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草往后退。他看见陈茂的生殖器露出来在人们的头顶上晃荡着,陈茂的黑裤子被扒下扔到空中飞来飞去。他觉得恶心,浑身奇痒,那种突如其来的奇痒使他抱紧身体,恨不能死。这是怎么啦?他弯下腰朝地上吐口水,他看见无数双光脚丫踩碎了圣火,香炷折成了两截躺在地上。沉草拾起一截,半截香炷仍然很烫手,他把它扔掉了,沉草抓挠着脸和脖子,他喊,“别闹了,你们都快滚蛋!”但他的声音也被快乐的潮声淹没了。佃户们喊,“老爷,把陈二毛捆在哪里?”爹说,“吊起来,吊到梁上。”沉草看见陈茂从人们头顶上升起来,很快地升到蓑草亭子的横梁上。陈茂的嘴张开着,像一只死鸟被挂在横梁上摇摇晃晃。谁把铜唢呐挂到了他的脖子上,铜唢呐也跟随主人在风中摇摇晃晃。沉草觉得陈茂的模样很滑稽,他却笑不出来,只是奇痒加剧。他想这个人与他之间存在某种生物效应,他看见这个人就奇痒难忍,心中充满灾难的阴影。沉草摸出了他的枪,他把枪举起来瞄准,准星线上陈茂的生殖器在空中愈发强壮硕大。狗,沉草想那真的是一条狗让我恶心。沉草想不知道这是第几回了他举枪瞄准陈茂。你想杀了他吗?为什么你面对他总是虚弱不堪?沉草想也许这是害怕的缘故。你害怕一个人经常就是这样。沉草持枪的手垂下来,他发现佃户们瞪大眼睛看着他的手。他用枪管摩挲着脸部,他看见自己的形象映在枪身上那么小那么苍白,疲惫和厌恶是从心里映现在枪身烤蓝上的。除了白痴演义,我谁也杀不了了。我只能将子弹留到最后一天。“让他吊在那儿,谁也别去管他。”爹指着陈茂对众人说。沉草扶住爹离开蓑草亭子,背脊上似乎爬满了温热的虫子。他猛然回头发现陈茂的目光是猩红的罂粟追逐着他们父子。对视间陈茂朝他咧嘴笑了一下,紧接着他朝父子俩撒了一泡尿。沉草看见那泡尿也是猩红的一条弧线,他不知道那个人是人还是狗,他又一次在空虚中发现了人面狗身的幻影。被缚的长工陈茂在野地里摇荡着,度过了难忘的昼夜。夜里他把挂在脖子上的铜唢呐用嘴衔起来,我们听见从蓑草亭子那边传来的唢呐声在枫杨树乡村回荡,响亮而悲壮。那是1949年的深秋,你听到的其实就是历史册页迅速翻动的声响。第二天庐方的工作队从马桥镇开到枫杨树。他们首先听见的就是那阵唢呐声。他们在河边就看见一个光屁股的男人被吊在蓑草亭子里吹唢呐,那情景非常奇特。工作队长庐方告诉我,把陈茂从梁上解下来时他们差点流出眼泪。陈茂的嘴唇肿胀着,光裸的身上爬满了黑色的飞蚤。庐方从挎包里找出一条裤子让他穿,他没接,却先抢过了别人手里的干粮。他一边嚼咽一边说,“先吃馍馍再穿裤子。”庐方还说从陈茂的脸部轮廓上一眼就能分辨出老同学刘沉草的影子,沉草确实长得像陈茂。这一点谁都认为奇怪。他说枫杨树是个什么鬼地方啊,初到那里你就陷入了迷宫般的气氛中。庐方比喻40年前的工作队生活就像在海底捞沉船,你看见一只船沉在海底却无法打捞,它生长在那里。而每一个枫杨树人像鱼像海藻像暗礁阻拦你下沉,你处在复杂多变的水流里,不知道怎样把沉船打捞上来。庐方回忆起1949年秋天老地主坐在门槛上眺望南方的时刻。他每天都在等待收罂粟的人到来,等待贩盐船从河下游驶来,泊靠在他的岸边。

解放了。收罂粟的人不会来了。庐方说。老地主默然不语。庐方跨过刘家门槛,看见大院里到处都是大大小小的竹匾,竹匾里晾着白色与棕色的罂粟粉,他第一次看见那种神奇的植物花朵,罂粟的气味使他神经紧张,他抓住枪套朝大宅深处走,觉得阳光在这里有了深刻的变化,有人站在屋角的黑暗里修理农具或者纳鞋底,神情木然愚蠢,庐方知道那是枫杨树亘古不变的神情。庐方走到中院的时候看见了刘家的两个女人。翠花花丰腴的手臂上点洒着唯一的阳光,她的佩戴六个金银手镯的手臂环抱在胸前,她的乳房丰满超人。翠花花伏在窗台上向庐方点头微笑,“来啦,长官。”而刘素子当时在给一只猫喂食,刘素子不知为什么女扮男装,但庐方一眼就看出她的实质。庐方后来对我说他忍不住对刘素子笑了,他说他的绑腿布松了,他蹲下去系的时候看见刘素子砰地打碎瓷碗逃进了东厢房。在门边她回头张望,她的猫一样的眼睛突然变得恐慌而愤怒,事隔好多年庐方仍然忘不了刘素子的一双眼睛,“她真的像猫!”

庐方走过黑暗的仓房时听见一阵咳嗽声。透过窗缝他看见一个人端坐在屋角大缸上。他看不清那个人的脸,就掏出手电筒照过去。手电筒照亮一张熟悉的苍白的脸,那个人昏昏欲睡但嘴里含着什么东西。“谁在那儿?”那人说。庐方撞开木扉门。就这样他见到了阔别多年的老同学刘沉草,就这样庐方见到了蜗居在家的所有刘氏家族的成员。他说中国的地主家庭基本上都是一览无余的。你只要见到他们心里就有数了,一般来说,我们的工作队足够制服他们。沉草坐在仓房的大缸上。那也是白痴演义从前啃馍吃的地方。你如果有过吞面的经验会发现沉草在干什么。沉草在吞面。你发现这个细节不符合沉草的性格,你记得沉草归乡时在罂粟地里的昏厥,但沉草现在坐在大缸上,沉草确确实实在吞面。他听见整个枫杨树在下雨。他走在雨中。一条路在茫茫雨雾中逶迤向北。北面的沙坡上有一座红色楼房。他看见自己已变成一只蜗牛在雨中爬行。他看见红色楼顶上有一只网球在滚动,那只球掉下来了在雨地里消失不见了。他听见整个枫杨树在下雨。蜗牛的背上很沉重,它在水洼里睡着了,而那条路上有人在雨中狂奔,他们从后面狂奔而来,蜗牛听见了疯狂的脚步声,它想躲一下却无法挪动身子。他看见水洼被踩碎了,美丽的水花飞溅起来。他听见蜗牛的身子被踩出清脆的巨响,砰然回荡。

院子里打翻了一只竹匾。沉草走出仓房,嘴里还留有罂粟面的余香。他站在台阶上抱住头,他觉得从那场雨中活过来很累。爹咒骂着谁,把地上的花面拾进竹匾。那些罂粟如今像冬日太阳一样对他发光。沉草站着回忆他感官上的神秘变化。他模模糊糊地记起来很久以前他是厌恶那些花的,那么什么时候变的呢?沉草想不起来,他觉得困倦极了脑袋不由自主地靠在墙上,他仍然半睁着眼睛,看见爹的手在竹匾里上下翻动着罂粟花面。“别晒了,收罂粟的人不会来了。”沉草说。“罂粟会烂掉的,你白忙了一年。”沉草不断舔着下嘴唇,他说,“自己吃吧,爹,那滋味真好,你尝尝就知道了。”沉草听见自己在说话,他看见爹扔下花面惊惶地看着自己。“沉草你吞面啦?”爹猛然叫起来抓住他摇晃着。沉草觉得他像一棵草灰那样轻盈,灵魂疲惫而松弛。他说爹我想睡。可爹在用手掰开他紧团的牙床,爹嗅到了他嘴里残存的罂粟味。“沉草你吞面啦?”爹抓住他头发打了他一巴掌。他不疼。他仍然想睡着等待雨中幻景重新降临。他把头靠在爹的肩膀上说,“爹,我看见那只球,那只球掉下去不见了。”庐方记得沉草的形象在五年后已不再清俊不再忧郁,他肤色蜡黄,背脊像虾米一弓样起来,远看和他的地主父亲一样苍老。沉草想方设法逃避着庐方。但庐方总能在仓房的黑暗里找到沉草。沉草绕着大缸走一圈,跳进缸里,他像条蛇一样盘在缸里,一动不动,只是不时打着喷嚏,庐方怀疑沉草已经丧失记忆,沉草不认识他,他猜想沉草是装的,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后来精心设计了谈话的内容,因为他不想把第一场谈话弄得庸俗或者生硬了。

“沉草。周末了,我们去打网球。”

“草坪呢,草坪在哪里?”

“就在你家院子里打。”

“没有球,球掉下去不见了。”

“我带着一只球。”“我已经忘了怎么打网球。”

“沉草,你知道你家有多少土地吗?”

“不知道,枫杨树的土地好像都是我家的。”“你知道你家有多少财产吗?”

“不知道。”“别装傻,你拿着你家的白金钥匙。”

“真的不知道,那都是我爹的东西,我没打开过。”“沉草,你明白我们来干什么吗?”

“不明白,也不想明白,你们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要土改了,要把你们家的土地和财产分给穷人。”“我无所谓,我爹他不会同意的。”

庐方看见沉草从大缸里站起来,他的目光涣散游移不定。沉草仰面看着房顶上的一架纺车,半晌打出一个喷嚏。庐方突然听见沉草轻声喊了他的名字,“庐方,拉我一把。”他把手伸出去抓住了沉草冰凉的汗津津的手掌。庐方回忆他们手臂相缠时勾起了往昔的友情。在仓房的蛛网幽影中他们同时看见一块浅绿色的大草坪,阳光在某个傍晚撒下无数金色斑点,他们挥拍击球,那只球在草坪上滚动着。庐方说,“沉草,打球去。”沉草浑身一颤,他的眼睛闪亮了一瞬复又黯淡。沉草抬起手臂擦着眼睛,他的身上散发出罂粟枯干后的气味。“那只球掉下去不见了。”沉草叹了口气。庐方很快甩开了沉草软绵绵的手臂,他也说,“掉下去不见了,不见了我也没办法。”我听见嘹亮的唢呐声在黎明的乡村吹响,那是1949年末风暴来临的日子。唢呐声召唤着枫杨树的土地和人,召唤所有幽闭的心灵在风中敞开。

风暴来临,所有的人将被卷离古老的居所,集结在新的历史高地上。“跟我来,乡亲们!跟我来吧,斗倒财主刘老侠!”我看见长工陈茂在枫杨树乡村奔走呼号。他的腰间挂着一把古老的铜唢呐(后来唢呐在枫杨树成了革命的象征,农会的男人腰间都挂上了唢呐)。庐方回忆说陈茂是他开展农村工作以后遇见的最为自觉的农民革命者。他的翻身意识尤其强烈就像干柴烈火,你一点他就整个燃烧了。那是个难得的农村干部,可惜后来犯了错误。庐方说南方的农民们的生存状态是一潭死水,苦大仇深并不构成翻身意识,你剥夺他的劳动力他心甘情愿,那是一种物化的惰性。在枫杨树佃户和长工们都把自己看成一种农具,而农具的主人是刘老侠。当庐方的工作队访贫问苦的时候从他们嘴里听到的是刘老侠创业的丰功伟绩。他们说,“枫杨树千年出了个刘老侠,他的手指缝里能敛进金元宝。”庐方说只有一种农民才能革地主老财的命,他自己一无所有,他的劳动力乃至全部精神都被剥夺,臂如长工陈茂,他是以一个完整的革命者出现的,你必须信任他。那一年陈茂自然地成为枫杨树的农会主任。陈茂从工作队领到一杆三八式步枪。陈茂腰挂唢呐肩佩步枪风风火火来往于枫杨树乡村,一时成为真正的风云人物。乡村的孩子看见陈茂就躲在草垛后唱起另一首民谣:

陈二毛,变了样一把唢呐一杆枪走到东啊奔到西地主老财遭大殃

陈茂走到刘家大宅前突然站住,他抓着腰间的唢呐吹了悠悠一声。他不明白自己这么做的道理。也许是提醒地主一家:我来了是我来了。他踢开门喊我来了,院子里一片死寂,几只鸡在地上的青苔间找谷子吃,厢房的门都关着,陈茂抓起唢呐又吹了一声,他踢飞一只鸡又大喊一声,“人都死光了吗?”东厢房的窗打开了。陈茂看见刘素子睡眼惺忪地出现在窗口,她的眼圈发黑,脸却苍白如纸,又一只猫伏在她瘦削的肩上。陈茂看见刘素子的淡绿色瞳仁里映着他的长枪,凝眸不动。她又被枪吓坏了。陈茂朝她眨眨眼睛,他总是从那张冰清玉洁的脸上发现受惊的神色。“别怕。”陈茂的手抠着枪带走过去,“我可不是土匪姜龙,我不会把你怎么样的。”刘素子默然,那只猫叫了一声。陈茂歪着身子倚在窗前,端详着那个闭门不出的女人,他看见她雪白的长颈露在旗袍领子外面,一个梅花形的猫爪印清晰可见。那只猫又叫了一声。刘素子猛地抽搐了一下,砰地关窗,陈茂的脸被木窗重重地撞了一下。“快滚,别这样看我。”

陈茂一手捂脸一手把窗往里推,他说:

“别关窗,我不是来睡你的。”

“我跟狗睡也不跟你睡。”

“女人嘴凶,可没有一个女人敢这样对我说,你是让姜龙给弄傻了。”“你来干什么?翠花花不在家,天还没黑,你来干什么?”“我不找那骚货。我找你爹你弟弟干革命。”“我不管,我就是不愿看见公狗,恶心。”“你会明白我是人是狗的,告诉我他们上哪儿了?”“山上大庙,烧香。”“烧香?”陈茂笑起来,他用枪托打着木窗,“你家劫数到了,谁也救不了你们,现在我是你们的菩萨,明白吗?”“你要是菩萨,该上茅房去找供品。”

“小婊子,你明白拿什么供我,你是最好的供品。”“狗,不要脸的大公狗。”刘素子终于把陈茂关在窗外了,陈茂被关在窗外发愣。他想女人脖颈上的梅花形猫印是怎么回事?它像个小太阳一样照得他熏热难耐,撩动他的情欲。“小婊子,我干了你。”他的额际上沁满了汗,女人的太阳真是熏热难耐。陈茂想这是怎么回事?我跟这家人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想不透,想不透就只有吹唢呐了。

陈茂一边吹唢呐一边坐在门槛上。暮色点点滴滴潜入凄冷宅院,槐树叶子在层层青苔上凋零发烂,他听见一只驴子在磨房里咴咴地叫,那是他长工生涯的老伙计,陈茂忽然想去摸摸那只驴子,他起身朝磨房走去,他看见驴子皮包瘦骨半卧在食槽边,食槽是空的。可怜的驴子跟着他们会饿死的。陈茂把墙角堆着的糠全倒在食槽里,看驴子狼吞虎咽地吃食。他的手从上而下抚摸着驴子肮脏干枯的皮毛,思绪纷乱缅怀他的大半辈子长工生涯。不知过了多久,陈茂觉得身后有动静,他猛地回头看见刘家三人站在院子里,他们脸上灰尘蒙蒙,每人手里抓着一把罂粟叶子。陈茂端起枪拉上枪栓,眯缝着眼睛观察地主一家,他觉得他们手持罂粟行色匆匆很奇怪。“你们带着罂粟干什么去了?”

“上山求神保佑罂粟。山神说收罂粟的人快来了。”老地主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目光省略了持枪的陈茂显得空灵悲伤。陈茂看着地主一家在他的枪下鱼贯而入,翠花花走在最后面,她的金手镯响着伸手把枪往上一挑,无所顾忌地在陈茂裤裆里拧了一把。陈茂往后跳了一下,但没来得及躲开人的手,那里碎裂般地疼。他骂了一声臭婊子货忽然想起工作队交给的任务,便又跑过去横枪堵住了他们,他猛吼一嗓:“站住,明天开会!”地主一家疑惑地瞪着陈茂,然后是面面相觑。“你说什么?”老地主摇着头,“我听不懂你的话。”“听不懂?明天开会!”陈茂说,“开会你懂吗?”“开什么会?”“批斗会,斗你们地主一家。”“干嘛斗?怎么斗?”“到蓑草亭子去!用绳子把你们捆起来斗,跟你们那回捆我一样。”“这是谁定的王法,狗斗人吗?”

“农会。工作队。庐同志说只有斗倒你们枫杨树人才能翻身解放。”陈茂看见老地主手中的罂粟掉到地上。陈茂想天也掉到地上了,狗为什么不能斗人?风水轮回还有什么不可改变的呢?陈茂朝老地主啐了一口。陈茂一高兴就把唢呐吹起来了,他吹着唢呐退出刘家大宅,他听见自己的唢呐像惊雷一样炸响,把刘家几百年的风光炸飞了。

没有人知道刘家三人上火牛岭去干什么。沉草知道这将成为一个秘密,永远不能启齿。爹带着老婆孩子去找土匪姜龙。沉草想爹是糊涂了,刘家人怎么能上山找土匪姜龙?他问爹到底要干什么。爹说花钱请他们下山。沉草说姜龙坑害了姐姐呀,他们无恶不作你不能在他们面前折腰。爹说我记得你姐的冤,那不是一回事,姜龙再坏也没要我的地,我不能让谁把我的地抢去。沉草跺着脚说你让姜龙下山干什么呀?他看见爹的眼睛里爆出幽蓝火花,爹咬着牙,嗓音哽在喉咙里像在哭泣。杀了他们。杀了庐方。杀了陈茂那条狗。谁也不能把我的地抢去。

沉草跟着爹娘往山上走。他想起那次从县城归家的途中,看见姜龙的马队从火牛岭一闪而过。有个声音穿过年轮时光仍然在树林间回荡,“刘沉草,上山来吧。”沉草至今还奇怪,那声呼唤来自何处来自谁的思想中?谁要我上山?也许是我自己?沉草这样想着觉得他始终在某个神秘的圈套中行路,他走不出圈套而茫茫然不知所归。

他们跟着秘密向导寻找姜龙的踪迹,在火牛岭的纵深处他们闻到山霭中浮荡着一股血的腥味,他们朝血腥味浓处走,看见山背上躺着三匹死马和几双红麻草鞋。岩石和干草上淤着紫色的干血。秘密向导说他听见过火牛岭的枪声,他猜姜龙的土匪是往山南去了。沉草在草丛中发现一颗球状晶体,他以为那是一只小球,走过去拾起了它,它一下子就像磁铁一样粘在他手心上,他把手翻过来端详着,突然尖厉地喊起来,“眼睛,谁的眼睛!”他想摔掉它却无论如何摔不掉,他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拾起了一颗人眼珠子!沉草像在梦里,手上一直粘糊糊的抓着那颗人眼珠子。爹和娘来掰他的手时已经掰不开了,沉草紧握着那颗人眼珠子,就像紧握从前的网球。他看见爹绝望地蹲在一匹死马身边。山风吹过来山风现在把我们都卷起来抛到天边,这就是你走入绝境的感觉。沉草听见爹对着死马说,“死了,再也没指望了。”沉草觉得火牛岭真像一个圈套,在荒凉无人的山顶上你会体会到跋涉后的空虚。你去找土匪姜龙,但土匪姜龙也走了。沉草忘不了爹面对山南时悲哀而自嘲的笑容。爹从来不笑,爹一笑灾难就已经临头了。这一天像是梦游火牛岭,爹抓着一把罂粟叶子去上山找姜龙!沉草想爹真是糊涂了,在山上你听见喊声你找不到那个人,这就是圈套。沉草疲惫得要命,只是跟在爹娘身后走。回想起来,他是一直抓着那颗人眼珠子的,他想那只网球可能一直滚到这里,网球不见了人眼珠子出现了,他想这也是圈套把我牢牢套住了,我必须抓着这颗人眼珠子。枫杨树的祖父对孙子说,“传宗接代跟种田打粮不一样。你把心血全花在那上面,不一定有好收成。就像地主老刘家,种花得果,种瓜得草,谁知道里面的奥妙?人的血气不会天长地久,就像地主老刘家,世代单传的好血气到沉草一代就杂了,杂了就败了,这是遗传的规律。”

我明白枫杨树乡亲的观点趋向原始的人本思维。你不能要求枫杨树人对刘家变迁作出更高明的诠释。工作队长庐方对我说,揪斗地主刘老侠时曾经问他有什么交代的,他的回答让工作队的同志们窃笑不已,刘老侠说,“我对不起祖宗,我没操出个好儿子来。”刘老侠又说,“怪我心慈手软,我早就该把那条狗干掉了。”那时候庐方已经知道刘老侠说的狗是农会主席陈茂。1950年春天3000名枫杨树人参加了地主刘老侠的斗争会。那个场面至今让人记忆忧新。刘老侠站在蓑草亭子里,从前的佃户和长工们坐在四周荒弃的罂粟地里。庐方说当时的气氛就像马桥镇赶会一样,孩子哭大人闹,好多男子在偷吃罂粟叶子,会场湮没在干罂粟的气味中,让工作队难以忍耐。庐方说枫杨树人就是这种散漫的脾气无法改变,他让农会主席朝空中鸣枪三声,蓑草亭子四周才静下来。“刘老侠,把头低下来!”庐方说。

老地主不肯低头,他仰着脸目光在黑压压的人群中逡巡,神情桀骜不驯,他的鹰眼发出一种惊人的亮度,仍然威慑着枫杨树人。人们发现刘老侠的脸上与其说是哭泣不如说是微笑。“刘老侠,不准笑!”庐方说。

“我没笑,我想哭的时候就像笑。”

“老实点,把头低下来!”

“分我的地怎么还要我低头呢?”

庐方当时朝陈茂示意了一下,他想让陈茂把他的头摁下去,但陈茂理解错了,他冲上去举起枪托朝刘老侠头上砸去。一记沉闷的响声,刘老侠踉跄了一下又站住了。老地主的眼睛依然放光,他轻轻说了一句,“狗。”庐方说这下会场真正乱了,那些枫杨树人全站了起来,他看见翠花花戴满了金手镯从人群里奔过来,她一路哭嚎直奔老地主身边,她从一个男人手中抢过一片罂粟叶子给老地主糊伤口,老地主推开她说,“没你的事,给我滚回家。”翠花花就直奔陈茂去夺他的枪。翠花花一边跟陈茂撕扯一边哭骂不迭,“你怎么敢打东家你这条掏不空的狗鸡巴夹不断的狗鸡巴。”枫杨树人哗地笑开了。庐方对陈茂喊,“把她拽下去!”但陈茂在翠花花的撕扯下只是躲闪。庐立听见台下有人喊:“陈二毛,翠花花,×××!”下面的话他听不清,他忍无可忍地吼,“别跟她拉扯,把她拽下去。”陈茂的脸又红又白,他骂了一声臭婊子,然后抬脚踢在翠花花的乳房上,然后陈茂也对女人说,“没你的事,给我滚回家。”庐方说刘老侠的斗争会就开得那样乌烟瘴气让你啼笑皆非。那天天气也怪,早晨日头很好,没有野风,但正午时分天突然暗下来,好多人在看天。在准备当众焚烧刘家的大堆地契帐本的时候风突然来了,风突然从火牛岭吹来,吹熄了庐方手里的汽油打火机。风突然把那些枯黄的地契帐单卷到半空中,卷到人的头顶上。3000名枫杨树人起初屏息凝望,那些地契帐单像蝴蝶一样低飞着发出一种温柔的嗡鸣,从人群深处猛地爆出一声吼,“抢啊!”人群一下子骚乱了,3000名枫杨树人互相碰撞着推搡着,黑压压的手臂全向空中张开。庐方的工作队员扯着嗓子喊,“乡亲们别抢,地契帐单没用了。”但没有人听。庐方说他没办法了只能再次鸣枪三声。他说枫杨树人什么都不怕,就怕你的枪声。三声枪响过后枫杨树人再次平静,所有的地契帐本都被他们掖在怀里了。他们掖着那些纸片就像掖着土地一样心满意足,你能对他们再说什么?庐方说他最后就让他们全带回家了。

“沉草,你过来。”爹在喊他。沉草走到爹的床边,他凝视着爹伸向虚空的那只手,那只手如同地里挨雨淋过的罂粟有一种霉烂的气味。爹病了。我知道。爹头一回生病。我知道。爹过不下去才会生病,要靠你了。

什么?你老是听不懂爹的话。当初我应该把你溺在粪桶里。

当初不如让姜龙带你走,当土匪也比当狗强,现在轮到我们当狗了。沉草看见爹的手里仍然紧抓着一把罂粟叶子。沉草说你把它放下吧,收罂粟的人再也不来了。爹点点头,他的手从空中垂下来在沉草腰间摸索着。沉草说,爹,你在摸什么?枪,我给你的枪呢。在这儿。你放一枪给我听。只有两颗子弹,放完了就没了。

那就留着吧,路上要用枪。

沉草走到床后,娘已经给他收拾好了行装,一大堆包裹堆放在地上。娘坐在便桶上哭,她总是坐在便桶上哭。沉草觉得饿,别过脸找那只装满干粮的黑陶瓮,陶瓮的木盖已经很久没有开过了,上面蒙着一层灰。他把手伸进去,里面空了,只掏出一块硬邦邦的馍,馍被咬过一口了,月牙形的齿印已经发黑。沉草抓起馍往嘴边送时听见娘叫了起来,“别吃它,那是演义吃剩下的!”他对那只隔年老馍端详着,看见演义血肉模糊的脸刻在馍上,但他放不下馍,“我饿。”他一边干呕一边啃咬,那只馍像盅药在肚腹中翻江倒海,他一边呕着一边朝外面跑,听见爹愤怒地拍着床板,“别吃了,快滚吧快给我滚吧!”沉草出逃的那天夜里下着大雨,狗没有叫,雨声掩蔽了刘沉草仓皇迷惘的脚步。第二天清晨刘宅门前留下了一大片像蜂窝一样杂乱的脚印。去稻田排水的枫杨树人围着那些脚印喊逃啦,地主逃啦。现在看起来逃了就逃了,你没有必要再去追打丧家之犬,庐方说,但是1950年我沉浸在某种亢奋心态中刹不住胯下的红鬃烈马。我带着陈茂和工作队沿着沉草的脚印追,一直追到火牛岭上,我看见沉草在慢悠悠地爬坡他真的是慢悠悠的一点不像逃亡。他的身上捆绑着五六个包裹,像披铠甲执长矛的武士出征远方。沉草听见了马蹄声回过头,他像个木偶一样站着朝我看。陈茂要拍马上去被我拦住了,我看见他正站在一块石崖上,我怕他跳下去。我对他喊:“别逃啦,你逃到哪里都是一样,逃不出我的掌心。”他们然像个木偶站着不动。后来他开始解身上那些包裹,他将包裹迅速地往石崖下推,我听见了金属撞击山石的清脆的响声,我猜他把刘家的金银财宝都推到深涧里去了。

只留下一个最大的包裹,沉草就抱着它坐在石崖上等我们上去。我踢踢那只包是软的,我看见一些灰白色的粉状物从破缝间流出来,发出奇异醉人的香味。

“这是什么?”我问沉草。

“罂粟。”沉草说。“谁让你逃的?”我又问。我看见沉草神情困顿地歪倒在我的腿上,疲倦地说,“我爹。”

“你想逃到哪里去?”“找姜龙。”“你想当土匪了?”“不知道。一点不知道。”

被堵获的沉草像一片风中树叶一样让人可怜,但你看不到他的枪。庐方说我没想到沉草的腰间藏了一支枪。知道内情的人谈起刘家的历史都着重强调沉草和长工陈茂的血亲问题。他们说沉草的诞生就是造成地主家庭崩溃消亡的一种自动契机,你要学会从一滴水中看见大海。他们说沉草的诞生预示着刘老侠的衰亡,这里有多种因果辩证关系,我无法阐述清楚,我只能向你们如实描绘刘家历史的发展曲线。我知道你们感兴趣的还有旧日的长工后来的农会主席陈茂。陈茂其实是个不同凡响的形象。他的出现与消失必将同地主家庭形成一种参照系。庐方说过枫杨树的土地革命因其有了骨千陈茂才得以向前发展。他至今缅怀着那个腰挂唢呐肩佩长枪的农会主席陈茂。我问陈茂后来怎么样了?庐方面露难色不愿提这个话题,他说了一句讳莫如深的话:你能更换一个人的命运却换不了他的血液。他还说,有的男人注定是死在女人裤带上的,你无法把他解下来。

1950年也是陈茂性史上复杂动荡的一年。那年陈茂与翠花花割断了多年的蛛网情丝,被他的唢呐迷过的人们希望他的生活步入正轨。你注意到他的英俊而猥亵的脸上起了一种变化,这种变化使他重返青春,浑身散发出新颖的男人的魅力。女人们给陈茂提亲络绎不绝,陈茂总是笑而不语。女人们说“陈二毛你让地主婆掏空了吗?”陈茂就端起枪对她们吼,“滚,别管我的鸡巴事,我要谁我自己知道!”你可以猜到陈茂要的是谁。

陈茂是半夜潜进刘家大宅去的。那天月光很明净,夜空中听不见春天情欲的回流声,他的身体很平静。他挎着枪站在刘素子的窗前,回头看见一个熟悉的影子在青苔地上拉得很长很长,那是他自己的影子。他回想起从前多少个深夜他这样摸到翠花花的窗前,陈茂的心情很古怪,既不兴奋也不紧张,仿佛是依循某个宿愿去完成一件大事。他看见刘素子养的猫伏在窗台上,翡翠色的猫眼在月光下闪闪烁烁。你他妈的鬼猫。陈茂嘀咕了一句,他拉出枪上的刺刀对准猫眼刺进去,刺准了,猫眼喷出暗血猫呜咽了一声。陈茂用刺刀轻轻撬开了木窗,跳进了东厢房。他看见刘素子睡在大竹榻上,她仍然睡着,陈茂知道她是个嗜睡的女人。刘素子半裸在棉被外面。这是他头一次看见刘素子真实的乳房,硕大而饱满,他想刘家的女人吃得好才有这么撩人的乳房。陈茂从脖子上拉下汗巾轻轻蒙在女人的眼睛上,然后他把她从被子里抱起来,那个绵软的身体像竹叶一样清凉清凉的。他奇怪她怎么还不醒,也许在做梦。他抱着她走到院子里时听见那只猫又呜咽了一声。陈茂的手一抖,他想不到死猫又呜咽了一声。被劫的女人终于醒了,她在陈茂的怀里挣扎,张不开的睡眼像猫一样放出惊恐的绿光。“姜龙,姜龙的土匪来了!”

陈茂抱紧女人往门外跑,他看见翠花花屋里的灯光亮了,翠花花走出来,蓬头垢面地跟着他们。他倚在廊柱上猛地回头,“你跟着我们干什么?骚货。”翠花花不吱声地抓他的枪,他闪开了继续跑,他听见翠花花被什么绊倒了,翠花花终于喊起来,“狗,快把她放下!”

“你再喊我一枪崩了你。”陈茂把刘素子举了举说。他抱紧那个冰凉的女人朝野地里跑。月光清亮亮的,夜风却是潮红的掠耳而过,他觉得怀里的女人越来越凉,他冻得受不了。他必须把那个冰凉的身体带到他的体内去。陈茂飞跑着,他听见自己跑出了一种飞翔的声音,他知道这不是梦却比梦境更具飞翔的感觉,他朝着蓑草亭子那里飞跑,他看见蓑草亭子耸立在月光地里。它以圣殿的姿态呼唤他,他必须飞进去,飞进去!“狗,放下我,你不能碰我。”女人在他怀里喊。“非碰不可。”陈茂咬着牙说,“我早晚都要把你干了。”“你是谁?”女人睁大眼睛,女人怎么也看不清他的脸。“陈茂。”陈茂想了想回答,“我不是姜龙,我让姜龙先走一步了。”陈茂把刘素子放到蓑草亭子下,他抬头看见锥形草顶下飞走了一对夜鸟。这真是一个做爱的好地方,陈茂无声地笑着坐到女人的肚子上,月光下那个雪白清凉的胴体微微泛着寒光,他闭上眼睛,手在那圈寒光里摸索蛇行,最后停留在高耸的乳房上。他感觉到女人已经瘫软了,但他的身体也像打摆子一样控制不住颤个不停,他嘴里咝咝地换着气,感觉到自己前所未有的虚弱,“我早晚要把你干了。”他咬着女人的乳晕,听见铜唢呐从身边滚出去,当当地响。庐方说他曾经感觉到陈茂和地主一家之间存在的神秘的场。但他理不清他们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他问陈茂,陈茂自己也说不清,他只知道他恨地主一家。陈茂说,“要么我是狗,要么他们是狗,就这样,我跟他们一家就这么回事。”庐方不知道陈茂对刘素子实施过暴力,直到有一天翠花花从刘宅门洞里跳出来,拉住他告陈茂的状,说刘素子怀孕了,怀的是陈茂的种。庐方说你别诬陷我们的干部,翠花花指着天发誓,她说长官你可别相信陈茂,那是一条又贱又下流的狗,他干遍了枫杨树女人最后把刘素子也干了,你去看刘素子的肚子吧,那是他的罪孽!庐方后来去找陈茂核证,陈茂坦然承认,他说我是把刘素子干了,他问庐方干革命是不是就不让干刘素子,庐方答不出来。他考虑了好久,决定撤掉陈茂的农会主席,下掉他手里的枪。他记得下枪的时候陈茂把步枪死抱住不放。他脸涨得通红吼,“为什么不让我干了?我恨他们,我能革命!”庐方说他心里也怅然,但事情到这一步已经不可收拾,他知道工作队能把陈茂从蓑草亭子梁上解下来,却不能阻止他作为枫杨树男人的生活。庐方想在枫杨树找到更理想的农会主席。

那天凌晨下着雨,也许不是雨,只是风吹树叶声。沉草记得他在一片心造的雨声中蜷缩着,他看见自己幻变成一只黄蜂躲在罂粟的花苞里吸吮着,嘴里一股熏香,他的睡眠总是似醒非醒。鸡啼叫了第一遍以后,雨中传来了脚步声。他听见窗户被什么硬物敲击了一下,一个影子雪白冰凉地映在窗纸上。你是谁?影子不说话。沉草想披衣下床的时候听见姐姐说,“沉草,你如果是刘家的男人就去杀了陈茂。”“你说什么?”“我去摘罂粟,你去杀了陈茂。”

沉草点亮灯,窗外的姐姐已经消失了。他觉得她很异样,他想也许是梦游,姐姐经常梦游。那阵脚步声消失在雨中,她去哪里摘罂粟?沉草仿佛又睡去,他蜷缩着不知过了多久,听见东厢房那儿闹起来,有人呼号大哭。他迷迷糊糊地往东厢房跑,看见爹蹲在姐姐身边,姐姐躺在地上,白丝绒旗袍闪烁着寒光,他看见姐姐的脖颈上有几颗暗红的齿痕,还有一道项圈般的绳迹。梁上那根绳子还在微微晃动。她把自己缢死了,她为什么要把自己缢死?沉草看见爹在掩面哭泣,爹说,“好闺女,男人都不如你。”

“她说她去摘罂粟。”沉草漫无目的地绕着姐姐尸体转,他闻见一股霉烂的罂粟气味从她张开的嘴里吐出来,她脸上表情轻松自如。沉草想要是我把那股气味吐出来,我也会变得轻松自如的。“她说她去摘罂粟,我去把陈茂杀了。”沉草说。他看见爹猛然抬起头,嘴角痛苦地咧开笑着。他想这回灾难真的临头了。爹站起来抱紧他的脖子,爹的双手搓着他的脸,“她去了,沉草你怎么办?”“怎么办?”沉草僵立着任凭爹的手在他脸上搓压,他回忆起小时候陈茂也这样搓压他的脸,以前很疼现在却没有知觉了。你怎么办?沉草摸摸腰间的枪,枪还在,已经好久没使用过它了。沉草想了想说,“那好吧,我就去把陈茂杀了。”沉草抬臂打了下垂在面前的那根绳子,朝外面走。娘从后面扑上来抱住他,喊道,“沉草你不能去,千万不能去。”爹也扑上来抱住了娘,爹说,“去吧,把陈茂杀了再回家。”娘说,“去了还能回家吗?刘家就你一条根了。”爹说,“管不了那些了,快去吧。”娘又喊了一声,“沉草别去,你杀别人吧不能杀陈茂。”爹这时候一脚踢开了娘,爹吼着:“骚货你到现在还恋着那条狗!”沉草回头看着三人相互缠拉的场面觉得很好笑,他说,“你们到底让不让我去?”他看见娘卧在地上哭,爹的脸乌黑发青,爹推了他一把,说,“沉草,去吧。”那时枫杨树人还不知道刘家大宅发生的事。地里的人们看见刘沉草从家里出来,怕冷似地缩着肩膀。他朝人多的地方走,看见熟识的人就问,“陈茂在哪里?”人们都好奇地看着他恍恍惚惚的模样,他们说你找陈茂干什么?沉草说他们让我杀了陈茂。人们都一笑了之,以为沉草犯魔症了,谁也不相信他的话。有人头一次当沉草的面开了恶毒的玩笑,“儿子不能杀老子。”沉草对此毫无反应。他经过地里一堆又一堆的人群,最后听见蓑草亭子那里飘来一阵悠扬的唢呐声,他就朝蓑草亭子那里走。你要相信这一天命运在蓑草亭子布置了一次约会。陈茂这天早晨坐在那里吹唢呐,吹得响亮惊人,整个枫杨树都听到了那阵焦躁不安的唢呐声。陈茂看见沉草走过来了,怕冷似地缩着肩膀,他扔下唢呐说少爷你怎么大清早的出来逛了?他忽然觉得沉草的神情不对劲,沉草皱着眉头把手伸向腰间摸索着,他看见一支缠着红布的驳壳枪对准了自己。陈茂以为沉草在开玩笑,但他又知道沉草从来不跟任何人开玩笑。陈茂抓挠着脸问:“沉草你想干什么?”“他们让我把你杀了。”

“你说什么?”“他们让我把你杀了。”

“别听他们的。沉草你没听说过我是你亲爹?”“听说了,我不相信。”

“要想杀我让刘老侠来,你不行。”

“我行,我早就会杀人了。”

在最后的时刻陈茂想找枪,但马上意识到他的枪已经被下掉了。“我操你姥姥的!”陈茂骂了一声,然后他把铜唢呐朝沉草头上砸过去。沉草没有躲,他僵立着扣响扳机。枪声就这样响了。沉草打了两枪,一枪朝陈茂的裤裆打,一枪打在陈茂的眼睛上。他低头看见驳壳枪在冒烟,他把枪在手中掂了一下然后扔在地上。地上滚动着一只晶莹的小小的球体,他拾起来发现那是陈茂的眼珠子,它粘糊糊地卡在两个指缝间。血已经在蓑草亭子蔓开了,沉草又找陈茂的生殖器,却找不到。他摸摸陈茂的裤裆,生殖器仍然挺立在他身上。“打不下来。”沉草咕哝着,他觉得这很奇怪。在这个过程中沉草的嗅觉始终警醒,他闻见原野上永恒飘浮的罂粟气味倏而浓郁倏而消失殆尽了。沉草吐出一口浊气,心里有一种蓝天般透明的感觉。他看见陈茂的身体也像一棵老罂粟一样倾倒在地。他想我现在终于把那股霉烂的气味吐出来了,现在我也像姐姐一样轻松自如了。庐方说事发后你看不见凶手沉草,谁也没看见他往哪里跑。人们赶到刘家大宅,在院子里见到了刘素子的尸体,刘素子死后躺在大竹榻上,容颜不变仿佛午夜的安睡。刘素子的黑发里插着一朵鲜红的罂粟。罂粟盛开的季节早已过去,你不知道地主一家是怎样把那朵罂粟保存下来的。“刘沉草呢?”庐方问。

“死了,该死的都会死的。”老地主说。“你们上火牛岭吧,沉草去投奔姜龙了。”翠花花说。庐方带着人马上火牛岭搜寻凶手沉草。在一个山洞里他们看见了沉草的黑制服和陈茂的铜唢呐,那两件东西靠在一起让你不可思议,但找不到人影沉草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庐方的人马回到枫杨树已是天黑时分,远远的就听见整个乡村处在前所未有的骚乱声中。男人女人拉着孩子在村巷里狂奔。他们看见了火,火在蓑草亭子里燃烧成一个巨大的火炬。庐方拍马过去,他目睹了枫杨树乡村生活中惊心动魄的一幕。他首先发现死者陈茂被人从村公所搬迁了,死者陈茂被重新吊到了蓑草亭子的木梁上,被捆绑的死者陈茂在半空里燃烧,身体呈现焦黑的颜色弯曲着,而蓑草亭子燃烧着哔剥有声,你觉得它应该倾颓了但它仍然竖立在那里。走近了你发现地上还躺着三具交缠的尸体,刘老侠、翠花花还有刘素子,他们还没烧着,惊异于那四人最后还是聚到一起来了。“刘老侠--刘老侠--刘老侠--”

庐方听见围观的人群里有人在高亢地喊着老地主的名字。你真的无法体会刘老侠临死前奇怪的欲望。庐方说你怎么想得到他连死人也不放过,他把陈茂的尸体吊到蓑草亭子上,临死前还把陈茂做了殉葬品。庐方说他从此原宥了死者陈茂的种种错误,从此他真正痛恨了自焚的地主刘老侠,痛恨那一代业已灭亡的地主阶级。

1950年冬天工作队长庐方奉命镇压地主的儿子刘沉草,至此,枫杨树刘家最后一个成员灭亡。

庐方走进关押沉草的刘家仓房,他看见被抓获的逃亡者坐在一只大缸里。庐方想起他到枫杨树与刘沉草重逢也就是在这只大缸边。幽暗的空空的仓房里再次响起一种折裂的声音,你听出来一部历史已经翻完掉到地上了。庐方走过去敲了敲缸说,“刘沉草,给我爬出来。”

沉草好像睡着了。庐方把头探到缸里,看见沉草闭着眼睛嘴里嚼咽着什么东西。“你在嚼什么?”沉草梦呓般地说,“罂粟。”庐方不知道沉草被绑着怎么找到了罂粟,他把沉草从缸里拉起来时才发现那是一只罂粟缸,里面盛满了陈年的粉状罂粟花面。庐方把沉草抱起来,沉草逃亡后身体像婴儿一样轻盈。沉草勾住庐方的肩膀轻轻说,“请把我放回缸里。”庐方迟疑着把他又扔进大缸。沉草闭着眼睛等待着。庐方拔枪的时候听见沉草最后说,“我要重新出世了。”庐方就在罂粟缸里击毙了刘沉草。他说枪响时他感觉到罂粟在缸里爆炸了,那真是世界上最强劲的植物气味,它像猛兽疯狂地向你扑来,那气味附在你头上身上手上,你无处躲避,直到如今,庐方还会在自己身上闻见罂粟的气味,怎么洗也洗不掉。作家在刘氏家谱中记了最后一笔。

枫杨树最大的地主家庭在工作组长庐方的枪声中灭亡,时为公元1950年12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