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过去,大年初二串亲戚,小老婆她爹突然出现了。

小老婆她爹叫锅三,后脑勺绑着一根小辫。过去他是孙家的佃户,现在是镇上一个饭铺的铺主。他来到孙家,先将小毛驴拴到门外一棵槐树上,从驴鞍上卸下一个小吊袋,小吊袋里装着十几个烧饼;他抄着烧饼往里走,迎面碰上孙毛旦。孙毛旦戴着墨镜,手抄一根马鞭,正要骑马去串亲。他见到锅三,倒先吃一惊,用身子堵住他:

"咦,这不是锅三吗?"

锅三就怕孙毛旦。过去他给孙家当佃户时,孙毛旦到他家去收租,一马鞭下去,就抽死一只正跑的鸡。他双手垂下说:

"少东家!"

孙毛旦问:

"听说你现在开饭铺,卖面条还是卖烧饼?"

锅三答:

"卖面条,也卖烧饼。"

孙毛旦问:

"面条多少钱一碗?"

锅三答:

"面条二百块一碗。"

孙毛旦问:

"烧饼呢?"

锅三答:

"烧饼一百五一个。"

孙毛旦说:

"不错不错,卖面条还卖烧饼,是个人物了,要不你架子大,今天你干什么来了?"

锅三答:

"我来看看老掌柜!"

孙毛旦用马鞭指着他:

"早干什么去了,我哥死时,你连个面都不照,藏到哪个鳖窝里去了?要不是我叔拦我,我早开导你去了!你等着吧,哪天我带几个人去吃面条,叫你发一笔大财!"

说完,蹬鞍上马,走了。锅三吓出一身汗,用袄袖去擦。接着抄烧饼往里走,被伙计领到正房,老掌柜孙老元对他还客气,让烟让水,这才缓过劲儿来。

锅三今年五十岁。过去他给孙家当佃户时,每到秋季,常到东家来送个瓜枣,有时还帮东家扬场。前年秋天,他把女儿锅小巧也带来了,让她给东家摘棉花。锅三虽然鼻涕流水的,女儿却出落得漂亮。棉花摘着摘着,就被少东家孙殿元看上了,要收她做小。锅三回家商量,一家人高兴得什么似的。锅小巧听说要到东家去,这不一下跳到福窝里了?一夜没有睡着,锅三娘儿们也很高兴,锅三不住地对娘儿们说:

"我说让小巧去摘棉花,你还不让去,看去值了不是!"

锅小巧说:

"爹,出嫁那天,你得给我打个镯子!"

锅三说:

"给你打个镯子!到那以后,人家是大户人家,不能像在咱家,要知老知少,不能乱吐唾沫!"

锅小巧有乱吐唾沫的毛病。

锅小巧嫁过来以后,多方面与少东家配合得不错,少东家孙殿元很喜欢她,夜夜在她房里。后来知道她有乱吐唾沫的习惯,也不怪她,倒说:

"吐,你吐,吐完扫扫不就完了!"

锅小巧就放心在家吐唾沫。两年之中,除了挨过大老婆几回打,被拧过一回屁股,其余时间锅小巧都兴高采烈的。锅三也跟着沾光。先是少东家派车帮他拉盐,后来又帮他在镇上开了个小饭铺。一家几口,也能吃上净米白面。春节锅小巧去串亲,锅三还给锅小巧买了一只烧鸡,倒是锅小巧说:

"烧鸡有啥稀罕的?还不如给我买碗凉皮呢。"

锅三就给锅小巧又去买了一碗凉皮。

少东家突然被人勒死,锅小巧锅三都哭了。锅三杀了一腔羊,准备到孙家好好祭奠祭奠。锅小巧也准备扑到孙殿元身上哭,披麻带孝守灵,送棺材到坟上。但孙家的伙夫老得不让她这么做。

在孙家院子里,锅小巧与伙夫老得处得不错。有一回老得从厨上偷了一块肉,放到裤腰里准备往家拿,被喂牲口的老冯发现了。老冯告发后,孙毛旦就把老得吊起来,准备打一顿鞭子,开除他回家。锅小巧在孙殿元跟前说了几句好话,老得就没有挨打,只扣了他半年工钱,也没有开除他。从此老得对锅小巧十分感激。锅小巧到厨房去,老得常给她切牛肉吃,孙殿元死的那天,锅小巧正准备在屋里换孝衣,老得把她叫到厨房说:

"少奶奶,现在少东家死了,你准备怎么办?"

锅小巧哭着说:

"人都死了,我还能怎么办?我要到窑里去哭他,给他守灵,送他到坟上!"

老得说:

"少奶奶,依我说,你哭哭可以,但灵就别守了,坟也别送了,赶紧收拾收拾包袱回家吧!"

锅小巧说:

"老得,少东家死了,我怎么能回家!"

老得说:

"这话本来不该我说,可当初多亏少奶奶救我,我才给你说。按咱们这儿的风俗,主家一死,你要守灵,送他上坟,就证明你要守寡。少奶奶,这寡咱可守不得!"

锅小巧说:

"少东家对我恁好,我怎么不为他守寡?按你说的,是让人骂我。你再这么说,我就对老掌柜说去!"

老得急得拍手:

"你看,你看,我知道你就不信我的话。少奶奶,我不是说你守不住寡,可你想一想,少东家一死,你守寡是在哪里守寡?是在孙家。孙家以后谁当家?大老婆当家!儿子是人家的儿子,你一个老二,大老婆的脾气你还不知道?以后只等着跟人家过日子了!有少东家在,她还敢拧你的屁股,没了少东家,她不把你给吃了!别的咱不知道,没看过戏?皇帝佬一死,正宫就把妃子的胳膊腿给剁了!你还想守灵送坟,你赶紧回娘家吧,你等着人家剁你的胳膊腿吗?"

老得这么一说,锅小巧害怕了。大老婆的厉害她知道。剁不剁胳膊腿她不知道,拧她打她的滋味她尝过。一次大老婆拧过她还说:

"别以为靠上硬主儿了,你等着,总有一天我用烙铁把你的×烙熟它!"

可锅小巧又说:

"我不怕,还有老掌柜呢!"

老得拍着巴掌说:

"说你胡涂,你真是胡涂,老掌柜五十多的人了,还能活几天?早晚是人家的天下,你快收拾包袱回家吧!"

锅小巧越听越怕,就照老得说的,只到土窑里看了孙村长一眼,就赶紧跑回来收拾包袱回了娘家。

回到娘家,给娘一说,大家都唉声叹气一阵,就让女儿住下。孙村长出殡那天,锅三还准备带着羊肉去祭奠,锅三老婆说:

"不祭他个龟孙也罢,人都死了,还祭他干什么!让他家剁俺闺女的胳膊腿吗?"

于是就没有来祭。可孙家哪里知道这些?当时孙毛旦还要带人去开导他呢。刚才见面,又要到他家饭铺去吃面条。锅三吓出一身汗。真是和大户人家不要结亲。倒是老掌柜孙老元态度依然温和,让锅三松了一口气。老掌柜吸着水烟说:

"亲家这一阵可忙?好长时间没见到你了!"

一说"好长时间没见到",锅三又吓了一跳,老掌柜也记着那档子事呢。人家叫一句"亲家",可锅三哪里敢以"亲家"自居,忙站起来答话说:

"忙什么忙,小门小户,忙也就是瞎忙。现在刚过罢年,我烤了一炉烧饼,给掌柜送来尝尝鲜!"

孙老元说:

"烧饼倒是爱吃,可现在老了,嚼不动了!"

等倒茶的伙计出来,屋里就剩他们两个人了。锅三又朝前靠靠小声说:

"老掌柜,今天我不是给你送烧饼来了!"

孙老元睁开眼睛:

"那你干什么来了?"

锅三说:

"老掌柜,我来向你报信,我知道是谁害死了少东家!"

"啊!"

孙老元"霍"地站了起来,逼到锅三跟前:

"你知道谁害死了殿元?"

锅三说:

"我知道!"

孙老元问:

"是谁?"

锅三说:

"是一个外路枪手!"

孙老元说:

"外路枪手?我家没得罪外路人哪!该不是那帮外路土匪吧?"

锅三说:

"不是土匪,是单个的,一个很高很高的大个,一脸疙瘩!"

孙老元问:

"你怎么知道的?"

锅三说:

"我也是碰巧遇上。那天晚上,我刚要上店门,来了一个外路人,让给他炒菜打酒喝。我让娘儿们给他炒菜,就到后边喂牲口去了。过了两个时辰,外边吵嚷起来。我赶忙披衣服到前面,原来那外路人喝醉了,在拍着桌子骂人。你知道他骂什么?他说马村的主家真不象话,一条人命,只给了三十块大洋,我不跟他拉倒……骂了一阵,忽然不骂了,推开店门走了。当时我没在意,可过后一想,马村的人命,这不是指少东家吗?你村最近又没有死什么人!我左思右想不对,得来向你报信。当初少东家在世时,对我没少照应……"

孙老元打断他的话:

"那个大个儿呢?"

锅三拍着手说:

"走了,当时我也没留意,让他走了!"

孙老元叹了一口气。停了一会,孙老元又问:

"你没听到他说,是谁雇的他?"

锅三说:

"没听到他说,只说是马村的主家,马村不就是你们村吗?老掌柜,我在你村可是不熟!"

孙老元摆摆手,不让锅三说话,自己坐在椅子上想。想了半天,突然拍了一下桌子。他一拍桌子不要紧,桌上的茶碗全翻了,茶汤流了一地。桌子上还卧着一个正在睡觉的老猫,老猫醒来,乍起毛要发怒,但看见孙老元也在发怒,它就不怒了,悄没声溜下桌子,跑了。

锅三问:

"老掌柜,你想起来了?"

孙老元说:

"必定是他!必定是他!"

锅三问:

"是谁个王八蛋,敢害死少东家?"

这时孙老元又坐在了椅子上,吸上了水烟。吸了半天,说:

"亲家,这事就到这里吧!事情过去快一个月了,咱们都别想它了!出了这个门,你就当没说过这话!"

锅三不明白孙老元的意思,但看着孙老元的脸色很可怕,也只好点点头。可锅三又说:

"毛旦少东家还想找我的事呢,说哪天去吃面条。他那个脾气,老掌柜你得劝劝他!"

孙老元说:

"好,我劝劝他。"

吃过午饭,锅三就骑着毛驴回去。

晚上,孙毛旦也骑马串亲回来。进正房给叔叔请安,看到孙老元在屋里正来回走,就提着马鞭站在屋门外没进去。等到孙老元看到他,孙老元停住脚步说:

"好,毛旦你回来了,毛旦你回来了,你小子是有种的人吗?"

孙毛旦不明白孙老元的意思,眨着眼问:

"叔,你怎么了?"

孙老元拍着巴掌说:

"毛旦毛旦,杀死殿元的人找到了!"

孙毛旦"霍"地进屋:

"找到了?是谁个王八蛋?告诉我,我带几个人去宰了了,我×他个活妈!"

孙老元瞪了他一眼:

"我知道你就是这一套!"

接着又说:

"你知道是谁吗?就是咱村的!"

孙毛旦问:

"咱村的,咱村谁?"

孙老元说:

"记得那天殿元停尸在地,谁抬着黑食子来给他吊孝啦?原来是他,他原来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我早就知道里头藏着仇,可没想到他下如此毒手!"

孙毛旦问:

"是李老喜?怎么会是他?"

孙老元瞪了孙毛旦一眼:

"还不都因为你们。去年他村长下台,我劝过你们,不要接他的村长,你们不听,你们非要当人物头,看看,当出人命了不是!从古到今,这人物头是好当的?"

孙毛旦说:

"我带几个人去把他吊起来!"

孙老元说:

"你就会吊人,人家户头不比你大?人家家丁不比你多?人家狼狗喂得比你少?你去吊吧,你有本事你去吊吧!"

孙毛旦想起李家大院,也不由泄了气,不住地用马鞭抽着自己的裤腿:

"我×他活妈,我×他活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