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到这里的白朗,顿时失却了渴酒的欲望而英雄气短了,强烈的阳光蒸发着万山丛岭,满世界里似乎有丝丝缕缕的白线在晃动,苍苍莽莽的浩叹中,他极力将目光向天边望去。那一片火红的山峦中突兀的峰柱是他的狼牙山吗?是的,隐隐约约的用青石条砌起的寨墙还在,粗木搭成的可以嘹望众山头又可以燃了狼烟召呼众山头的信号架还在,便是那一座天元寺的石塔还巍峨不倒啊!唉唉,怎样的一个英雄的白朗,叱咤风云了十年,官府没有拿下他,十个山头上各有绝技的山主没有伤害他,而是自己最看不起的地坑堡的黑老七在自己保卫了赛虎岭也同时保护了地坑堡的今日反算计了他,这最是自朗不可思量,尤感愤怒随之莫大悲哀的事了!这个时候,白朗真的后悔起不该在攻克了盐池又离开狼牙山寨去盐池的三神殿。他想起了离开耙头寺落草之后,他的声名是多么震响,远近都在播扬着一个叫白朗的和尚。但将白朗却转音为白狼,他先是讨厌了,找着一位算命的老妪推算八字,老妪却说叫白狼最好,要成大事就去占据赛虎岭的狼牙山.占狼牙山则吉,离狼才山则凶。他上了狼牙山安营扎寨,果然事事顺利,且山上的天元寺虽寺毁而有塔存.也合于他这当过和尚的人的心意。此塔为五百年的古物.二百年前地震裂成两半截,就在他去后的又一次地震中塔竞裂而复合,这奇迹的出现也遂使他威名更远,谁一望见那塔也要不寒而傈。他在他的寨上插着大旗,旗面上就用白布绣着一个白色狼头,而他的大小数千名兄弟的衣襟上。也皆缀有狼头标志:但是,他为了把官兵更远地赶出赛虎岭,为了不让盐池被盐监官统治而使所有的贫民都能吃上盐,做盐的生意,他忘记了老妪的叮咛下住到了盐池来,才遭到了黑老七的暗袭。黑老七.算是什么东西!如果这次没有离开狼牙山寨,即便山寨上再没有别人,单凭他一柄短枪,黑老七的人马能攻上来一个吗?即使他去了三神殿如果不喝得酩酊大醉或是喝醉了不将短枪挂在柱子上,黑老七能近得身吗?在他被擒的昨晚,也就是在黑老七刀刃小兄弟的那一时间,三神殿剧烈地抖动了,门环摇响.窗纸绷裂,他估摸着这又是地震了,遂大笑着这是天意,也大笑着他将和黑老七一块在房舍的倒坍中死去,但随之一切又恢复了平稳。这阵作了囚徒的白朗,在马上遥眺着狼牙山上的天元塔.吃惊的竟是一塔为二,早年复合的塔身又几乎是从塔底裂开.犹如两柄刺天的刀剑!好呀,这全是兆应了,他是不该离开狼牙山的。可是,塔裂根而不倒,他白朗的气数并没有尽吧?长了志气的白朗精神为之一振了,在心里骂道:“黑老七.狗贼!你能把我怎样呢,狼牙山寨的人死的死,散的散,但只我白朗还在,你就瞧着吧!”

就在白朗耸了耸肩,愈发挺直身子的时候,山梁道的两旁陆续围观来了一些百姓,他们的长舌往日在传播着枭雄的武功,想象着他是一位凶神和恶煞,夜半狗咬就以为是他进了树,某人被杀也以为是他所为,以至于相互咒骂了,骂了绝死鬼的传死鬼的龙抓的熊挖的就也要骂出门碰上白狼的,连孩子们啼哭不止唬一声“白狼来了”,啼哭也顿时噤声。如今听说白狼被擒,骇惊之余就都来围观,全不顾兵卒的喝斥使劲往近挤,要清清

楚楚看这位快要横尸的臬雄是怎样的一个狰狞面目,但他们差不多在瞬间里失望了疑惑了甚至多少有了一点愤慨。

“杀盐监官的难道就是他吗?白狼哪儿能是戏台上的小生呢?!”

“他还是个和尚呀!”

一个女人就尖声叫起来了:“瞧呀,他那光亮的额头和高耸的鼻梁以及丰润的嘴唇,妇人也没这般俊俏呀!”

“是吗?”旁观的人群中有着闲汉,为着女人的轻狂而嫉妒了。“老板娘,你也是想着能和他睡觉吗?”

“睡觉又怎么着?!”女人低声咕嘟了一句,拨开人群撵着马的步伐看着白朗,便伸手将头上的一支已经枯干了的野蔷薇拔下来,斜倾了身子企图在马匹稍偏过来时丢上白朗的腿上或马的银鬃里。但兵卒在她的屁股上踢了一脚,把她踢倒了。马背上的白朗似乎听到了围观者的议论,但他并没有注意到这个女人的媚眼和已经探出在口唇处的舌尖,当那朵丢过来的野蔷薇在他的眼前一晃落到地上去后,他听见了黑老七在粗声叫喊:“把她的脸抹脏!用泥抹他个三花脸!”刹那问一片寂静,没人敢挖了泥来涂抹,但随之四面八方飞来了虚土,他眯着眼睛扫见了兵卒和那些围观的闲汉都抓了尘土向他掷来,落粘在他的汗脸上.只有女人在嘤嘤地哭了。

瞬间受到污辱的白朗将双目紧闭了,睁开眼来,一只几乎是涂上了炉火一样的光泽的苍鹰从空中掠过,原本要作一个勇猛的俯冲.却寂然地停伏在一块突兀的岩石上如一疙瘩树根了。这一景恰被白朗看得清楚,心中不免被尖锐之物所刺,以鹰而自比了。就是这鹰曾经驮着朝霞飞度过万重山吗?曾经呼啸着从高空冲下抓住了草丛中的蟒蛇.又从高空绳一样将蛇摔死在石板上吗?但它热浪下伏于崖头,非凡的勇猛与它不符,而如果它受伤坠入谷洼,兔子又会怎样地嘶咬它,蚂蚁又会怎样地爬满全身?:而那些参与了抓土弄脏他的脸面的围观的人们继续撵着队伍走动,且开始了大声欢叫着:“白狼大王!白狼大王!”白朗在一阵痛楚之后心里又泛上了一层清傲之气。他想,这些人并不是要污辱了我,他们看到的这个汗水搅了尘土形如恶豹之睑的白朗才是心目中真正的白狼枭雄而心理满足了。可不是吗,在他往日威风下山,带领了大小兄弟冲向官兵阵营,刘松林和陆星火也常要他戴上一具凶丑奇异的面具的,白朗就在这此起彼伏的欢叫中把头颅仰得更高了。

黑老七终于喝令着兵卒将围观的人赶散了。没有了围观人的刺激的这支解押的队伍又完全沉于寂静,急促地喘息,叮当的钱袋烦响.同时在没死没活的矮树上长嘶的蝉叫声里,兵卒们感觉到被太阳晒瘪将要一个趔趄跌倒再也爬不起来了。在看着他们的山主又在喝着葫芦里的血酒,就有人喊了声“杏林”!皆口耳大睁,急应:“在哪儿?”“在前边。”杏之解渴使他们的脚步加速,但赛虎岭哪儿有杏林呢,就是有一片杏林,在七月的天气里树上哪儿还会有可口的杏果呢?被搞懵了的兵卒在快速了半里之地后醒悟过来,开始咒骂起多嘴的某一位了,甚至动起手脚.结果就有三个和四个撕打起来,将枯了叶的柳条帽摔掉,将拳头擂到了腮上,血和断折的牙齿吐出来,而裤腰带上的钱袋就从力小的身上系到力大者身上了。他们如驴打滚一样在这样的撕打中恢复着活力,在流血和抢夺的刺激中消除了疲劳,连黑老七也不斥责,反倒愉目而视。山主的放纵使兵卒更加松懈起来,终于在走到一处叫二岔峁的地方。唯一的一处小小的细泉,而趴过去吵吵闹闹渴饮了。泉是在土穴中聚了一个浅潭,沿潭下注一道流渠去了山下,潭的四周连同流渠就苍蝇般地爬满兵卒。得到水的喝了一捧又一捧,有的干脆将头埋进去长饮不起,未喝到的就从身后往前扑,人垒人高,下边的爬不起来,抓泥往上扬,性急的便跳进潭去双脚乱踩,水成泥浆,一时谁也不能再喝了。在白朗的马的前后左右各拉持绳索的小卒腮根不断显出小坑,但重任在身,他们不能前去渴饮,白朗就说话了:“放开绳,你们也喝去吧,我不会跑掉的。”

四个小氆疑惑地看着他,不相信这是真实,愈发用劲拉直了绳索。半路上被惩罚了的因挨山主的巴掌肿了腮帮不能吹唢呐的那一位吹手,恰已换作拉绳中的~个,听了他的话,终于说:“白狼大王,我们知道你是不会为难我们的,我们把你缚在石头上,你可不能跑呀!”

白朗说:“好的,把马的缰绳也缚在树上吧。”

四边的绳索和马的缰绳分别缚系在石和树上,小徒们喝水去了,待捧着滚圆的肚子过来,那年幼的曾是吹手的竟以一页槲叶折成小斗盛了泉水来搭在他的嘴唇前,白朗的眼睛潮湿了,看着一边往下滴着,斗里愈来愈少几乎只剩下一小口的清水,他说不出话来。小徒说:“快喝呀,要漏完了!,,他把嘴凑上去,但斗中的水确实漏完了,但他对这个小徒无限地敬爱,说声谢谢,还挤脥了一下右眼。

“我曾经是要去吃你的粮的!”小徒突然低声说:“三年前我

就在这儿看见你领着人从那条沟走下去的,我去撵没有撵上,后来黑山主的队伍过来了,我才跟了他……”

三年前?白朗搜索着记忆,觉得这一条小沟他似乎并没有走过。他说:“从这里下去的小沟是什么名字呢?”

“是羊肠沟,大王你记不起来了吗?那是一个傍晚,才下过一场雨,西天上烧起一片红云。”小徒认真地说,遗憾得耸了几次肩。

“这条小沟可以通到盐池的西禁门吗?”

哦,白朗终于记起来了,是有一个傍晚,他率领部下企图去山下的盐池攻克西禁门的,但那次他们是失败了,西禁门外的巡马道上的巡夫发现了他们,十里长的护池墙上的烽火台节节引动了一柱狼烟,盐监的兵马严阵以待了。但是,也就在又是三年后的一日,即前七天里,他白朗的人马摸黑赶到了盐池外,偷渡护池河,隐蔽于巡马道,将长长的绳圈套住了每一个巡逻而过的兵卒的脖劲拉下马来,直到兵力冲进西禁门和东禁门,刘松林和陆星火于兵营收拢所有的刀枪,一声呐喊将赤条条的官兵从床上拉下逼进一畦盐池水中时,他白朗也冲进了盐监的府中轻而易举地把盐监的头剃了。这一夜是何等的壮观,所有的盐工从睡梦中惊醒,也拿了铁锨、木铲、油水斗子参加到他们的队列,到处是燃烧起来的火光,随处可见官兵滚落的头颅,守驻在北禁门和南禁门的官兵见大势已去纷纷逃散,十多里的盐池内顿时齐声呐喊,有锣鼓的敲锣鼓,有鞭炮的放鞭炮,甚至将所有的盆盆罐罐、簸箕、木板也敲打起来,直至天明。天明,四村八乡的百姓推开了十二处护墙蜂拥而进,他们在那一畦一畦盐水池之间的晒盐场上,扒开了盐堆上的一层泥盖,将盐块用驴子驮。用口袋装,用篮子提,连穿着开裆的小儿与没齿的老妪也以怀抱五块六块盐来往不绝。白朗那一时是骑了马在人群中巡走,为这种抢盐的场面所万千感慨了。守着这天然的宝池,盐池四周的百姓却终年没有盐吃,成百成千的盐工一旦被抓进这护池墙内就一辈子不能出去在这里造盐,整车整车的白花花的盐运到县城,又运到京城,而百姓吃盐反以高价买

购又同时负担着沉重的盐课。现在忙乱抢盐的人们看见了天神一般的白朗骑马走过,他们齐压压跪下来给他磕头,不怕巨匪,枭雄万岁,许多青年壮年就要投他而去,吃粮上山。他记得一个老妪并没有抱盐,而和一个青年拿了小镢在一畦退了水的盐板层上认真挖掘,后来就以头巾包裹了来到他面前。老妪说,她七十了,她的儿子十年前被抓了盐工再没回家,攻克了盐池母子才相见,她万万没有想到在她活着还能再见到她的儿子!‘‘菩

萨大王,我寻着了我儿子,儿子要我们也去抢些盐,我没有去.我要他快挖些盐根子,我儿子是懂得盐根子的,这盐根子是药,有什么病病灾灾吃一点就会好的!我母子挖寻到这一点,菩萨大王你收下吧!”他接受了母子的礼品,纵马在池畔上奔跑起来,得意忘言了的白朗啊啊叫着,他为着天水相接的一畦一畦因盐之浓淡度而池水红黄绿蓝白呈现的奇丽的色泽发狂,也为着自己的惊天动地的英雄业绩而发狂。他仰天大笑。从马背上竞摔

到地上,在池水里也想看一看这英雄就是他吗?水面上一张俊俏之脸正对着他,想到了老妪的“菩萨大王”动听的称谓,不禁在心里说:历史上多少名留青史的英雄豪杰也莫过如此吧?而哪一个英雄豪杰又是有着如菩萨一样的花容月貌呢?!

但是,但是,想到了这一幕的白朗心中隐隐地作痛起来了。攻克了盐池,雄心勃勃的他预想着下一步怎样地蓄集力量再扩大地域,怎样去联合十一个山头共同发兵攻克县城,要使这皇天后土之下的县境完全是另一个天下,却一切都被女人牺牲去了!女人,女人,白朗在心中叫道,女人真是英雄的罪恶吗?就在他陶醉于盐池风光和自己的英武的时候,刘松林和陆星火策马来说他们在三神殿的盐监家府里将三十二口家眷全尽杀戮,只留下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那女儿实在长得美妙无比,他们也要像大哥一样不忍杀掉,但要求大哥允许他们将那雌儿作了他们的夫人。白朗当然是不能答应的,他分析着攻克了盐池,官府肯定要从外地调集兵马来收复,官府丢了盐池如同丢了命根是不可能这么容忍失去敛财的盐课的,那么,一场恶斗还在后边,若有了家室,迷醉于女色,而上行下效起来狼牙山寨还会像现在这般战无不胜吗?狼牙山寨之所以能战无不胜,凭的并不是兵多将广,而是一人强似十人的骠悍。再说,咱们杀了盐监官满门,只留下他的女儿,这女儿能俯首顺从地作了仇人的夫人而生儿育女吗?刘松林、陆星火却不以为然了,他们浸淫到女色之中,只强调那女儿的美丽人间少有,说他们上山落草难道就是当一辈子光棍不成?今生今世虽是没了好的声名,亦不能当官作宦,但大碗吃酒大块吃肉拥抱美人却也不枉作了一世的山之大王!他们甚至说大哥出家之人,十年的吃斋念佛青灯打坐当然没有了肉色之欲,可他们是可能吃生肉能喝生血的混世魔王怎么忍受另一种的饥渴?上一回杀进姚家要留下那美女子大哥不允,如今若再不允,当和尚的哥哥可以不要儿子孙子,但他们的种族的香火要续,不愿做一个绝户鬼的。两位兄弟的话使白朗异常生气,他白朗,当了和尚真就如阉割了的宦官再没有七情六欲吗?有清眉秀目就必是在那一方面无能无耐是一个伪男人吗?他说之以理而两个兄弟不能听进去,他就发了脾气,命令去将那两个女子提来当众砍了算了。刘松林和陆星火沓沓地走了,他们并没有把女子提来,却分别携着远走高飞了。正是于此,狼牙山的实力大减,也正是于此,好强的白朗偏要在狼牙山摆酒宴又在酒宴上戏弄了黑老七,又为着意气再次到盐池去观看盐工们在三神殿新塑的又一尊他的神像,而落到这步田地了。

“刘松林,陆星火,两个没出息的东西啊!”

白朗在心里千百万次地咒骂起他的结拜兄弟了。如果要论仇恨,白朗最感伤心也最不能饶恕的倒不是黑老七。而是刘陆二人!当年他们在狼牙山相见,跪拜于高山之顶,风送松涛,杜鹃啼血,说定了生不同时死则同穴,原来这一切皆小儿的信口雌黄?!从狼牙山起根发苗的三个人,千辛万苦才发展到数千人马,杀出了清平的赛虎岭,攻克了偌大的盐池,闹得石破天惊,到头来为一个女人就什么也不要了?一直不以土匪自视的白朗不禁在感叹着狼牙山寨还确确实实是些土匪了!啊啊,世界上原本是更多的人可以干一番大事业的,就这样常常被金钱、地位、女人和狭小的意气所毁于一旦的了!

心绪翻腾不已的玉面英雄,扭动着头颈再一次看了万山涌伏的天边,看了一眼在艳阳辉映下迷迷濛濛的狼牙山寨中的天元寺塔,和山下那一带闪亮的盐池水面,欲再吁出一口英雄浩气,却先有一颗大而热的泪珠落了下来。

第三章

第二天醒来,白朗已是在一间很净洁的房间。四面的一人多高的长形花菱窗上糊上了麻纸,经朝阳的照耀亮而发红,自己合衣躺倒着的则是在一面铺张了虎皮大毡上的一领竹皮凉席上,那有双耳的青花瓷罐歪在床首桌面,桌面上滩流一块并未晾干的酒渍。他约摸记起昨晚的子时被带到了这里,然后就有人抱了这酒罐进来,不说一句话地出去了。白朗猜想这是到了黑老七的巢窝地坑堡,却不知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又是怎样走进来的。这些,白朗全然不管了,他看见了酒,就只图吃个痛快,竟抱了瓷罐一大口一大口灌下去沉沉大醉了。他爬起身要坐起来,一阵哗啦啦响动,原来手脚上现已锁上了铁链,且链长异常,可以自由活动却不能腾跃飞奔了。酒醉之后给他戴这么长的脚手镣铐,看样子,赤手空拳的一个他被关在了地坑堡的巢窝里,黑老七仍是恐惧着他,白朗不觉得很得意了。

白朗再一次抱了酒罐,饮干了剩余的残酒,脑袋愈发清楚了,抖响着镣铐将花窗一扇扇打开朝外瞧看,才知道他是在一座三层高的诵经楼的顶间。地坑堡确实是在一个地坑里,赛虎岭至此特出层岗,复坡垒垒,下垂至山麓忽陡而洼,形成了下陷二十米三十米齐楞楞的东西长约四百米,南北千米有余的圆形坑状。在四周的土塄上,寸草没有生长,光溜溜连兔子也没法跳下来吧,且在外塄上修筑了约三米宽的高墙,每隔一米又一土堡,站立了一个持刀的兵卒,而在堡墙外的远远的东西南北四角恰恰自然形成了四个不高亦不算低的土峁,都驻守了嘹哨警卫的喽哕。白朗没有来过这里,却早听说黑老七占据的是一位曾在某朝某代的翰林晚年归隐的宅居,它虽不能像狼牙山那样遗世独立,登山口上一夫把守万夫莫开,但他现在看到的这种以深求高,于坑洼的南边斜着凿出一洞出入,用大青石修建的堡门楼一旦关闭,也可谓是一个固若金汤的好堡寨了。堡内的屋舍分为七进连环大院,有泉亭,有家庙,有祠堂,这一座诵经楼破旧是破旧了,但顶端檐角齐整,风铃依存,那佛龛,那案桌,那香炉蒲团青灯檠盘佛珠磬碗还一揽堆集在墙角,白朗不觉想到不识一文的粗莽黑老七住在这里倒比更多的赛虎岭的山主们有几分斯文,也有几分滑稽了。但白朗疑惑的是,黑老七将他押解来,即使不让他很快死去也该下到地牢里,放入冷窟中,好好羞辱折磨他的,却使他住在了地坑堡最风光的楼上睡舒适的床铺且有酒吃,差一点是要让他回到往昔的和尚生涯了!他仔细地察看楼下每一进深宅大院,不知道黑老七是居住在哪个院里,而楼下的周围站了三排武装的兵卒,很明显,这是来看守着他的。哼哼,黑老七,白朗在狼牙山是王中之王,今日做了你的囚犯,你还得让老子住在高处,视老子如神哩!

白朗在暂时满足了一颗高傲心性后,到底临窗凄凉了。他白朗毕竟不是来做客的,毕竟已不是佛门的弟子,英雄一世的山大王可可怜怜被戴了铁镣囚在这孤楼上,即使不是囚徒,一个在血与火的搏杀中培养成的他也不能同闺女一样静处幽室啊!窝巢可以是雀燕栖身,而苍鹰在长空才能任性,白朗一时羞愧蒙面,豁啷啷将手脚上的长镣提起来,他要对着那砖砌的墙壁撞去,要结束一颗不屈的头颅。

就在他斜偏了身子一头撞击之时,他停止了,似乎听见了在他脑浆四流地倒在地上,黑老七进来了,踢着他的尸体狂笑:这就是王中之王?就这么死去了!知道要这么死去,何不让我在盐池用刀成全你的英雄之名呢!这话是那么响亮,声声震击着白朗的大脑和心脏,觉得这样死也真是一种屈辱了。且由此觉悟到,古时多少英雄豪杰在战败后引剑自刎,以为死得壮烈,其实这何尝不是一种自我的逃避呢?而后人的这么论说也是一种可怜的怜悯罢了。他们的自刎,生命在最后的一刻里肯定是有了我白朗的这种思想,只是一切都来不及了吧?何况,如果死在战败之后也还勉强说得过去,而自己败之于酒后,再没有寻死的机会,被解押来让成千上万的人目睹了最后再自杀掉,那就是更十分地窝囊了,人们会说白朗受不得折磨受不得羞辱而自杀的,那算什么能屈能伸的大丈夫英雄呢?!

白朗重新回到床上,将脑袋勾起坐了,伸手来搬动桌上的酒罐看里边还有酒没有时,门被突然很响地推开。白朗摸酒罐的手收不回来,索性僵直在桌上,而将目光硬盯在一个固定的地方,作出了凛然的傲慢的神情。来人在门口几乎是迟疑了一下,接着有软软的起落声,木板的地面发出吱吱咯咯的节奏,同时有一股浓烈的香气袭来,白朗的鼻子禁不住皱动了,心里叫道:来的是个女的?

如若进来的是黑老七,一身武人装束,挎了大刀,提了曾是他的那柄短枪,或者换了一身绅士的宽敞绸衫,端了青瓷弯嘴茶壶,白朗这一时是要霍然而起臭骂的,说不定要将偌长的铁镣摔打过去,勒了他的粗短肥脖看那眼珠进出来舌头吐出来的死相,但进来的却是女的,和尚出身的白朗虽然没有垂头念了阿弥陀佛,却也一时不大自在,泥塑一般固定了身子,眼睫毛则在微微颤动了。

“大王昨夜睡得可好?”女人走到白朗的面前了,娇滴滴地说着,同时矮了截身子双手按在胯下道了个万福。

白朗没有回应,当然也没有去看这女人的眉眼,而眼前却是一团翡翠的绿影,猜想着这是黑老七的丫环。他被带到这楼顶来,黑老七是不敢来面对他的,那么,这房间是丫环的布置了,这昨夜的酒也是丫环所放了。她竟称我还是大王,还给我道万福?!女人却惊叫了:“哎哟,早听说大王好酒,果然将一罐酒一夜间都喝了!既然大王海量,这一罐要是再喝完了你吆喝一声就是。这一碟牛肉不知够不够大王的早餐?”白朗还是没理睬,目光盯在墙壁的一角看起那一只系着细丝努力下坠的蜘蛛。女人却偏地站在他的眼与墙的中间了,香气更是强烈地刺激他鼻子了,白朗出着粗气,兀自将目光高移屋顶,更听见着女人异样的笑,声声颤软如莺。而她在取了没酒的罐子又换上盛了酒的罐子,宽大的软缎袖口甚至滑腻如脂的玉腕竞在骤然间触贴了他搭在桌沿上的手,说句“大王真是傲视一切,作了囚徒也不肯看看我们这些人的”。遂向门口走了,咯吱吱的软步一路渐渐消退。女人一走,僵硬了身子的白朗终于揉了揉鼻子。从女人的香气里,脚步里,白朗何尝不想看看这地坑堡里的丫环呢!当年在安福寺他是目不近女色的,到了狼牙山,寨子里也从不纳一个女流,黑老七这里却有伺候的丫环,丑陋的黑老七倒是好色,可凭他的模样,这里的丫环又能是些什么行状呢?回头来往门口那么一瞥,不想目光相遇的,竟是那女人并没有离去门口,恰恰正媚眼而视,立即给一个娇艳艳的微笑哩。

白朗一下子感到自己的下作了,目光一滑而过到了别处,心里差不多却震惊起来:这丫环头上梳了多高的发髻,插一支银打的凤头花钗将一串碎珠怎样地颤巍巍摇晃,一领墨绿隐花软缎长袍紧而不绷地裹了身子,突出的胸位和臀部之连接处,细软几欲一握,最是那粉脸一团,笑脸活活,酒窝浅浅呀,年轻的白朗虽不迷色却阅过的女人不少,还从未见过如此之美妙的!

“大王,你要给我说话吗?”女人趋势献着殷勤又说了。

白朗下了决心,再次塑造自己的孤傲,完全是一尊侧坐的石像。

“那我走了,大王。”女人终于走了。

这一个上午,白朗吃了一碟牛肉,喝了半罐酒,因为没事又接连吃完了那半罐酒后迷迷糊糊倒了床上睡去。但似睡又未彻底睡沉,想这阵的刘松林、陆星火在干什么呢?他们知道作大哥的现在在这儿,知道威风一世的狼牙山寨覆没了吗?由两个兄弟拜倒在女人石榴裙下想到了清晨送酒的、r环,蓦然之间,觉得那丫环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可在哪儿见过?又想不起来。就又责骂自己了:这不是很可耻吗?为什么见了一个美貌女人自己就没有勃然怒起,僵直了身子,反要自慰为孤傲清高!真是像丫环讲的“不肯瞧我们这些人”似的,那么,为什么在她走了以后又要看人家一眼呢?且喝了人家带的酒,又现在作想起人家觉得在哪儿见过?!过去在安福寺读禅书,书上讲一个老和尚和一个小和尚过河时看到河边一个女人望着河水发愁,老和尚就主动前去把女子抱过河去。两人重新上路已经走了许多时间了,小和尚却问老和尚:“咱们出家人是不该接近女色的,你怎么刚才抱了女子过河呢?”老和尚说:“你还想着她呀?我抱她过河,我早已把她忘了,你没有抱她过河,可你心里现在还在抱着呀!”唉唉,这小和尚又怎么不就是自己的现在呢?白朗气恼地拿拳砸自己头颅,觉得这实在有损于他的英雄气的,就什么也不愿再想下去。

下午里,又是那个丫环送了肉馅的包子和一盆小葱豆腐汤,且又换了一罐酒,白朗依然目不旁视,也终不回望她走去的后影。第二天,第三天,都是这丫环来送酒饭,来了就更一身鲜艳的服饰,梳一番新的花样的头髻,说许多甜润酥人的话语。因为是经常由这一个丫环到这里来,白朗慢慢就不将目光高视屋顶,那么冷眼看她一下,仍不肯回应一句话。而在每一次她放了酒饭坐在他的对面看他狼吞虎咽地吃喝,或是临走时要在他的床铺上用棕刷拂去席上浮尘,他不免也瞧见了她头上的花钗真是纯银铸打,玉腕上戴就的也仍是玛瑙手镯,为着自己的一句话而咯咯发笑时,掏出一块香帕掩口,那香帕竟也是小小的做工十分精致的苏绣品。这种香帕不是本地所产,白朗曾在攻克盐池后在盐监官太太的房里见过,他便疑心这女人不是黑老七的丫环了。可不是丫环又能是什么人?哪里又会是黑老七的姨太太或女儿什么的能每日两次殷勤送来酒饭吗?精明的白朗实在也有些疑惑了。

又一个晌午,天气闷热异常,白朗洞开四面窗子,外边没一丝凉风进来,浑身烧燥难受。他吃过了酒饭从门里走出来,沿着门外的一段回廊转到楼梯处,那里是数十级台阶,下边有铁栅拦着,且站了三个持刀的面目狰狞的喽罗。他复转回屋,掩了屋门,估摸着还不到吃饭的时候.就脱光衫子,褪掉长裤,只穿件短裤头仰八叉倒在床的凉席上,但就在这时,门偏被推开,那丫环笑吟吟走进来,一脸很狐很狐的媚态了。白朗针刺一般

先夹了双腿,遂一个肉团跳坐起来,吼道:“出去!出去!”

女人却靠在门上把门扇掩合了,眼里是那样的一层光气,说:“大王终于说话了!可我不出去呢?”

白朗说:“不出去我就把你从窗子甩出去!”

女人说:“那你就抱起我甩吧。”

她竟一步步挪近来,挺了丰腴的胸膛,使两个大奶子在衣衫里活活地跃动。白朗差一点扑过去扇她个巴掌,再拦腰提起掼下窗去,但他看到女人微闭了双目等着他的赤身几乎要在那一触间软瘫下去的神色,他在狮子一般地跳下床来时,一个发怔,遂抓了长长的镣铐抛打过去。镣铐没能打着女人,反倒带动了自己往前踉跄了一下,女人到底是一声尖叫,变脸失色地夺门逃了。

但是,白朗在中午没有饭吃,太阳已经落山了酒饭还是没人送来,他骂了一句娘,听着肚子一阵咕咕地饥响,却庆幸自己终是没有赤身时让一个女人坐在房问。酒饭不来,一定是吓坏了那个女人,那么黑老七就该无论如何来见他了。待到晚上,他并不点燃那盏油灯,忍受着饥饿和衣睡去,脚步声却从楼梯口响起,且有光亮愈来愈大,末了,却仍是丫环端了一盏擦拭得洁净,灯芯拨得很大的灯檠走了进来。

“大王怎么不点了灯呀,我还以为灯盏里没了油了!”

声音平静柔和,全没有白日受惊的痕迹,白朗倒暗叹女人的非凡,灯檠放在桌上,灯光正映在她的脸上,容颜自比白日多几分艳丽,愈发觉得她的哪儿有些面熟,也愈发觉得她不是地坑堡的丫环使女了。女人说:“大王肚子已经很饥了吧?大王是这么一副秀才面孔,凶起来却是恶神一般的了!我是丑陋女子,大王见了就动怒,可晌午你要敲碎了我的脑壳,恐怕今晚你是吃不上酒饭了。”说罢就直勾勾看白朗,将一罐酒和一碟牛肉同三个馒头从篮子取出来,推近了他的面前,还在说:“别那么恶狠狠瞪着我呀,还想打我吗,我想现在的大王怕没有一丝的气力哩!”

白朗确实是没了一丝气力,他第一个念头是不接受女人的酒饭,要硬就硬到底,为了自己的英雄意气,他是永远不吃不喝也能行的。这念头才一闪动,立即又被另一个念头代替,自己说定了不为女人所动,为什么竞和一个女人较劲呢,狼牙山覆没,众兄弟的死的死,伤的伤,散的散,他白朗既然不死就要在某一日重整旗鼓,大丈夫有大丈夫的气象,若为一个女人而绝食岂不是小儿举动或是那些读了书的情种的秀才坯吗?他忽地张开双臂把酒罐和饭碟揽了过来,并不抬头的,风扫残云般地吃将起来。女人被他的突变之举震住,开始放浪地嘲笑,又调谑玉面秀才吃相的难看。而白朗,这一刻里则视面前的女人是木雕是泥塑是一块无觉无知的桌子凳子或别的物件,只是更紧地扒饭,更猛地饮酒,发出很大的嗝儿了。女人说:“好呀,这才像个山上的大王的。可我说出一句话来,你就不会这么吃了!”

白朗还是抱起了酒罐往口里倒,发出挺响的咂舌声。

“昨日,也就是你大王攻克盐池的第七天,关在这里的第四天,”女人说:“官府调了五千兵马把盐池收复回去了。”

白朗一下子停止了饮酒,酒罐在半空举不起又未放得下,灌得满满的一口酒不及咽下,他噎着脖子瞪着女人,遂将酒喷吐了,说:“这是真的?”

女人说:“瞧,我说你不会再吃喝的,怎么样呢?”

白朗还在说:“你要是在作弄我,这酒罐就砸在你头上了!”

女人说:“你有这般能耐,就在楼上对付一个女人吗?今晌午我原本是要告知你的,可你差点毁了我的命;我现在是不走了,你把酒罐砸过来吧!”

白朗突然暴哮起来:“黑老七,天杀的贼,你现在知道你的罪恶了吗?你有本事来灭狼牙山寨,你怎不去打杀官兵?你到哪儿去了?你龟儿子躲到哪儿去了?!”酒罐就脱手砸去,但并没有砸在女人的头上,高高掠过头顶直飞出窗口,沉重地在楼下爆碎了。楼下一片惊叫,有杂乱的跑步声和刀械的金属撞磕声,倏乎叭叭枪响,子弹在窗口的上沿将碎砖崩溅到了屋里。

枪声使白朗更加暴怒,在赛虎岭的十二个山头上,十一个寨主都是有一杆铁枪的,而唯一最好的短枪却是白朗,他用这枪,杀掉了多少豪绅巨富,才使赛虎岭一带没了官府的税课粮赋,又是这柄枪在盐池震住了盐监,使那多少官兵被瓮中捉了鳖去,可如今枪到了黑老七的手里在瞄打着他白朗了!白朗扑到了窗口,对着楼下黑糊糊的屋舍和走动的人影,厉声骂道:“黑老七,你狗娘养的打吧!你是还没学会放枪吧,怎么只打在窗沿上?!把盐池丢了,我的打散了的兄弟不会饶了你的,赛虎岭的十个山主也是不会饶掉你的,黑老七!黑王八老七!”

黑暗里.黑老七在回骂了:“白狼和尚,这枪我是还打不准的,我黑老七是没有你的本事大,可本事大的狼牙山寨主却是我的囚徒关在楼上了!擒了你,你也该明白众山主会懂得敢不敢再惹新的王中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