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项所谓马拉松,不过是在运动场内进行的十四圈长跑而已。在前十圈中,大鸟一会儿跑于对方前面,一会儿跑于对方后面。他跑于对方前面时,跑得踉踉跄跄,摇摇晃晃,仿佛力气早已耗尽,随时可能一头栽倒的样子,还频频回头看对方。他跑于对方后面时,张扬着双手仿佛溺水者要抓住什么救命的东西,仿佛随时打算放弃竞争,退出赛场的样子。连我们几个参与过密谋的人,也搞不清楚他是真的还是一种表演。可是往往正当中文系的同学对他彻底绝望时,他令人不可思议地又跑到对方前面去了……

从第十圈开始,他突然长劲十足,一往无前地跑起来。当对方刚刚跑到十二圈,他已快跑至终点了。不过在距离终点一百多米处,他不往前跑了,而转身往回跑,跑至对方旁边,陪同着对方跑……

中文系的学生们那种欢呼那种开心的情形简直没法儿形容!

“×××,加油!”

“×××,快快快!”

排山倒海,声震九霄的喊声一浪接一浪……

“×××,不获胜,毋宁死!”

“×××,让事实说话,冠军非你莫属!”

中文系的几名学生站起,将大小横幅高高擎举,全体一齐向大鸟发出欢呼……

而新闻系死寂无声。

他们大概都不明白结果怎么会是那样……

大鸟仍“友谊第一”地陪着对方跑……

在中文系的欢呼声中,对方又跑了几十米,不再跑了,退出了运动场……

大鸟并没获得奖牌,裁判员们认为,他毕竟也没跑到终点,毕竟也没撞线,若发给他奖牌,似乎名不正言不顺,有违运动规则。

当然,对方也不再是冠军。

中文系的许多同学和几名老师不服,找校方理论,说二人根本不在同一运动水平线上,胜负有目共睹,还非须撞红线不可吗?

大鸟倒不在乎什么奖牌不奖牌的。

但他不在乎,别人可在乎。

到了,还是为他争了一块“友谊第一”的纪念奖牌,为中文系争了一面“比赛风格优秀”锦旗。

那块奖牌大鸟不稀罕,送给了我。

他说:“你是幕后策划,功劳应该归你,你留作纪念吧!”

又说:“你这鸟人,怎么想出那种点子来的呢?你是不是心眼儿很坏哇?”

我说:“心眼儿好的人也偶尔恶作剧。”

从此他更加把我当朋友……

“四人帮”垮台的时候,正是他那一届学生的毕业前夕。他不再邀我陪他看“内参片”了,也不再请我吃夜宵了,甚至极少到我的宿舍来了。我们仍常常碰面。他变得阴郁了,变得寡言寡语了,碰了面也不过点点头而已。我觉得他在有意疏远我,躲避我。中文系的同学们也不再像以前那么爱往他宿舍里聚了。和他同届的忙于做离校前的种种准备,或者为自己的分配去向而烦愁,而窃喜。说许多人心怀鬼胎也不过分。各自的烦愁和窃喜,那时候是最秘而不宣的,甚至都很害怕被别人窥测到,所以也就都很忌讳往一块儿凑。低于他那一届的同学,都希望自己能在政治提供的特殊条件下,较充分地自我表现什么,自我证明什么,所以都忙于参加各种会,忙于抄写大字报,忙于创作批判稿。他这个人失了往日的魅力和吸引力,是自然而然的。人们似乎都忘记了他曾给人们带来的种种愉悦和刺激,也似乎都忘记了曾多么需要他和欢迎他那份儿对谁都不吝啬的友好。

一个下着小雨的晚上,他意外地又找我。

他没进宿舍。像第一次想邀我去看“内参片”而被我关在门外一样,他出现在窗口,轻轻地唤我。

楼檐水落在伞上,发出很响的声音,溅到屋里。

同宿舍的几个同学全在,他们都用一种猜疑的眼光望望我,或者望望他。

“你现在有空儿吗?”

他表情复杂。

我回答说有。

“我想请你去吃夜宵,去不去?也许是我最后一次请你吃夜宵了……”

他对宿舍里的任何人都不看一眼,目光只盯着我,目光格外阴郁。

同宿舍的同学们保持着各自矜持的未闻未见般的沉默。我知道他们内心里对他的态度一如既往,并没发生什么变化。他们只不过不愿招惹他。他当时那种样子肯定使他们觉得,哪怕一句被他认为稍微不敬的话,都可能使他感到无端地受了轻视,受了伤害,受了刺灼……

我立刻回答——去!

依旧是在五角场,依旧点了五香鸡头佐酒。

我试探地关心地问:“你父亲不至于有什么大问题吧?”

他低声说:“他死了。”

说罢,继续细微地啃一个鸡头。

我不禁“哦”了一声。

“是自杀的。”

“……”

“其实他陷得并不深,并不会把他怎么样,完全是因为他自己太想不开。”

他喝了一口酒,有滋有味地咂鸡头。

我将我的一只手轻轻放在他的一只手上。我希望他能体会到这是一种出于友情的表示安慰的小动作。

他却似乎困惑地看了我一眼,仿佛是在说——我不需要你这种表示,我不在乎。任何情况下,大鸟仍是大鸟。

我倒被他看得有些难为情了。

“再吃一个吧,难道你真的不爱吃?……这家的五香鸡头最好吃。”

末一句话,他是低声学毛主席的语调说的。我认为他真是学得像极了,肯定他自己也是无比自信地这么认为的。

他朝我眨眨眼,似乎很快意地笑了笑。

我也笑了笑,抓起了一个鸡头,学他的样啃着咂着吮着。

我暗暗惊讶于他伪装出那种快意的技巧。

他又喝了一口酒,转动着酒杯说:“人惟一命,就是那么一回鸟事。所以,该享乐便享乐。宁富贵十日而死,不寒酸百年苟活。”

我慎赔一笑而已。

他用筷子梢指饭店里的一位服务员姑娘说:“瞧,那女孩儿在望我们哪,姿色不俗是不是?他日得志,我要娶她为小妾……”

我以为那一天他必会一醉方休。那一天他却喝得很节制,也未频频对我劝杯……

我们离开那家小饭店时,雨比来时下得大了。仍像来时一样,他撑着伞。他尽量使我不被雨淋。他的个子太高于我,遮护了我,他就只好把他自己奉献给雨了。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到学校,他的衣服已全湿了……

他辞校那天,相送的人不多。我当然是不多的人中的一个。他从车窗探出身同我们一一握手时,哭了。泪潸潸下,NFCDB欷有声。

我第一次见他哭。

列车开动时我仍握着他手,我随列车跑了几步对他说:“你来信!”

他没给我写过信,起码是我没收到过他的信。直至我毕业的一年时间里,我不曾知道过他的详细通讯地址,别人也不知道。他如泥牛入海,仿佛在这个世界上销声匿迹了。有一位老师知道过他的一点点情况,说他返部队后很快便复转了,却不知是自愿的还是不得已的。又说他复转后归原籍了,在县上某中学当老师,却羞为师表,工作得并不怎么受好评。那位老师对自己所知道的一点点情况的确切性也无把握。不过我还是从他那儿抄来了不确切的通讯地址,给大鸟接连发了几封信。发出的信也如泥牛入海,杳无回音。

于是我更加回想起他为人的某些长处——生性耿介,颇敢仗义执言;见人有危难,乐充侠士风格;虽有些放浪形骸,潇洒不羁,但是待人平等,从未闻其歧人,从未闻其欺人。

我手中保留有几篇他写的散文或杂文底稿,文言多用俚语,白话点串之乎,惯以司门人言,遣惊世骇俗之词,亦庄亦谐,独具才情。我认为他本是可以成为专栏作家的。

我想他只留给了我这么一点点能促使我经常回忆起他的东西,我得好好收藏着。毕竟,他曾把我当成他的一个朋友。我想也许大鸟已经不在了,走了他父亲的路吧?既然他似乎什么都不在乎,大概也不在乎自己了断自己吧?

前年八月,忽然收到一封电报。电文是——校友之谊,常系心头,盼复电联系。落款“大鸟”。

我当日即复一电,始料不及地从此和他书信频繁。从信中我得知他已然得志,当上了某公司的总经理,正处在时来运转,踌躇满志的事业发达时期。他邀我前往他那省份小住。字里行间,恳意切切。我殊不忍扫他的兴,于初夏之际去了。

在站台上举目四望,未见其迎。正疑惑间,身后有人捣我背,文绉绉的一个熟悉的声音说:“老兄不识大鸟否?”诧回首,乃见是他。近十年分别,他的形象居然没怎么变化,仍是那么仪表堂堂,仍是那么风流倜傥。细审视之,似乎更年少了。西服革履,气派不凡,一副神采飞扬,春风得意的儒者大亨模样。

我说:“你还像在学校时那么年轻英俊,而我老多了是吧?”

他俯视着我,感而慨之地说:“是啊,你真的老多了!你这鸟人,是不是活得太累了呀?”

我苦笑着点了点头。

他一边亲密地挽着我往车站外走,一边谆谆教导地说:“拉倒吧,你别写了。现在谁看你们写的小说?没人看,你们还自己安慰自己,自己欺骗自己,自诩什么纯文学,纯鸟文学,鸟纯文学。没稿费收入过不下去了?缺钱的话,先从我这儿拿一两万去……”

我赶紧说:“不缺不缺。写小说倒不完全是为了生活,好比吸烟,成为恶习了!”

他说:“那你老兄可就活该了。看你把自己弄得这种形销骨立的模样!看你头发都稀多了!看这儿,还他妈有白头发了,你在学校时头发多浓多黑哇,你让我看着都心疼……”

他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令我大受感动。

出了站,他导我乘上一辆崭新“皇冠”。车内已坐有两位摩登女郎,一位十八九岁,一位二十四五。二女郎都是新潮美人儿,新潮的发式,新潮的衣着,不分轩轾的明眸皓齿,不分轩轾的眉黛唇红,不分轩轾的体态窈窕,不分轩轾的姿色艳丽。十八九者着小衫短裙,胴体半裸,修腿苗条。二十四五者着无袖旗袍,藕臂洁白,躯线袅娜。他向我介绍十八九的叫小倩,二十四五的叫小婉,说是他的两位贴身秘书。小婉、小倩,金链项间耀,名铛耳边悬,各有大家闺秀韵味儿,不似小家碧玉俗美。我坐在前座,他坐二女之间,双臂狎揽二女玉颈,左偎粉颐,右吻桃腮,二女默默窃笑而已。想来以狎为常。司机如机械人,毫无不适反应。看来早已熟视无睹,见怪不怪了。

车过闹市,缓入幽静深巷。一旁高墙丈许,满布青藤。我问何入?小倩代曰去宾馆。

片刻,高墙退尽,忽现一座红漆门楼,气势宏大,庄严肃穆。门檐之上悬一巨匾,书“静虚庄园”四字,笔体遒劲隽永,颇耐观赏。两侧翔立男侍,皆美少年,着杏黄制服,双排纽扣,锃明耀亮,煞是晃眼,颏下扎黑领结,戴雪白手套。

车停。小倩秀足先踏,款款出车,代大鸟为前导。二男侍彬彬礼迎。小倩文雅还笑。

大鸟说:“我知道你不喜欢热闹,所以安排你在此处下榻。这儿清幽得很,我经常来隐居几天。有温泉,终日可浴。以前是高级首长与外宾出入之地,不服务于凡人。现在讲经济效益,只要付得起钱,谁都可以来住了。不过太贵,虽然大做广告,真敢来住的人还是不多。”

我如刘姥姥进大观园,不禁却步不前。

大鸟又说:“我这儿的构建风格,很像我家从前住的地方,大小有别而已。我对这儿有种特殊的感情……”

他言语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怀旧意味儿。

小婉见我趑趄不前的样子,哧哧笑道:“你心里别想那么多,你尽管安心地在这儿住下吧,愿住多久便住多久。我们经理一片虔诚把你邀请了来,你住的日子越久我们经理越高兴。我们经理可是非凡人物。你是他的客人,当然也是非凡人物了。讲经济效益嘛,说白了就是金钱面前人人平等。我们经理是大亨,所以高级首长和外宾住的地方,咱们都托他的福,无忧无虑地住就是。”

大鸟分明极受用她这番喃喃呢呢的话,他用充满爱悦的目光瞅着她微笑。

过了几道月门,眼前另是一派天地——鱼池波静,内有盈尺长的大鱼自由自在地游弋。假山耸立,瘦石玲珑,奇形异状。回廊缓转,角亭独立。满园花卉,散紫翻红。树木成林,绿阴葱葱。悬瀑溅玉,喷泉播珠。飞檐衔接,翘脊参错。市声杜绝,鸟语偶啼,恰似人间天堂。三四女侍者花中飘来,绿中隐去,粉裳玄裙,来去悄悄。皆俊俏丽人,身影娉婷,使我心为之惑,目为之呆,疑为仙姑……

我心愈生忐忑,低问大鸟:“这儿……这地方,住一夜多少钱哇?”

大鸟一笑,淡然回答:“不贵,才七百多元。”

我顿止步,窘态毕露。

我央求他说:“大鸟,你还是替我另安排个住处吧!”

大鸟一副好不奇怪的样子,困惑地说:“怎么?对这儿真有什么不如意的吗?有你就说,别难为情。我是主人,你是客人,是我把你邀请来的,不是你投奔我来的,包你住得满意,是我的责任。当然还有比这儿条件更高级的去处,只不过地处闹市区,风格也太现代,我就自作主张,以为两厢比较,你肯定会更喜欢住这儿……”

我见他误解了我的本意,心中一时着急,结结巴巴地声明:“这儿很好,太好啦,我喜欢住,我从没住过这么高级的地方……只是……只是……大鸟我跟你说实话吧!按单位规定,我只能报销三十元以下的住宿费,特殊情况,也不能超过三十五元。这儿七百多元一宿,你叫我怎么敢住哇?就算单位给我报销,我也会自己跟自己过不去。我没法儿住得心安理得哇……”

大鸟听罢,沉吟良久,将一只手按我肩上,另一只手轻挠着自己面颊,很是犯愁地说:“这,可就让我太作难了……”

我说:“大鸟,你别作难。如果中档住处不好找,低档的我也能将就……”

“低——档——的?”大鸟语调拖得老长,并转身看小婉:“听到了吗?我这老同学,他还想要住低档的!亲爱的小婉,你认为他这等于是怎么回事儿呢?”

小婉掩口哧哧笑道:“经理,他这等于是侮辱咱们啊!”

大鸟瞪着我,郑重地说:“老兄,我的秘书认为,你这等于是侮辱我们啊!”

我说:“婉秘书,你可千万别那么认为……”

她亦郑重地说:“你不使我们那么认为,你若是我们,又该作何想法呢?”

她说罢掏出一方手帕扇着风凉。手帕徐拂缓摆之际,异香缕缕四溢。

我不禁屏口深吸,顿觉异香沁人肺腑,头脑迟钝熏然欲眠起来。

小婉忍俊不禁时,巧笑模样令人怦怦心动,或者干脆说令我怦怦心动;而表情郑重时,肃眉嗔目,又是一种美貌风情,可爱之态足以令人跪其足下甘愿为其美一死。我不但怦怦心动,且睃着她脸儿乱了方寸,心猿意马魂旌招摇。

“婉秘书……你……我……”

我语无伦次了。暗想大鸟大鸟,你从哪儿寻找到了这么两个尤物呢?你他妈的真正是艳福不浅啊!若你让你俩秘书中的哪一个夜夜陪我,宿于老冢荒野,我也感到是无比的幸福哇!……

大鸟又说:“老兄,想我大鸟的客人,应邀千里迢迢到了鄙地,竟被我安排在中档甚或下档处住,那我大鸟在如今的社会上,还有什么资格抛头露面?还有何自尊可言?非存心使我遭受耻笑么?……”

他一席话,说得我万分惶恐,汗颜不知所措,心中充满愧怍。

大鸟却哈哈笑了。笑罢口吻坚决地说:“老兄,既来之,则安之嘛。小婉、小倩为你的到来,做了周密安排,还是不要打乱她们的预先部署吧。否则,她们会不高兴的。你愿看到这么两位可爱的姑娘因你的矫情而不高兴吗?”

我愧怍地说:“当然不,当然不。我悉听尊便悉听尊便!”

小婉说:“你这么着,就对极啦!”

大鸟说:“什么单位报销不报销的,再不要提这个话题。一切由我大鸟付账。这一点我在给你的信中写得明明白白嘛!”

我说:“对对,明明白白。诚意心领,盛情怀拥。只不过一想到将累及你们支出一大笔耗费,总有些无功受禄,不敢当的感觉。”

我所言是真实的感觉,我面红耳赤。

大鸟正色道:“你得进一步明白——你不是我一般的客人,你是我的校友,你是我当年的铁哥们儿。当年中文系两大专业三届几百名同学,我对你最好,是不是?”

我连连点头说是是是……

他随即问小婉:“你告诉他,我是不是经常对你和小倩谈起咱们这位梁作家?谈起我和他当年那份儿深厚友情?”

小婉亦连连点头说是是是……

一扯到当年,他似乎有些激动起来,仿佛欲跟我当面对质什么——“你若不信,一会儿可以再问小倩!”

“问我什么?你们背后说我坏话?”

我们三人同时闻声望去,见小倩双手叉腰伫立一月门下,做怒目金刚状,柳眉乍耸,杏眼咄咄,娇娆红唇,亦俏亦愠,模样煞是勾人。

小婉就说:“看,看,让这女孩儿等急了生气了吧?”

我说:“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大鸟也赔笑道:“别生气别生气,我们哪儿敢背后说你坏话呢!”

小倩跺了下脚,嗔声责怪:“我都替你们把房间钥匙拿到手了,你们却在这儿聊起来没完!我等得腿酸劲儿的!再也不理你们了……”

“小倩,你再也不理他俩可以,千万别不理我噢。你一天不理我的话,我便不知道怎么活!”

小倩哼一声,一转身消失了。

“小倩……”

大鸟尾随追去。

小婉对我嫣然一笑。

我觉得她的笑意味儿深长,有一种狡黠的研究成分,有一种含蓄的鼓励成分。

我想趁机谄媚,亦想趁机挑逗,但碍着大鸟这层特殊的关系,想而已,并未敢轻举妄动……

小婉分明窥透了我邪念弥漫的心思,她大大方方地挽起我手臂,一边与我同行一边说:“我们经理曾对我和小倩评论你这个人多少有点儿怪,我看你是有点儿怪。”

我问:“你看我哪点儿怪?”

她有意无意地偎着我,使我希望当时是漆黑的一个夜晚。

她的目光从眼角撩拨着我,悄语:“你呀,你不要总绷着股劲儿似的,尤其不要在我们女孩子面前这样。你那样,会使我们也很拘谨,不知该怎么对待你才好。你要首先自己对自己的心理给予宽松政策,达到自由化,心理自由化了,行动才能获得充分的解放……”

我觉得她不是在帮我认清自己,而简直是在开导我,怂恿我,耳提面命地教授我如何才能实现我内心里对她具有的那一种蛰伏着的时刻准备一跃而扑的邪念……

“我喜欢你……”

我头脑中什么顾忌都不存在了,我一下子搂抱住了她……

她笑。我觉得时间很久,也许事实上并不久,也许事实上只不过几秒钟……

突然她挣脱了——粉裳玄裙从长廊姗姗缓过。

她瞄着我的脸说:“你坏……”

我的住室在二楼。一切客房楼都仅两层。大鸟说为了清静,他将那一幢楼的上层全包了。客厅沙发阔绰,软鹿皮面,坐下去舒适无比。卧室内软床宽大,锦被绣枕,显得那么豪华。壁贴塑纸,地铺细毯,自不必说。高窗通阳台,垂幔两分开。电话、电视、电冰箱应有尽有。空调无息散冷,使人敛汗而不觉凉。原来外中内洋。

大鸟说他和小婉、小倩也要陪我住下,一直住到我离开。

我对他深表感动。但是我强调不要处处优待于我,比如这套间,其实由他来住比由我住,会使我住得更加安泰。

他笑道:“我既把你老兄待为上宾,也绝不委屈自己,绝不辱没我的两位秘书小姐,咱们住的当然都是套间,一人一套。”

我不信。他也不多说什么,带我去看,果然是。

我到自己房间刚躺了一会儿,小倩敲门促请:“梁老师,该吃饭去了。”

我出了门,问她:“你刚才称我什么?”

她说:“梁老师呀。”

我说:“别这么称呼。”

她说:“那怎么称呼呢?”

我想了想,附耳对她说:“你就叫我梁兄吧。”

不料她脸一红,一副不可亵语犯焉的庄重模样,敛了那种悦人微笑,愠态道:“我又不是祝英台。”一扭身段,步态袅娜地径自先走了。

我愣在原地,温习着小婉对我的教导,一时间不知自己错在哪儿。

奢侈一餐,八百余元。

小倩从精美坤包内取一沓支票去结账的当儿,大鸟奇怪地问我:“你怎么她了?”

我装糊涂,说我没怎么她啊。

大鸟说:“那就不明白了,那她为什么对你连点笑模样都不赏?”

我说:“也许她讨厌我吧。”

小婉冲我无声黠笑,仿佛在向我暗示——她是个眼里藏不住沙子的人,她是知道原因的。

大鸟说:“小倩又耍小孩子脾气,你别理她,别跟她一般见识,我会考虑怎么惩罚她的。”

我惶惶地说:“那可不行那可不行!”

小婉一听就扑哧笑出了声,说:“不打自招了不是?”

大鸟也笑了,一拍我肩说:“如果因为你喜欢她而引起的,那我不予干涉,那是你的责任,局面要由你自己来扭转了。”

又对小婉说:“你得劝劝小倩。那样不礼貌地对待自己老板的朋友可不太好。”

她一努嘴,不高兴地说:“就交给我这种任务啊?”

我说:“请多关照,请多关照!”

她十二分不情愿地说:“好——吧——看你的面子。”

大鸟夸奖她:“还是小婉懂事儿。失去了小婉、小倩,让我当国王或者皇上,我也会觉得没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