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他们,一路之上,虽尽在说牛,问牛,谈种种结果牛的方式和手段(那些方式和手段,虽然在他听来未免太残酷太悲惨,但因最终与艺术,尤其是与身旁一位气韵鲜活,神光爽迈,秀耸灵动的倩女连在一起,似乎也就没有什么可指摘的了),却只用“屠”这个文言品类的字,而绝不用“宰”或“杀”等俗字发问。

倩女听罢,笑盈盈答道:“少则要屠五六头。多则要屠十几头。看情况而定。若你们翟村人和我们配合得好,协助得好,我们就不虚此行啊!这,还要依赖于你,为我们,尤其是为我,对你们翟村人进行些必要的开导哇!在国外,商业片,更是大制作。大制作,必是花大经费。我们有香港老板的赞助,多屠几头牛算不得什么。钱,我们是很舍得花的哟!”

他保证,只要舍得花钱,翟村人是肯让她和他们尽兴屠牛的。乐意屠多少头,便随她和他们的心愿了。他虔诚地奉承地表示,若有机会为他们,尤其为她效劳,简直是他的幸运。他对身旁这位看去细柳娇杨,柔花荏弱模样的倩女大展屠牛手段的情形稍加想像,便觉得那定是蔚为壮观的场面无疑。那情形那场面将来映在银屏之上,也必倾倒亿万观众无疑。他怎么能不鞍前马后为她大效其劳呢?这乃是他十分心甘情愿十分愉悦快哉之事啊!……

她那双细细勾勒了眼影的仿佛最善洞察男人内心活动的美目明眸,将他睥睨一睇,带有几分请求地说:

“我想聘你做我们一位编外的制片,酬金丰厚,字幕出名。我们此行,是太需要你这么一位人物了!可就不知……你……是否肯赏给我们这点儿小面子?……”

“我?……赏给您?……倩女同志,不,导演同志,您这明明的是在说一番反话给我听啊!您这可是太抬举我了!您……”

“那么,你同意啦?”

“我……”

他那种受宠若惊呵,他那种诚惶诚恐呵,可都是真的。发自内心的。对方刚刚致负重托,这会儿又乖诉恳愿,多么友好,多大的信赖哇!他太受感动了呀!

“我不需要钱!钱算什么!”

由于太受感动,他的表白能力竟梗阻了。由于太受感动,他有些杌陧不安了。所以呢也就词不悉心了。其实,钱,正是他所需要的。很需要很需要。他不是百万富翁,不过是还没拿到文凭的研究生。这年头,每月八十几元,不够买一条好烟的哪!他原本的意思应该是——尽管我很需要钱,尽管钱对我太重要太算什么了,但比起您倩女兼导演同志对我的友好对我的信赖对我的抬举,反而就变得轻如鸿毛了!

“钱还是好东西!有了钱,才能办成许多事嘛!比如我们,没钱,就拍不了《屠牛倩女》。我们都不是些假清高的人。你也用不着在我们面前假清高是不是?记住我的话,任何时候都别贬低钱。你可以随便贬低哪一件珍贵的艺术品或哪一个美貌的女人。比如我。但是你今后千万千万不再要说贬低钱的话啦。世界上的女人,大抵只爱两样东西——钱和梦想。世界上的男人,也大抵只爱两样东西——钱和女人。如果说男人除了爱钱和女人,还爱别的不少东西,那也是为了女人才去爱的。正如女人除了爱钱还爱梦想,那不过是因为梦想不是使女人变得天真烂漫,就是使女人变得傻兮兮的。男人们喜欢的,不外乎这两类女人罢了。聪明的女人深谙个中奥妙,为了博取男人喜欢,不爱梦想也要装出几分爱梦想的模样,是这么个道理吧?”

这一大番话,简直令翟村的后生茅塞顿开。若不是在奔驶的汽车上,真就会五体投地起来!这么说话的人,能把话说得这么透彻的人,他接触的是太少啦!率肆胸臆,襟怀坦白,诲人不倦,这样的一位倩女,难做娇妻,仅成佳友,也是三生有幸的啊!不管她屠不屠牛的。

他诺诺地就说:“大姐,我一定牢牢铭记您今日此时对我的一番谆谆教导!我……我叫您大姐,您不介意吧?……”

“已经是自家人了嘛!随你愿意怎么叫都成,叫大婶也是可以的!”

她的调侃之词听来都是声声悦耳的。

满车人哄然大笑。

正是受宠者知其宠所归,施爱者知其爱所付。翟村的后生,似乎不再是翟村的人了,似乎便是那辆乳白色的小面包所载之倩女导演大姐等众人中的一员了。甚至好像差不多已经是她的一个亲信了。甚至他已经开始站在倩女导演大姐的立场,代表着她的利益,思考怎样和他的那些既不坑人也不吃亏,既非常爱钱有时也还多少讲那么点儿乡亲情意的翟村人交涉、周旋、谈判、讨价还价了。在翟村,虽然他是晚辈,但却是个很有些号召力很有些影响力的人物。他是翟村开天辟地的第一个知识分子嘛!翟村的女人爱钱、爱孩子、爱串门儿、爱传播飞短流长,不爱梦想。如果说爱想未免包含了点儿异想天开的意思的话,翟村的女人却是连梦想也是不怎么梦想的。翟村的女人是些实实在在的女人。以翟村男人们的看法来说是这样。她们当然也是些与翟村的男人们合辙配套的女人。除了他自己所爱的婉儿例外。婉儿姑娘是多少有点儿爱梦想的。比如她就总是梦想着早日和他完婚成了他的媳妇——他对这一点已经很有些不情愿了。这不就证明她是多少有点儿爱梦想吗?接受了倩女导演大姐的谆谆教导,他虽然茅塞顿开,却同时产生了新的困惑,他判断不了婉儿因为多少有点儿爱梦想,是变得比所有的翟村的女人们天真了浪漫了,还是变得比所有的翟村的女人们都傻兮兮了。而对于翟村的男人们,他了解得更为深刻。不,不,谈不上深刻。因为翟村的男人们,本身就谈不上深刻不深刻的。谁和翟村的某个男人混几天,短则混个几小时,甚至混上一会儿,差不多便可以把某个翟村的男人估摸透了。谁估摸透了某个翟村的男人,差不多同时便把所有的翟村的男人们都估摸透了。他们第一爱钱。第二爱女人。倩女导演大姐对于男人的看法,真乃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普遍真理哇!如果说翟村的男人们总还多多少少有那么一丁点儿男人的深刻可言,那便是——由于第一爱钱,所以第一忌讳谈钱。由于第二爱女人,所以第二忌讳谈女人。如今之中国男人,不谈钱不谈女人的极少了。所以翟村的男人们,可谓都是些保持中国男人本色的男人。按传统来讲,也就都是些难得的好男人了。一百年后,说不定仅仅凭第一不谈钱第二不谈女人这一点,很可能被列入国宝,加以重点保护。翟村的男人们,第三所爱,是爱热闹,爱游戏。以逻辑学来分析呢,这第三所爱,与爱女人有直接的关系。翟村的女人们,像翟村的男人们爱女人一样地爱热闹,爱游戏。心里头爱,从不说爱。说爱,不是就不贤淑了吗?那是无论如何不能说的。她们爱热闹爱游戏爱得一向非常矜持非常庄重。从来不伤大雅,不失体统。爱热闹爱游戏,乃是她们不可久抑的需要。不亚于她们在情欲方面的需要。因而制造热闹发动游戏,也就成了翟村男人们不可束之高阁的义务,铭在他们的传统意识。男人们既爱她们,理所当然地就该尽此义务。难道对女人们是可以随便爱爱而不尽点义务的吗?若翟村的男人们这项义务尽得不好之时,翟村的女人们便整日里互相串门子,播一村飞短流长再播一村飞短流长,使男人们不得安生,以整治他们,以警醒他们该尽尽义务了,以示抗议,亦算一种对自我需要自我满足的简单方式。公正论之,翟村男人们对翟村女人们的此项义务,继往开来地,尽得还不错。谁家结婚,谁家死人,谁家给高堂祝寿,谁家破土盖房子,谁家的公畜和谁家的母畜配种,都曾被翟村的男人们营造成翟村空前绝后的热闹,发动成翟村空前绝后的集体大游戏。再往前说,“文化大革命”时期的种种,体现于翟村,也全属于翟村男人们为翟村女人们所营造所发动,翟村女人们热情高涨踊跃参加的热闹和游戏。翟村的哪一个男人,若善于别出心裁地为翟村的女人们营造一场什么热闹发动一场什么游戏,则必受翟村所有女人们的青睐乃至倾心!偷偷摸摸和他睡觉也是心甘情愿的。翟村的男人们,在热闹之大游戏之频这一点上,竟都有些缅怀“文化大革命”之岁月。那是怎样的岁月呵!根本无须乎男人们搜肠刮肚挖空心思去犯琢磨胡思乱想,上边提纲挈领地,时不时就部署好了,且部署得相当周密。什么范围什么规模什么程序,一概地不必操心。那些岁月翟村的男人们活得很生动。尽管有时候吃不饱肚子,却也一个个显得阳气旺盛。那些岁月翟村的女人们活得很风流。尽管有时候游戏着游戏着,不知怎么搞的怎么一来,自家男人甚或就是自己,成了被别人所游戏的个人,难免地受委屈受侮辱受歧视,掖惊揣怕,却也一个个显得挺水灵,阴气充盈。这些年不行NB034!这些年上边分明的没那么多精力引导百姓热闹和游戏了。这些年也就很难为翟村的男人们了。城里人倒好过。城里有“卡拉OK”什么的。翟村没有“卡拉OK”。也“卡拉”不起来“OK”不起来。城里没什么热闹,城里也是热闹的。翟村没什么热闹发生没什么游戏进行,翟村的男人和女人就都普遍地觉得缺少了许多足以生动而风流地活着的精神。尤其是近半年来,没结婚的,没死人的,没祝寿的,没盖房子的,翟村的男人们英雄无用武之地。只有一次张家的公羊和李家的母羊配了一次种。不过就是羊,不是大畜而是小畜。男人们自觉难以营造成功什么大的热闹和发动成功什么大的游戏,表示索然。女人们则对几个跃跃欲试的男人表示了相当大的不屑,都未去捧场。使他们的积极性和自尊心深受伤害……

“你们翟村为什么叫翟村呀?”

戴上了“知识分子”桂冠的这一个翟村的后生正徒自思想得出神——知识分子总是爱徒自思想东思想西的,这乃是有些人一旦自以为是知识分子了或一旦被视为知识分子了,迟早总要染上的臭毛病。好比妓女或嫖客迟早总要染上梅毒染上艾滋病是一个样的道理——他的倩女导演大姐突然又向他发问。

一个愿问,一个愿听,从此便“姐”定了似的。

他以恭而敬之近于谦卑的语调和语言回答她——翟村人十之七八姓翟,故叫翟村。而翟姓人中,十之七八又都亲套着亲,戚贴着戚。外姓人家,凡事在村中难获自主,无可依持。三长两短,四常五德,人事扼束,酬酢纷纶,外姓人家们,习惯了以翟姓人家们之是而是之非而非。NB729傺不遇,门墙桃李,拔擢起用,睚眦必报,翟姓人家们的尺码,其实便是翟村的普遍道德普遍公理普遍良心普遍法度。外姓人家们,也早已习惯了认同这一切。而翟姓人,又是格外得尊老。越老倍尊。四五耄耋长者,乃翟村之至尊。所有翟村人,不分翟姓的外姓的,皆对他们以“老人家”相称。尊为“老老人家”、“二老人家”、“三老人家”、“四老人家”……以岁数为序类推,不一而足。

“刚才忘了问,你姓翟呢?还是姓别的什么姓?”

“我吗?我当然是姓翟!”

“那么,像我们这一行人,到了翟村,势必会惊动你们翟村的‘老人家’们NB034?”

“会的。会的。‘老人家’们都老得别的事做不成了,整日里拄着棍子,互相搀扶着,从村前一小步一小步地挪动到村后,再从村后一小步一小步地挪动到村前,日日监察。村里突然出现了这么多陌生人,岂能避过他们的眼睛啊!”

“这……若你们翟村的‘老人家’们,对我们的到来,表示不欢迎,那……我们不就很尴尬很难堪了吗?……”

倩女导演大姐,顿时忧心忡忡,愁眉不展起来。

她嘟哝:“你不知道,大姐我顶顶腻歪和半老不死的老东西们打交道了!我和他们打一次交道就月经失调一次。”

“真……的……”

后果的严峻性令他的思想负担也大了。

“你问他们!”

倩女导演大姐回首望同伴们:“是这样的吧?”

他们中立刻有人严肃回答:

“就是!就是!”

“千真万确,一点不假!”

“要不是这样,谁糟踏着自己玩啊!”

“大姐,别愁。咱们不是有我这个翟村翟姓的人在吗?”

他低语慰人地说。说的是那么温存。将“咱们”两个字说出了十分强调的意味儿,以表明自己和她和他们是心连着心的。是已统一了战线的。尽管还说得胸有成竹,却知道,他的翟村“老人家”们,可都是些倔老爷子,未必就会很礼待倩女导演大姐等众“现代派儿”倜傥十足的外地人。也未必就会很容易地被他所劝服而改变态度……何况她和他们还要在翟村大屠其牛!

小面包车拐过一处山坳,远远地,望见了翟村。四周大山围成小小的盆地。绿阴葱茏,宛如栽在蛋形陶皿里的一簇水仙。翟村就隐蔽在这簇水仙中。说短不短说长不长的一些翟姓和其他姓氏的人的正史野史,也就隐蔽在这簇葱茏的水仙也似的绿阴中。自然环境是够美的。闻鸣鸠呼妇,见紫燕携雏,正是陶渊明们喜欢的世外一桃源,足以修身养性之人间仙址。人呢,是些正巴望着营造什么热闹发动什么游戏的内心里寂寞无聊得已有些浮浮躁躁不耐其烦的男人和女人。

“好景色的一个村子!”

倩女导演大姐赞叹起来。

听到自己崇敬的人儿赞叹自己的家乡,那总是很愉快的一件事。

翟村的后生,嘿嘿地笑了。

“我代表我们大家伙儿对你说的话,可是郑重的啊!反正我们到了翟村,一切全拜托你啦!我是你大姐,你是我新认的一个弟弟嘛。再说,你已经接受了我们的诚意,是我们的一位制片了呀!”

她对他明眸一转百媚生。

他对她的叮嘱,回报以不计后果的誓言:“大姐放心,翟村若冷淡了你们,我再也不回翟村了!”

转眼间,车已开至村口。

苍老的一株大树下,亭亭玉立着一个人儿,短袖的白衫子,肥角的绿裤子,对这辆车顾盼之态俏娆,若有所伺。

正是他的婉儿。

难说是天真的浪漫的还是傻兮兮的那一个婉儿。然而是个标标致致的乡里妹子。

“停车!停车……”

车缓缓停稳,翟村的后生跳下车,趋前诧问:“婉儿,你在这儿等谁?”

“等谁?等我的个冤家!”

婉儿举手要打他似的,没打,笑了。嘴儿是笑了,眉儿却还颦着。其嗔其娇其羞其忍俊不禁模样儿,楚楚的,半真半假,亦庄亦谐,煞是迷人动人。

他说:“哦,那么你在等我了!”

他与婉儿保持着两步远的距离,不再向婉儿身边靠拢。他清楚,若他靠拢近去,婉儿是会小鸟儿似的展开双臂,扑入他怀里搂抱住他亲吻他的。车上的人们都瞧着他俩呢!婉儿却是不在乎别人瞧着他俩的昵情的。更不在乎她不认识也不认识她的人。她内心里可能正巴不得有机会在众目睽睽之下抱住他亲吻他一回哪。那定是少女希望在人前公然炫耀情感显示勇气的肆念。所以他非但不再向婉儿身边靠拢,反而下意识地作出防范的姿态。

男人都是些比女人更复杂更做作的东西。只有男人们自己才更清楚每个男人经常地是多么虚伪……

婉儿见他那架势,婉儿就有些不高兴,甚至有些生气,咄咄地道:“你哪一次写信来告诉了我你回村的日子,而我没迎你?”

他讷讷地说:“婉儿,你看你怎么一见我面就生起气来了呢?”

婉儿扑哧笑了。

婉儿一笑,他也笑了。婉儿转嗔为笑时,是婉儿最令人不由不喜爱的模样。

这时,倩女导演大姐也已下了车,走过来调笑地问他:“姑娘是谁呀?介绍介绍。”

他红了脸,只得介绍:“她是婉儿……她……”

婉儿拿眼使劲盯着他,单看他怎么介绍的样子。仿佛他若含糊,她就会立刻发作,给他个下不来台。婉儿是做得出的。婉儿就这么个脾气。爹妈宠惯的。

倩女导演大姐也在看着他。

夹在两个女子含意都很深长都很执拗的目光之间,他一时很不自在,全没了说假话的条件,不得不从实招来:“她是我未婚妻……”

这翟村的后生呵,他心里边想的是——千万别惹倩女导演大姐吃醋哇,女人不都是在感情方面爱吃醋的吗?他一厢虔诚地以为,一路之上,倩女导演大姐,对他已经很青睐很有某种感情可言了!

倩女导演大姐缓缓侧过脸,把个乡里妹子婉儿从头到脚从脚到头细细端详一番,赞叹道:“好悦耳个名字!好悦目个人儿!”在他听来,那口吻,那语调,和在车上赞叹他的翟村完全相同。不待他再开口,又自我介绍,“我是导演。咱们会相处上几天的。你就随你这郎君叫我大姐吧,但愿这几天内咱们能交成个姐妹般的朋友!”

她说着,她主动向婉儿伸出了手。

在她端详婉儿的时候,婉儿同样也在端详着她。分明的,婉儿不能像他一样,对这么样一位又美貌又时髦又气质不凡的“大姐”亲近起来。不知为什么,他敏感地觉得,婉儿对这么样的一位谁结识了谁很荣幸的“大姐”,仿佛怀有着几分大可不必的戒心似的。

婉儿疑惑地瞅瞅他,也不笑,也无话,更有些不情愿似的,心不在焉地递过一只手去,刚与对方的手象征性地握了一下,迅速地缩回了自己的手。

婉儿一缩回自己的手,婉儿就走近他,搂抱住他的一条胳膊,偎贴着他,悄声说:“先到我家吧。正好你爸妈都在我家,和我爸妈谈咱俩什么时候成亲的事呢!”

倩女导演大姐一点儿都没介意婉儿那么明显的排斥和冷淡。她倒笑了,调侃道:“真是在天要做比翼鸟,在地好比连理枝,天生地产般般配配的一对儿呀!一块儿上车吧,车把你俩送到家门口……”

上车时,倩女导演大姐凑耳对他说:“想不到,你们翟村还出这等能解男人烦愁的尤物啊!”

尽管是凑耳低语之言,但婉儿却听到了。婉儿又显出老大不高兴的样子。努着小嘴儿,分明的真是有些生气了。也不知是恼于她的话,还是恼于她对自己心上人无拘无束的亲近……

早有村里的孩子们,将此车于暗中秘密侦探了半天——那一天以前,翟村从未来过那种他们仅从电视上看见过的车。

“天津大发!”

“日本三菱!有路就有三菱车!电视广告这么说的……”

广告时代,熟记广告最是孩子们的一大热衷。连偏远山村里的孩子也不例外。

“属牛青女……”

一个孩子,自以为是地,将写在车上的“屠牛倩女”四个字错念了出来。

“哪个是青女?就是那个穿高跟鞋的女人吗?”

“准是她!属牛就属牛呗,干吗写在车上满天底下招摇哇?”

“做广告呗!”

……

于是,先于此车,孩子们跑散在村里,争先恐后地向大人们宣传:

“青女来啦!来了个青女呀!”

“她属牛!属牛青女!穿高跟鞋,眼睛比牛的眼睛还大……”

“除了那个属牛的青女,还有些男的。文勉哥和婉儿姐也坐在车上……”

于是,最先是年轻的女人,些个大姑娘小媳妇们,纷纷的唤住孩子们询问:

“什么样个青女?穿一身黑吗?”

“你们怎么知道属牛?”

孩子们就七嘴八舌地告诉:

“没错,属牛!这么大的红字写在车上的!”

“好像是来咱村拍电视剧的……”

“我们没敢上问是来拍咱们村的,还是来咱村拍他们自己的……”

当此车停在婉儿家院门前,婉儿的父母,连同翟文勉的父母,好不纳闷儿,先后相随着迎出了屋。见先从车上下来的竟是他们的儿子和女儿,奇怪而且狐疑,如坠五里雾中……

翟村的男人们和女人们,也纷至沓来,聚于婉儿家院外,看热闹。虽然还没有什么真正的热闹发生,但他们和她们内心里都涌起了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小小的激动,小小的兴奋。半年多了,没结婚的,没办丧的,没给老人做寿的,没给孩子过百天过周岁的……半年多的时间里,竟什么值得议论议论的事儿都没发生过!翟村是寂寞坏了。翟村的男人和女人们也寂寞坏了。翟村的男人们,都很内疚、很惭愧,个个觉得欠下了女人们什么似的挺对不起女人们似的。也许此车可带来某种热闹?也许此车的突然出现正是一场大好游戏的开端?倒像是有那么点儿显山露水的兆头……

一伙外面世界的造访者,一伙不速之客们,受翟村一个后生因心猿意马而过分热情过分殷勤的引导,就这么样,来到了三百多户人家的翟村,并当晚就在村东头翟玉兴家新盖起来但还未搬进去住的大瓦房安营扎寨了……

半夜里,翟文勉在自家厢房睡得挺酣实。跟堂叔一商议,堂叔就痛快地允许倩女导演等众借宿了。不可不说是一个令人满意的开端。倩女导演大姐见他将事情落实得顺当,怀着五分感激三分柔情两分蜜意偷偷儿对他说:“我真想亲你一下!诸事大姐可是全都拜托于你啦,大姐我亏待不了你的!”

梦里,倩女导演大姐的话也正顺顺当当地落实着哩……

他被亲得透不过气儿,憋窒而醒,温存百种一个旖旎的躯体,缠绵地偎伏在他身上。

“大姐?!……”

啪!

面颊挨了一巴掌。

定睛细看,却是婉儿。

婉儿仅穿短裤,和一件女孩儿家无袖无领罩胸袒腹的小亵衣。月光从敞开的窗子慵懒地铺撒炕上。月光之下婉儿的躯体肤如凝脂,白皙如玉。胸部在小亵衣下高高耸起,瀑布似的长发遮了她的半边脸面。赏给他的半边脸面上写着一个字分明是——恼!

“你从哪儿进来的?”

“从窗子跳进来的。”

“快回你家去!半夜三更的,你这样子,又在我屋里,万一叫人发现了,成什么话!”

“半夜三更的,谁还会进你家院子,到你屋里,发现了我在这儿?只怕那就是贼了吧?”

“我说的是万一!万一你懂不懂?”

“不懂。我只上到小学六年级,哪有你懂那么多文字眼儿上的学问!”

“你小点声儿,叫我爸妈听见……”

翟村的后生自从上了大学,就不叫爹娘为爹娘,而叫爸妈了。

“听见又怎么?我才不怕你爸妈。难道我还没过门哪,心里边就先开始怕起他们了不成?”

“唉,你这个人呀,没法儿跟你好好说话!”

“没法儿跟我好好儿说话,找别人说去!找你那大姐说去!她兴许正睡不着觉,盼着你去找她哩……”

“你!胡言乱语!……”

“你刚才不是把我当成了她嘛!”

“我……我被你搞醒的时候,正做着梦……”

“梦里和你那个大姐在幽会,好一通男欢女爱是不是?”

“越发胡言乱语了!我和她在梦里吵架……”

“那你怎么不和我在梦里吵架?哼!……”

婉儿霍地坐直,一扭身,赌气背对他。

他不睬她。掉过头,继续睡。

嘤嘤的,婉儿就哭了起来。她那哭,从腔到韵过渡着无限委屈。

不睬是不行了。她赌气哭,却绝不会赌气离开。他早就多次领教过她这一套了。很概念化很程式化的一套女孩儿家的小伎俩,翻不出什么新花样。但女孩儿家的哭是一种永远不会落后的常规武器,那是不可以轻蔑的。她一感到她的武器被大大地轻蔑了,定会由嘤嘤小泣而号啕大声,哭醒他的父母,乃至哭醒半村人……

翟村的男人们和女人们不是正愁简直就没什么不该发生的故事发生吗?

他乃文化人,乃知识分子,乃翟村这片土地百年孕育的一个精英,他可以带给翟村的男人们和女人们某种热闹;他心血来潮,无所事事之时,也可以诱导他们参与和进行某种有益无害的游戏,但他万万不能变成了他们的热闹!那成何体统呢?……

“婉儿,婉儿,别哭嘛,我逗你玩呢!……”

他赶紧也坐起来,凑到婉儿身边,哄她,亲吻她,爱抚她。

于是呢,婉儿也就不哭了。

婉儿的任性,其实通常情况之下,是很讲究分寸的。现在的情况,还不算太特殊。若他采取的应付措施迟了,就难料了。

单音久奏的蟋蟀们,忽然不奏了。那一缕小小单音的停止,却也造成了一阵万籁俱寂的大效果。

拥着婉儿缱绻领罪的他,神经过敏地警觉起来。吻着婉儿软绸也似的颈窝的唇,一只受到惊吓的蚕似的,贴伏在那儿不动了。

婉儿仰向后去的头,徐徐地抬起。她的玄瀑般的秀发,不但将自己的,也将他的脸一块儿掩护了。在那弥漫着玉兰型馥香的秀发垂成的方寸帐帏内,她的燃烧着情欲的眼睛困惑地询问他的眼睛……

“去把窗子关上。”

他对她耳语。

仿佛两个贼在作案时互相耳语。

“我不去。我嫌热。”

“蛐蛐为什么不叫了?”

“嗯……”

她一副就要失声大笑的样子。

“我不嫌热……”

他推开她,自己去将窗关上了。将关未关之时,谨慎地探头朝外窥了一窥。

“你,上次回来,也是这种时候,翻墙跳院的,贼似的摸进我屋里,咋就不怕万一别人发现你,万一惊动了我爸妈?……”

婉儿也受他影响,早就多少“知识化”起来了一点儿——也不叫“爹娘”,而叫爸妈。

待他又凑近她,她闪避开了他的搂抱,问得相当认真。

“上次是上次,这次是这次,情况不同了嘛……”

“咋就不同了?”

“上次嘛……”

“你说,你说,我非听你说个明白不可!……”

“上次嘛……上次我是太想你了……那叫色胆包天……”

“花言巧语!”

她狠狠地在他胳膊上拧了一下。

他的欲火,却早已被她煽动得很旺了。

他握住她的一只手,倒在炕上,顺势也将她扯倒……

蟋蟀们刚又唱,有条狗狂吠。狗一吠,蟋蟀们噤声了,绝不屑于与犬竞争子夜大舞台似的。狗吠是从他的堂叔家新屋那边儿传来的。一条狗吠,顷刻号召了东西南北中全村的狗都吠……

他猛地坐了起来。

她将他推倒,伏在他身上,不许他起,甚至不许他动。

“婉儿,你得让我起来,让我去大姐那边看看,也许大姐有什么事儿,需要我帮忙,要不狗为什么从她住那儿领头叫呢?……”

他低声下气儿哀求她。

啪!

面颊上又挨了重重的一巴掌。

“还跟我提你招引来的那个媚狐子,我可咬你啦!”

“怎么是我招引来的呢?我不遇到他们,他们也是会来村里的呀!再说,你跟她别的股什么劲呢,人家可是怪喜欢你的嘛!……”

“屁,你当我没听见她对你悄悄骂我?”

“冤枉了她,冤枉了她……”

“没冤枉!她对你骂我尤物!”

“尤物两个字,她是说了。可那并非骂人的话……”

“我是人,不是物!把人说成物,还不算骂人的话?!”

“你不能这么去理解。婉儿,你这么去理解,是没文化。别人知道了,会笑话你的。‘尤’这个字,是好、更、格外、突出的意思。‘尤物’,简单明白点儿解释,就是好东西……”

不待他的文化启蒙结束,她则一口咬在他肩头上了。

他忍住疼,不叫。

他怎么可以因为疼就叫起来呢!半夜三更的,疼也叫不得的呀!

他不叫,她误以为他偏不叫。进而误以为他的忍,是比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哭不予理睬更大的轻蔑。

她真的发狠了。像要咬碎一个核桃,而又咬不碎,而又下决心非咬碎才肯罢休。

他还是个忍。除了忍,他也没别的办法。他是男人,他是文化人。全村最有文化最有知识的人,总不能反过来也下口咬她吧!他知道,他一咬她,假定他敢于,她准叫。闹将起来,这一夜无事生非成为全村的笑柄事小,倩女导演大姐他们,第二天若不被驱赶出村子才怪呢!婉儿的爷爷,是翟村的“老爷子”们中的“元老”哇!他说从某一天开始,全村改吃两顿饭,不许吃三顿饭了,岁数在他以下的那些“二老爷子”、“三老爷子”、“四老爷子”们,毫无疑问会异口同声附和:“吃两顿饭好!吃两顿饭好!吃两顿饭就是好!就是好来就是好!……”于是翟村必然的,就会从某一天开始,大人孩子都少吃一顿饭。对于这么一位“老爷子”中的“元老”的宝贝孙女,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上怕掉了的掌上明珠,牛见了不敢瞪一眼,猪见了不敢吭一声,鹅见了不敢挺直傲慢的脖子,狗见了不敢龇牙,他翟文勉就仗着自己是个知识分子了,是个还差一年才能争到硕士文凭的研究生,就敢胆大包天下口咬吗?

他很忧虑跟婉儿结了婚之后,他自己倒成了婉儿个逆来顺受的媳妇。更担心以后在学院的公共浴室洗澡时,一脱去衣服,浑身暴露出不是牙咬的,便是手指甲掐的累累伤痕。人们若问,该怎么回答……

而婉儿注定了将是他的妻子。

他不敢抛弃她。有时只不过是一闪念但绝不敢好汉做事好汉当。他不是好汉。翟村的土地上,能够百年孕育地产生一个知识分子,却产生不了一个好汉。他若抛弃她,她爷爷发一句话,翟村的男女老少,会聚集成一股队伍,浩浩荡荡地开赴省城,将省城久负盛名的师范学院闹个人仰马翻!若那“老爷子”允诺,事后再供全村人大吃大喝一顿,则他翟文勉,必成他那所学校的千古罪人无疑了!……

头脑中进行着这一些思想,客观上是精神分散法,肩上竟不觉怎么疼了……

他正奇怪,婉儿问他:“我咬你,你疼不疼?”——其实是婉儿已不咬了。

村里的狗也不吠了。

“婉儿,大姐他们拍电视剧的事儿,还得靠你跟你爷爷好好讲呀。大姐他们还要屠许多头牛呢!你爷爷若不点头,村里谁敢出面接待他们呀?……”

婉儿定定地看着他。婉儿悄没声儿地离开了他——仿佛离开一个睡熟了的孩子。婉儿从炕边退至窗前,将一只手背在身后,推开了窗子。

“你别开窗……”

“呸!……”

婉儿朝他啐了一口,一只狸猫子似的,灵敏地蹿上窗台,转眼蹦到了院儿里。

卧在院儿里半睡不睡的大黄狗,蓦地站了起来,见是个熟悉的趁夜人儿,虽然跳窗,行踪上未免有些可疑,却也懒得管,打了个仿佛又欲吞月的大哈欠,慵慵地复卧了下去……

他扑到窗前时,婉儿已攀上了他家院墙旁的老树。

她在树上恨恨地对他说:“文勉,你若真是个有志气的男儿,跟你爸妈说,咱两家吹了你我这层关系,从此你再别登我家门,专一的心思去为你引到村里来的那位媚狐子大姐效劳去吧!”

话一说完,人就在院儿外了……

他是又索然,又沮丧,又恼火。不知该恼婉儿,还是该恼自己。

他爸妈的屋门开了。

他的爸,趿着鞋,披着衣,拎着裤腰,在门口犹豫了片刻,踏踏地,向他的厢屋走来。

“半夜三更的,作什么妖?”

老子入屋后,冷冷地问儿子。

“是婉儿……”

“我知道是她!她既然来了,你就该好好儿待她。你是翟村的个文明人,翟村的眼睛,对你们睁着一只闭着一只,德宽半尺,网开一面,这你也是明明知道的,为什么惹得她说出那么一番话?!”

“我……我……”

当儿子的不知如何解释。

“去!还不快去!……”

“哪儿去?……”

“你道是哪儿去?!去找她!赔礼,认错儿,哄她个乐呵!你自己说,你哪次回来,没跟她闹下些个梗梗芥芥的?!你让你爹娘为你多操了多少心?……”

“我不去!”

“你敢!”

“吹就吹!难道我非攀着她家?她家又算是什么栖凤的高枝!”

“老子揍你!”

“揍吧。”

父子俩彼此瞪着,一块儿较量沉默。

终于,老子持不住劲了,喟叹一声,败下阵。

“归根结底,你自己的事,你自己掂量轻重吧!……”

悻悻地,他的父亲耷拉着头向门外走。

在门口,他的父亲转过身,低低地说出一句话是——“你若敢吹,我倒也服你。”

……

“婉儿,你还生我的气吗?”

“生……”

“那,你就别生了吧……”

“那,你得对我说句我爱听的……”

“你爱听什么?……”

“你以前对我说过的,还用我这会儿现教你?……”

鬼使神差地,他还是来了婉儿屋里。也像婉儿似的,跳院墙,跳窗。院墙外有几块垫脚的坯头子,显然是她为他预备好的。她料想到了他准会来。她是把他看透了。自己就这么被人家看透了,他心里替自己难过……

一通温存。一遍恩爱。一番云雨。一了百了。

婉儿心满意足了。婉儿的性情,就变得那么乖顺了。他也就觉得,婉儿其实还是很可爱的。连同刚才她的矫情,都是很可爱的。

趁着她高兴,他替他的倩女导演大姐,央求婉儿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明日里向她的爷爷,翟村最老的“老爷子”们中的“元老”进行巧妙的游说。

婉儿只要高兴时,对谁,都是相当之好说话的。何况是对她的“冤家”哪!

“云雨”是配合方式的特殊消耗。

两具汗涔涔的青春火旺的躯体,虽然还互相拥着抱着,却都已攻御得瘫软如泥,全没了什么还想作为的余力。

“把窗……开一扇吧……”

“别……”

反宾为主,婉儿也就不在乎热,显得不无顾忌了。

她以肘撑着身子,一只手拈着自己的一绺头发,像拿着把小笤帚似的,来回地轻轻地抚扫“冤家”胸膛上一层看不见的汗珠。屋里黑,看不见,但她知道,或者更恰当地说,乃是以自己的身体感觉到的。

“你呀,你这个小冤家呀!”她喁喁哝哝地说,“其实为了你,我是什么事儿都肯做的。咱俩,谁和谁呢?你的事儿不就等于是我的事儿吗?放宽心,全包在我身上了……”

婉儿说的是那么深情。

他受感动极了,于是又把她紧紧拥在怀里,又一通温存,又一遍恩爱,重咂一阵销魂时刻……

而在他心里,在他心的最底层,似乎又萌生着一种演戏般的,或曰假戏真做般的,为谁奉献了什么似的愉悦的委屈……

算是一种自我牺牲吗?算是一种奉献吗?为了谁呢?为父母?为婉儿?为倩女导演大姐?自问以图自答,却回答不清楚……

翌日。

在翟文勉的引导之下,倩女导演大姐,携同制片主任、摄影美工一干主创人等,一一对翟村的遗老们进行拜访。这种拜访,是不速之客们与有资格代表翟村表态的几位“老人家”的礼节性参谒。按照目前歌星大奖赛颁奖的顺序,从后往前开始。即先从相比较而言,岁数最小,表态分量最轻的“老人家”起。越往后排,“老人家”们越老,所需时间越长,要求表演得越虔诚,越发的不能急,不能流露出半点儿的不耐烦,对话的传递速度越得放慢。慢而再慢,越慢越好。仅同“老人家”们的反应合拍是不够的。须得比“老人家”们一分钟一句话的语速慢半拍。至少慢半拍,才会显出那份儿至少应该的敬意,慢一拍则更佳。得侧耳聆听的样子,不可抢话,不可插言,更不可插问。对话没说完就马上领会了对方的意思,也要装出非听完绝难领会明白。你若超前显露了你的领会力很强,你就完蛋了。那足以证明你迫不及待地想要显露你的聪明,同时也就足以证明,你在灵魂深处,已是把“老人家”们,视为些很迟钝的老东西老不死了。你还想获得对你的良好印象么!即便你真是聪明绝顶的,和“老人家”们摆在一起来论,难道不是“小聪明”而已而已么!……

亏得翟村有个翟文勉,以心理学之现代分析法,对翟村个个遗老们,预先作了概论,又一一作了详述,并且根据个个遗老们不同的脾气、秉性、好恶,制定了一套战略战术,使早已摩拳擦掌、欲在此地大展屠牛手段、大过屠牛之瘾、尽显屠者风流的一干人等,胸有谋略,知己知彼,稳操胜券,过五关斩六将,攻城克堡似的,一径旗开得胜,马到成功,将翟村的个个“老爷子”们,哄得笑挂眉梢喜上颐来;捧得拈须抠耳春风得意;玩得心惬意悦六神无主!

正是:一棒子打不倒之威严,一番甜言一席蜜语,统统的自动趴下了。屠牛之前,先宰人愿,小试于先,大快于后,不亦娱乎?

双方约定,午时三刻,共同前往参谒“老爷子”中的“老爷子”——也就是婉儿家的活祖宗。

斯时,双方分礼宾座次,聚于婉儿家厅堂。婉儿娘笑容可掬,NC6E3茶敬烟,殷殷招待。婉儿娘热情之中,谨守城府。不问不开口,开口必带笑。有问必答,答似非答,非答而非不答。分明的是个“相逢开口笑,过后不思量,人一走,茶就凉”的疏亦难疏近亦难近难懵难斗难使难诱绝难占什么便宜的阿庆嫂式人物。也不知她那铜壶,煮开过几大江水?也不知她那些古董也似的花瓷碗,招待过几方来客?尽管她不是个主角儿,但善于分析人心理的翟文勉看得出来,连他所崇敬所内心里暗暗爱慕的倩女导演大姐,对他未来的丈母娘,也存着戒心,大概防的是笑里藏奸,撮盐入火。

婉儿的父亲,一个老实巴交的汉子,很怕见生人的孩子似的,躲出屋,在院里喂兔。

“你们来了好,嘿嘿,咱翟村人,许久没热闹过了。真搅和起些热闹,嘿嘿,你们就是翟村的上宾贵客呗!”——他一一地对他不认识的些个人们,重复地说表示衷心欢迎的话。

婉儿伫立厅堂左侧一间小屋门旁。那门垂着藏蓝色旧布门帘。谁也见不着屋里什么情形。婉儿告诉大家,“老爷子”住在这小屋还里间的小屋,近来体况不佳,不能亲自出面主持谈判,指定由她传入话去,再传出话来。

于是婉儿在双方众人眼中,比她的母亲,更是个不可等闲视之的重要角色了。双方众人,都对翟村的柔时似水泼时似火的娇小女子刮目相看,潜怀依重之念。这一边请她入座,婉儿摇头,一副不由自主的销颜市俏模样;那一边请她入座,婉儿摇头,还是一副不由自主的销颜市俏模样。

双方众人莫测高深。

“我爷爷说了——人家千里迢迢,扑奔咱翟村而来,咱翟村,万不可扫了人家的兴!”

婉儿说时,两眼只瞧着她的“冤家”。

翟文勉暗舒一口气,笑了。

倩女导演大姐,似乎心不在焉地以扣盖儿轻轻拨着古董般瓷碗中飘浮的茶叶儿,笑了。

翟村的“老爷子”们,彼此交流会意的目光,笑了。

皆大欢喜。

说了——牛乃耕作之畜。也是饱腹之肉。不事耕作,屠之杀之,天经地义……

说了——钱筹劳务之事,责成翟文勉秉公断处……

说了——咱翟村人寂寞旷久,图的就是几日内的热闹,望全村通力协助……

说了——来时欢迎,去时欢送,乃翟村人待客定理,不得辱慢……

“老爷子”们中的“老爷子”,少时曾读过几年私塾,通诵过四书五经,言必之乎者也,〖HTXL〗ND269三拐四,说话正是这般的文绉绉酸叽叽。亚“老爷子”们,对小屋里间的小屋内那位老爷子说些什么,丝毫不觉奇怪。说的都和他们想的如出一辙。他们多少有些奇怪的倒是——婉儿的两片薄嘴唇,伶牙俐齿的,怎么就将“老爷子”们之主的话,学得那么像?连语气都像极了。听来仿佛一字不差……

说了——作为一项附加条件,要答应翟村的翟婉儿,在剧中扮演一个主要配角儿……

剧组一方的首席发言人,也就是那位倩女导演大姐,不禁的一怔。

翟村一方的首席发言人,也就是翟村的“二老爷子”,不禁的一怔。

双方的中间人,也就是翟村开天辟地的第一位知识分子,对未来个人前程踌躇满志的准心理学学者,不禁的一怔。

众人皆怔……

婉儿独笑……

婉儿她抱肘胸前,交足而立,倚门环视众人,樱唇微绽,梨窝浅现,笑得那么释然,且又似乎无端,仿佛所传之言,与己毫无关系。俏倬疏散神态,如松闲一时之餐馆女侍者,偶尔倚门,得闲便闲,无意招徕顾客,舒心观览市景……

翟文勉惑惑地问:“婉儿,你不是……在跟大家开玩笑吧?……”

婉儿摇了摇头。

“二老爷子”随即也问:“婉儿,你爷爷,他……他是这么说的吗?……”

婉儿点了点头。

婉儿娘赶紧给众人续茶,亦正色道:“婉儿,可不许胡来呀!”

“老爷子说了——作为一项附加条件,要答应翟村的翟婉儿,在剧中扮演一个主要配角……”

婉儿敛笑,郑重地再说一遍。

双方之人面面相觑。

制片主任,相貌如狗面狒狒般个男人,嗫嚅地说:“可……可剧中只有一个女角儿哇……”

首席发言人暗中掐他的腿,制止他继续说下去。

婉儿道:“剧中有几个女角儿,这并不关我什么事儿。我只传达话儿。看来,你们有点疑我?要么就是疑我爷爷老糊涂了……那我就进去把你们大家的猜疑告诉我爷爷……”

婉儿说罢,转身,高挑起了门帘……

“慢……”翟村的“二老爷子”,撑着桌沿,岌岌可危地站了起来:“婉儿,你可不能对你爷爷说……说我们几位……猜疑他老……老糊涂了……”

所言“我们”,指的是包括他自己在内的,翟村的几位亚“老爷子”。

剧组一方的首席发言人,倩女导演大姐,忙不迭地也声明:“我们更没有那意思!我们更没有那意思!……”

“婉儿!”翟文勉叫她一声,以为她定会回转头来。

婉儿却还是那样子站着——挑着门帘,一动不动,不回转头。

他只有无奈地向着她的背身说:“婉儿,别忘了你对我的承诺……”

潜台词分明是这么一句——婉儿,你可千万莫故意把顺顺当当的事情往横沟里推!那你可就两边儿都不落好……

门帘一落,婉儿入将进去了……

婉儿再出来时,一一扫视众人,目光扫到“冤家”脸上,聚住,冲他调皮地目夹眼,一副并不忙于开口,存心急煞他人的诡异模样。

“说呀!……”

“说呀!……”“说呀!……”

众人全耐不住这短暂的考验。

婉儿平伸出一只手,仿佛一语定乾坤个人物,朗朗道:“听清楚。说了——诌书咧戏,不就是个编吗?阿猫阿狗全能,咱翟村的人何以不能?咱翟村人,不得助他人威风,灭翟村志气。来也是客,去也是客,如若不依,欢送而已!……”

一阵的沉默。

“二老爷子”,边听边点头不止,终于开口道:“有理,有理……”将脸转向对方首席发言人,质问,“翟村人何以不能?”

“何以不能……”

“何以不能……”

“何以不能……”

“三老爷子”、“四老爷子”、“五老爷子”,代表翟村坐镇一方的“老爷子”们,纷纷的将脸,从婉儿站立的那边儿扭转,盯住对面的某一个人,大体人数对等,一个盯一个,一声声质问起来。仿佛刹那间俨然的全都成了翟村的护法尊神。

“诸位父老,诸位父老……”

僵局出乎意料,翟文勉欲调解而词穷。

他那倩女导演大姐,忽然喷的笑将起来,笑得媚波流溢,倩韵耸动,瞅瞅左边的自己人,复又瞅瞅右边的自己人,自问自答:“翟村人何以不能?啊?何以不能?天下人所能之事,翟村人也一定能嘛!我是这么认为的,你们呢?”

“能!……”

“能!……”

“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