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面两节都谈到应该多读,这就必然引来一个新问题,读什么。问题像是不复杂,却相当难答,因为,如果话说得过于概括,比如“开卷有益”,什么都可以读,意思自然也不错,可是不能实用;如果转到另一极端,说得过于具体,困难就会更多,一是一部《二十四史》,无从说起,说则挂一漏万,二是指名道姓,好坏深浅都难得处处恰当,三是难免提到仍健在之人,厚此薄彼,可能惹来不愉快。概括一条路不通,具体一条路也不通,这篇命题作文还不得不作,怎么办?只好走中庸一条路,从“性质”方面下手,也就是分析一下与“所读”有关的一些情况,备选择读物时参考。
还得先从概括方面说起。记得不只一次,同学习语文、渴望写好了的年轻人谈读什么的问题,我总愿意一言以蔽之,说“要读好的”。这像是一句近于滥调的模棱话,却不得不说,因为取法乎上,仅得乎中,如果取法乎下,所得自然只能是下下了。传说王羲之学书法,起初以卫夫人为师,总是不能满足,及至北上,看到汉魏名家碑版,才卓然成家。其实卫夫人也是“上”手,王羲之不满足,是因为还有“上上”。学作文是一理,说极端一些,如果你诵读的文章就不通,或者百孔千疮,就算你学像了,也不过是不通或百孔千疮。要好,必须取法乎上,最好是上上。过去的古文家,如明朝归有光,一生用力于《史记》,这是取法乎上上,所以造诣能够超过一般人。多年以前,我看到一篇文稿,是个不相识的人写的,文笔有刚劲老辣之气,及至见面,才知道是个20多岁的人,问他学写作的经历,他说:“因为喜欢鲁迅的文章,所以把他的所有作品读了几遍。”这也是取法乎上上。当然,我并不主张只读《史记》和鲁迅作品而不问其他,这里只是举例说明,读好文章是写好了的必要条件,甚至是充足条件。
到此,热心的读者一定要追问,怎么算好呢?这又是个一言难尽的问题。杜甫说:“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这有不很相信世人评论的意味。但是不管作者同意不同意,既然给世人看,世人总是要评论的;而评论则常常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如同是陶诗,写《诗品》的钟嵘不大看得起,到唐宋就成为高不可及;同是评词,王国维《人间词话》特别推崇五代和北宋,这看法,清代的浙派词人当然不同意。这是人心之不同,各如其面。还有同一个人而异时心不同的,最鲜明的例是《儒林外史》写范进中举的八股文,考
这样说,文章就不能分别高下了吗?自然不是。上面说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是容许小异;这里我们应该重视的是小异之上还有大同。这大同是,文章不只可以分好坏,甚至可以分等级,即使这类评定不是绝对可靠的;所谓不是绝对可靠,意思也只是未必百分之百正确,未必人人同意。这大同之存在是很容易看到的,最有力的例证是历史记载,尤其是文学史,比如古代的庄、列、史、汉、唐代的李、杜、韩、柳,宋代的欧、曾、三苏,无论就作品说还是就作家说,几乎都承认是大手笔。这样评定,标准是前面曾经谈到的,一方面是内容好,深刻,妥善,清新,能使人长见识,向上,一方面是表达好,确切,简练,生动,能使人清楚了解,并享受语言美,这里不再详说。所谓读好的,就是读内容和表达两方面都可资取法的作品。
接着一个问题是怎样把选定的原则运用于实际。我们作文是用现代语写,读当然主要也是现代作品,而这些,绝大部分还没有写入文学史,怎么办?办法是:(1)当然是自己能辨别最好,因为最方便,而且常常最可信赖。可惜这办法初学不大能用,那就(2)求助于流行的评论。这常常见于各种形式的文字,杂志报纸上的介绍,书的引言,收入选本(包括课本),甚至出版社的广告,等等;还流传于许多人的口头。这集中到一起,去小异存大同,就可以当作未写入文学史的文学史看。还有更省力的办法,(3)向知者求教。知者很多,文学评论家,语文专家,作家,语文老师,以及老一辈的读书人,都是知者,自己不知,可以问他们,有所知而不敢自信,也可以同他们谈谈,求得印证。自然,无论内求诸己还是外求诸人,评价都可能不妥,甚至把鱼目看成珍珠;但这也无大碍,因为自己的眼光可以在大致不错中逐渐滋长,小的坎坷是不会阻碍前进的。这样看、问、读结合,起初是摸索,渐渐就会由此及彼,豁然开朗。
选读物,能够分辨好坏之后,还有确定类别的问题,就是要读或多读哪类作品,少读甚至不读哪类作品。这当然是就初学说;如果学已有成,甚至如许多大家,笔下已经有自己的风格,那就可以出淤泥而不染,读什么也无妨害。初学就不行,读什么就会无意中模仿什么,如果所读不高明,其结果就不能取法乎上;又,作品种类繁多,有的容易移用于作文,如散文,有的不容易移用于作文,如新诗,选择读物不当就会事倍功半。选定的原则,如果是学生,当然要先读语文课本上的作品以及规定的课外读物。这不够,或者已不在校、为学作文而想多读,选读物的时候要考虑以下一些情况。
(1)文体要是常用的,或说容易移用于作文的。举例说,广义的散文(包括以记事为主和以说理为主的)比诗歌、小说好。诗歌的语言有自己的特点。比如有时可以故意晦涩,两句之间常常断而不贯,这如果学了来,对作文就弊多利少。小说对话多,描写多,有些年轻人读小说多而读其他文体少,作文拿起笔就想描画人物、景色,至于记眼前琐事,说理,即使很浅易的也不知如何下笔,这就是未得其助而反受其扰。我的经验,在这方面,有时候也难免要捏捏头皮。比如读鲁迅作品,不少年轻人会感到,小说比杂文有趣味,容易读,可是就学习作文说,我还是劝你把更多的力量用在杂文方面。
(2)多读本国作品好;读翻译作品,最好选文字格调接近汉语的。理由很简单,我们作文,语句要是中国味,不是外国味。
(3)不要只图好玩、省力。这方面,我想举个极端的例。大家都知道,有不少青少年,还有些中年人,热心读书,甚至在车上也手不释卷,而看的却总是小人书。看小人书当然不是坏事,不过,如果你看的总是这类读物而不及其他,想作文有进益就很难,因为小人书的文字是解说图画,断断续续,而看的人又常常是一目十行,略会其意而等于没有读。想学作文就不得不舍易就难,下苦功,多念些讲道理的作品。这类作品,初学会感到难读,没兴趣,但它可以使读者增长知识,锻炼思路,学习说理手法,这正是好的作文时时要用到的。还有,常读这类作品,有所得,会产生更深厚的兴趣,这是学而有成的最有力的保证。
(4)刚才说到讲道理作品的难读,这里还要泛泛说说“难”。选定读物,有时候宜于故意找一两种超过自己能力的,用陶渊明“不求甚解”的办法读。记得小时候看《聊斋志异》,许多词句搞不清楚,总的情节却又像是知其大略,就这样,过些时候再看,疑问就少多了。这是不求甚解的提高,情况是,难几次,难的会化为易,易的自然就更易了。有不少青年人不了解这种道理,比如也相信鲁迅作品很好,应该努力学习,可是不敢读杂文,说是不懂。这种避难就易的态度是错的,应该反过来,因为难,偏偏要读。敢碰难,使难化为易,学业(包括作文)才能够大幅度提高。
(5)要灵活处理杂与专的问题。所谓杂是内容、表达、作家都要求多方面,这样交错着读,可以兼收并蓄。但杂之中也容许专,比如读某一家的某类作品,感到所得多,兴趣浓,就可以多读一些。
(6)水平低、表达方面毛病很多的作品可以读吗?我的意见,初学最好不读,因为可能把瓦砾看成美玉,或至少是无意中受感染。如果学已有成,或者有明眼人(如语文老师)在旁指点,能够认识其缺点,当作反面教员、覆车之鉴,目的在于免疫,看看也有好处。
以上是谈类别问题。还有范围问题,就是读多少合适。这要在“原则”与“实际”间求协调。原则上说,多读比少读好,因为所读越多,融会贯通越容易,越高超。如宋朝王荆公和苏东坡,是连佛书、道书也很熟悉的。现代人自然还可以超过他们,因为他们不会外文。这是说,如果有条件,无妨古今中外。如果真能古今中外,博览之后能吸收,笔下就有可能融合荀子和亚里士多德而出现谨严,融合孟子和西塞罗而出现畅达,是之谓左右逢源。但这是原则,可能;实际上,有此机缘和时间的人究竟是少数。折中而可行的办法是尽自己的力之所及,能兼读古今就不要限定今而不古,能兼读中外就不要袒中而排外,总之,就是在情况允许之下坚持原则,能读10种决不停止于9种。
最后,还要知道选读物的门路,以便扩大选择面。这主要是目录学的常识,附近图书馆或文化馆的情况,书刊出版情况等。这用不着多大力量,常留心就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