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长乔守义五十一岁那一年死在家里。他因肺癌而死。一个当村长的人,在从前,不生病是一位村长;一生病,也就与一个普通农民没什么区别了。住不起医院,一检查出是肺癌就已经是晚期了。既然已是晚期了,他认为治也白治。为了自己多活几年,而在自己死后让儿子背上一笔给自己治病欠下的债务,这样的做法根本不符合他作为父亲的决策原则。他都舍不得花钱抓服中药吃。中药倘能治癌,还会有那么多死于癌症的人吗?他这么想。一服被说成是治癌的中药,再便宜也得几十元。而乔乔一个学期的学费加书本费,便是那么多钱。
那一年那个小女孩七岁了,爸爸和哥哥给她取名乔乔,上小学二年级了。她说话晚,但一开始说话,张口就是一句句的大人话,一套套的大道理。家里有台旧收音机,那是她学话的“课本”。从两岁起,她就爱将手臂平放在桌子边上,下颏压在手臂上;或手捧下颏,守着收音机没够地听。几乎一切广播节目都吸引她,包括政治新闻。到她五岁时,语汇总量反而是同龄儿童的几倍了。因为有乔祺这样一位家庭教师,她已经能够在乔村长的生日那一天,给“村长爸爸”写一封洋洋三四百字感情充沛的祝贺信了。乔村长盘腿坐在炕上,优哉游哉地吸着卷烟,看着他的“女儿”肃立于面前,以童声朗读写给自己的生日祝贺信,内心里幸福得难以形容。
是的,乔村长早已接受“小妖精”是自己家的一口人这一现实了。最初接受得很勉强,后来渐渐变得情愿了。随着“小妖精”的年龄一岁岁增长,他反而特别担心某一天会失去这一个可爱又精灵的“女儿”了。对于村民们,他或者嘱咐,或者警告,所以许多人都向村长指天咒地发过重誓,保证不从自己口中泄露他的“女儿”的身世真相。而几乎每一户的家长,也都对自己的孩子们进行过不厌其烦的嘱咐和严厉的警告。所以“小妖精”长到七岁以来,从没因自己的身世真相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感到过困扰。也从没怀疑过“村长爸爸”是不是自己的亲爸爸。而乔祺哥哥,当然是世界上最好的哥哥了。那一年乔祺二十二岁了。从他二十岁那一年开始,坡底村也实行分田到户了。家里承包了五亩地,两亩种菜,三亩种粮。那时的乔守义已当了三十来年村长,有着广泛的好人缘。农忙时,每有念旧情的人主动前来帮几天。秋季的余粮,顺利卖了也不成问题。而夏季里,乔村长还没检查出病时,他就会担着时令菜蔬走过江桥去卖给城里人。不必进城太远,就在江边那条街上,一上午或一下午也就卖完了,随便买回些油盐酱醋什么的。由农村少年而成为青年农民的乔祺,对音乐的酷爱依然未变,甚而迷恋有加。为了给家里挣点儿零花钱,也为了供妹妹乔乔无忧无虑地上学,他一有空儿也走过江桥去,在沿江街一处报亭旁“卖艺”。
由于身体不好,卸去了村长和支部书记之职以后的乔守义变得唠叨了。精神分明也经常陷于郁闷、迷惘和空虚中了。仿佛,只有两件事能算是他的“精神寄托”了。一件事是写诗词,古体的。七言、五言、“西江月”、“虞美人”等等,隔几天就会写出一首。三十几年不曾之乎者也了。建国初期城市重点高中里当年那一位惹得不少女生芳心大动的校园诗人,虽才五十来岁年纪,却已变成了双手厚茧,满脸褶皱的“老”农。另一件算是他“精神寄托”的事,便是与宝贝女儿乔乔闲聊。是的,乔乔之对于乔村长,已经是宝贝是心肝了。以捧在手上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来形容,未免过分夸张。但乔乔如果患了什么严重的病,必须得换肝、换肾、换脾,哪怕是换心脏,只要医生认为换上他的可以,没问题,那么他会毫不犹豫地说:“别等了呀,我身上现成的,赶快给我女儿换上吧!”
看着听着乔村长和乔乔这一老一小在闲聊,那情形是非常使人感到温馨的。闲聊这一件事,体现在父女俩身上是特郑重也特庄重的一件事。他们手里并不轻松散漫地做着什么无关紧要的活儿,比如搓包米啦,剥豆荚啦,选菜籽啦,不,他们不那样,而仿佛是将闲聊本身当成一桩极须认真对待的“活计”来做。情形常是这样——乔村长坐在小凳上,面前摆着盛烟叶的纸盒子,一会儿抓起一撮闻闻;不吸,只闻。闻一下便放回纸盒里去。乔乔小小的年纪,已经知道吸烟对人的身体有害,是导致父亲咳嗽不止的原因。由于她每态度严肃地进行批评和禁止,乔村长只有背着她才偷吸一支烟了。与她面对面闲聊时,他无论多么想吸,也能克制着烟瘾不吸。不只是怕受到批评,还怕呛着了她。而乔乔,则趴在父亲面前,两肘着席,双手捧颐,支着头,一句接一句向父亲提问。问他小时候的生活怎样,问他的父母也就是她想像之中的爷爷奶奶是怎样的人,爱他是不是像他爱她一样?还问他是怎么与她想像之中的妈妈恋爱的,他和她的妈妈吵过架没有,为什么?
哥哥小时候惹他和妈妈生过气没有,那是由于做错了什么事?……
父女俩如此这般闲聊时,乔乔问得最多的是关于“妈妈”的事。她连“妈妈”的照片也没见过,从没听过“妈妈”。也许正因为是这样,后来才经常问。
家里原本是有几张乔祺妈的照片的,镶在一副相框里。乔乔刚开始会叫“爸”会叫“哥”时,父子俩一商议,连相框用几层报纸包好,收藏在天棚顶上了。小家伙太精灵了呀,他们怕她哪一天忽然指着乔祺妈的照片问是谁?更怕她哪一天指着又问我怎么一点儿不像我妈妈呢?女儿不像父亲,父亲可以说她像母亲。小妹妹不像大哥哥,大哥哥也可以说她长得像妈妈。但是如果她发觉她并不像妈妈,无论当父亲的还是当大哥哥的,岂不是无言以对了吗?
在乔乔以小孩子那种一往情深的话语一次比一次更详细的询问之下,在乔守义一次次不厌其烦的回答过程中,他曾有过的那一段极其糟糕的不堪回首的婚姻,逐渐被他自己修正得似乎十分幸福十分美满了。
“你妈妈嘛,嗯,那是坡南村当年出了名的美人啊,哪一个未婚男人都梦想娶她为妻的一朵女人花。在方圆百里的男人中,她惟独相中了坡底村的我,爱上了我。你爸爸我,当年那也是一表人才呀,是全公社最年轻的党员,也是全公社文化程度最高的小伙子。我和你妈妈结为夫妻,那在当年是太般配的一对儿了,人人羡慕人人夸……”
“你妈妈她,不但相貌好,身材好,嗯,品格也好。我们从没因为什么家里外头的事吵过架。夫妻一场,那真是恩恩爱爱,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
“你问我思念不思念她吗?嗯,当然啰,经常思念起她来,不止一次梦见过她……”
从旁亲耳听着父亲如此这般谈起自己的母亲时,乔祺暗自讶然。作为父亲和母亲之婚姻的最有发言权的见证人,他也开始明智地修正起自己关于父母关系的记忆来。出于对小不点儿妹妹的感受好坏的考虑,出于对父亲的高度同情和怜悯,也出于对自己作为惟一儿子的一种理性要求。
有次父亲还扭头看着他问:“乔祺,我说得对吗?”
当时乔祺正替乔乔包书皮。被问得猝不及防。
“啊,乔乔,爸爸说的话句句属实。我们的妈妈,就是爸爸说的那样……”
他也只有这么回答。话不直接对父亲说,而是对不丁点儿的小妹妹说,仿佛如此一来,就可以回避一个诚实与不诚实的问题了。
乔乔那双黑围棋子般的大眼睛定定地望着乔守义,顷刻涌出泪水。她的黑眼珠还是那么黑,眼白的部分却明显地增多了,将黑眼珠托得更圆,完全符合事实的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
她抽抽泣泣地说:“我想妈妈,真想她,想极了……”
乔守义伸出双手,一下子将乔乔扯过去紧紧搂抱在怀里,自己褶皱的眼角也流下了泪水。
他说:“噢,宝贝!噢,心肝!噢,乖女儿!别哭,别哭,你哭得爸爸心里边难受,像有把刀在乱割……”
一颗泪水也吧嗒掉在乔祺正包着的书皮上。
他不由得在心里对他的高翔老师说:“老师,老师,亲爱的老师呀,您如果有灵在天,那么您应当看到了,我已经尽力照您的嘱托来爱您的女儿了!还有我的父亲,难道您没看见,他也是多么宝贝小乔乔吗?……”
由于乔乔的存在,原先仅仅父子二人组成的一个气氛单调的家,于是时常氤氲着情感交织的氛围了。乔守义对待儿子的态度,也越来越和颜悦色亲密无间了。他心里一番番产生对儿子的感激……
他有时也就会对儿子这么说:“儿子啊,如果现在别人来把咱们的乔乔领走了,我还真舍不得呢!想想,幸亏当初没把她送掉了。那样,今天谁带给我这么多高兴啊……”
当父亲的似乎要强调,他对儿子的和颜悦色,其实意味着是一种报答。
乔祺则成心不以为然地说:“我觉得没有乔乔,咱们父子俩的日子一定过得很省心。多了一个她,麻烦死了。没有她,我也会想方设法使你天天高兴的,你是我的父亲嘛!……”
“那不一样,那不一样。我不嫌麻烦!你怎么能跟乔乔比?就你,哼!你现在不惹我生气了,那还不是因为受到了咱们乔乔的好影响?……”
父亲在和儿子谈到乔乔时,总喜欢说“咱们”两个字,仿佛要一次次在儿子头脑之中加深这么一种印象——别以为你当初捡了她,她就只能由你一个人现在爱着她了!她叫你什么?不是叫你哥吗?那么我当然就是她的父亲!我也当然有一份爱她的权力!而且我的权力按父亲的权力那合情合理地得排在你的权力的前边!……
确实,乔祺对乔乔的爱,反倒比父亲来得含蓄,不像父亲那么个人表现主义。乔乔上小学一年级下学期时,市里最大的印刷厂发生火灾,无论市里还是农村,学生们在相当长一段日子里买不到作业本。然而乔乔却拥有着足够用到小学三年级的各类作业本,是乔祺亲自坐了十几个小时的火车,为她从别一座大城市买回来的。第二年夏季,雨天特别多,全村的小学生,惟乔乔有一把花雨伞,还是新产品,折叠的。也惟有她有一双漂亮的高腰小雨靴,红色的。乔乔上学放学,撑着花雨伞,穿着漂亮的小雨靴,专往积水处走。走得神气而又显摆。引得别的孩子们,无不以羡慕的目光眼巴巴地望着她洋洋自得的样子。雨伞和雨靴,是乔祺用他在城里做音乐家庭教师挣来的钱给乔乔买的。老师高翔的爱情悲剧以及他的殉情惨死,反而使他死后名声大噪,渐渐竟被说成了本市最有天才也最具伯乐慧眼的音乐人。乔祺的名字,也在自己不知不觉之中,随着老师的名字一起具有了神话般的色彩。高翔生前最得意的弟子,高翔音乐天才惟一的承传者,青出于蓝必胜于蓝,种种人云亦云的说法,使乔祺在老师死后继续因老师的名字受益匪浅。老师的名字,也继续对他的人生发生着重要而深远的影响。他每觉得,自己仿佛活在老师的影子里。但并不是所谓的阴影,而是令别人谈论起来称羡不已仿佛红光紫气的那一种福荫似的。全国的艺术单位艺术院校又都开始录人招生了,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的些个家长们,翘首以待之心又开始死灰复燃。此一点使挣钱这一件事,对于农民的儿子乔祺并不成其为难事。每个月他总有一二百元的收入。多时甚至三百来元。当年这对一户农民而言,是极丰的现钱收入。家里添置了一台新的收音机,三间土坯老屋被翻修过了,窗台以下是砖砌的了,墙和灶台不再是黄泥抹的而是水泥抹的了。乔祺自己,也有一辆曾朝思暮想的七成新的自行车了。他将它维护得看去像九成新似的。在农村,不愁有现钱花的日子不但是令别人家羡慕的,而且是招别人家暗地里嫉妒的。父子俩深谙农民们的心理,陈家的孩子因交不起学费辍学了,只要他们知道了,赶紧替将学费交上去。李家的老人病了,没现钱抓药,父子俩及时将钱送去了。有时,乔祺甚至替人家从城市里将药带回来了。东家儿子结婚了,西家儿媳妇生小孩了,从前的老村长家,必有一份体面的贺礼送去。包括他的接替者在内的村人们,依然尊敬地称他村长,依然在前边冠以他自己并不怎么受用也与他的年龄并不怎么相符的“老”字,以表示对他的亲和的持续性的承认。而他心里清楚,自己所受到的比从前似乎更加真实的尊敬,乃因沾了儿子的光。
乔守义一家三口,在村里依然很特殊。
从前是靠了乔守义一村之长的权威。
后来是靠了儿子乔祺的助人为乐。
而小乔乔,逐渐成为全村大人们都喜爱的一个小女孩儿。这是很自然的,她也沾尽了大哥哥乔祺的光。在农村,助人为乐慷慨大方之人,是口碑最好的一类人。因为那样的人总是比人们所希望的数量少。大人们喜爱小乔乔实属爱屋及乌。而他们的小儿女们喜爱她,则由于她也和她的大哥哥乔祺一样,在小伙伴儿中每以助人为乐慷慨大方普获好感。
当然,这小女孩儿自身,也有格外招人喜爱之点。她天生聪明。那一种聪明是农村孩子中少见的。体现为一种禀赋,一种基因现象。她记忆力极强,一篇课文看一遍,放下课本就背下来了。她有很丰富的想像力,善于讲故事。而一个善于讲故事的孩子,不论是男孩还是女孩,将一大堆孩子吸引在凝聚在自己周围,乃是一件易事。
“乔乔,再讲一个吧!”
“乔乔,上次讲的那一个故事,你还没讲完呢!”
“乔乔,你的故事都是从哪儿来的呀?"
还能从哪儿来的呢?再天生聪明的一个孩子,上帝也不会在其出生之前就将无穷无尽的故事像印书一样印在她头脑里了。或是乔守义讲给她听的,或是大哥哥乔祺讲给她听的,或是从小人书上看来的。到她小学二年级时,她的乔祺大哥哥已经为她买了几十本小人书了。而那对于一般农村的孩子太是精神上的奢侈了。她不久便在乔守义和乔祺的点说之下懂得了一个道理——在农村显摆是招人讨厌的。于是她将那些小人书全分给了村里的孩子们。并且,以后也知道在下雨天去上学时,应该顺路接上一个没有雨具的同学,两人共撑一把伞了;也不穿着漂亮的小雨靴偏在赤脚的同学面前去蹚水了。
人和犬马一样,有时候我们真的不得不承认血统论多多少少是有一点儿道理的。高翔的父母以及祖父母外祖父母,都是那类艺术和人生糅合得难解难分的人。两代父母双方面的艺术基因,在她身上形成着一种原始的未经开发后来也一直未经开发自然而然的禀赋。它虽未体现于艺术,却体现在她后来的人性质量和成分之中了。而她的人性之中,亦具有她的母亲,那个安徽农村女孩人性之中特别纯情质朴的一面。以及她母亲的母亲,一个忠心耿耿地为她父亲一家做了二十几年女佣的农村女人那种以善为本,宁天下人负我,我不负任何人的可贵品质。而乔守义父子之对于她,除了给予她充分的饱满的父爱和兄爱,还告诉了她诸多做人的一般的道理。在乔祺这一方面,为的是对得起老师。在乔守义这一方面,为的是维护“农民”两个字的名誉。那是他这一个当了三十来年村长的特殊农民的意识本能。他的阅世经验告诉他,总有一天,不定什么人,会以什么样的一种血缘关系来认乔乔。他希望那时对方们感慨万千地承认——想不到,一户农民,将一个当年被抛弃的城市里的女婴,变成了一个如此有教养的女人。而不愿情况反过来,对方们抱着乔乔哭,边哭边说你怎么被变成了这样!罪孽呀,这户农民将凤种变成了乌鸦!……
乔乔成长得无忧无虑。她活泼、快乐,性格发展极其自由,未受过任何一种压抑,终日幸福得像坡底村爱狗的人家所养的小狗。她开心起来依然会笑得格格嘎嘎前仰后合的。能感染得别人也心花怒放。但是她若安静下来,却又往往如泥捏的一个好看的小人儿。那时乔守义和乔祺都不太敢轻易走到她身旁去,认为那时要干扰了她的安静简直是一种大错。
一盘火炕,以前是乔守义因为风湿病腰腿疼睡炕头,乔乔怕热睡炕尾,乔祺睡炕中。火炕夏天也是要烧的。总之只要开火做饭,烟走炕洞,就实际上等于也烧炕了。自从乔乔大到七岁,乔守义不睡炕头了,要睡炕中间了。他说总感到心里有股内火,睡炕头也觉燥热了。自然,那是借口。从而,睡在炕中间的这一位父亲,每晚就将儿子和乔乔的褥位隔开了。
这一天三口人熄灯就寝不一会儿,乔守义发觉乔乔悄没声地爬了起来,打算从他身上迈过去。他知道她要怎样,以批评的语气说:“嗯!不许再调皮了。都熄灯了,就该好好睡觉嘛!”——一边说,一边伸出只手去捉乔乔的手,意欲扯住她,将她拖倒下去,迫使她老老实实地睡。却没捉住她的手。黑暗中但听她格格笑着,已然从自己身上迈过去了。
乔守义只有轻轻叹道:“唉,你呀,你呀,乔乔,都七岁了嘛,得习惯自己睡了嘛!”
乔乔得逞后,复趴下,嘴贴乔守义的耳朵小声说:“我想起件事儿,要跟哥哥商量商量!”
说完,一条泥鳅似的,哧溜一下钻入乔祺被窝里了。
那一天乔祺乏了,一躺下便发出了轻微的鼾声。乔乔钻入他被窝他也未醒,乔乔的小手,就在他身上各处挠他的痒。乔祺终于痒醒了,往被窝外推她,还说:“去去去,今天晚上不许烦我!你又不是没有自己的被窝!”
乔乔却将被边压在自己身下,双手揪着被角,赖在他被窝里。
乔祺来硬的不行,只得来软的,央求地嘟哝:“好乔乔,好小妹,我嫌你身上热!哥困死了,好妹妹是不烦人的!”
乔乔就转过身,也将嘴贴着乔祺耳朵,小声说:“哥,我有事儿听你的看法,你不是嘱咐我遇到什么难事儿要虚心听听你的看法吗?”
乔祺又嘟哝:“不管什么事儿,明天早上再听我的看法也不迟。”
乔乔也又说:“明天早上我要是着急忙慌地去上学,忘了讲给你听是件什么事儿呢?”
“那你放学后,我主动问你!”
“那就晚了,我这一件为难的事儿,一上学就要面对的呀!”
“那你就快说,说完之后,滚回自己被窝去!”
“那不行,我说完了,还得听你的看法呢!你说完了你的看法,我才回我的被窝。”
“那你快说,快说!哎呀你,我打你屁股了啊!”
乔乔又挠他痒,听话声乔守义感到儿子是真的有点儿生气了。
当爸的插言道:“乔乔,乖女儿,要懂事儿,啊?跟你哥说完事儿,就快回到自己被窝睡吧!”
其实乔乔并不是干躺着睡不着,于是想闹人。她真的忽然想起了一件自己明天一上学就将面对,并且必使自己左右为难的事。
接下来,乔守义更只能隐隐听到乔乔叽叽咕咕的耳语声了。听着听着,他睡着了。
乔乔说的是这样一件事儿——班上有名男生三天没上学了,老师猜他是病了,让乔乔到他家里去看看实情。乔乔一出现在他家里,那男生就立刻神色慌张起来,暗中向乔乔直摆手。乔乔心里也就明白,他肯定是背着家长逃了三天学。她怕他挨打,对他爸妈撒谎,只说自己是要找那男生说说班里卫生值日的事儿。骗过了对方家长,那男生送她走出院子后,她逼问他三天没上学,都干什么去了?那男生只得从实招来——他在小泡子边上捞蝌蚪给小弟弟玩儿时,竟发现了一对儿大水獭!说一只水獭最少也能卖一百多元,要是一对儿都逮着了,那就等于自己给家里添了二百几十元钱啊!
乔祺说:“小妹,这孩子我认识。他家的日子我了解,过得很困难的。二百几十元,对于任何一户农民人家,都是不小的一笔钱啊。你想怎么办呢小妹?”
乔乔说:“我让他明天一定去上学。那我就不向老师报告他是逃学。”
乔祺问:“那你可对老师怎么说呢?”
乔乔说:“我只能替他再对老师撒谎,说他确实病了呀!”
于是乔祺感到,小妹妹明天将面对之事,实在是太难为她了。
结果他困意全消。
“那老师以后知道了,可会严厉地批评你的啊。也许,还会影响你评‘三好生’。”
“那我就不当了呗。”
“要是……破坏了你一直给老师留下的好印象呢?”
“破坏了就破坏了呗,那我也没法子呀。”
“心甘情愿?”
“嗯。心甘情愿。”
“为什么?”
“他家太穷了,一件像点儿样的东西都没有。我觉得他逃学也是为了他的家,和贪玩逃的学生不一样。”
“那……他听了你的话怎么表示的呢?”
“他却说,至少得逃三天学。说明天就去上学,也许逮不着那一对水獭了。还说他已经编了套子下在两处洞口,如果发现了第三处洞口,就万无一失了。”
“他知道的还挺多的。水獭的洞,最多也就三处洞口。”
“我跟他说,他如果还打算再逃几天学,那我可就想帮都帮不了他了!”
“那他又怎么说的呢?”
“他说我爱怎么怎么!说他又没求我非替他撒谎。还说他才不在乎我怎么告诉老师呢!”
乔乔的一只小手握成了拳,在大哥哥的胸膛上使劲儿擂了一下,仿佛乔祺便是那男生。
“看来,他为那二百多元,有点儿豁出去了……既然他自己都不在乎,那你还替他隐瞒个什么劲儿呢?如实向老师汇报就是了!”
“可我……可我还是不忍心。他以前也逃过学的。老师通知他家长一次,他就挨一顿狠揍!……”
乔乔的语调听来又饱含着同情了。
“小妹妹别急,让我单独替你想想……”
“再让他多逃一天学吧。明天我跟他到那个水泡子去,后天他去上学。以后的事他自己就不用管了,由我替他将那两只水獭逮住,我一分钱也不分他的。”
“你有把握?”
“如果连我都逮不着,他个小孩子,更别抱指望了。那就是天意。”
“一定逮着,两只!”
“这……”
“哥你保证嘛!”
“好好好,我保证两只全替他逮着,有十分把握行了吧?……现在,你给我乖乖地睡觉!”
乔乔在他脸上亲了一下,翻转过身,乖乖顺顺地说:“睡就睡。”
“我叫你回自己被窝睡去!”
“不嘛,我也困死了……”
乔乔嘟哝着,将身子蜷缩了,背对乔祺,像只小虾似的,顿时安静无声。
乔祺嫌热,几乎想将她推出被窝去,却又不忍……
天将明时,乔守义醒了。他不论睡得多晚,总是在那一钟点醒来。一年四季,基本如此。
灰白的天光,透过洗薄了的窗帘,霜似的映了一炕。
他看到的情形是——他的儿子乔祺背对着乔乔,将一床旧被子团得像个大球,搂抱在自己怀里。一腿直伸,一腿弯曲,正睡得酣然如泥。而腰身纤纤的乔乔,紧贴着儿子那宽阔的后背,一条削了皮的嫩笋般白的手臂,半搭半搂地横在儿子身上,也睡得香着呢、甜着呢。腮那儿现着浅浅的梨窝,似乎在梦中微笑。儿子只穿短裤;乔乔除了短裤,前胸还罩件绣花的小红兜兜,是他给买的。二十二岁的儿子在父亲眼里也仍是孩子一个啊!一大一小两个孩子的睡相,使乔守义联想到一颗小水萝卜和一条还没长籽的西葫芦摆在一起。
他的目光又变得忧郁了。
将来,儿子和乔乔,他们可怎么办呢?
随着乔乔过一年长一岁,他对他们将来关系的忧虑和迷惘,也越来越结成了个死扣般的心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