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部长?”

“对。”

“非找部长不可吗?”

“是的。”

“你找不到部长,他不在。”

“可五分钟以前,公安局长当着我的面儿,亲自挂来的电话!……”

“那电话不是部长接的。是我接的。部长他儿子今天结婚,都去参加婚礼了!只我一个人留下值班,有什么事儿你就直接截了当对我说好啦!……”

翟文勉有些犹豫。

“现在的风气可真是的啊!办事儿的,都学会了找当官的。而且一找就找第一把手。第一把手要是什么事儿都能亲自处理,还用我们这些小催巴儿干什么?催巴儿有催巴儿的作用!比如我。要是没有我留下值班,别人能都去参加婚礼吗?……”

武装部那个值班的“催巴儿”,正闷得慌,可下子来了个人,也不在乎他是不是精神病,只管引诱他侃。

翟村的后生,不得不把在县公安局陈述过的那番话,又陈述了一遍。

“等等,等等!我说伙计,你别再讲下去啦!我讲吧!我讲,你听我明白了没有——一头老白牛,很厉害的一头老白牛,疯了。怎么疯的?不需要你进行解释啦!总之它是疯了。对不对?怎么疯的也是疯了嘛!这一点无关紧要。它顶死了人。顶死了两个。你不是说死了三个人吗?噢……甭解释。你父亲是跳井死的,那也和它有关呀!对不对?还有那个吓疯的,当然更和它有关啦!可你……你没事儿吧?我的意思是,你……”对方显然来了兴趣,用一根手指指着自己的太阳穴,还转了几小圈。

“我发誓,我的神经没问题。同志,你可一定要相信我呀!……”

翟村的后生惨然泪下了。

“别哭伙计。你的神经保证没问题就好!那头疯了的老白牛,还严重地破坏村子,危害人民的生活。所以你来请求武装部,去你们翟村为民除害。对不对?你来请求我们,是非常正确的。我们是人民的治安武装嘛!你多余去请求公安局。他们,哼,只配抓小偷和卖淫的!我去!我当然去!义不容辞!……”

对方说着,起身从墙上摘下带套的手枪,佩在腰间。

“您……就您一个人去?”

翟文勉显出失望的样子。

“还要去一个军?笑话!我一个人去就绰绰有余了!……”

对方显摆地拔出手枪,美国西部牛仔枪手似的,使手枪在手指上转,还对着枪口吹了几口气,仿佛枪筒里积满了灰尘。

那是一只老旧的五四手枪。

那是一位耻于继续当“催巴儿”的“催巴儿”。他满心胸膨胀着好大喜功的欲望。何况他正闲得百无聊赖。

他戴上大壳帽,率先往外走。走到门口,又返身跨到桌旁,说:“你不是嫌我一个人少吗?我再替你拉上一拉……”

接着就打电话:“报社吗?找小王。小王?我谁?我是你大哥呗!听出来了?哎我告诉你,现在,有一件够刺激的事儿,我亲自去办。不是对付人!是对付一头疯了的老白牛!详细情况,路上再讲给你听!伙计你就跟我一块儿去吧!我保证你回来后能写一篇有声有色的报道!你们那张破报,最近连看了能引起人点议论的报道都没有!你们主编要不表扬你,算我骗你!好!我等你……”

耻于当“催巴儿”的“催巴儿”,刚将吉普车发动起来,记者就到了。还有一位秃顶的中年人。记者介绍说是位有名气的作家。

四个人一上车,记者就掏出小本本,垫着膝盖,开始发问。开始刷刷地记。“催巴儿”总是一边驾驶一边抢着回答。实在回答不了,以其昏昏使人昏昏时,才将回答的权力不甘心地让给翟文勉。

“死人了好!死人了太好了!关键是死没死人。死人了,报道的价值和分量就重多啦!你父亲也死了?好,很好!请问你当时的心情?顺便劝一句,你要节哀啊!那两个死者的惨状如何?讲得越细越好……尸体模糊,横陈在血泊之中……血已经凝了吧?许多房屋都被疯牛所摧毁!对,就用摧毁一词!村不像村,家不像家,好极啦!不虚此行,不虚此行!你看我,忘进一步介绍了!咱们县这位大作家,发表过许多作品呢!《壁橱里的女尸》,读过没有?《可怕的少女》呢?《强奸我的男人们》呢?最近新发表的一篇——《请蹂躏我》呢?你怎么都没读过?遗憾。太遗憾了!你们大学生现如今怎么都不读书哇?……”

车飞快地开,记者不停地问,不问便说,说起来就不停嘴。

作家却挺有修养的。很照顾翟村后生的心情,不问什么,也不跟他说什么。只是严严肃肃地与记者讨论,同样的素材,新闻报道和小说,如何分配才合理?

武装部的勇士,对作家怀有十二分的尊敬。说作家发表的小说,他都拜读过。不仅自己拜读过,还极力推荐给亲朋好友看。说他最喜欢最欣赏的,是《强奸我的男人们》。说他的对象,看了《强奸我的男人们》,再也不觉得身为女人是不幸的了。而觉得身为女人比男人幸运多了。说那样的小说才是小说。才值得一读……

作家是位很谦虚的作家。一个劲儿稳稳重重地说:“哪里,哪里。过奖,过奖。但我是坚决主张小说要具有人民性的!我的每一部小说,发行量都在三十万册以上。我写的时候,心中总想着人民二字。人民性,乃是最高原则……”

武装部的勇士要求记者能够多写他几笔,就尽量多写他几笔……

记者爽口答应。

又要求作家,在序或后记中,写上是根据某省某县某人的英勇事迹创作的意思……

作家表示毫无问题。

“你们说,我是面对面的,在离那头老疯牛十来步远的地方再开枪呢?还是离五六步远的地方开枪呢?……”

最后的问题,把记者和作家都给问住了。

“我自己想,还是离五六步远才开枪好!老疯牛势不可挡地冲过来,我自岿然不动。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从容镇定地举枪——叭!正中牛脑门。牛又向前挣扎了几步,刚巧倒在我脚下……我也是为你们考虑!那写起来多精彩,读者们读起来多刺激!……”

勇士自言自语,想像有情节,也有细节……

车到峡谷,正是黄昏。乏鸟归林,孤鸦郁噪;残虹烹天,初雾漫地;爽雨方息,暑蝉寂寂;风筛秋凉,雷惊四野。

勇士颇扫兴:“妈的,怎么下起雨啦!”

记者神采飞扬:“下雨好!下滂沱大雨才好!首先氛围就不一般化!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不该停,不该停!”

勇士说:“用枪,不遂我心愿。要是一件什么冷兵器,那我更提情绪!”

作家首先踏下车,在车旁撒一大泡尿。尿毕,通畅得浑身一抖,口出一诗曰:“一元大武,威及四荒,壮哉猛士,称颂八方!”

勇士听出了是讴歌自己的意思,赞道:“好诗好诗!”悄问记者:“‘一元大武’怎么解释?”

记者笑而不答,似乎在说——这你都不懂呀?也太没文化了点儿吧?

作家便逼问记者:“你懂?你讲你讲!”

记者吭哧半天,分明也是不知。

“一元大武者,一头雄牛也!”作家自得了,拍拍记者的肩:“老兄,往后多读点儿古文吧!”

记者红了脸说:“我不是不懂装懂。你小解,引起了我要大便。我这正憋得慌呢,所以一时就想不起来……”跑向远处,匆忙一蹲……

翟文勉最后一个下车。他回头望望他的翟村,连缕炊烟也不见……

他心情沉重万分!

他提醒他搬来的孤胆英雄:“你那枪里,上了子弹没有?”

“噢对了,还没上子弹哪!”

对方赶紧往老旧的五四手枪里压子弹。之后,大喊:“喝令三山五岳开道,我来啦!”

其喊将落,一声牛吼顿起!谷口现出一丘庞大白物,似坦克,似装甲车,似推土机,耀武扬威地就奔过来了……

翟文勉低声说:“就是那老鬼畜……”

离着还半里多地呢,勇士慌慌张张便开枪。

叭!叭!叭!……

像小鞭炮,倒也响得脆亮。

作家怒斥:“你怎么开枪了?你不是说要等它离你三五步时再开枪吗?!……”

射出的子弹,不知都飞往哪里去了!

“一元大武”耀武扬威地仍踏将来……

“你小子他妈的快再上子弹呀!”

“没、没、没子弹了!子弹全射出去了哇!”

“操你妈!你存心让老子陪着你送死啊!还愣着干什么!上车上车!……”

勇士双手握空枪,傻眼呆瞪“一元大武”,僵在那儿。

作家面无人色,将他硬塞入车。

吉普车仿佛遭到当顶一棒的猪,晃头晃脑,笨笨哈哈的,掉头开走……

老旧“五四”被弃地上……

记者提着裤子朝吉普追去:“别撇下我!别撇下我!王八蛋!狗作家我半点素材也不让给你!……”

裤子落下,绊倒了后景大曝光的记者……

“一元大武”奔突起来,冲向作叭儿状的个三流记者……

翟村的后生却没逃跑。

他觉得逃跑不逃跑对他来说早已都是无所谓的事儿了……

他看得清楚,那头疯魔了的老白牛,怎样冲到连滚带爬的记者跟前,巨头一低,双角将记者从地上叉起,如同农夫用钢叉叉起一捆草。轻而易举,干得令人难以置信得灵活而且利索……

吉普车早已驶出很远……

记者在牛头上舞手划脚……

它顶着他,朝一棵树踏去。绕树一周,又朝另一棵树踏去。如是者三,终于它相中了一棵它所要寻找的树——一棵有断枝利茬的不高不矮的树。

它就翘首把他插在那棵树上——好像服装店的售货员,用叉杆将一件顾客挑了半天而最终未买的衣服,恼丧地叉挂在衣钩上……

裤子从记者身上褪下来,悬一大白……

那可怜的人儿仍在舞手划脚……

翟村的后生望着,竟丝毫也不感到触目惊心了,只是觉得所见有些滑稽……

他想——噢,它不过就是这样将狗插在人家的门楣上或院栅栏上的呀……

它退于丈外,以一头畜生所能做到的标准的“立正”姿态,向插在树上的那不雅的东西行“注目礼”。

“立正”之对于畜生来说,能做到它那样,也就算做得最标准最好了。

远远地望着它,他给予它一种客观的,毫无个人成见的发自内心的评定。好比一位教练,对受训的运动员之某一高难动作,给予场外的公正评定。

而它那样子,则显然的是在欣赏它的杰作。

忽然它亢奋地跳起舞来。是的,的的确确是在跳舞。不是跳任何意义上的古典或传统舞。是跳现代舞。是跳类乎迪斯科类乎霹雳类乎宇宙舞。它那如盘的四只大蹄子踢踏有致。它那庞大的身躯尤其他那夯壮的后臀,扭得相当猛烈。它那威武的头一扬一俯,格外显得骄横……

望着一头畜生亢奋而舞,如同望着一个人学婴而爬,对视觉同样是意外的犒劳。

那一丘白色的既老且壮的半高等生命,造成着一种轰轰烈烈的感染力。使它周围的一切似乎都显得生动了起来。树仿佛也在扭。一片片的草仿佛开始抽搐。仿佛抽搐着抽搐着,马上就会变成一群群奇形怪状的东西,伴随着那一头疯魔了的邪性的庞大畜生兴高采烈踢踏欢舞。连插在树桠上那具不雅的半死不活的东西,胳膊腿仿佛也比划得更欢更来劲儿了——使人联想到一个把自己悬起来练泳姿的人……

翟村的后生受到感染和蛊惑,不由自主地,情绪难捺地,双脚也踢踏起来,身子也扭动起来,也竟有些兴高采烈起来……

他简直就不由自主……

他简直就情绪难捺……

那一丘白色的既老且壮的半高等生命,轰轰烈烈地踢踏着如盘的四蹄,匪夷所思地扭着庞大的躯体,边舞边退向峡谷……

翟村的后生边踢踏边扭边舞亦趋随着跟向峡谷……

它终于退入峡谷去了。

就好比一位舞蹈演员边频频谢幕边退隐于垂地大幕之后。

随着它的消失四野肃静。

翟村的后生驻足在雕嘴峡谷的前面,瞪着斧劈般的两仞嵯崛山势,如望着空荡荡、寂悄悄的“大舞台”之台口,弄不明白自己刚才是怎么了……

他只记得它在峡谷口行了一次屈膝礼——是的,它那怪诞姿态,简直就是行屈膝礼!同时还对他呵呵冷笑。它那牛脸上的冷笑之颜,他是已经很熟悉的了……

然而他还是打了一串寒战!

从峡谷啸出一阵阴森森湿漉漉冷飕飕腥乎乎的异风……

他觉得它那种冷笑,酷似“二老爷子”、“三老爷子”、“四老爷子”们惯常的冷笑。甚至使他想起已经死掉了的“老老爷子”活着时惯常的冷笑。

他又打了串寒战……

当黎明拖走了那一天的夜晚的残骸,一个艳红艳红的人儿飘出翟村。火也似的,霞也似的,血也似的,艳红艳红的那一个人儿,翩翩漫漫的,轻轻盈盈的,一只大蝴蝶似的,被风吹着一般似的,向雕嘴峡谷飘来……

那是翟村的宠女婉儿。

她提着她心爱的宝贝录音机。

录音机装着那一盘她最喜欢的磁带。

不知名的女歌星迷惘而迷乱地唱的是——

跟着感觉走

紧抓住梦的手

蓝天越来越近

越来越温柔……

而她穿的乃是她为自己的新婚之夜预备下的红绸睡袍……

翟村的男人女人遗老顽童则一排排一列列跪于村头齐呼:

白牛呵白牛呵归来吧

已为你盖好了牛棚啦白牛呵

已为你备好了上等豆料啦白牛呵

已为你选好了大小母牛三五头啦白牛呵

它们可都是外地的优良品种哇白牛呵

归来吧归来吧白牛呵

白牛呵白牛呵长生不老

……

翟村的宠女傲娃,“跟着感觉走”——翩翩漫漫地,轻轻盈盈地,一只大红蝴蝶似的,被风吹着一般似的,向雕嘴峡谷飘来,悠悠地就飘来飘来……

她在谷口处看见了她的“冤家”——他被牛筋捆在十字架上。十字架深深钉入地里。那是几个翟村男人干的,以为那么干了就都平安无事了。

她推了推十字架,十字架纹丝不动。

她微笑了,说:“冤家哎,他们弄得很牢很牢的呢!怎么忘了给你钉个帷盖儿,也防日晒着了你雨淋着了你呀……”

他什么都没说。

死人都是寡言的……

她见他一只鞋的鞋带儿开了,放下录音机,系好他的鞋带。

之后,她拎起录音机,咿咿呀呀地哼着唱着,也不知唱的什么,脚步儿错差地,身子儿扑旋地,脸庞儿欢颜悦色地,被异风吸入了谷腹……

疯魔了的老鬼畜被这火也似的霞也似的血也似的艳红艳红的个人儿激怒了,也被录音机发出的歌声激怒了。

它俯着头挺着角直向她冲来时,她塞身在一道岩缝里。

它一头撞在岩上,一只角折断……

它愈怒,后退数丈,又猛冲过来,又一头撞在岩上,额裂浆喷……

这一头既老且壮的半高等生命,目凸欲暴,一次次后退,一次次猛冲,一次次顽撞……

可怕而可怜的畜生的头血脑浆,染得岩体红白相间……

终于它一头撞入了岩缝,它的头就被卡住,退不出来……

它那庞大的躯体无力地挣扎几番,瘫软了……

它的前腿一弯,似乎极卑恭极驯良地跪下了……

血……

婉儿的血,一滴,一滴,一滴……

滴洒在谷腹的土地上……

它的另一只角,插入了她的胸膛,正插入在两乳之间……

土地贪婪地嗫咽着她的血。

它的头像一个吃奶的孩子的头,偎在她怀里……

她抬起一只手,抚摸那牛头、牛脸、牛鼻、牛唇……

最后的一番刺激使她的神经大为满足。

她说:“嘿,乖犊儿,咱们该玩儿完啦是吧?”

她说完她就死了。

那时刻大地正分娩出半个太阳,朝霞正燃烧得无比辉煌。

录音机踏在一只牛蹄下,峡谷中余音回荡——

跟着……

跟着……

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