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虹影应该说有年头了,我之所以在认识两个字上面打了引号,是因为我们的相识是从通信和电话开始的,真正见面要晚了好几年。

在认识虹影之前,我只知道她是个诗人,重庆人。对诗人,我向来都是很敬畏的。而且,还是四川的女诗人,那就更加不得了。我知道四川那地方是喜欢出一些很有才气的人的。我还认识另一位四川女诗人,翟永明,漂亮能干不说,写的诗,实在好。而且最有意思的是,她告诉我她大学是学导弹还是卫星什么的,和写诗根本是八竿子打不着的。虹影的诗我也看过一些,也很不错。后来,就接触到她在台湾出版的小说《饥饿的女儿》。虹影把那书的国内版权给了我,我们出版社就接受出版了,临到出版的时候,虹影提出来要改个名字《十八劫》,我说,这有点像武侠。但她还是坚持。书出了之后,我在上海见到了她的先生赵毅衡。赵先生是英国文学和中国现代文学方面的专家,在伦敦教书,人很文雅,据说他也是老上海,本来想很好交谈的,但是,偏巧那天电话多得不得了,只好匆匆告别。虹影后来告诉我说,赵先生感觉我是一个忙得不可开交的人,其实并不是这样。

和虹影还没有见面之前,先有一段“官司”闹了起来。事情是虹影把给我们社出的那本书又给了四川文艺出版社,我们社认为这造成了违背合同,告了虹影。可是这件事情我作为当事人根本一点也不知晓,那些日子我在家生病,结果还是华盛顿一家上海话广播电台的记者给我来了电话,告诉我说虹影在网上写了文章。我请记者在电话里把文章给我念了一遍,虹影在文章里把我们这些人叫作“绍兴路上的师爷”,我对这句话印象深刻。

绍兴路是我工作的上海文艺出版社所在的一条很小很幽雅的马路。我在那条路上行走了二十多年,对这条小马路可以说情有独钟,现在得了个“师爷”的尊称,我感到这个女人厉害。

后来,这件事情最后和解了。公平地说我并不觉得虹影在这当中有多大的错,我作为当事人也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如果,当时的工作能做得更细一点,更周到一点,事情绝对不至于是这么个结果。

见到虹影已经是很晚了。她到上海来,住在新锦江,给我电话,我去看她。门铃响过,为我开门的虹影那天她穿了件好像是有点明清味道的丝绸大褂,脸边上有一绺很细的头发挂下来,显得既很随意,同时也很人为。我是不大留神女人们的装扮的,但是,那天虹影给我的印象现在一想起来,就是这样。

虹影也是第一次见我,对我是什么印象我至今也没有向她调查过。大概不大像上海人。我想这是肯定的。我们后来一起去台湾女人开的鹿港小镇吃饭,到新天地去喝茶。上海已经变得什么人都非得这样“时尚”了,我也没有办法。虹影说话的时候喜欢大笑,她讲的话我还是能听得出很重的四川口音。我请了上海电视台为她做一个片子,来的制片人张劲超,妻子也正好在伦敦留学,所以感到大家很近,于是便一起约了去上海瑞金宾馆里的FACE酒吧,那地方完全是旧上海的味道,坐在那里面虹影,我感到很像那么回事。

中国在海外的女作家当中,有两个人是必须一提的,一个是在美国旧金山的严歌苓,一个就是在英国伦敦的虹影。我感觉,这两位女作家是惟一在海外坚持参加中国当代文学主流创作的作家。两个人都是我交往多年的好友。我为严歌苓编过两部长篇,《人寰》和《扶桑》。虹影这几年写作量很惊人,我是很看重她们两的。

虹影虽说是诗人出身,但是,小说写得决不亚于职业的小说家。事实上,她近年来一直在写小说,而且为了写小说,从伦敦回到北京,在北京的望京小区买了房子,赵先生当年和我说,她不安心在英国,这是一个把创作当作最大的事情来做的疯狂的女人。

也许是身居海外受海外文化影响的缘故,虹影写作的一个很大的特点是善于取材。凭着艺术家的敏锐,她能很快地决定自己将要写什么,甚至怎么写。她这几年里,写的《英国情人》、《上海王》都是这样独辟蹊径的创作。我看到一些海外作家或者干脆是海外的艺术家对她的评价,都是很高的赞美,《英国情人》一书被英国独立报选为2002年最佳十本书之一,今年此书在德国好评如潮,一直在畅销榜上。外国人对艺术家普遍都比较宽容,不像我们国内,对艺术家稍微说点好听的,立刻就会招来一片漫骂。要不就是反过来,只说好话,不说实话。

虹影的眼睛和嘴角给我的印象最深,我感到那是一种看问题想事情很厉害的人才有的面部表情。也许是她童年所受经历的影响,她不肯轻易放过自己认为没有想清楚的问题。她喜欢去寻思事情的过去,或许在她的感觉里,她认为现在我们所看重的那些事情很快都会过去,变得一文不值,而她已经发现了真正有价值的东西,她要在那里慢慢寻找,慢慢思想,历史和时间都无法掩盖那些真正有价值的东西的光芒,她喜欢在那里逗留,因为,凭着一种类似职业的驱使,她坚信自己是对的。

《绿袖子》这小说,虹影是在电子邮件里传给我的,那天正好是周日,我到办公室加班,一个人在办公室里仔细地读了这篇小说,我被故事当中的玉子以及那个比她还要小的男友的命运吸引了。看完小说,我在想,是什么原因驱使作家去搜寻这样一个老故事来写呢?难道是作家找不到写的东西了吗?

我还是在作品里找到了答案。当伟大的关系到民族命运的战争到来的时候,历史的洪流只会记住那些为战争浴血奋战的人,个人的命运和情感很自然地会被无情地忽略,更不要说像玉子以及她的男友那样混血的孩子,她们在民族抗争的伟大运动中难以归类,没有人会去重视她们的内心。可是,当硝烟散尽,当一切都已经成为过去的时候,我们的作家又重新拨开历史的迷帐,发现了这两个弱小的人物,她惊讶地发现了他们之间所经历的那场爱情悲剧一点也不逊色于已经载入史册的伟大抗争,她甚至倾听到了两个人物在早就湮灭的历史中暗暗的哭泣,仿佛看到了当年两个年轻人无奈的眼神。在这样一场爱情的伟大悲剧面前,作家怎么也保持不住她的沉默,她要把这两个早已尘埃落定的人物再从历史的故土里挖掘出来,赋予他们生命和感情。或许这当中也寄托了作家自己的某些难以表达的情感。这怎么可能是无病呻吟呢?

远在英伦三岛住着的中国女作家虹影就是这样一个时时惦记着自己祖国的人,惦记着自己的读者的人。我们要感谢这位艺术家,她所做的,正是我们想要探询的。

(魏心宏)

2004/5/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