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点被闹钟叫醒时,却难睁开眼睛,好像仍然在睡眠之中。突然于堇想起有另外一个女人睡在身边。她惊醒过来,伸手去摸,却发现空荡荡。

难道自己真做了一个梦,她慌慌忙忙坐了起来。

白云裳不在房间,虽然那半边床收拾得整整齐齐,连枕头也用手铺平了皱纹和印痕,但是于堇还是看见了一根长长的头发丝,比她的头发质地更柔软,是烫过的,像一条疲倦的蛇,卷曲着。这当然是白云裳的头发。

昨晚白云裳的确在这儿过了夜。她看了看自己,不错,这是我,感觉怪怪的。再一想,原来她与另一个女人所做的一切,竟然不是梦,她的睡衣是扣带子的,醒来时却是裸着身子。

于堇来不及多想,赶快把屋里东西粗粗地看了一遍,没有白云裳翻检过的痕迹。即使这个女人是翻检过整个房间,如同翻检自己身体的每一个部位,也不会留下任何痕迹――这是起码的训练。

迷迷糊糊之中,她没有任何快乐,不过好像也并没有非常严重的反感。如果这是她必须演的一场戏,那么她就演得不错。而每次她戏演得不错时,自我感觉就很顺畅。

对自己这个职业习惯,她皱皱眉头,将床单一把拉起来,扯扔在地板上。好了,就开场吧,全剧演完才算完事。

不过这个白云裳的确让她佩服,就凭白云裳睡得着――或是装着睡得着的本领,就证明她的确是个主意明白、神经坚强的人。于堇笑了,这就好,我能明白这个女人要什么。没主意的女人反而不好对付。

休伯特说:“这个世界大舞台就要炸裂了,你最应当演最适合演的角色。”亲爱的弗雷德,这种戏真那么容易演吗?

尽管如此,于堇心里还是涌起一股委屈。只要和养父弗雷德心灵对话,她便是原来那个奔逃在被死神追击途上的小女孩。那时她没有哭,一滴泪也没有。

这次她回到上海后,几乎都是雨天。她可以这么认为:上海淅沥不断的雨水,就是我的眼泪。关于白云裳与她床上的事,但愿以后不会再想起。至少白云裳在让她睡着后,对这套房子的搜查,让这个白小姐一无所获,算是她的一个小小的回报。她没有任何纸片留在这套房里,除了那个剧本。虚让一招,她无所不可示人。

包括她自己。

夏皮罗派侍者送来一束带花骨朵的腊梅,而且已经虚放在一个花瓶里。于堇把包花的纸解开,这该是这个初冬最早的一批腊梅。

于堇往花瓶里装水时,一下呆住了。一向细心的她,发现花瓶就是家里的。她小时候一直看到,那是休伯特二十多岁做新郎时从伦敦带来的。不过花瓶年代早了,十九世纪中期伍德威治瓷器,蓝绿混色,很像手绘的。再不值钱,对休伯特也是个遥远故土的纪念物。

于堇明白他特意把这瓶子给她,是想传个信:他虽然不便和她见面,但他就一直在她的身后。

他也知道于堇喜欢花甚过珠宝。于堇从来没有对他提过,因为旧书店里太挤,书中也不便放带水的花瓶,这个大花瓶是少有的几件装饰,从来没有真正插着花。在这时候他希望花瓶不空。

她打了一串电话,问了好几家汽车公司,才租订到一辆最新的福特 Mercury汽车,黑色的,九点半来国际饭店接她去虹口。

于堇心里一清二楚:她既不能违背诺言,不然无法深入虎穴;又不能让人看笑话,把她当作傻瓜。因此,她选了一身黑,黑丝绒旗袍,戴了珍珠项链,手上也是钻戒。而且就在她要找个帽子时,她发现自己的那顶黑贝雷帽落在写字台与衣橱之间。这之前,她以为它不翼而飞了,看来连帽子都知道什么时候得恰如其分地派用场。

拿着帽子,于堇站在镜子前,看镜子里那个女人:好像有点戏剧化了,但是她将面临的,都比上台演戏更假也更真。她喜欢这一身黑,这是她作为一个倪则仁曾经的妻子,最后能为他做的。

于堇对着梳妆台,把帽子戴上,来上海时,她就感觉到会有这个结局,只是没想这结局来得如此之快。

福特车到达虹口监牢,已将近上午十点,说好十点放人的。

于堇没有下车,等着倪则仁出来。她想起当初决定把自己嫁给倪则仁时,他对她选的白婚纱用挑剔的眼光看了看,说,“能不能不穿?我中国人,讲究婚礼不能穿白。”她同意了。他拿起她的手指甲,上面没有涂任何油彩,他亲吻她的手指,“你一点也不像一个大明星。”这句话不知是他的抱怨还是赏识,她一直没有问。他们的婚礼包了亚尔培路口的西餐馆——罗威饭店一个晚上,请了演艺界朋友,也请了乐队,热闹异常。婚礼没有在教堂举行,仪式也不多,喝酒却太多,难道不早就是一个兆头:这姻缘太浅。

一辆汽车急刹车声,打断于堇的回忆,一辆卡车,从里面下来几个日本兵。走进监牢里。她看手表,已过了五分钟,还是不见倪则仁的人影。她变得担心起来,下车看看,甚至连记者也没有。这条消息倒是被掩得密不透风,可能是暗杀者怕人多,不方便?

难道日本人改变主意?没准汪伪76号又在耍点倔犟?也许重庆军统变了计划?又等了六分钟,于堇几乎要怀疑白云裳在使什么新诡计。

当然不可能,于堇笑话自己,抓她,与白云裳的目的不合。白云裳这两天紧敲密锣,想必是经过周密计划,不会轻易改变。

这是一个少见的晴天,多云,昨夜的狂风冷雨吹落了许多梧桐树叶。监牢大概被乌云罩住,阴暗得厉害,不过不像要下雨。终于她看见倪则仁走出来,穿着他自己的西服,那衣服却皱巴巴。他脸上有新伤,步履艰难,可能是腿有伤,走不快。

于堇赶紧下车来,朝倪则仁走了几步,招手,让他过来。倪则仁眼神散乱,看到于堇,眼睛顿时一亮,尽最大努力快步走来。于堇赶快上前扶他,给他打开车门。

倪则仁看到她,十分惊喜。快步走到车门口,还没有跨上车,他就急急忙忙对车夫催促:“快发动。”“去霞飞路家里。”于堇给他关上门,自己绕到另一边上车。

“到你住的地方!”汽车刚驶离监狱门口,他就凶狠狠地对着于堇说。

“我不愿意你到我那里。”于堇干脆地说。

“我不管你愿意不愿意,”倪则仁坚定地说,“一定要去。”他转头,对车夫叫道:“快点开,出虹口,开进租界。”“你该住到你的情妇那儿去!”于堇几乎要喊起来。“她在戈登路有幢房子!”“这瓶醋还能吃到今天,真有本事!”倪则仁根本不想讲理。

“白云裳会让你住的。”于堇想耐心地劝他。

“胡扯!臭婊子!”他几乎吼叫起来,也不知道是骂谁。他朝她身边一靠,他的身体有股酸臭味,连西服也有同样的味道,长久不洗澡的人都会这样。才从大牢里出来的人,气味好不了。但是于堇觉得这个男人的臭味十分讨厌。

这个平时面子上还过得去的男人,整个变了一个人,说话不让于堇有回嘴的余地。车子急速地朝前驶。于堇身子朝边上挪移:“好心来接你,你怎么这么凶?” 倪则仁冷笑,“车是黑的,人也是黑色的,你是来送丧的,你想心满意足地当寡妇,连离婚手续都不用办了。你以为我是傻子。”他恶狠狠地说:“告诉你,我的财产早被76号抢得一干二净!那个内奸早就做了手脚!我死你一分钱都得不了!”“你想到哪里去了!”于堇气得说不清了。

汽车开始进入北四川路比较繁华的地段,街上有各式各样的人走动。倪则仁紧张起来。车在红灯前停住,倪则仁猛地一把紧紧抱住于堇,把脸俯得很低,贴着她的胸口。于堇的心也跳起来,这个人看来知道今天的安排,有意在拿她挡子弹。

于堇叫了起来:“你还像个男人吗?”“快点开,”倪则仁对车夫吼道:“穿过苏州河,走最近的路进租界。”汽车越过四川路桥,倪则仁大吸了一口气,直起身来,但还是紧贴于堇。于堇感觉自己生理上从来没有如此反感,他的手指扣在她的身上,让她恶心,他身上臭气熏天,像古墓里散出来的气味。这个男人让她实在瞧不起。

“现在去哪里?”车夫问于堇。

倪则仁抢先回答:“到她住的饭店。”“什么饭店?”车夫明白这两人的情形,还是小心地问了于堇一句。预付车费的人是于堇,他当然明白应当听谁的。

于堇不说话。倪则仁说:“什么饭店?――最热闹的地方,南京路,廿四层楼!”车夫不再说话,倪则仁上次就打听她住什么地方,看来当时,他就在作准备。这次,连个坎都不磕一下,就说出国际饭店。

车夫可不愿听不同的指示,径直往南京路开。

于堇脸都白了,她没有想到倪则仁会有这样的聪明,肯定是有人告诉他。也许他猜到她会住什么样的饭店。当年,于堇与他吵架时说,她一向花自己的钱,绝不花他的脏钱,而且一旦她挣足了钱,就住在全上海最高的地方。

“我不住在国际饭店。南京路也救不了你!”于堇冷冷地说。她不想管这个人的事,天知道他要干什么。今天的事,什么地方都可以,就是国际饭店不可以去。她不应当那么傻,让倪则仁把火烧到那个地方去。

倪则仁看也不看于堇苍白的脸,对车夫大嚷,“国际饭店,开快点,开快点,加你三块大洋!”这辆黑色的福特箭一样穿过南京路,没有一会儿,就在黄河路头拐角停下,右边几步路就是国际饭店。倪则仁拉着于堇从汽车里跨出来,但是车夫喊了起来:“车费!”于堇手里的皮包掉在地上。车夫继续叫:“车费,加三块大洋!”于堇站着不动,车夫从开着的窗口抓住倪则仁的衣服,倪则仁只能从衣袋里掏钱。就在这一刻,于堇看到几张戴着墨镜的男人的脸,在嘈杂的人堆里一闪。她一俯身,往地上一蹲,伸手拾起自己的皮包。

枪声从两个地方同时响起。于堇的贝雷帽被打穿,飞落在地上,汽车上中了不少枪弹。司机后背中了枪,伏倒在驾驶盘上,把汽车喇叭压响了,久久不息,似乎在拉警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