个天文数字。不料潘大伟他们不但并不言贵,反而庆幸能在内陆的这个小地方吃到老鼠斑,实属不易,全都自豪地断定过去来此避暑的万岁皇帝也没有这份口福的。

那鱼看上去不过一斤多重,竟要两千多块。我们脸不变色心不跳地吃了,六个人一人一匙那鱼便已成骨刺,这一匙下肚就要二百多块钱。我想薛宇买条二十多块钱的鱼我妈都觉得奢侈,可见天下贫富真是悬殊难比。

白天逛了一天,腰酸背疼,大家饭毕便各自回房休息。我和潘小伟仍旧同房。潘小伟一面往地上铺床罩一面对我叨叨咕咕地抱怨地上很潮,他的腰背昨天一夜疼痛得好厉害,又拿眼睛看我,等我表态。我心里也实在不忍就说那你上来吧,但是要好好睡觉不许想入非非。

他的脸马上得意地笑成一朵要开的花,好像我中计了一样,小声欢呼了一句便三下两下脱了衣服蹿上床钻进毯子,兴奋地用手胳肢了我一下。我半羞半恼地说你要不老实我就去睡地板。他说别别,我是故意逗你呢。

熄了灯,我对他说睡吧睡吧,但我们谁也没有闭眼。他在毯子里小心地寻找着我的手,他把我的手五指交叉地轻轻握在他的手里。我们侧身相对,黑暗中他的眼睛明亮得像水在月下的反光,清楚得动人。他握着我的手,另一只手得寸进尺地抚摸着我的肩头和胳膊。我的身体从未这么激动过,让他摸得痒极了,我真想他能抱我,可他没敢我也不能说。

他突然想起什么,用手捧着我的脸,问:“告诉我,‘警察同志’,你真想嫁入黑帮去闯江湖吗?”

我认真地反问:“怎么,你不要我吗?”

他眨动眼睛:“我想知道,你为什么会跟我走。”

我笑着想了想,答道:“因为,你使我觉得特别刺激。”

他皱眉问:“那你爱我吗?”

我说:“可能吧。”

他说:“我爱你。”

我问:“爱多久?”

他说:“只要活着。”

“我们会结婚吗?”

“当然,回香港见过我妈咪以后,就结婚。”

“你妈咪要是不喜欢我这个丑媳妇呢?”

“不会的,我妈咪一直希望我早早拉埋天窗的。”

“什么叫拉埋天窗?”

“就是结婚呀。”

“你这么小,为什么你妈要你这样早婚?”

“因为我大哥要当一辈子钻石王老五,他不肯结婚的。”

“什么叫钻石王老五?”

“就是单身男人,很有钱的单身男人,香港人叫他们钻石王老五。”

“北京人叫单身贵族。他们常常找一个异性同居,但不结婚。”

“我大哥是女人堆里滚出来的,女朋友多得数不清啊,可他才不和人同居呢,更不想给谁当老公当爹地。我家就是我大姐前年生了一个女孩子,这是我家现在唯一的小孩。”

“你母亲喜欢小孩吗?”

“喜欢,可她更喜欢当祖母而不是外祖母,她一直想有个孙子能继承潘家的家业。”

“小伟,我可不想咱们的孩子去继承你家的家业,你要真爱我,就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我们结婚以后,就离开你的家,我不愿意你像你大哥那样去做违法的生意。我只想和你平平安安地像普通人那样生活。”

“没问题呀,我妈咪和我爹地也不想我跟大哥去做事的。”

“那,假使我们生了一个男孩,要是我想让他姓我的姓,姓吕,你答应不答应呢?”

“为什么?”

“这是我妈一辈子的愿望,不然我们老吕家就断根啦。”

“那好容易,我们生两个,一个姓潘,一个姓吕。”

“在香港不用计划生育吧?”

“随你生多少啦,没所谓的。”

“我挺害怕的,不知道我是不是生得出来。”

“没问题的,我们都很健康啊。”

后来我们又聊那把小提琴,我问他是怎么在我们的眼皮子底下和他哥哥联系上的。他说是在迪斯科舞厅,还有一次在桑拿浴室。我说亏你们能想得出来,跑到浴室赤条条地商量阴谋诡计去了。他在黑暗中露着白牙笑着:“我们没办法呀,谁让你把我盯得那么死。”

我问,“冯世民是你杀的吗?”

他愣了愣,坦白说:“是啊。”

我把他的手从我身上拿下来,“你这手,杀过人的,别摸我了,我觉得特别扭。”

他做错事一样,缩着手辩解:“你知道的,他要杀我好几次了,要不是你救我,我早死定了。”

我笑了,说:“倒没想到你会这样有种。”

他问:“什么是有种?”

“就是胆大,”我说:“你杀他的时候,害怕吗?”

他想了想,说:“我进去的时候,他正在唱歌,在唱姜育恒的《再回首》。”

“他那么老态龙钟了,还唱流行歌曲?”

“很跑调的。但最后两句我听得很清楚,‘再回首恍然如梦,再回首我心依旧’,唱得蛮投入的。他一边唱着一边回首看我,我把枪掏出来对准他的头,我真不可想象,他盯着枪口一点没慌,除了脸上一条肌肉霍地动了一下之外,脸色一点没变,只是唱歌的声音一下子就没有了生气,死死板板含含糊糊像念一样。可他还是接着往下唱:‘只有那无尽的长路伴着我’。我冲他脸上开了一枪,他没有倒下,盯着我看,还坚持唱完‘伴着我’三个字。那时候我好怕,以为他练了什么功夫真的刀枪不入,后来他倒下去了。”

海岩:月月,我以前还纳闷,心想潘氏兄弟的几次秘密接触以及对方的一些内幕背景,你怎么知道得那么清楚,能那么细致地讲给我听,现在我才明白原来是潘小伟一五一十向你汇报的。没想到你们这种悄悄的“枕边话”,竟成了这个案子的“黑匣”。

吕月月:要这么说倒叫我不好意思了。

海岩:另外,我也真佩服你们这种守身如玉的修养,同床而卧,竟能坐怀不乱。

吕月月:其实我心里是特别喜欢他的,可我又真不愿意让他这么快这么轻易就得到我。因为他们都说男人一旦得到女人的身体,对她的兴趣就减弱了,就冷淡了。另外我也不愿意让潘小伟认为我是一见着漂亮小伙儿就发酥的那种不值钱的女孩。

海岩:我理解。不过你们这个年龄的一见钟情的少男少女对这种事一般都很少这么斯文了。

吕月月:虽说他的动作开始还不敢放肆,可他那张嘴却也够主动的。他说亲爱的你就不能摸摸我吗?我就摸他来着,这一摸就把我思想上的防线摸垮了。后来,我们就发生关系了。

海岩:他得到你以后,对你冷淡了吗?

吕月月:还好吧。后来我哭了,他搂着我吻我的脸,问我怎么了是不是弄疼我了,我说有点疼。疼是真的,因为这是我的第一次。可我哭并不是因为疼,而是因为一种说不清道不白的失落感和羞耻感,那时候心里真是乱极了。

海岩:据说很多女孩子破身之夜的心情都很复杂,特别是像你这样和男的一见钟情然后又闪电式上床的类型,更是缺乏心理准备。况且这种男女之事,对女方特别是对一个处女来说,很少一夜即入佳境。

吕月月:头一夜他好像也很仓促,很胆怯,而且手忙脚乱紧紧张张,可我还是故意问他过去是不是经常和女孩子过夜?他说没有没有你怎么这样说我。

我诈他:“是你大哥说的。”

他忽地一下蹿起来,裸着身子跪在床上,发誓赌咒地骂道:“这个烂嘴老五,怎么胡说!”

“你保证这是你第一次吗?”我逼问。

“是啊,我发誓!”

“可你看上去很内行嘛。”

他愣了一下,“没有啊。”扭捏着,又说:“在同学家看过小电影嘛。”

“是三级片吗?”

“不是的,比三级片还厉害的,专门就是这种事,没什么故事情节的。”

“你常看吗?”

“有没有搞错,那种小电影总是那一套,看两三次就不要看了,没有意思。”

“看两三次就学坏了,可见你在美国念书好几年,大概什么坏事都会干了吧?”

他赌气地压在我身上,乱吻,“我就是个坏蛋我就是个坏蛋,坏蛋要强暴你!”我一边挣扎一边笑,好半天,他才饶了我,又异常温柔地用嘴唇磨我的耳垂,说他念书很勤奋的,在美国除了有两次和同学上街涂鸦之外没做过坏事的。

我们互相抱着,都感觉对方真好,从肉体到灵魂,都是自己的需要。这时我们的双手已不再慌张,不再羞涩,那么新奇而又坦然地触摸着对方,对方的每一寸肌肤都让自己兴奋不已。

潘小伟说:“我真没想到能在九死一生之后,还能柳暗花明地躺在一个世界上最美最美的女人的怀里,上帝把那些最戏剧性的经历拿来做了我们相爱的前奏。”

我说:“你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次到大陆来玩,没想到这么多灾多难吧?”

他说:“我从天龙饭店逃到港华中心酒店,一看总台的小姐给我开的房号是407,就觉得凶多吉少,‘死临期’了嘛,果然天龙帮扑过来想要勒死我。去了亚洲大酒店,一看房号:904,巧不巧,又是‘就临死’,所以命中注定少不了游乐园的那一场追杀。”

“可你也没死呀,是命不该死。”

“不,是命有凤凰来。你可要好好跟着我,保护着我,给我生一个儿子,不,生两个。”

我们聊天聊到半夜三更,潘小伟终于像个婴儿似的蜷在我的怀里无声地睡去。我虽然疲乏之极但了无睡意,翻来覆去地想明天我们会不会离开承德动身南下呢?路上会不会碰到麻烦呢?到香港以后我和他再去哪里呢?潘家的人——他的母亲、姐姐和姐夫,以及掌门的大哥,能不能容下我这个不速而来的陌生女人呢?我什么时候才能和我妈团聚?哪年哪月能再见到队长把一切说清?小薛会不会恨我?肯不肯饶恕?他离开我以后将会度过怎样的一生?

第22次谈话

吕月月:在承德呆到第三天,潘大伟仍然没有动身启程的意思。他看上去情绪很好,像度一个初夏的假期。他以前不知听到谁的评论,说避暑山庄只不过是一个公园,承德真正的主题应该是沿山庄外围顺序排列的外八庙,是外八庙成就了山庄的王者之气,并使整个儿承德不虚为圣地。

他说去游外八庙。

他对我的态度似乎也渐渐亲近起来,有时甚至还能和我讲两句并不可笑的笑话,那笑话虽然让人半懂不懂,但多少总算起到了调节距离和气氛的作用。

事实上潘大伟显然并不那么景仰外八庙,和前一天逛避暑山庄相比,他逛庙时明显表现得潦草和心不在焉。看过普仁寺和普乐寺,再到有小布达拉宫之称的普陀宗乘之庙时,他已面露厌色不想进去了。我问他:“香港人不是都很信佛吗?”他冷笑一下:“我信我自己。”又说:“信佛有什么用,冯世民信,以为心诚则灵,结果也逃不掉一死。”

他反过来问我:“你信什么,信共产主义吗?”

我不知该怎么回答,就说:“我信一切美好的理想。”

他笑:“理想就像海上幻景,好虽好,只是摸不到。理想对你们来说,无非就是那些枯燥的政治说教。”

我不想和他争辩,也没有随声附和。

他又笑:“我还信女人,信漂亮的女人。这个世界绝不能没有两样东西,一样是酒,一样就是女人。”

他说这话时的表情令人提防不安,他和他弟弟从外形到内心简直一无相似。

他突然问我:“你为什么从不化妆?”

我一愣,说实在的那时候我并没有化妆的习惯。但我托词:“出来时很匆忙,我什么都没有带。”

他看着我的脸,一动不动看我的脸,自言自语:

“你好漂亮,你有一张让所有男人都动心的脸……”

他的目光使我感到轻亵。我低头躲开他,从那一刻开始我尽量不使自己离开潘小伟太远。

小伟问我:“你和我大哥叽叽咕咕在说什么?”

我说没什么,然后顾左右言他。

晚上上了床,我对潘小伟说:“我不喜欢你大哥。”

潘小伟只顾拥着我吻我,心不在焉地答道:“是吗?”

我想应该趁早有言在先,我盯问道:“你不是答应过以后一定离他远远的,咱们自己单过吗?”

他压在我身上,呼吸不匀地敷衍着:“唔唔。”

他弄得我也有些兴奋了,但我压抑着。他既然爱我我就希望他能重视我的意愿,理解我的内心。可他似乎对我的肉体太感兴趣了,很容易使人担心爱的短暂。我挣扎着想要推开他。

“你听明白我说什么了吗?”

他正在兴头上,两条胳膊紧紧地箍着我的身子,急切地呼唤着:“亲爱的,亲爱的,你爱不爱我?你快说爱我,快说爱我,快说……”

我只好配合着他:“……爱你,我爱你……”

他终于停下来,趴在我身上喘气,一身汗水。喘息稍定,他问:“你刚才说什么,亲爱的?”

我没有回答,只是问他:“累吗?”

他豪迈地说:“不累!”

我扭开脸,问:“还爱我吗?”

他把我的脸正过来,亲一下我的嘴,“当然爱呀。”

可不知为什么,这时我却笼罩在一种肉体欢悦后自然产生的失望和乏味中,我心情烦躁地说了一句:“小伟我觉得我不该跟你出来。”

他惊异地用胳膊支起身子,看我,“为什么?”

“我对你的家,对你要带我去的地方,太陌生了,我不知道会不会幸福。”

他从我身上翻下来,“别瞎想啦,别小孩子脾气呀,我们早些休息吧,明天要离开这里了。”

他对我低沉的情绪显然没有引起重视,冲了澡就昏昏地睡了。我躺在他的身边,精神上像虚脱一样,一片茫然,我甚至有一瞬间觉得与我同榻而卧的他,也突然陌生起来。早上醒来,我问他:“昨晚舒服吗?”

他说:“舒服。”停了一下,嘻的一笑,凑过来说:

“我最喜欢听你情话绵绵,或者听你呻吟叫喊。”

“特能满足你的征服感是吗?”

“因为那会让我觉得你很舒服,你很爱我,能让你舒服,我精神上就很快感的,我可不愿意和一根木头睡觉。”

我故意赌气,“我是木头,我是铁!”

“不不,你知道吗?你看上去就像凝固的脂,摸上去就像荡漾的水,好滑好软呀。”

他摸着我的乳房,又说:“你瞧,看上去挺挺的好结实呀,一摸,又这么软。”他咯咯地笑,“一摸它我就浑身难受。”

潘小伟确实是个很特别的人,他从不忌讳谈论在性的方面对我的感受,并且总是把做爱谈得那么无邪。

可我不能没有顾虑,说:“小伟,你不要总这样搞啊,这样下去,我会不会怀孕啊?”

他跳下床,毫无羞耻地在我面前赤身裸体,“我们不是讲好要生两个儿子吗?”

“可我们还没有结婚呀。”

“没事的呀,不会让你挺了肚子才穿婚纱的。”

他笑着跑进浴室洗漱,大声唱着粤语的流行歌曲。我真觉得他还是个没有成年的孩子。

这天上午,果然如潘小伟所言,我们离开了承德。离开承德的时候,潘大伟给北京密云那个山林别墅的主人发了一封信,信的大意就是告诉他那辆面包车放在承德山庄饭店的停车场上了。这样一来别墅的主人便会派人到承德把车开回北京去,避免给警方留下查证的线索。

上午十时三十分,我们搭乘的火车缓缓驶离了承德车站,开始往南走了。

海岩:是去广东吗?

吕月月:不,我们没走京广线。在第二天的傍晚,我们在东海之滨的大都市上海下了火车。

海岩:难道潘大伟还想在上海玩几天?

吕月月:不,是想从上海转车去广东,潘大伟断定这条线比较安全。那天晚上我们在距离上海火车站不算太远的上海新锦江大酒店下榻。那是当地一家很富名望的五星级饭店,有辉煌的大堂和号称全亚洲最大的旋转餐厅。在那足有两层楼高的巨大的空中楼阁上环览上海的夜景,鸟瞰南京路和外滩的华丽的灯火,确实使人新奇不已。

晚饭前潘小伟领我到酒店二楼的商店街去买衣服,当然有阿强跟着。比起简陋的承德,百年繁华的上海滩毕竟不同了。我挑了件带条纹的短袖上衣和一只背带短裤,是一套,是日本货,比在承德买的一身“伪劣产品”感觉完全不同了。

潘小伟先是犹豫:“你要穿着短裤在这种大饭店里出席晚餐吗?”

我顶嘴:“你是不是要我买件一本正经的礼服,才能去吃今天晚上这顿饭?”

阿强圆场:“啊呀,没有那么讲究呀,大家在外逃难,喜欢什么就穿什么吧,何况她的腿露出来很好看的呀。”于是潘小伟闭了嘴。

晚上在旋转餐厅吃自助餐,餐后潘大伟尚有余兴,打着饱嗝说不如出去找一家夜总会坐坐。阿强们兴高采烈地簇拥着他下楼。在电梯里我向潘小伟表示已经很累想回房休息,潘小伟还未回答,他大哥便断然否决:

“你们不可以单独留在饭店里的。”

潘小伟看看大哥的脸色,只好转身劝我:“大哥兴致正好,我们不要扫他的兴吧。”

我腰酸背疼,但也只能忍气吞声。

在饭店门口叫了两辆出租车,和以前一样,潘大伟从不允许潘小伟和我单乘一车,总是叫阿强和我们挤在一起,好在阿强是个开朗随和的人。

出租车司机向我们推荐了一家很大的夜总会,我现在已记不得那夜总会的名字。不到十点钟的时候这里的生意已经很好,散座区人满为患。酒吧台边的灯光下,或站或坐聚着不少短裙短裤、浓妆艳抹的女人,用媚眼直勾勾地盯着每一个走进舞厅的男人。上海人把妓女叫做“煤饼”,就是我们北方烧的那种蜂窝煤。看得出来这家夜总会是“煤饼”多得绊脚。大概是近“煤”者黑的缘故,夜总会的服务小姐也大都把一张小脸涂得过分妖娆。营业经理则是个五大三粗的男人,看上去像电影里的妓院打手。他迎着我们用一口浓浓的上海话寒暄,我听出大意是已经没有座位了,但还有一间包房收费两千八百元。潘大伟眉头都没动一下就跟他进了那间其实只有十米见方的单间。

阿强粗声粗气地质问:“这样差的房间,要收这样贵的价钱,你们这是开黑店吧!”

那位经理同样粗声答辩:“不要瞎讲,我们这房间的价钱还包一瓶XO洋酒,蛮合算的。”

果然,很快便有人送进一瓶未开封的“轩尼诗”XO,跟着XO鱼贯而来的,还有三位陪酒的小姐。

由阿强安排,两个小姐一左一右,紧挨潘大伟挤在一只双人沙发上,另一位小姐蹲在前面替他点歌斟酒。看着那几位小姐娇滴滴自来熟极尽亲热之能事,我感到恶心。

那一晚上阿强们难得放纵,又喝又唱,丑态百出。潘大伟自己只是狂饮但从不唱歌,他喜欢在别人唱歌时插科打诨,随意褒贬,以此为乐。阿强们为讨主人欢心,也尽挑些“搅笑”版的粤语歌来唱。潘大伟开怀豪饮,一瓶洋酒转眼喝光,再开一瓶又喝掉大半。他红着眼问我:

“黄小姐(他们让我化名黄小姐),你为什么不喝?”

我说我从不喝酒。

潘小伟坐在我身边也替我说:“大哥,她不会喝酒的。”

“这是好酒,小伟,你应该知道这是好酒。”从潘大伟的神态上,可以看出他已多少有些醉意了。

“我知道的。”潘小伟敷衍着。

“啊,你是学酒店管理的,”潘大伟笑道,“好,我考考你这位留洋的学生,你说,从哪里可以看出这酒的好坏?”

潘小伟皱着眉,硬着头皮答道:“洋酒的好坏,主要是看窖存时间和产地,XO至少窖存40年,VSOP要窖存20年……”

“有没有搞错,”潘大伟打断弟弟,“这些我还要你教我吗?”

“那大哥教教我好啦。”潘小伟没好气地顶嘴。

“告诉你笨蛋,”潘大伟把手中的酒杯倾斜了一下又放平,他把酒在荡漾时挂在杯子上的柔和的痕迹给弟弟看,“看见了吗,这线条像什么?”

“像什么?”

“多像女人叉开的两条腿,哈哈,一个女人,叉开两条腿,在等待着什么,看见了吗,这就是好酒!”

一个陪酒小姐不知羞耻地装天真,问:“真是这样吗?”

潘大伟笑得更凶,大手摸着已经空了的“轩尼诗”的瓶颈,说:“看见吗,多像女人的脖子,女人的肩。那些设计师真是厉害,他们仿着女人的曲线画这个瓶子,我早说过,艺术家都是色狼啦!”

阿强们随声附和地跟着笑,陪酒小姐真的端起瓶子看,浅薄地惊叹,“呀,真的很像的。”

潘大伟放肆地摸着那位小姐的脖子说:“不,酒可不像女人。酒越老越好,女人可是越新越好。”

潘小伟无可奈何地看看我,替他解释:“大哥喝醉了。”

“我不会醉的。小姐,再开一瓶!”

潘大伟不顾弟弟的拦阻,执意又开了一瓶XO,亲自在我面前倒上一大杯。

“黄小姐,请你赏我一个脸,无论如何你今天要喝掉这杯。”

我板着脸,心里非常反感,也非常害怕,我坚持说,我从不喝酒!

“好,我替你喝,但我喝了你要给我唱一支歌。我点一支歌你唱!”

没等我答话,潘大伟已端起杯子一饮而尽。“好,我喝了,你要唱!你唱……小姐,快把歌本给我拿来!”

我想我可不是他雇来陪他消遣的女人,我说我不会唱歌!

潘小伟息事宁人地劝我:“月月,就唱一个好啦,我也好喜欢你的嗓子啊。”

我站起来,一句话没说,拉开门径直就走出去了。我听见潘大伟恼羞成怒地摔了杯子。

那一晚上的不愉快是接踵而来的。一回到新锦江大酒店,我就冲小伟发火。

“你大哥这样无礼,而且是当着你的面,当着你的面。我真受不了,我没有一点安全感,你到底能不能给我一点安全感?”

出乎意料的是,潘小伟这次对我的指责不但不加劝慰,反而批评我:“你不要这样大小姐脾气啦,大哥不过是请你唱唱歌嘛,大家在一起玩嘛……”

他这样一说我更生气了。兄弟之妻不可欺,是做人的起码道德,我心里明明白白能感觉到潘大伟不是个正经东西,可我怎样对小伟说呢。

“他欺负我,你看不见,你不管,不如我们现在就把这事说清楚,你说说我该怎么办?”

我越吵越厉害,潘小伟坐在我对面,同样气不相让。

“大哥怎么会欺负你呢,我明白告诉你,他现在还疑心你是不是警方的卧底呢,没理由动这种心思的!”

潘小伟突发此言,让我一下子傻了,骤然觉得自己被逼进了一个角落,似乎已看不到出路。潘小伟忍不住继续坦白:

“大哥很怕你的,他让我盯住你,又让阿强他们盯住我们俩,你忘了在承德的第一天晚上吗?你让我去和大哥睡在一起,我走以后你房间的电话是不是一直在响?”

我隐约有此印象。

“那是大哥怕你和外面通电话,所以不断打电话到你房间,看看是不是占线,后来他就逼我回去盯住你。”

小伟漏出的这个口风,使我不寒而栗,我越来越看清了自己的前途和处境,我确确实实是处在一个前无出路后无退步的绝境中。

那一夜我们谁也没有碰谁,各想各的心事。我真想给我妈打个电话,哪怕什么都不说,只听听她的声音。虽然酒店房间里的电话都有长途直拨的功能,但我不敢打,如果在结账的时候他们发现我的房间有一笔打往北京的长途电话费的话,他们会把我弄死也说不定。

夜里我是何时睡去的已不复记忆,天亮的时候我醒了,发现潘小伟正在轻轻吻我的脸。我躺着没动,闭着眼,任他一颗一颗解开我的衬衣的扣子,从上往下一路吻去,当他把手伸进我的内裤时,我躲开下身,抱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