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衣在后台,他也是另一个准备为小楼卸妆的女人吧。虞姬的如意冠、水钻鬓花、缎花、珠钗……,一一拔将下来。

小楼更衣后,过来,豪爽地拍拍他的肩膀:“怎么?还为我打架的事儿生气?”

“我都忘了。”

小楼还想说句什么,无意地,忽瞥见一个倩影,当下兴奋莫名:

“哎,她来了!”

一回身。“你怎么来了?”

他一把拉着女人:

“来来来,菊仙,这是我师弟,程蝶衣。”

蝶衣抬头,一见。忙招呼:

“菊仙小姐。”

小楼掩不住得意,又笑:

“——啊?别见外了,哈哈哈!”

蝶衣不语。菊仙带笑:

“小楼常在我跟前念叼您的。听都听成熟人了。”

蝶衣还是执意陌生,不肯认她,带着笑,声声“小姐”:

“菊仙小姐请坐会,我得忙点事。”

只见那菊仙已很熟络大方地挽住小楼臂弯。小楼坐不住:

“不坐了。我们吃夜宵去。”

蝶衣一急:

“别走哇——”

转念,忙道:

“不是约了四爷今晚儿给咱走走戏的?”

小楼忘形:

“我今晚儿可真的要‘别姬’了!”

还是当姑娘儿的菊仙得体:

“小楼,你有事吗?”

“嘿嘿!美人来了,英雄还有事么?”小楼正要亲热地一块离去:“走!”

菊仙忽地神色凝重起来:

“我有事。”

直到此时,心窍着迷的段小楼,方才有机会端详这位怀着心事相找,不动声色的女人,方才发觉她光着脚来投奔。

“你,这是怎么回事?”

她低头一望,白线袜子蒙了尘。似是另一双鞋。菊仙温柔,但坚定,她小声道:

“我给自己赎的身!”

小楼极其惊讶,目瞪口呆,只愣愣地站着。她把他拉过一旁说话去:

“花满楼不留喝过定亲酒的人。”

他一愕,拧着眉头凝着眼看她,感动得傻了。像个刮打嘴兔儿爷,泥塑的,要人扯动,才会开口。

“是——”

菊仙不语,瞅着他,等他发话。她押得重,却又不相信自己输。泪花乱转。

不远处,人人都忙碌着。最若无其事地竖起耳朵的,只有程蝶衣一个,借来抹的油彩蒙了脸。他用小牙刷,蘸上牙粉,把用完的头面细细刷一遍,保持光亮,再用绵纸包好。眼角瞥过去,隔了纱窗,忽见小楼面色一凝,大事不好了。

“好!说话算数!”

——他决定了?

班里的人都在轰然叫好。传来了:

“好!有情有义!”

“段老板,大喜了!”

“这一出赛过‘玉堂春’了!”

“唉哟,段老板,”连班主也哄过来:“真绝,得一红尘知己,此生无憾。什么时刻洞房花烛夜呀?”

小楼又乐又急,搓着双手:

“你看这——终身的事儿,戒指还未买呢。——”

菊仙一听,悬着的心事放宽了。小楼大丈夫一肩担当,忽瞅着她的脚:

“先买双喜鞋!走!”

“扑”地一下,忽见一双绣鞋给扔在菊仙脚下。

蝶衣不知何时,自他座上过来,飘然排众而出:

“菊仙小姐,我送你一双鞋吧。”

又问:

“你在哪儿学的这出‘玉堂春’呀?”

“我?”菊仙应付着:“我哪儿敢学唱戏呀?”

“不会唱戏,就别洒狗血了!”

眼角一飞,无限怨毒都敛藏。他是角儿,不要失身分,跟婊子计较。

转身又飘然而去。

只有小楼,一窍不通。

他还跑到他的座前,镜子旁。两个人的中间,左右都是自己的“人”。

“师弟,我大喜了!来,让我先挑个头面给你‘嫂子’!”

掂量一阵,选了个水钻蝶钗。

熟不拘礼。蝶衣一脸红白,不见真情。

小楼乐得眉花眼笑,慇懃叮嘱:

“早点来我家,记住了!证婚人是你!”

然后又自顾自地说:“买酒去,要好酒!”

菊仙只踌躇满志,看她男人如何实践诺言。蝶衣目送二人神仙眷属般走远。

他迷茫跌坐。

泄愤地,竭尽所能抹去油彩,好像要把一张脸生生揉烂才甘心。

清秀的素脸在镜前倦视,心如死灰,女萝无托。

突然,一副翎子也在镜中抖动,颤颤地对峙。它根部是七色生丝组缨,镶孔雀翎花装饰。良久未曾抖定。

袁四爷的脸!

他稳重威仪,睨着翎子,并没正视蝶衣:

“这翎子难得呀!不是钱的问题,是这雉鸡呢,它倾全力也护不住自家的尾巴了,趁它还没死去,活活地把尾巴拔下来,这才够软。够伶俐,不会硬化。”

然后他对蝶衣道:

“难得一副好翎子。程老板,我静候大驾了。”语含威胁。

他就回去了。

随从们没有走,伫候着。

蝶衣惶惑琢磨话中意。思潮起伏不定。

随从们没有走。

这是一个讲究“势力”的社会。“怎奈他十面敌难如何取胜,且忍耐守阵地等候救兵。”像一段西皮原板:“无奈何饮琼浆消愁解闷,自古道兵胜负乃是常情。”

想起他自己得到的,得不到的。

蝶衣取过一件披风,随着去了。在后台,见大衣箱案子下有一两个十一二岁的小龙套在睡觉;一盏暗电灯,十四五岁的小龙套在拈针线绣戏衣上的花。这些都是熬着等出头的戏班小子。啊,师哥、师弟,同游共息……。蝶衣咬牙,近乎自虐地要同自己作对:豁出去给你看!

他的披风一覆,仿如幕下,如覆在小龙套身上。如覆在自己身上。如覆在过去的岁月上。决绝地,往前走,人待飞出去。

豁出去给你看!

袁四爷先迎入大厅。

宅内十分豪华,都是字画条幅。红木桌椅,紫檀五斗橱。云石香案。

四爷已换过便服,长袍马褂。这不是戏,也没有舞台。都是现实中,落实的人,一见蝶衣来了,一手拉着,另一手覆盖上面,手叠手,把怯生生的程老板引领内进。

各式各样的古玩,叫人眼界一开。

袁四爷兴致大好,指着一座鼎,便介绍:“看,这是苏帮玉雕三脚鼎,是珍品。多有力!”

借喻之后,又指着一幅画像,一看,竟是观音。

“这观音像,集男女之精气于一身,超尘脱俗,飘飘欲仙!”

蝶衣只得问:

“四爷拜观音么?”

“尚在欲海浮沉,”他笑:“只待观音超渡吧。”

又延入:

“来,到我卧室少坐,咱聊聊。”

四爷的房间,亮堂堂宽敞敞。

一只景泰蓝大时钟,安坐玻璃罩子内,连时间,也在困囿中,滴答地走,走得不安。

如海,一望无际。枣色的缎被子。有种惶惑藏在里头,不知什么时候窜出来。时钟只在一壁闷哼。

卧室中有张酸枝云石桌,已有仆从端了涮锅,炭火屑星星点点。一下子,房中的光影变得不寻常,魅丽而昏黄。

漫天暖意,驱不走蝶衣的荒凉。

袁四爷继续说他的观音像:

“尘世中酒色财气诱惑人心,还是不要成仙的好。——上了天,就听不到程老板唱戏。”

四爷上唇原剪短修齐的八字须,因为满意了,那八字缓缓簇拥,合拢成个粗黑威武的“一”字,当他笑时,那一字便活动着,像是划过来,划过去。

蝶衣好歹坐下了。

四爷慇懃斟酒:

“人有人品,戏有戏德。说来,我不能恭维段小楼。来,请。这瓶光绪年酿制的陈酒,是贡品,等闲人喝不上。”

先尽一杯,瞅着蝶衣喝。又再斟酒。蝶衣等他说下去,说到小楼——

他只慢条斯理:

“霸王与虞姬,举手投足,丝丝入扣,方能入戏相融。有道‘演员不动心,观众不动情’。像段小楼,心有旁骛,你俩的戏嘛,倒像姬别霸王,不像霸王别姬呐!”

蝶衣心中有事,只陪笑:

“小楼真该一块来。四爷给他提提。受人一字便为师。”

“哈哈哈!那我就把心里的话都给你掏出来也罢。”

他吩咐一声:

“带上来!”

仆从去了。

蝶衣有点着慌,不知是什么?眼睛因酒烈,懵懂起来。

突闻拍翼的声音,蓦见一只蝙蝠,在眼前张牙舞爪。细微的牙,竟然也是白森森的。那翼张开来,怕不成为一把巨伞?

他不敢妄动。恐怖地与蝙蝠面面相觑。

四爷道:“好!这是在南边小镇捕得,日夜兼程送来。”

见蝶衣吃惊,乘势搂搂他肩膀,爱怜有加:“吓着了?”

说着,眼神一变。仆从紧捉住蝙蝠,他取过小刀,“刷”一下划过它的脖子。蝙蝠发狂挣扎,口子更张。血,汨汨滴入锅中汤内,汤及时沸腾,嫣红化开了。一滴两滴……,直至血尽。

沸汤千波万浪,袁四爷只觉自己的热血也一股一股往上涌。眼睛忽地放了光。蝙蝠奄奄一息。

蝶衣头皮收缩,嘴唇紧闭,他看着那垂死的禽兽,那就是虞姬。虞姬死于刎颈。

四爷像在逗弄一头小动物似地,先涮羊肉吃,半生。也舀了一碗汤,端到蝶衣嘴边:

“喝,这汤‘补血’!”

他待要喂他。

蝶衣脸色煞白,白到头发根。好似整个身体也白起来,严重的失血。

他站起来,惊恐欲逃。倒退至墙角,已无去路,这令他的脸,更是楚楚动人……

“喝!哈哈哈!”

蝶衣因酒意,脚步更不稳。这场争战中,他让一把悬着的宝剑惊扰了。——或是他惊扰了它?

被逼喝下,呛住了,同时,也愣住了。

他抹抹洒下的血汤,暮然回首,见到它。

半醉昏晕中,他的旧梦回来了。

“这剑——在你手上?”

“见过么?”四爷面有得色,“话说十年了吧,当年从厂甸一家铺子取得,不过一百块。你也见过?咱可是有缘呀。”

蝶衣马上取下来。

是它!

他“哗”地一下,抽出剑身。

“喜欢?宝剑酬知己。程老板愿作我知己么?”

知己?知己?

蝶衣已像坍了架,丢了魂。他持剑的手抖起来。火一般的热,化作冰一般的冷。酒脸酡红,心如死灰。谁是他知己?只愿就此倒下,人事不省。借着醉。薰红了脸。

有戏不算戏,无戏才是戏。

“不若咱也来一段吧?”袁四爷道,“来,乘兴再做一篇妆色的学问!”

他是会家子,他懂,他上了妆,不也是一代霸王么?蝶衣由得四爷如抚美玉般,细细为他揉抹胭脂。

四爷也借了醉,先唱:

田园将芜胡不归,

千里从军为了谁?

蝶衣醉悠悠地,与他相搀相扶,开始投入了戏中,听得四爷又念:

“妃子啊,四面俱是楚国歌声,莫非刘邦他已得了楚地不成?孤大势去矣!”

蝶衣淌下清泪,一壁唱,一壁造:

汉兵已略地,

四面楚歌声。

君王意气尽,

贱妾何聊生……

一伸手,把剑抢过来。

他迷惘了,耍了个剑花,直如戏中人。那痴心女。——

四爷猛地伸手一夺。厉声阻止:

“这可是一把真家伙!”

仗剑在手,胜券在握。他逃不过了。

“不信?”

四爷一剑把蝶衣的前襟削破。蝶衣只觉天地变样,金星乱冒。迸出急泪。四爷狂喜:

“哎——哈哈哈!”

再虚晃一招,剑扔掉。

趁蝶衣瘫软,他仆上去,把他双手抓住,高举控倒在几案上,脸凑近,直贴着他的脸厮磨,揉碎酡红桃花。酒气把他喷醉。

两张如假戏如现实的,色彩斑斓的脸贴近搓揉。

蝶衣瑟瑟抖动。

四爷怎会放他走?

灯火通明,血肉在锅中沸腾的房间。他要他!

这夜。蝶衣只觉身在紫色、枣色、红色的狰狞天地中,一只黑如地府的蝙蝠,拍着翼,向他袭击。扑过来,他跑不了。他仆倒,它盖上去,血红着两眼,用刺刀,用利剑,用手和用牙齿,原始的搏斗。它要把他撕成碎片方才甘心。他一身是血,无尽的惊恐,连呼吸也没有气力……

那囚在玻璃罩子中的时钟,陪同他呻吟着。

迟迟钟鼓初长夜,

耿耿星河欲曙天。

辰星在眨着倦眼。蝶衣孤寂地坐在黄包车上。他双臂紧抱那把宝剑。因羞赧,披风把自己严严包裹,盖住那带剑痕的衣襟,掩住裂帛的狂声。

也只有这把宝剑,才是属于自己的。其他什么也没了。他在去的时候,毋须假装,已经明白,但他去了。今儿个晚上,自一个男人手中蹒跚地回来,不是逃回来,是豁出去。他坚决无悔地,报复了另一个男人的变心。

街上行人很少。

特别空寂,半明半昧。

——是山雨欲来么?

忽闻铁蹄自远而近,得得得,得得得。如同打开一个密封的瓶子,声音一下子急涌而出。来了。

一队骑兵。

黄包车远远见着,知机地一怔。差点叫撞上了,是一队日军。太阳旗在大太阳还没出来时,已耀武扬威,人强马壮。

黄包车夫如惊弓之鸟,打了几个转,吓得觅地逃生,一拐,拐到胡同去。

窄小的胡同,是绝路。三面均是高墙。车子急急煞住,手足无措,忧心忡忡。

蝶衣神魂未定。——日本鬼子终于来了,他们说来就来了!

思想如被深沉的天色吞噬去。没想过会发生的事一一发生了。一夜之间,他再不晓得笑了。

胡同尽处,却有个孩子在笑。他十岁上下,抱着一个带血的娃娃,头发还是湿的,肚子上绑了块破布。他认得他,也认得那孩子,木然地瞪着他——那是小豆子,他自己!

只觉小豆子童稚的嘴角泛起一丝冷笑。阴寒如鬼魅,他瞧不起程蝶衣。前尘旧梦。二者都是被遗弃的人。

蝶衣震惊了。

一定在那年,他已被娘一刀剁死。如今长大的只是一只鬼。他是一只老了的小鬼。或者,其实他只不过是那血娃娃。性别错乱了。

他找不回自己。

回首,望向胡同口,隔着黄包车的帘子,隔着一个避难的车夫,他见到满城都是日本的士兵!

个人爱恨还来不及整理,国家危情已逼近眉睫。做人太难了。

还得收拾心情去做人。

蝶衣抱着剑走进来,名旦有名旦的气派,坐有坐相,站有站相。最凄厉也不容有失。缓缓走进来。

但见杯盘狼藉,刚才那桌面,定曾摆个满满当当,正是酒阑人未散。

班里的人在划拳行令,有的醉倒,有的尚精神奕奕,不肯走。一塌糊涂。哪有人闹新房闹成这样的?蝶衣一皱眉。

小楼一见,马上上前,新郎倌怨道:

“你怎么现在才来?”

“师弟,快请坐!”

他见到菊仙。

在临时布置的彩灯红烛下,喜气掩映中,她特别的魅艳,她穿了一袭他此生都穿不了的红衣,盛装,鬓上插了新娘子专利的红花。像朵红萼牡丹。她并肩挨膀的上来,与小楼同一鼻孔出气。——他们两个串通好,摒弃他!

锣鼓唢呐也许响过了,戏班子里多的是喜乐,多的是起哄的人,都来贺他俩,宾主尽欢。她还在笑:

“小楼昨儿晚上叫人寻了你一夜,非要等你来,婚礼延了又延。”

她也知道他重要么?

“今儿得给你补上一席,敬上三杯了。”

小楼又道:

“你说该罚不该罚?师哥大喜的日子也迟到。”

菊仙忙张罗:

“酒来——”

蝶衣不理她,转面,把怀中宝剑递予小楼。

“师哥,就是它!没错!”

小楼和菊仙愕然。

小楼接剑,抽开,精光四射,左右正反端详:

“呀!让你给找到了!太好了!”

大伙也围上来看宝贝。

小楼嚷嚷:

“菊仙,快看,是我儿时做的一个梦!”

菊仙依他,代为欢喜。

蝶衣咬牙切齿一笑:

“师哥,你得好好看待它!”

说毕,不问情由,旁若无人,走到段家供奉的祖师爷神像牌位前,虔诚肃穆地,上了一炷香。

他闭目、俯首。一点香火,数盏红灯,映照他邪异莫名的举止。

小楼不虞有他,很高兴:

“好,就当是咱结婚的大礼吧。礼大,我不言谢了。”

蝶衣回过头来,是一张淡然的脸:

“你结婚了,往后我也得唱唱独脚戏了。”

小楼一时不明所以,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只有玲珑剔透、见尽世情的姑娘儿,开始有点明白了。菊仙心里边暗暗地拨拉开算盘珠儿,算计一下各人关系。嘴里不便多言。小楼笑着递上一盅。

蝶衣取过酒,仰面干了。这是今儿第二次醉,醉了当然更好。

忽闻屋子外头有人声吆喝。

听不懂。

是日本话:

“挂旗!挂旗!大日本大东亚共荣!”

马上有人代作翻译,也是吆喝:

“挂旗!挂旗!大日本大东亚共荣!”

门外来了一个人。是蝶衣那贴身的侍儿小四,他仓惶地跌撞而至。

小四惊魂未定:

“满城——日本兵,正通知——各门各户,挂太阳旗呢!”

一众目瞪口呆。

胡同里,未睡的人,惊醒的人,都探首外望。有人握拳透爪,有人默默地,拎出入侵者的旗帜。孩子哭起来,突然变作闷声,一定是有双父母慈爱的大手,给捂住,不想招惹是非。

无端的如急景凋年,日子必得过下去。

一家一家一家,不情不愿,悄无声息,挂上太阳旗。

只有蝶衣,无限孤清。外面发生什么事,都抵不过他的“失”。

后来他想通了。

多少个黑夜,在后台。一片静穆,没有家的小子,才睡在台毯下衣箱侧。没成名的龙套,才膜拜这虚幻的美景。他俯视着酣睡了的人生。乱世浮生,如梦。他才二十岁,青春的丰盛的生命,他一定可以更红的。即使那么孤独,但坚定。他昂然地踏进另一境地。

睥睨梨园。

有满堂喝采声相伴,说到底,又怎会寂寞呢?

那夜之后,他更红了,戏本来就唱得好,加上有人捧,上座要多热闹有多热闹。抗战的人去抗战,听戏的人自听戏,娱乐事业畸型发展。找个藉口沉迷下去,不愿自拔。——谁愿面对血肉模糊的人生?

“程老板,”班主来谄媚:“下一台换新戏码,我预备替您挂大红金字招牌,围了电灯泡,悬一张戏装大照片,您看用哪张好?”

蝶衣一看,有“拾玉镯”、“宇宙锋”、“洛神”、“贵妃醉酒”……。——他换了戏码,对,独脚戏,全以旦角为主。

“就这吧。”他随手指一张。

“是是。还有您程老板的名字放到最大,是头牌!”

花围翠绕,美不胜收。

小楼呢?蝶衣刻意地不在乎,因为事实上他在乎。

袁四爷又差人送来更讲究的首饰匣子了,头面有点翠、双光水钻石、银钗、凤托子、珍珠耳坠子、绚漫炫人的顶花。四季花朵,分别以缎、绫、绢、丝绒精心扎结。花花世界。他给他置戏箱,行头更添无数。还将金条熔化,做成金丝线绣入戏衣,裙袄上缀满电光片。蝶衣嗔道:

“好重,怕有五六斤。”

班主爱带笑恭维着他的行头:

“唷,瞧这头面,原来是猫眼玉!好利害!”

背地呢,自有人小声议论:

“又一个‘像姑’……”

……

但,谁敢瞧不起?

首天夜场上“拾玉镯”。蝶衣演风情万种的孙玉姣。见玉镯,心潮起伏,四方窥探,趑趄着:拾?还是不拾?诈作丢了手绢,手绢覆在玉镯上,然后急急团起,暗中取出,爱不释手。

男伶担演旦角,媚气反是女子所不及。或许女子平素媚意十足,却上不了台,这说不出来的劲儿,乾旦毫无顾忌,溶入角色,人戏分不清了。就像程老板蝶衣,只有男人才明白男人吃哪一套。

暗暗拾了玉镯,试着套进腕里,顾盼端详,好生爱恋。一见玉镯主人,那小生傅朋趋至,心慌意乱,当下脱了镯子,装作退还状。

他不是小楼。

他只是同台一个扇子小生。——是蝶衣的陪衬。台上的玉姣把镯子推来让去:

“你拿去,我不要!”

往上方递,往下方递:

“你拿去,我不要!”

硬是还不完。是,你拿去吧,他算什么?我不要!一声比一声娇娆,无限娇娆。谁知他心事?

过两天上的“贵妃醉酒”,仍是旦角的戏,没小楼的份儿。

蝶衣存心的。他观鱼、嗅花、衔杯、醉酒……。一记车身卧鱼,满堂掌声。

他好一似嫦娥下九重。

连水面的金鲤,天边的雁儿,都来朝拜。只有在那一刻,他是高贵的、独立的。他忘记了小楼。艳光四射。

谁知台上失宠的杨贵妃,却忘不了久久不来的圣驾。以为他来了?原来不过高力士诓驾。他沉醉在自欺的绮梦中:

“呀——呀——啐!”

开腔四平调:

“这才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忽然一把传单,写着“抗日、救国、爱我中华”的,如雪花般,在台前某一角落,向观众洒过去。场面有点乱。有人捡拾,有人不理,只投入听戏。蝶衣的水袖一拂,传单扬起。

但一下子,停电了。

又停电了。

每当日本人要截查国民党或共产党的地下电台广播,便分区停电。头一遭,蝶衣也有点失措,但久而久之,他已不管外头发生什么事了。

心中有戏,目中无人。

他不肯欺场,非要把未唱完的,如常地唱完。在黑暗中,影影绰绰的娘娘拉着腔:

“色不迷人——人自迷。”

“好!好!”

大家都满意了。

回到后台,还是同一个班子上,他无处可逃躲。

宪兵队因那洒传单的事故,要搜查抗日分子。戏园子被逼停演。又说不定哪个晚上可以演,得再等。

菊仙倒像没事人。跟了小楼,从此心无旁鹜。只洗净铅华,干些良家妇女才干的事儿。蝶衣仍旧细意洗刷打点他心爱的头面,自眼角瞥去,见菊仙把毛线绕在小楼双手,小楼耗着按掌,像起霸,怡然自得。

夫妻二人正说着体己笑话呢。

“赶紧织好毛衣,让你穿上,热热血,对我好点。”

“你还嫌我血不热?”

“血热的人,容易生男孩。”

“笑话!冲我?吃冰碴子也生男的!”

小楼一抖肩,毛线球滚落地上,滚到蝶衣脚下。无意地缠了他的脚。他暗暗使劲,把它解开踢掉。一下子,就是这样的纠缠,却又分明不相干了。

“菊仙小姐,”蝶衣含笑对菊仙道,“你给师哥打毛衣,打好了他也不穿。这真是石头上种葱,白费劲。”

小楼嚷嚷:

“怎么不穿?我都穿了睡的。”

“睡了还穿什么?”菊仙啐道。

小楼扯毛线,把菊仙扯回来拉着手,在她耳畔不知说了句什么话。

菊仙骂:

“二十一天不出鸡——坏蛋!”

小楼只涎着脸:

“咦?你不就是要我使坏?”

听得那么懒散、荒唐的对答,蝶衣不高兴了。难怪他退步了。

他把边凤刷了又刷,心一气,狠了,指头被它指爪刺得出血。

菊仙还打了他一记。

蝶衣忍无可忍,仍带着微笑:

“停演也三天了,就放着正经事儿不管,功夫都丢生啦。”

小楼道:

“才几张传单纸!到处都洒传单纸。宪兵队那帮,倒乘机找碴儿。”

想想又气:

“妈的!停演就停演,不唱了!”

蝶衣忙道:

“不唱?谁来养活咱?”

小楼大气地,非常豪迈:

“别担心!大不了搬抬干活,有我一口饭,就有你吃的!”

蝶衣蓦地为了此话很感动。

“一家人一样。”

瞅着蝶衣满意地一笑,菊仙也亲热地过来,先自分清楚:

“小楼你看你这话!蝶衣他自己也会有‘家’嘛!”

这人怎的来得不识好歹不是时候?蝶衣脸色一沉。她犹迄自热心地道:

“我有个好妹妹,长的水灵不说,里外操持也是把好手。”菊仙冲蝶衣一笑,“我和小楼给你说说去——”

蝶衣听不下去。他起来,待要走了:

“这天也白过了。还是回去早点歇着吧。”

才走没几步,地上那毛线球硬是再缠上了,绕了两下没绕开,乘人不觉,索性踢断了。

“说是乱世,市面乱,人心乱,连这后台也乱的没样子了。”

他转过脸来,气定神闲,摇头嗔道。

忽闻得外面有喧闹声。

班上有些个跑腿来了,小四也央蝶衣。

“程老板慢走,经理请您多耽搁一下。”

“外头什么事?那么吵?”

“是个女学生——”

听得戏园子门外有女子在吵闹啼哭:

“我不是他戏迷,我是他许嫁妻子。妻子来找丈夫,有何不可?”

还有掌掴声。

“什么事?”蝶衣疑惑地问。

然后是警察的喝止,然后人杂沓去远了。

经理来,先哈腰道歉,才解释:

“来了个姓方的女学生,说为您‘一笑万古春,一啼万古愁’程老板恋爱痴迷。死活要见一面。她来过好多趟了,都给回绝。这趟非要闯进来,还打了看门的一记耳光,狠着呢。”

蝶衣只无奈一笑。

这样的戏迷多着呢,最勇敢的要数她。不过,被拘送警察署,多半由双亲赎回,免她痴迷伤痛,乱作誓盟,不正当,总是把她速嫁他方,好收拾心情。

崇拜他倾慕他的人,都是错爱。他是谁?——男人把他当作女人,女人把他当作男人。他是谁?

房间里布置得细致而慵懒。清人精绘彩墨摹本,画的是同治、光绪以来十三位名噪一时的伶人画像,唤作“同光十三绝”。生是男人,旦也是男人,人过去了,戏传下来。他们一众牵牵嘴角,向瘫坐贵妃椅上的蝶衣,虎视眈眈。——儿时科班居高临下也是他们。

隔了双面蝶绣,只见蝶衣四肢伸张,姿态维持良久未变。

他头发养长了些,直,全拢向后,柔顺垂落,因头往椅子背靠后仰,益显无力承担。

似醉非关酒,闻香不是花。

是大的芳菲。抽过两筒,镶了银嘴的枪率先躺好睡去。霞犹在飘渺,薰香不散。像炼着的丹药,叫人长寿、多福。但生亦何欢?

蝶衣眯妻了双眼,他心里头的扰攘暂时结束了。他的性别含糊了。

房中四壁,挂上四大美人的镜屏,可当镜子用,但照了又照,只见美人抢了视线。似个浮泛欲出的前朝丽影。除了她们,还有大大小小的相框,嵌好一帧帧戏装照片、便装照片,少不了科班时代,那少年合照——长条型,一个一个秃着头,骷髅一样。

墙上的照片都钉死了。封得严严,谁也别想逃出生天。

包括在万盛影楼,段小楼和程蝶衣那屐履也风流的合照。

一刹那的留影,伴着他。

除此,还有一头猫。

他养了一头猫。黑毛,绿眼睛。蝶衣抽大烟时,它也迷迷糊糊。待他喷它一口、两口,猫嗅到鸦片的香味,方眨眨眼,抖擞起来。

人和猫都携手上了瘾。

蝶衣以他羞人答答,柔若无骨的手,那从没做过粗重功夫,没种过地,没扛过枪,没拨过算盘珠子,没挂过药丸,没打过架的,洁白细腻,经过一刀“闭割”的手,爱抚着猫——像爱抚着人一样。

小四长得益发俊俏。跟了他几年了,又伶俐又听话。因为这依稀的眉目,蝶衣在他身上,找到自己失去的岁月。

小四捧着两件新造好的戏衣进来,道:

“程老板,今儿个早上您出去时间长了点,来福就瞄着眼睛没神没气的,现在等您喷它两口,才又欢腾过来呢。”

蝶衣爱怜地:

“敢情是,你看它也真是神仙一样。”

小四倾慕地讨好主子:

“您也是洛水神仙呀!”

蝶衣叹喟一声:

“小四,只有你才日夜哄我。”

稍顿,又道:

“不枉我疼你一场。”

小四听了,骨头也酥了。特别忠心。把戏衣仔细搁下,好让蝶衣有工夫时试穿。忽省得一事:

“刚才朱先生来探问,晚上的戏码是否跟段老板再搭档?好多戏迷都写信来,或请托人打听。都央请您俩合演。宪兵队的也来。”

“也罢。分久必合。倒是好一阵不曾‘别姬’了。”他笑,“就凑到一块再‘别’吧。”

“不过——”

“干嘛吞吞吐吐的?”

“朱先生说的,他找段老板,找不到。多半是喝酒玩蛐蛐去。”

一九四三年。大伙仍在日本人手底下苟活着。活一天是一天。

一酒肉朋友簇拥着,在陈先生家里大吃大喝。还各捧个名贵细瓷盅儿,展览著名贵的蛐蛐。

小楼在桌边吆道:

“喝!我这铜甲将军,昨儿晚上给喂过蚂蚁卵,打得凶!谁不服气,再战一局!”

又朝菊仙得意地笑:

“菊仙,你给我收钱吧。”

他又赢了,钱堆在桌面。

友人帮腔恭维:

“真是霸王,养的蛐蛐也浑身霸气!”

“暧,不是好货色,还不敢在真霸王跟前亮相呐!”

小楼大笑,卖弄一下唱腔:

“酒来——”

声如裂帛,鹤唳九霄,众附和地喊:

“好!好!”

有人趁机:

“段老板,趁您今天高兴,借花花?”

小楼豪气干云。桌面上摸了点给他:

“拿去也罢!”

看两个人去了,菊仙才道:

“啐!人家加你一倍包银,你有本事花去三倍!”

小楼在场面上,不搭理,只道:

“你先回去。晚上给我弄红烧肉。”

菊仙恨恨地走了。

“再来再来!”小楼嚷,“女人就是浅。”

此时,蝶衣由小四及催场先生引领了来,见小楼无心上场,极为可惜,蝶衣不多话,只道:“开脸吧。”

小楼不动:

“你没见我忙着呐!”

催场的又在念他的独门对白了。

“我的大老板,快上场吧,宪兵队爷们许要来听戏,得顺着点,得罪不起呀。”

“光开脸没用。”

小楼回头一看蛐蛐的盅儿。蝶衣气了,一急,把它一扫,盅儿拨拉到地上去,碎裂。恨他吊儿郎当。

催场的忍气吞声,做好做歹:

“两位老板,您是明白人。我先找人垫场,请马上来,我先走一步,咱等着您俩呐!”

蝶衣赶紧去扯小楼衣袖子,又哄他:

“你这是干嘛。”

“找人赎行头吧,进了当铺了。”

“哎!”蝶衣跺足,唤小四,给他钱,附耳吩咐几句。小四唯唯。

蝶衣气了:“段小楼,你这是好架势。难怪当铺钱老板乐得多出点供你大爷花花,就是看准你不会当死,明天又有人给赎回来了!”

“谁管明天是什么日子?如果日本人亡掉我们,谁有明天?”

“你没有明天,我可有!”

“是,你有!你天天抽‘这个’,不仅嗓子糟蹋了,扮相也没光采。你就有明天?”

“你花钱像倒水一样,倒光了,谁照应你?往后我俩真拆伙了,谁给你赎行头?”

“你不爱惜自己,还能够唱多久?到那个时候,你不拆伙,我也不要合演!”

蝶衣抖索着。血气上涌,思前想后,千愁万恨。他只想起当年河边,小石头维护着小豆子,不让大伙上前,他说:“你们别欺负他!你们别欺负他!”

蝶衣万念俱灰:“我们拆伙吧!”小楼也怔住,不能自持,张口结舌地望着他。孰令致此?——小四把行头赎回来了。小楼爽步上前:“待会多上一点粉,盖住脸上灰气,虞姬还是虞姬。我呢,那么一起霸,就是采。上了台,一对拔尖角儿,我们肯唱二轴,谁都不敢跟在后面哩!戏,还是要唱下去的。”

终于回到后台去。

戏园子的后台,这一阵子也有设了赌场,给人散戏后推牌九耍乐;也有设了局,让抽两口解忧;老客还可带了妓女上来小房间休息。一塌胡涂。

今非昔比。到底是兄弟情谊,戏,还是要唱下去的。

小楼一壁开脸,忘记了适才的过节。他是为他好,按捺不住又道:

“看来今儿晚上都是来捧你虞姬场的人。”

“台上是台上,台下是台下。”

“谁说不是。有的爷们捧角,不过贪图你台上风光,害了你都不知道,别晕头转向。”

小楼知道得多,只觉自己不给他说,又有谁来教训他?就是蹩不住,自己是师哥。

“还有,这话我不能不说,”他正色:“师弟,你还是……别抽‘这个’了。一下子抽少了,又打呵欠,又没精神。抽多了,嗓子成了‘云遮月’。——我是为你好!”

蝶衣觉得他是关怀的,遂望定他:

“我——”

还没说,小楼又接上去:

“菊仙也让我劝劝你。”

蝶衣的深情僵住了。

“那天她说的那门亲事,怎么着?有没有想过成家?你倒是回个话,菊仙——”

没等小楼说完,蝶衣过去审视小四赎回来的行头。他听到什么“菊仙也……”,转悠来,转悠去,心神不定。兄弟共话,谁料又夹了第三者?他还是体己的,他还是亲。谁要她呢?没来由地生气。谁要她?

“哎,小豆子——”小楼一时情急。蝶衣背影一怔。但又想到自己无法欺身上前,前尘仅是拈来思念。极度隔膜。

他忽地回过头来,负气:

“你以后就是典当老婆,也不能再典当行头了!你瞧瞧,让当铺老鼠咬出这么大的洞洞,还得我给你补!”

转身自顾自更衣去。

锣鼓已在催场。——及时地。

这戏便又唱下去了。

约莫过了一大段,还没到高潮。幕后正是汉兵的“楚歌”。四面皆是,用以惑众。

声韵凄凉,思乡煽情:

田园将芜胡不归,

千里从军为了谁?

……

为了谁?

“四面俱是楚国歌声,莫非刘邦他已得楚地不成?”项羽长啸:“孤大势去矣!”

连乌骓,也被困垓下,无用武之地了。

眼看到了“别姬”精彩处,忽自门外,操进一队日军。都戎装革履,靴声伴着台上的拉腔,极不协调。

全为一位军官开路、殿后。

他是关东军青木大佐。

青木胸前佩满勋章,神采奕奕。不单荷枪,还有豪华军刀,金色的刀带,在黯黑的台下,一抹黄。戎装毕挺无皱折,马刺雪亮。

英姿飒爽地来了。

四下一看,马上有人张罗首座给他。——先赶走中国人。

怕事的老百姓,不赶先避。看得兴起的,不情不愿满嘴无声咒诅。却也有鞠个躬给皇军,惟恐讨不了他欢心。

楚歌声中,他们毫无先兆地,把戏园子前面几排都霸占了。有几个走得慢了点,马上遭拳脚交加。台下有惨叫。

全场敢怒不敢言。

小楼在台上,一见,怒气冲天。

性子一硬,完全不理后果,他竟罢演,一个劲儿回到台下:

“不唱了不唱了!妈的!满池座子都是鬼子!”

幕急下。鼓藏书网乐不敢中断,在强撑。

班主、经理和催场的脸色大变:

“哎,段老板,您好歹上场吧,得罪了,吃不了兜着走!求求您了!”

“您明白人,跟宪兵队有计较的地儿么?把两位五花大绑了去,也是唱……”

小楼大义凛然:

“老子不给鬼子唱!”

又道:

“我改行,成了吧?”

菊仙知道情势危殆:

“小楼,这不是使性子的时候——”

小楼不反顾,像头蛮牛,卸了半妆,已待拂袖离去。

外面有什么等着他?一概不管。猛兽似的阴影。菊仙急忙追上去。

“小楼你等我——”

大伙追出。

蝶衣立在原地。他没有动,他想说的一切,大伙已说了。他自己是什么位置?——小楼的妻已共进退!

不识相的段小楼根本回不了家,也改不了行。一出门,即被宪兵队逮走。

囚室中,皮鞭子、枪托、拳打脚踢。任你是硬汉子,也疼得嘴唇咬出血来。

“不唱?妈的不给皇军唱?”

他分不清全身哪处疼哪处不疼。四肢百骸都不属于自己。一阵晕眩,天地在打转……

但,小楼竟可屏住一口气,不肯求饶。他站不住,倒退栽倒,还企图爬起来。

他横眉竖眼,心里的火窜到脸上,鬼子越凶,他越不倒。

——他的下场肯定是毙了。

蝶衣还没睡醒。

不唱戏,他还有什么依托?连身子也像无处着落。睡了又睡,睡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醒了?烦你喊一下,急死了!”

菊仙腼颜来了。追问着小四。

他道:“刚睡醒,请进来。”

蝶衣在一个疑惑而又暧昧的境地,跟她狭路相逢似地。刚睡醒,离魂乍合,眯着眼,看不清楚,是梦么?梦中来了仇家。

菊仙马上哀求:

“师弟,你得救救小楼去!”

他终于看见她了。她脸色苍白,老了好几年呢,像拳皱了的手绢子,从没如此憔悴过。她不是一个美人吗?她落难了。蝶衣嗤的一笑,轻软着声音:

“什么‘师弟’?——喊蝶衣不就算了?”

稍顿,分清辈分似地:

“‘我’师哥怎么啦?”

菊仙忍气吞声,她心里头很明白,她知道他是谁。依旧情真意切,求他:

“被宪兵队抓去了。盼你去求个情,早点给放出来,你知道那个地方……,拿人不当人。这上下也不知给折腾得怎么样。晚了就没命了。小楼的性子我最清楚了——”

“你不比我清楚。”蝶衣缓缓地止住她,“你认得他时日短,他这个人呀……”

他坚决不在嘴皮子上输给“旁人”。尽管心中有物,紧缠乱绕,很不好受。——他不能让她占上风!

菊仙急得泪盈于睫,窘,但为了男人,她为了他,肺腑被一只长了尖利指爪的手在刺着、撕着、掰着,有点支离破碎,为了大局着想,只隐忍不发:

“你帮小楼过这关。蝶衣,我感激你!”

蝶衣也很心焦,只故作姿态,不想输人,也不想输阵。

他心念电转——此时不说,更待何时?真是良机!水大迈不过鸭子。她是什么人?蝶衣沉默良久。菊仙只等他的话。终于僵局打破了:

“就看我师哥分上,跑一趟。”

为了小楼,他也得腼颜事敌,谁说这不是牺牲?

但蝶衣瞅着菊仙。她心肠如玻璃所造,她忽地明白了。他也等她的话呀。

“——你有什么条件?”

蝶衣一笑,闭目:

“那来什么条件?”

菊仙清泪淌下了。

只见蝶衣伸手,款款细抹她的泪水,顺便,又理理对方毛了的鬓角,一番美意,倒是“姊妹情深”。

小四在房门外窥探一下,不得要领,便识趣走开。

蝶衣自顾自沉醉低回:

“都是十多年的好搭档。从小就一起。你看,找个对手可不容易,大家卯上了,才来劲。你有他——可我呢?就怕他根本无心唱下去了,晕头转向呀,唉!”

闻弦歌,知雅意。

菊仙也一怔:

“蝶衣?——就说个明白吧。”

“结什么婚?真是!一点定性也没有就结婚!”

他佯嗔轻责,话中有话。

菊仙马上接上:

“你要我离开小楼?”

“哦?你说的也是。”

蝶衣暗暗满意。是她自己说的,他没让她说。但她要为小楼好呀。

“你也是为他好。”他道,“耽误了,他那么个尖子,不唱了,多可惜!”

——二人都觉着对方是猫嘴里挖鱼鳅!

末了,菊仙跷了二郎腿,一咬牙:

“我明白了,只要把小楼给弄出来,我躲他远远儿的。大不了,回花满楼去,行了吧?”

蝶衣整装出发。

塌塌米上,举座亦是黄脸孔。

宪兵队的军官。还有日本歌舞伎演员,都列座两旁。他们都装扮好了,各自饰演自己的角色。看来刚散了戏,只见座上有“忠臣藏”、“弁天小僧”、“四谷怪谈”、“助六”……的戏中人,脸粉白,眼底爱上一抹红,嘴角望下弯的化妆。两个开了脸,是不动明王和妖精。两头狮子,一白发一赤发。歌舞伎也全是男的,最清丽的一位“鹭娘”,穿一身“白无垢”。

他们一一盘膝正襟而坐,肃穆地屏息欣赏。因被眼前的表演镇住了!

关东军青木大佐,对中国京戏最激赏。他的翻译小陈,也是会家子。

除了小陈,唯一的中国客人,只有蝶衣。

蝶衣清水脸,没有上妆,一袭灰地素净长袍,清唱:

原来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赏心乐事谁家院。

朝飞暮卷,

云霞翠轩,

雨丝风片,

波画船。

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只要是人前表演,蝶衣就全情投入,心无旁鹜。不管看的是谁,唱的是什么。他是个戏痴,他在“游园”,他还没有“惊梦”。

则为你如花美眷,

似水流年。

……

都在梦中。

他来救他。他用他所学所知所有,反过来保住他。小楼。

那虎彪彪的青木大佐,单眼睑,瘦长眼睛,却乌光闪闪,眉毛反倒过浓,稍上竖,连喜欢一样东西都带凶狠。

“好!中国戏好听!‘女形’表演真是登造极!”

小陈把他的话翻译一遍。蝶衣含笑欠身。

青木强调:

“今晚谈戏,不谈其他。‘圣战’放在第二位。我在帝国大学念书时,曾把全本‘牡丹亭’背下来呢。”

蝶衣欣然一笑:

“官长是个懂戏的!”

他一本正经:

“艺术当然是更高层的事儿——单纯、美丽,一如绽放的樱花。在最灿烂的时候,得有尽情欣赏它们的人。如果没有,也白美了。”

蝶衣不解地等他说完,才自翻译口中得知他刚才如宣判的口吻,原来是赞赏。是异国的知音,抑或举座敌人偶一的慈悲?

只见青木大佐一扬手示意。

纸糊的富士佳景屏风敞开,另一偏房的塌塌米上,开设了盛宴,全是一等一的佳肴美酒、海鲜、刺身……,晶莹的肉体,粉嫩的,嫣红的。长几案布置极为精致,全以深秋枫叶作为装饰。每个清水烧旁边都有一只小小的女人的红掌,指爪尖利妖娆。

青木招呼着大家,歌舞伎的名角,还有蝶衣:

“冬之雪、春之樱、夏之水、秋之叶,都是我们尊崇的美景。”

蝶衣一念,良久不语。无限低回:

“我国景色何尝不美?因你们来了,都变了。”

对方哈哈一笑:

“艺术何来国界?彼此共存共荣!”

是共存,不是共荣。大伙都明白。

在人手掌心,话不敢说尽。记得此番是腼颜事敌,博取欢心。他是什么人?人家多尊重,也不过“娱宾”的戏子。顶尖的角儿,陪人家吃顿饭。

蝶衣一瞥满桌生肉。只清傲浅笑:

“中国老百姓,倒是不惯把鱼呀肉呀,生生吃掉。”

生生吃掉。被侵略者全是侵略者刀下的鱼肉。

蝶衣再卑恭欠身:

“谢了。预请把我那好搭档给放了。太感激您了!”

“不。”青木变脸,下令,“还得再唱一出,就唱‘贵妃醉酒’吧。”

蝶衣忍辱负重,为了小楼,道:

“官长真会挑,这是我拿手好戏呢。”

他又唱了。委婉地高贵地:

好一似嫦娥下九重,

清清冷落在广寒宫,

啊,

广寒宫。

他打开了金底描上绯红牡丹花开富贵图的扇子,颤动着掩面,莺娇燕懒。

贵妃。

只在唱戏当儿,他是高高在上的。

待得出来时,夜幕已森森的低垂。

蝶衣在大门口等着。

宪兵队的总部在林子的左方,夜色深沉,只见山林木黑魆魆的剪影。也只见蝶衣的剪影。

清秋幽幽的月亮,不知踪迹,天上的星斗,也躲入漆黑的大幕后似地。

等了一阵,似乎很久了,创痕累累的段小楼被士兵带出来。他疲惫不堪,踉跄地却急步上前。

见着蝶衣。

“师哥,没事了。”

他意欲扶他一把。一切过去了,他的身边只有他一个人了。

谁知小楼非常厌恶,痛心,呼吸一口子急速,怒火难捺。他的眼神好凶,又夹杂瞧不起,只同吃下去一头苍蝇那样,逼不及待要吐出来:

“你给日本鬼子哈腰唱戏?你他妈的没脊梁!”

一说完,即时啐了蝶衣一口。

唾液在他脸上,是一口钉子!

他惊讶而无措,头顶如炸了个响雷。那钉子刺向血肉中,有力难拔。

呆立着。

黑夜中,伸来一只手。一只女人的手。她用一块轻暖的手绢儿,把那唾液擦去。款款地,一番美意。一切似曾相识,是菊仙!

她温柔地拍拍小楼,然后挽着他臂弯,深深望蝶衣一眼。

菊仙挽着小楼,转身离去。一切悄没声色。幕下了。

望向林子路口,原来已停了黄包车,原来她曾悄没声色地,也在等。

她早有准备!她背弃诺言!

——抑或,她只是在碰运气,谁知捡了现成的便宜?

蝶衣永远忘不了那一眼。她亲口答应的:“我躲他远远儿的!”但他没离开她,她倒表现得无奈,是男人走到她身边去。

这是天大的阴谋。

婊子的话都信?自己白赔了屈辱,最大的屈辱还是来自小楼的厌恶。谁愿哈腰?谁没脊梁?蝶衣浑身僵冷,动弹不得。一切为了他,他却重新失去他,一败涂地。脸上唾液留痕处,马上溃烂,蔓延,焚烧——他整张脸也没有了,他没脸!

月亮不识趣地出来了。

清寒的月色下,忽闻林子深处有人声步声,还有沉重呼喝:

“走!”

蝶衣大吃一惊。

“打倒日本鬼子!打倒——”

然后是口鼻被强掩的混浊喊声,挣扎,殴打。

“砰!”

枪声一响。

“砰!”

枪声再响。

林中回荡着这催命的啸声,世界抖了一下。又一下。林子是枪决的刑场。宪兵功德圆满地收队了。

受惊过度的蝶衣,瞪大了眼睛,极目不见尽头。他同死人一起。他也等于死人。蓦地失控,在林子咻咻地跑,跑,跑。仓惶自他身后,企图淹没他。他跑得快,淹得也更快。

跌跌撞撞地,逃不出生天。蝶衣虚弱地,在月亮下跪倒了。像抽掉了一身筋骨,他没脊梁,他哈腰。是他听觉的错觉,轰隆一响,趴哒一声,万籁竟又全寂,如同失聪。

人在天地中,极为渺小,孑然一身。浸淫在月色银辉下。

他很绝望。一切都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