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厨子杀鸡宰羊的忙了一整天了。从顺福楼请来的厨子脸孔白里透红,身架又高又胖,手脚却麻利,说话的声音也响如爆竹。另一个厨子看上去不怎么像一个厨子,且不说他的黑黑瘦瘦腌菜似的脸,他在灶台前始终毛手毛脚的,杀最后一条大青鱼时甚至掏破了鱼胆。

白厨子浇了点醋在青鱼肚子里,怒气冲冲地在水缸里漂那条鱼,他说,早知道你这么笨,还不如我一个人干,老邓说你在德大饭庄干过,我看你是在那儿洗碗扫地的吧?

黑厨子不说话,他只是卑琐地赔着笑脸,垂着手站在旁边看白厨子洗鱼肚。

白厨子朝黑厨子翻了个白眼,他说,你站着干嘛?还不快去把那块肉的骨头剔出来?呸,就你这么笨的人,也敢来陈家的宴席做厨子?

黑厨子慌慌张张地从水缸上跳过去,刀在哪儿?他这么问着,立刻意识到不该这么问,扑到桌前抓住了那把刀,他说,刀在这儿呢,我马上把骨头剔出来。

你知道这陈家什么来历?白厨子说,这方圆三百里之内谁也富不过枫杨树陈家,四代盐商,出了一个进士,三个举人,虽然陈老先生一辈子呆在镇上,可两个儿子还是出息,一个在县府做副县长,一个在军队里是少校营长呀。

黑厨子说,我知道他家富,光是猪肉就腌了三大缸呢,这么多肉够我们家吃一辈子了。

你就知道肉,陈老先生不稀罕肉,他爱吃鱼,他最爱吃我们顺福楼的红烧划水,要不怎么就点我名上这儿来做宴席呢?白厨子把那条涮洗过的青鱼拎在手上,他用手指在鱼肉上蘸了蘸,然后伸到黑厨子嘴边,对他说,你尝一尝鱼肉,看还苦不苦,要还苦就麻烦了,一盆红烧划水装九条鱼尾,讨吉利的,陈老先生过寿辰讲究的就是吉利,八尾鱼端上去他肯定要骂人的。

黑厨子诚惶诚恐地瞪着那条鱼,他说,我不敢尝,还是你来尝吧。

有什么敢不敢的?是生鱼,做好了我还不让你尝呢。白厨子把那根手指塞到黑厨子嘴里,他说,我整天都在剔鱼片烧划水,可我就是尝不得生鱼的腥味。

黑厨子任凭白厨子把手指塞进他的嘴,他舔了舔那根手指,咽了口唾沫说,不苦,就是有点腥。

不苦就好。白厨子松了一口气,转过去把鱼放在案板上,突然想起什么,又把鱼拎高了对准黑厨子的脸,不行,那么尝我还不放心,白厨子说,你干脆在鱼尾那儿尝一尝,万一苦胆汁渗到尾巴上去就麻烦了。

黑厨子犹豫着,看看白厨子的脸色,又看了看面前的那条鱼,我尝,反正我不怕腥,黑厨子短促地笑了一声,然后吐出舌头在大青鱼的尾巴上舔了两下,不苦,尾巴上也不苦,黑厨子对白厨子露出一张灿烂的笑脸,他说,一点也不苦,就是有点腥。腥得厉害,鱼尾巴怎么这么腥?

白厨子再次把鱼扔到案板上去,回过头瞪了黑厨子一眼,你尽说废话,白厨子说,鱼尾巴不腥什么腥?可等会儿红烧划水做好了,那腥味就没有了,那香味就出来啦。

黑厨子在给一大块猪肉剔骨头时干得异常认真,一边剔着骨头一边咽着唾沫,他很害怕白厨子听见他喉咙里咽唾沫的声音,他想忍住,但因饥饿引起的唾沫像潮起潮落,他无法停止自己饥饿的声音。

你不要再剔了,白厨子说,你他妈的怎么这样笨,剔根骨头要这么长时间,这样下去八点钟也开不了席。

还有肉剔不下来,这么一长条肉粘在骨头上,太可惜了,黑厨子说。

你以为陈家在乎这点肉屑子?嘁,一长条肉,一长条肉!白厨子上来把那根大肉骨头夺过去,往装垃圾的箩筐里一扔,他说,我看你什么也干不好,给我去剥大葱吧!

黑厨子顺从地走到屋角去剥大葱,他蹲在那儿剥大葱,目光却还留恋着垃圾堆里的那根肉骨头,还有一长条肉没剔下来呢,他轻声嘀咕着,剥葱的动作显得三心二意的。

我上了老邓的当,他还说你在德大饭庄做过红案,你算什么狗屁红案?白厨子说,我今天是要累死半条命了,早知道这样,还不如自己找个红案师傅来。

我手脚是笨了点,可我不要工钱。黑厨子嗫嚅道,说好了的,只要管我一顿饱饭。

一顿饱饭,嘁,一顿饱饭!你还这么爱吃,哪儿听说过做厨子的这种猴相?白厨子半笑半恼地切着肉片。他的刀功很好,手中的刀刃随着腕部的抖动舞蛇走龙,案板上跳跃着一堆或红或白的光点。白厨子说,我就猜到你不是厨子,看你的眼神就知道了,做厨子的人看见鱼呀肉呀眼睛是冷的,你见什么眼睛都亮,恨不得生吃了它们呢。

黑厨子没有听见白厨子的话,他的眼睛正如白厨子所描述的那样,闪闪烁烁地亮着,盯着箩筐里的那根肉骨头。那根肉骨头的大半部分被掩在白菜皮里,但仍然有一端倔强地露在外面,骨头上粘附的一层粉红色的肉也仍然清晰夺目。

我做了二十年厨子了,一做酒席不吃就饱,白厨子说,别人见我又白又胖,以为我整天吃什么山珍海味,其实我每顿才吃一块肉,多半块都吃不下去。

黑厨子没有听见白厨子的话,他的眼睛盯着箩筐,呼吸突然急促起来,他的脸上出现一种焦灼而痛苦的表情,一只手迟疑着伸向箩筐,抓住了那根肉骨头,然后他回头瞥了一眼白厨子,嘴里慌慌张张地应了一句,就是,就是吃不下去。

我说我自己呢,白厨子嗤地笑了一声,说,你也会吃不下去?骗鬼去吧,我看等会儿那顿饭你非把肚子吃炸了不可。

黑厨子附和着也笑了一声,但他的笑声听上去突兀而紧张,白厨子猛地回过头,警惕地扫了黑厨子一眼,你在干什么呢?白厨子说:让你剥葱,你把手伸到箩筐里干什么?

我扔这些烂葱叶呢,黑厨子弯腰站在那儿,用身子挡着白厨子的视线,他有点结巴起来,烂葱叶,箩筐,黑厨子说,箩筐满了,我去把垃圾倒掉吧。

手别乱伸。白厨子的目光犀利地盯着黑厨子瘦削的背部,他大概想到了什么,突然冒出话来,上门厨子的规矩你该知道吧?老邓他肯定跟你说过规矩吧?

我懂规矩,老邓说随我怎么吃都行,就是不让带走,什么东西都不能带。黑厨子说。

知道我就放心了,白厨子说,陈家其实也不在乎一碗肉半条鱼的,可万一少了什么,都记在我的名下,传出去不仅坏了我的名声,也坏了顺福楼的名声。

我懂,就是一根骨头也不能带出门。黑厨子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的,他似乎想把两只手从箩筐里拿出来,但两只手不听话,十根手指抓紧了那根肉骨头把它往垃圾深处埋,最后黑厨子用白菜皮盖住了肉骨头。他直起腰来,对着箩筐叹了一口气,又摊开双掌看了看自己的手,看见他的十根手指都是油汪汪的,他想这辈子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的肉骨头,可是这么好的肉骨头就这么扔在垃圾堆里了。

陈家的女佣曾经到厨房来查看寿宴上的菜肴,那女人嘴碎,说肉丝切得太粗,又嫌猪肚煮得不烂,白厨子嘴上客气地应允着,心里却很气恼,因此女佣一出厨房,白厨子就冲着她的背影骂了一串脏话。

女佣刚走,那个小男孩就来了。小男孩大约有八九岁的样子,脸很脏,身上穿着件大人的棉袄,腰中用布条扎了一道。小男孩怯生生地把脑袋探进门内,朝厨房四角迅速张望了一番,白厨子正没好气,不知怎么他认为小男孩是女佣的孩子,于是又冲着他大声嚷道,滚出去,哪来的野孩子?

小男孩吓了一跳,那颗蓬乱的脑袋闪了闪,很快就不见了。白厨子悻悻地把切好的肉丝倒在案板上,我做了二十年厨子,轮得到她教我切肉丝?白厨子把案板剁得砰砰地响,他说,狗仗人势,她算老几?嘁,她来教我切肉丝?

白厨子发现黑厨子不在听自己说话,黑厨子抓着一把大葱,看样子心神不定的,他跌跌撞撞地走到外面,一眨眼又抓着那把大葱回来了。

你怎么回事?白厨子又嚷嚷起来,你脑子还在脑壳里吗?让你把猪肚再放到炉子上炖一会儿,你他妈的在梦游呀?

我没梦游,黑厨子神情木然,指着门外说,那孩子走了。

你也走吧,你在这里屁用也没有,白厨子说着鼻孔里发出轻蔑的声音,我知道你不会走,你还等着那顿饭呢。

白厨子用一只筷子插在猪肚上察看它是否煮烂了,他听见身后传来碗碟碰撞的声音,白厨子回过头就看见了一只慌乱的小手,那只小手从窗外伸进厨房,抓住了碟子里的一块卤肘花,白厨子怪叫了一声冲出去,他看见那个肮脏的小男孩缩在墙角边,满面惊惶地望着他,他看见小男孩的嘴被什么东西塞得鼓了起来,嘴角上淌着几滩暗红的油汁,而他的手里紧紧地抓着那块卤肘花。

该死,怎么进来个小叫化子?白厨子扑过去抢他手里的肉,让他吃惊的是小男孩的反抗和挣扎,小男孩朝白厨子乱蹬乱踢,两只小手紧紧抓着那块肉不放,白厨子对厨房里的黑厨子高声叫喊着,快出来!快把肉抢下来!快把这野孩子撵走!但厨房里的黑厨子一声不吭,他没有出来。白厨子大概太高太胖了,他拧住了孩子的耳朵不让他逃走,对孩子的嘴和手却无可奈何,眼看孩子张大嘴凑近了那块肉,白厨子朝厢房里高声大叫起来,来人哪,快来抓小偷!

厢房那里跑来了几个人,他们帮着白厨子抢下了卤肘花,白厨子用围兜托住卤肘花仔细看了看,看见油亮的肉皮上已经留下一排细小的齿印。白厨子骂了一声,对着那个女佣劈头盖脸训了一顿,是谁把这小叫花子带到厨房里来的?是谁家的孩子?跟条野狗似的,见什么咬什么?白厨子把卤肘花送到女佣脸前,说,你看看,你自己看看这牙印,让我怎么端上桌去?

女佣大概对这件事摸不着头脑,她揪住了小男孩的胳膊,与另外三个佣人面面相觑,谁家的孩子?女佣疑疑惑惑地审视着小男孩的脸,眼睛倏地一亮说,不是谁家的孩子,肯定是街上的小叫化子!女佣这么说着一扬手就掴了小男孩一记耳光,小叫化子,你怎么溜进来的?女佣横眉立目地说,爬墙进来的?你吃豹子胆了?怎么敢跑到这里来偷东西?

白厨子推开女佣,拜开小男孩的嘴查了查他嘴里的东西,看见一堆白白的馒头渣子,白厨子就放心了。这孩子是饿疯了,白厨子说,我可没见他偷东西,他是饿疯了,你们撵他出去就行了嘛。

白厨子用围兜兜着卤肘花回到厨房,看见黑厨子抱着脑袋坐在炉灶旁,他的干瘦的背影纹丝不动,看上去像一截枯死的树桩。

你坐在那儿干什么?睡着了?白厨子把卤肘花放回到盆子里,用刀刮去肉皮上的齿印,又抓了把葱花盖在上面,白厨子继续数落着黑厨子,没见过你这么没用的人,手脚笨不去说它,长了眼睛也是出气的,你不就站在窗边吗?怎么让那孩子把肘花抓了去?

白厨子听见一种奇怪的声音,他歪过头注视着黑厨子,发现黑厨子的双肩在轻轻地抽搐,他终于意识到黑厨子发出的声音是什么,黑厨子正坐在炉灶旁呜咽呢。

你这人怎么回事?白厨子走过去想看黑厨子的脸,但黑厨子用手把自己的脸遮往了,白厨子只看见一滴浑浊的泪珠从黑厨子的指缝间慢慢地挤出来,白厨子嘻嘻笑起来,他说,你这种人我真是第一次见到,一个大男人说哭就哭起来了?

黑厨子死死地捂住自己的脸,他不说话。

好好的怎么会哭起来呢?白厨子摇着头在黑厨子旁边站了一会儿,很明显白厨子这时候不知说什么好,他站了一会儿只好回到桌子边去,他说,今天是活见鬼了,一个大男人,也在那里哭,告诉你今天是陈老先生七十大寿,不能哭的,就连孩子也不让他们哭,你个大男人倒在那里哭起来了!

黑厨子停止了呜咽,他慢慢地站起来,用衣袖在脸上胡乱擦着,他的眼睛看着通往前院的月牙门,但他终于开始与白厨子说话。我要走了,黑厨子哑着嗓子说,我在这儿呆不住了。

这就想走?白厨子诧异地瞪着黑厨子的背影说,还没开席呢,你不是说想吃一顿饱饭吗。你不知道厨子吃饭的规矩?得等到主人家吃好收碗你才能吃呢。

我呆不住了,我得走了。黑厨子说。

你在不在这儿我无所谓,本来就帮不了我,可你那顿饱饭怎么吃?现在没什么菜给你吃,白厨子脸上露出一种讽刺的微笑,他说,没吃上那顿饭就走,你不是白干了一天活嘛?

那儿有冷馒头,我吃上几个馒头就行了。黑厨子说,我不是孩子,我不馋肉。

白厨子犹豫了一会儿,把蒸屉里的馒头都端给了黑厨子,你愿意吃冷馒头就吃吧,不关我的事,白厨子说,能吃多少就吃多少,厨子吃饭不看主人脸色,这也是规矩。

白厨子看着黑厨子的手颤动着伸向蒸屉,两只手各抓了两只馒头,白厨子忍不住嗤地一笑,别这么性急,你坐下来慢慢吃,不是告诉过你吗,能吃多少就吃多少,这是规矩。白厨子看了看黑厨子手里的馒头,又看看他的突然明亮的眼睛,很自然地想到了什么,于是白厨子拖长着声调再次重复了他已经说过的话,随便你吃多少,白厨子说,就是不让带走,这是厨子的规矩。

白厨子看见黑厨子的眼睛忽明忽晴的,黑厨子坐在灶膛边吃馒头,他的脸在火光辉映下呈现出一种鲜艳的红色,他把一只馒头放在嘴里咬了一口,同时深深地叹了口气。白厨子看见黑厨子把馒头放在嘴边,黑厨子尖削的喉结上下耸动着,他好像奋力地吞咽着什么,但咽下去的只是口水,那只馒头仍然饱满地塞在他的干裂的嘴唇之间。

怎么不吃了?白厨子说,是不是馒头太硬了?

黑厨子的手仍然僵直地抓着那只馒头,他的神色仍然迷茫而凄侧,我怎么咽不下去?黑厨子的声音从馒头边缘挤出来,听上去像是来自很远的地方,我饿过头了,我怎么咽不下去!

别着急,慢慢咽,白厨子说,我看你是饿过头了。

我饿过头了,我咽不下去,黑厨子摇着头,他的目光茫然无助地游移着,最后落在白厨子脸上,他的急促的呼吸声也从馒头上滑落下来,听来像是人在撕打挣扎时的喘息,黑厨子就这么喘息着,嘴角上突然浮出一丝笑意,他对白厨子说,我这么饿,这么想吃,怎么咽不下去呢?

我怎么知道你?你肯定是饿过头啦!

白厨子无暇顾及黑厨子的事了,他必须在炒莱之前把一锅荤油熬出来。白厨子把一篮子肉膘倒进锅里,回身去找铁铲时看见黑厨子站在他身后,黑厨子手里抓着一根肉骨头,他一眼就认出那是被他扔进垃圾堆里的肉骨头。

我没吃馒头,我怎么也咽不下去。黑厨子用一种乞求的眼神望着白厨子,这根肉骨头上还粘着点肉,骨头里还有油,让我带回去给孩子熬锅汤吧。

白厨子一时愣在那里,白厨子用锅铲敲了敲那根肉骨头,他想说什么,却突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我什么也不带,就带这根肉骨头。本来也是扔掉的呀,黑厨子腌菜色的脸现在涨得通红,他一把抓住白厨子的手说,我不吃他家的饭,我就带一根肉骨头走,不算坏厨子的规矩吧?

白厨子轻轻推开黑厨子的手,他张开嘴似乎想笑,但他的嘴刚咧开就愤愤地合上了,这是他妈的什么世道?白厨子用锅铲在空中狠狠地劈了一下,然后转过身去翻弄锅里的那些油膘,想带就带走吧,反正是根肉骨头!白厨子用锅铲压住一块油膘,让它吱吱地叫着冒出第一滴油来,白厨子说,想带就带走吧,厨子的规矩是厨子的规矩,反正你又不是厨子,我是让老邓坑苦了,你哪是什么厨子!

白厨子那天忙坏了,他不知道黑厨子后来是怎么走的,他猜那根肉骨头大概是被黑厨子掖在怀里带走的,陈家人多眼杂,虽然是一根肉骨头,也只有掖在怀里才能带走了。

大约是半个月以后,县城的木材商朱家办喜事,顺福楼的厨子们几乎倾巢而动,那天早晨白厨子去鱼市办水货,路过灾民救济会时看见两口粥锅前排了长长的一条人龙,白厨子眼尖,一眼就看见人群里两个熟悉的身影,一个是黑厨子,另一个就是那天偷了卤肘花的小男孩。

那父子俩一人拿了个破碗,在早晨的寒风中挤在一起,他们的眉眼何其相似,他们饥饿的神色何其相似,任何人都能一眼看出,那是父子俩。他们是父子俩,白厨子并不觉得意外,他想他那天真是忙昏头了。他们是父子俩,他当时怎么就没想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