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喧闹的九月多雨,到处都是湿漉漉的,天一晴,蛞蝓也从草丛里跑出来见太阳光。拂晓时,下了一夜的暴雨转小,雨水如丝如帘,滴沥沥挂在屋檐下。也许就是因为催眠的雨声消失,少年从被窝里钻出来,起来把窗帘拉紧一些。晨光映出他的身影,他一转身,光线仔细勾画出他的挺直的背、微微有些凸出的臀部和修长的双腿。

声音使玉子半醒过来,她摸着少年睡的地方,没有摸到他,一下子吓醒了。她撑起身子,慌慌乱乱地轻声喊,“小罗,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少年赶快从身后抱住她:“别慌,我在这里。”

她幸慰地叹了一口气。“快,快进被子里来。”

他打着寒噤,被她的裸身紧紧抱住。

“瞧瞧,凉着了吧。我给你暖暖。我以为你已经又要出去打小工了。天还没有亮透。”

“又不是冬天,只是大清早有一点凉而已,我还没有这么不经事。”他轻轻笑起来。“以前每个冬天,把我可给冻死了。我最怕过冬天。”

“现在呢?”

“抱着老婆就是暖和!今年过冬天,我就不会怕了,冬天越早来越好!”少年得意洋洋地说。

“老婆就是给你暖被窝的人吗?”她揪了他一下。

“哟,你别虐待我,”他叫了起来。“老婆还有别的用处吗?”

“没有别的用处?”她说。“那你怎么又不老实起来?”

“你才不老实!”他说,“你好意思!”

“没脸没羞!你每天夜里要几次!”她咬住了他的耳朵。

“快一个月了,你还是像第一天夜里!你想要整死我。”

“那就死吧,”她长叹了一口气,愉快地微笑起来。“死在一起多好!”

过了好一阵,两个人的身体才湿淋淋地分开一些,各自伏在枕头上。但是手握着,彼此舍不得把眼睛移开。

出了什么错?好象一辈子没有这么碰过男人。实际上,她算是经历最多的女人,也是最能对付男人的女人。从少女时起,就有不少男人追她。似乎一辈子与男人做戏,虽然有好几次弄到被凌辱的地步,但是大部分时间,都能应付男人。她知道在床上满足男人,是女人的天职。她呢,却从来没有感到多少快乐:弄得上下水淋淋粘糊糊,怪不舒服的;有时是让她讨厌的,她只是忍受着男人的欲望要求,在这个乱世换取自己的一点生存所需。

隔了一会儿,少年把头埋到她的胸前,依恋地咬着她的乳头。他的卷发扰得她痒痒的,忍不住笑了。她一生从来没有现在这样的感觉:一想起自己怀里的少年,心里马上涌上一股又酸又甜的水,又涩喉又滋润的滋味。他们俩永远没有疲倦,永远想两个人缠绵在一道:这种感觉太奇怪,实在是太美好。

她遇见过优秀的男子,干大事的英雄,人人敬畏的权势者,但是她好象从来没有爱上过这些男人。以前她以为爱过,现在她完全明白了,她从没有爱过。跟这个好害羞的少年,她真正是在初恋,恋得心痛,每一刻都听得见她的魂魄在歌唱。

天一亮,玉子爬到少年背上,翻开他的头发,他额头上的伤口早结疤好了。她爱恋地抚摸上面的痕迹。然后把乱蓬蓬的头发理顺,声音轻柔地说,“唉,我在巷子里碰到的中国女同事,都不理我了,她们咬我背脊根里,说我是东洋女人血性,天生下流。”

其中有人当着她的面骂:“猪狗不如,禽兽!”但是她不想对少年说,怕伤害他。那一天她为此吃不下饭,当时少年还以为她生病了。后来就学会了避免侮辱的办法,远远看见同事就躲开。她还是要做她自己,不管别人怎么评判。

少年一下全醒了,睁眼看着她。

她的神情很自然,略带点伤感。她说:“其实我对母亲没有印象,因为我恨她抛下我。”

“这么说你有印象。”他倒精灵,把她的心思扯开。

“我十岁时,父亲说她死了。但是我知道她终于跟人跑了,没人告诉我,我也清楚。我每天都担心她会离开我和父亲,每天害怕她不会回来。所以,她走掉后,我恨她瞧不起父亲,丢得下我。父亲本来就是终日喝酒赌,他继承了一点家产,但生性懦弱。母亲一走就更加自暴自弃。经不起折腾,家就败了,有一天父亲喝醉了,冻死在夜雪中,离家门就几步路,没人发现。”

玉子抱着少年,叹了一口气。“我那时十六岁,也就是你这般年龄,就开始当小学教师。”

“就是你来孤儿院当我的老师的时候?”

“我忘了孤儿院是第几个学校了,反正到哪里都是我一个人,一辈子一个人过惯了,早就准备一个人过到老,一个人悄悄死去。”玉子沉思地说。“没想到现在碰上了你。”

“觉得可以过另一种生活?”少年反问。

“聪明的孩子!”玉子刮了一下他的鼻子,“而且与你说这些心里的话。”

她从未对人说过父母,在她进满映前,她发了誓,彻底忘掉那个家。她真的忘掉了。到这个早晨,她对少年说起父亲,特别是母亲,她想起母亲蹲在地上,一字一句地纠正她的日语。那早早落定的尘埃,莫非是被少年爱她的手拂起?多少年前那个三十多岁的俏艳的女人,唱出的歌能让自己惟一的女儿心酸,或许该是个好母亲。

少年亲吻着她的肩膀,安抚着她。隔了一会儿,他说,“其实我好羡慕你。”声音非常忧伤。

“为什么?”

“毕竟你见到过父母,还记得起他们。我只是一张照片。”

“从小就是孤儿。”玉子扶抚摸少年的脸,“所以,我才如此待你。”楼下有人在走动,远处狗在吠。她喃喃自语:“天说亮就亮了。”

“我真不想天亮。”少年说。

“我也不想。”

少年问玉子,“你渴吗?”

没等她回答,他就去给她倒一大杯水,好象知道她有喝凉水习惯,那水凉凉的正好。

这一整天玉子都在恍恍惚惚之中度过。少年吹圆号,那音乐,在市嚣声里飘荡沉浮。她在给少年剪头发之前,他本是吹完了,可那曲子在她心坎上缠个不停。

“把它卖掉,如何?”少年左手指着桌上的圆号问。

“那可是你音乐老师的礼物。”玉子说。“真的不后悔,卖掉?”

“识货之人还是有的!也许能让我们度过几个不愁盐米之日。”

他们开始是说说而已,结果以此为由上了街。本不是想卖的,本就是想让身体分开一阵,想走出房子――两人的空间之后,感知对方是否还是那个人。结果进了一家店铺,拿出圆号递上时,玉子不同意了。

“没圆号,你会心疼。我们吃少点吃粗点。”

“留着也没用。”少年很坚决,他让玉子等着,独自折回店铺。

大约五分钟不到,玉子看见少年快乐地出来,“我终于可以请你吃一顿饭了。”那天晚上,结果他们走来走去,又到了那家面馆,就是在空袭那天,他们无意间去的那家餐馆,不过这次他们面前多了一碗牛肉和两个鸡蛋。

终于玉子伤感起来:“没了圆号,我再也不唱了。”这种伤感也影响了少年。他们身上仿佛浓罩着整个城市的灾难,步子变得沉重。

他们慢慢走着,雨点打在身上,她伸手接,他也伸手接,惊喜地说:“下雨啦。”她把手指放在嘴里,独自体会雨水的滋味,然后她跑了起来,跑得很快很猛。

她跑在这个灾难频频降临的城市中,雨水来得正好,他追了上去。在这一刻,玉子突然停住,靠在一堵爬有藤蔓的老石墙上。两个人都跑得接不上气,但是身体朝对方逼过来,他揽过她的腰。她踮起脚尖,深情地吻起他的额头,呼吸着他剪短的头发,她的吻最后落到他的嘴唇上。

玉子同每天一样,很早就醒了。见她动了动,少年本来松松地抱着她的身子,一下抱紧。少年抽抽鼻子嗅:她裸露的双臂贴着他的脸,有一股好闻的味道。

“哦。那么厂里的日本人呢?”少年问。

玉子说,“真怪,我们俩好象是天天接着往下说。”

“就是。”他说。

“就是。”她说。她仰天对着天花板,叹了一口气:“日本人变聪明了,现在尽量不说话。但是我听到日本婆子在叨咕,说我做的事,只有中国女人做得出来。”她起身,从梳妆盒里掏出一个小方镜,照照自己的脸,想明白自己看上去到底是什么样的女人。然后她用手指节敲敲少年的头,“你说我是不是下流的中国女人?”

“奇怪,”少年把脸凑过来,镜子里现在有两个人的脸,“我碰到的男人,个个都说我有艳福,说是我把厂里最漂亮的女人‘骗’到手。他们说,满映最漂亮的女人,就是全东北最漂亮的女人!”

“你们男人太合算了”玉子说。“男人风流是有本事,女人风流是杂种天性淫荡。”

“没你说的那么便宜。他们说我是老毛子血,性燥!”少年红着脸说,“前天还有人问我,是不是毛子玩意儿大,能让你过瘾。”

“哟,男人这么坏!”她嚷了起来,双手捶少年的头,好象他是全世界男人的代表。“男人在背后不知把我说成什么怪物了!”

她坐起来,这刻儿才想到,只要在房里,她成日里裸着身体。恐怕她现在真是有点毛病。

她连吃饭的时候,都想做爱,有时只好两个人各自腾出手来拿碗筷,下面还是缠结在一起。连她自己想想,都觉得脸红:简直太不知羞。她一辈子从来没有如此明白,自己是个骨子里需求爱的女人,每一分钟都想好好做个女人。

这样吃饭太难,汤水泼洒,会淋了一身。少年说,“这样,我躺着,你坐在我身上吃,不就行了?上面下面都同时吃。”

玉子吃了两口米饭,停住了:“你饿着,怎么办?”

少年说,“你吃到嘴里,喂给我,不就行了。”

“像婴儿?”

“对了。”

玉子吃了一口青菜,俯身含到少年嘴里。这么纠缠着扭动,嘴里来来去,就两分钟不到,两人受不了,她趴在他身上浑身瘫软了起不来,恨恨地说:“你怎么像个老淫棍,那么多怪花招?”

少年大笑,“你不已经知道了:我是杂种二毛子,天性淫荡!”

好一阵玉子才平静下来,说:“好吧,我们继续吃饭,不然,我们会双双饿死。现在我可想与你一起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