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老钟之命,小珂一连三周,每周的休假日都往和平里跑,跑到季文竹住的那处院子,跑到院子里的那座楼房,寻找季文竹的踪影。她每次都是早上八点前去一趟,晚上十一点以后再去一趟,有时中午或下午也去。她以前听刘川说过,搞艺术的人都是夜猫子,上午十点以前很少起床。

老钟对小珂说,刘川现在最需要的,是重新建立对生活的希望,而建立生活的希望,必须要有生活的乐趣,要建立生活的乐趣,就必须对未来产生幻想。而季文竹,是最可能让刘川对未来产生幻想,产生希望的对象。

小珂说:噢,是吗。

如果分析对刘川的帮助,小珂一点也不看好季文竹这人,刘川为她而伤人入狱,可一年多了她都没露过一面。但小珂还是答应了老钟的恳托,花时间去寻找这位能“促进刘川改造的对象”。

季文竹不知是不是又拍戏去了,一连两周都没有回家,问周围邻居,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她的手机永远是打不通的,短信也发不过去。估计早就换了号码。也不知她有没有QQ地址,除了这样一趟一趟地傻跑,没有其他搜寻方式。跑到第三周的周六,晚上十一点半左右,小珂又来敲季文竹的房门,房门仍然紧锁,敲了半天无人应声。小珂只好再次怏怏下楼,不料刚刚走出楼门,迎面来了一个女的,虽然楼口没灯,但小珂还是一下察觉,来人的轮廓煞是眼熟。

她在那人擦身走过之后,冲背影试探着叫了一声:

“季文竹!”

那人果然站住了,回过头来,使劲想要看清小珂是谁:

“谁呀?”

小珂的心扉高兴地张开了一下,她说:“我是天河监狱的,我找你好几次了,找到你可真不容易。你还认识我吗?”

虽然光线很暗,但小珂能听出季文竹满心疑惑:“天河监狱的,找我干什么?”

小珂有意在自己的声音中加进些亲热:“我是小珂,咱们见过面的。”

季文竹却仍然保持着距离:“是吗,你找我有事吗?”

小珂说:“有个事,能上去跟你说说吗,很简单的事,有五分钟就行,上去不方便的话,咱们就在下面说也行。”

季文竹犹豫了一下,勉强点了头:“那上来吧。”

季文竹就住三楼,两分钟后,小珂坐在了季文竹的小客厅里。这小客厅大约只有十几平米,一大一小两张沙发,加上一个茶几,还有一个冰箱和一台电视,已经摆得很挤。

进了屋,开了灯,开口一说话,小珂才看清季文竹脸上红红的,不知刚才在哪儿喝了酒,虽然不算喝醉,但目光已有几分迷离。

显然,季文竹不在那种可与之恳谈正事的状态,但小珂找她找得如此不易,所以还是开门见山说明来意:

“啊,是这样,我是天河监狱的,我找你是……”

“是庞建东叫你来的吧?”

“庞建东?”小珂愣了一下,马上摇头,“噢,不是,是……是刘川叫我来的。”

“刘川?”

季文竹一脸迷茫的样子,致使小珂不得不问:“对,刘川,你不认得?”

“啊,认得,刘川,原来不是也在你们监狱吗。”

“现在也在。”

“他不是给抓进去了吗,噢,是不是就关在你们那儿啊。”

“对,他现在就在我们那儿服刑改造呢,已经有一年多了。他非常想念你,非常希望你能去看看他。我们监狱的管教部门也觉得如果你能去看他,能说些鼓励他好好改造的话,那对提高他的改造情绪,帮助他克服一些心理问题,还是很有……”

“你们怎么觉得我去就能提高他的情绪?我又没学过心理学,我又能帮他解决什么心理问题?”

季文竹也许是喝了酒的缘故,声音哑哑的,有气无力。而小珂的声音却明快清晰:“因为你是他的女朋友啊。你不是他的女朋友吗!”

季文竹似乎想了一下,答得倒还清楚:“是。”但很快,她又补充了一句:“不过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小珂张着嘴,她下面要说的话,似乎都在这句“过去的事”面前,变得无法启齿。

“你们吹了?”

面对这个问题,季文竹又想了一下,思索应该怎样回答,“反正……已经断了吧,我们。”

季文竹用“断了”这样一个相对被动的词语,来替换“吹了”这样一个动感的概念。小珂不知为什么,有点替刘川心酸,她知道“断了”这两个字,对刘川将是一场多大的打击。

“他,他知道吗?”小珂问,“你跟他断,跟他说过吗?”

季文竹眼圈红了,她不想让小珂看见她眼里的泪水,她把目光移向别处。她说:“我们在一块儿……老是吵架,老有矛盾。前一阵他和那个叫单鹃的女孩老是扯不清楚,连我都搅进去跟着倒霉,我让那个女的打得……到现在头还总疼。不过我也不想怪刘川了,这事过去就过去了,我都没说什么。他没进去以前我们就已经快分手了,他那么冲动的个性我跟他在一起也挺害怕的。”

小珂想替刘川解释:“没有,其实刘川这人挺胆小的,挺温和的……”

“他表面是这样。”季文竹打断小珂,“可他的脾气其实大着呢,他跟我吵架,没说两句就急,一急就嚷嚷,一急摔门就走。他跟他奶奶都吵架,都摔门,就别说跟我了。你们其实并不了解他。他是射手座,射手座的人,温和都是假的。他现在在监狱里脾气好吗,是不是在里边就不能这样了?”

小珂含混地说:“啊,他,他不这样了。”

季文竹顿了一下,又问:“他,他在里边好吗,身体没病吧?”

小珂没答,她反问:“你还想他吗,你对他,还有感情吗,你对他,一点感情都没有了吗?”

季文竹低头,说了句:“其实挺想的……”只一句,她的眼泪终于垂落下来,停住话头忍了半天,强迫忍住了那声哽咽:“他,他这人,挺倒霉的……”

小珂说:“我知道,刘川有很多毛病,可我也知道他非常爱你,他想让你去看看他,你能抽时间去一次吗?”

季文竹用手绢擦着眼泪,擦完了又去卫生间洗了洗脸——眼泪把她脸上的妆都弄脏了——少顷她走出卫生间,鼻子还是哝哝的,眼睛还是红红的,脸上的表情亦醉亦悲,大概从未有过这样憔悴。但当她在小珂面前重新坐下,重新开口的时候,能听出她的语调已恢复了镇定。她用哀伤的,但也是明确的声音,婉言拒绝了小珂。

“我不能去,我想我见到他会很难过的,他毕竟对我不错,他的影子总在我脑子里,可我们已经不可能在一起了,所以我必须忘了他。见了他我会控制不住自己,这样对我对他都不好,所以真的很抱歉,我不能去。”

一连三周小珂去找季文竹,庞建东都知道。但他什么都没问,什么都没说。

小珂来一监区向老钟汇报的时候,他在外屋听得十分清楚。当天晚上他私下里对小珂说道:“季文竹那儿,要不要我再去试试。”

庞建东主动请缨,本来是件好事,但小珂半天都没吭声,没说那可太好了也没明确拒绝。庞建东猜到她的疑虑,主动挑明:“季文竹说的没错,她跟刘川已经是过去的事了。那她跟我,就更是过去的事了。我早就明白了,对她们这些当演员的女孩来说,最重要的是能不能红。在他们那个圈子里,不红你什么都不是,可一旦红了,就能万人之上,称帝称后。他们那种职业和咱们不一样。既然他们红与不红有天壤之别,那其他肯定都是次要的了,包括爱情。爱情如果和红不红无关的话,那是刺激不了她的。”

尽管庞建东如此说,但小珂依然有疑惑:“既然爱情已经刺激不了她了,你还去干吗,你去告诉她刘川爱她,还有什么用吗?”

看来,庞建东也不知道他去了还有什么用,但他说:“刘川是我们分监区的犯人,我只想为分监区做点工作。如此而已。”

少顷,他又说:“我和季文竹,毕竟交过朋友,她也许会看在朋友一场的份上,给我一个面子吧。”

这件事后来的进展,果真出现了庞建东一厢情愿的那个结果,季文竹居然来了。也许演员都是场面上的人物,彼此照顾面子,是场面上的规则。但无论如何,当庞建东把季文竹大变活人地带到钟天水面前的时候,老钟和小珂还是感到了极大的惊奇。

在会见刘川之前,老钟先和季文竹谈好,对她见了刘川之后该说些什么,做了必要的交待。交待的核心就是:无论如何不能说那种“过去的事”之类的话,你是来跟他叙旧的,不是来跟他分手的。老钟恳求季文竹:他现在急需对未来的生活建立信心,建立幻想,你要给他这个幻想。

季文竹听老钟介绍了刘川的情况,介绍了刘川这一年多来的心情,尽管她对和刘川真的继续保持关系,未做任何承诺,但还是通情达理地同意配合,同意按照监狱方面的要求,做好刘川的思想工作。小珂后来私下里向庞建东打听他是怎么说服季文竹到监狱来的,庞建东一脸严肃地想了一下,告诉小珂:我对她说,你当初跟我分手我可以承受,可你现在和刘川分手,他无法承受!因为我和刘川过去的个性完全不同,因为我和刘川现在的处境,也完全不同。

季文竹来到天河监狱的当天,就被安排和刘川见面。见面没有放在探视室隔着大玻璃进行,也没有安排在刘川第一次见他奶奶的那个房间,而是安排在了团聚楼的一张餐桌上。刘川从严管队结束集训回到三分监区之后,虽然处遇等级升到了“普管”,但由于刘川至今没有恢复考核计分资格,按规定是不能进团聚楼与亲属团聚的。团聚和会见有很大区别,不但不用隔着玻璃用对讲电话交谈,而且可以在一起聚餐,一级处遇的犯人,每月还可以在团聚楼里与自己的配偶同居几天。由于季文竹这次来对改变刘川的改造情绪可能会发生较大作用,所以钟天水特别找分管的副监狱长强炳林批了一下,破例把会见安排到了团聚楼里,而且还由一监区出钱,安排了两荤一素,三菜一汤的一顿午饭。

根据后来的评估,这次会见的正面效果非常显著。刘川与季文竹共进的这顿午餐,前后大约用了两个小时,两人的交谈没有安排监听。但据后来往屋里送菜的人出来说,两个人都没怎么吃,一直在说话,先是刘川哭了,后来季文竹也哭了。但两人之间的气氛始终平和,没有任何争吵,也没有其他意外。

两个小时之后,钟天水走进房间,意味着会见已经到了结束的时候。刘川和季文竹都站起来了,刘川拘谨无话,季文竹则大方得体地对钟天水和监狱领导表示了感谢,把场面上的客套表达得恰如其分。

这是季文竹第一次来到监狱这种地方,也许这地方给了她许多新奇的感想,特别是看到了一个完全意想不到的刘川。刘川的样子,刘川的穿着,刘川说话的语气腔调,全都意想不到,像换了个人似的。钟队长叫他:刘川。他答:到。问他:吃好了吗?他答:是。钟队长说:那今天就到这儿吧。他又答:是。站姿和口气,都规矩极了。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季文竹无论怎样都想象不到。

刘川回到监区后,钟天水趁热打铁,找刘川谈话,问他:谈得怎么样啊你们?问得刘川脸上居然现出几分羞涩。钟天水心中暗喜,这种羞涩是刘川入监之后从未有的,羞涩说明他有了一个正常人的喜怒哀乐,有了正常人的荣辱与遐想。

“挺好的。”刘川说。

“别挺好不挺好的。”老钟笑笑,“到底谈些什么,把你们的隐私跟我说说。”

刘川说:“她让我好好服从领导,好好改造,争取减刑早点出去。”

钟天水说:“没说别的?”

“没说别的。”

“你们卿卿我我说了两个小时,连饭菜都没吃几口就说了这么两句?你撒谎都撒不圆呢。噢,她一上来就这么教育你,教育你你就听?我才不信呢。那这些话我也说过,你怎么就不听啊?”

刘川说:“我听啊。”

钟天水说:“监狱给你们这个团聚的机会,是让你们好好叙叙旧,谈谈未来,我就不信你们谈情说爱的话一句没有。啊?有没有!”

刘川抿嘴笑:“……有啊。”

“怎么说的?”

“我问她……问她还喜欢我吗。”

“她说什么?”

“她说喜欢。”

“啊,喜欢。还说什么?”

“我问她……我说我以后出去了,还找得着你吗。”

“她说什么?”

“她说找得着。”

“意思是,她还等你,是吧?”

刘川腼腆地笑:“可能吧。”

钟天水也笑,笑得很慈祥。他看着刘川终于红润起来的脸色,说:“好,那就好。”

钟天水想,真的很好。这次会见,如果能让刘川对未来有个期待,就足够了,就达到目的了。一个对未来有期待的人,有目标的人,就肯定不会虚度现在的光阴,更不会死等硬泡,破罐破摔。

在与季文竹会见之后,刘川的改造情绪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他积极出工,积极参加各种学习和组织活动,连着一个月没有发生过任何过错。分监区的队长们对刘川的评价都好了起来,连庞建东都认为刘川从集训队出来以后的改造成果,是非常显著的。在刘川重新取得计分许可证之后的一个月内,还令人惊喜地成为当月三分监区五位保持零扣分记录的优胜者之一。

再之后的一个月里,刘川又是零扣分。连续两个月零扣分的人,在三分监区并不常见。到第三个月,分监区的卫生员刑期将满,调到出监教育中队学习去了。钟天水私下里建议冯瑞龙,虽然刘川的进步刚刚开始,但若选刘川接替担任卫生员的话,对激励他的改造热情,巩固前一段进步的成果,肯定非常有效。

冯瑞龙把钟天水的建议,在分监区干警内部的工作会议上,用自己的话说了,大家听罢,有人赞成,有人反对。赞成者认为,刘川这人本质不坏,罪行较轻,过去又是大学生,文化高,身体好,目前的改造表现比较突出,连续两个月保持零扣分水平,处遇等级也从普管升到了二级宽管,担任卫生员应可服众;反对者认为,刘川并没有多少医疗保健知识,让他当卫生员还得先送到监狱医院,至少培训两周。而且更重要的是,刘川虽然现在表现不错,但毕竟时间还短,以前无论在入监教育分监区还是在三分监区,都是出名的反改造尖子,入监不到一年多时间就进了两次反省队和一次集训队。如果放着那么多长期以来一直表现很好的犯人不用,而用刘川担任卫生员的话,恐怕其他犯人会不平则鸣。在赞成者与反对者之外,还有“弃权”的,对用不用刘川不予置评,比如庞建东,听着大家的争论,闷着头不发表态度。自从刘川的改造表现大大改观并且比较稳定后,冯瑞龙就不再亲自兼任四班的管号民警了,四班改由庞建东负责。所以,庞建东的意见是必须问的。

“小庞你什么意见呀?”冯瑞龙问。

庞建东仿佛不想多说似的:“听领导的吧,领导怎么定都行。”

冯瑞龙说:“领导意见是领导意见,我是问你的意见。”

庞建东犹豫片刻,说:“要是怕犯人不服,那也可以事先听听犯人意见,搞一次民主测评不就完了。”

冯瑞龙听了,没马上表态,但心里想,这倒也行。

新的一周开始后,冯瑞龙决定,将卫生员的人选确定程序进行改革,在各班报名的基础上,先选出几个候选人来,放到犯人当中去搞“民主测验”,然后再行确定。他们专门设计了表格,让各班犯人无记名填写,一共五个候选人,评选的结果,刘川名列第四。

这下冯瑞龙犯难了。让刘川当卫生员是老钟的提议,现在看来,这锅饭没有煮好,有点夹生,当初要是不听庞建东的建议搞什么民主测评,分监区定了也就定了,可现在既然搞了,测评结果也不能无理由地完全漠视。冯瑞龙为这事专门去找了老钟,他说:钟大,你交我办的那事有点麻烦,我得跟你汇报两句。钟天水说:哪事?冯瑞龙说:让刘川当卫生员那事,我们本着狱务公开的原则搞了个民主测评,结果五个候选人刘川只得了个第四,还好没有垫底。哪怕他评个第三呢,也算居中,我们也好说话。卫生员虽然是为大家服务的差事,可一来这是个受信任的标志,二来每天可以加分,三来多少有点权吧,犯人生病,一般都是先找卫生员求医索药,黄连素去痛片之类的。卫生员要不积极找管药的队长争取,想要的药也不一定合适。病大一点要去医院的,找队长开“求医条”也少不了卫生员帮忙,犯人们都怕找个服务态度不好的,将来自己万一生病了不方便,所以比选班长还重视呢。钟天水说:民主测评是好事,今后逐步推行狱务公开,班组长和杂务这些职务都应当让犯人先评比一下,然后再由分监区决定,再报监区审批,这样多少可以避免牢头狱霸的现象。今年春节犯人回家探亲工作,我看除了按分数排名次之外,也可以再让犯人评比一下。

冯瑞龙听老钟这么一说,心里立刻安定下来,问了句:“那这卫生员我们就按名次定了?”

钟天水点头:“行。”但又问:“哎,刘川排到第四,同意他的和不同意他的,都有什么具体理由啊。”

冯瑞龙来找老钟,就怕老钟细问,所以把犯人们填的评议表都带在手上,现在正好摊给老钟浏览,他说:“同意他的,主要说他进步快,又有文化。还有一个原因犯人们虽然没写,但我们心里有数,我们分监区有不少犯人挺烦孙鹏的,因为孙鹏在犯人中比较蛮横,刘川过去不是打过孙鹏吗,有的犯人觉得解气,挺佩服刘川,为这事就投了刘川一票。”

“反对的呢?”

“反对刘川的,主要是说他架子大,不理人,不关心集体的事,平时好人好事做得不多。虽然没干什么扣分的事,但加分的事干的也不多。”

老钟沉吟了一下,说:“唔,你别说,犯人们看得还是挺准的。”又说:“刘川没当上卫生员,而且是被评下来的,肯定情绪会受影响,犯人当中风言风语的也少不了,你告诉四班的责任民警,要多注意他的动态。别再有什么反复。”

冯瑞龙说:“行,四班的责任民警就是庞建东。”

没选上卫生员,刘川心里其实没闹别扭,尽管同号的犯人陈佑成把分监区其他犯人幸灾乐祸的讥讽不断传给他听,尽管刘川当时听了也很生气,但也就生气十来分钟,这事很快事过境迁,刘川心里一点不多想了。

也许这也是刘川的一贯性格,生气快消气也快,不记仇的,什么事都即来即去。

也因为那时他有了一个更大的心理支撑,因为他突然得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精神快乐,在评选结果出来的前一天,他收到了季文竹给他寄来的二百元钱,还有一瓶深海鱼油。鱼油的包装盒里,还塞了一张用电脑打出来的字条,上面写了这样一段文字:

据美国哈佛大学安德鲁·斯托尔教授主持的试验证实,鱼油中富含的鱼类脂肪酸可以提高神经递质水平,并对脑细胞外膜产生激活作用,有利于提高人的情绪,缓解抑郁。对狂躁型抑郁症状尤为有效。

这瓶鱼油连同这份说明,是管号民警庞建东交给他的。庞建东甚至还用平静的口气跟他说了一句:“这是你女朋友季文竹给你寄的东西,还有二百块钱,钱已经入账了。”也许只有刘川和庞建东自己,才能心照不宣地听出这份平静中饱含的别扭,听出“你女朋友季文竹”这几个字,说得多么拗口。

刘川当时正在监号里看法律专业的教材,他从小板凳上站了起来,立正说:“谢谢庞队长。”

然后,他双手接了那瓶鱼油,和一张二百元钱的收据。

“以后,别让你女朋友再寄东西了,更不能寄药品和补品。你现在反正也有钱了,缺什么东西,可以在采买日到超市去买,超市没货又确实需要的,可以报分监区批准,替你到外面去买。这瓶鱼油咱们监区还专门请示了监狱的狱政科和生活卫生科,特别批准同意你收的,但只此一回,下不为例。”

刘川说:“是。”

庞建东走了,走远了,刘川才急急地看了那张字条。他一边看一边笑,想不到季文竹还懂这么多。他马上想到前些天冯瑞龙也给他找了几本书让他自学,那是一套心理学方面的丛书,一本《克服恐慌》,一本《走出抑郁》,一本《战胜焦虑》,一本《抚平创伤》,还有一本英国心理学家芬内尔写的《战胜自卑》。管教干部送他这些书让他明白这样一个现状,那就是,他在他们的眼里,心理上有缺陷,精神上不正常。他仔细回想他和季文竹在将近一年的相处中,也没冲她发过几次脾气,现在连她也从精神医学的角度给他寄药,一定是别人告诉她的。他们一定告诉她,他要冲动起来如何火爆,他要抑郁起来如何吓人,她就一定想起他冲她嚷嚷的那件事了。不论是谁告诉她的,刘川并不生气,他甚至对此心存感激,要不季文竹也不会寄这瓶鱼油给他,要不他也无缘得到这份飞来的惊喜,刘川只是心平气和地猜想,究竟是谁告诉她的?是庞建东,还是老钟,还是和奶奶毗邻而居的郑小珂?

这时我必须岔开话题说说小珂,说说她和刘川的关系。

所有人,包括刘川自己,大概谁也不知道,小珂其实是在见到刘川的第一面起,就喜欢上他了。

她喜欢刘川的N个理由包括:一、长相,刘川的长相是第一个吸引小珂的原因,这很正常,不多说了;二、个性,其实小珂到现在为止也总结不出刘川的个性,究竟柔弱还是强悍,内向还是外向,平和还是冲动,反正,她喜欢。无论他沉默寡言还是面红耳赤,都让人心旌摇曳;三、人品,如果说,刘川的个性还有这样那样的毛病,那他的人品,则让小珂真的挑不出什么毛病了。比如,他特爱帮助人,特有同情心,因为单鹃曾经对他不错,所以他一直想着怎么报答于她。本来,他只要和东照公安局说一声,说单鹃和她妈妈早就知道她们从海边挖出来的箱子里装的是什么,那这母女两人的罪名就算铁证如山了。

但他饶了她们。

他饶了她们,她们没有饶他。

天河监狱一共只有十几个女性干警,年轻未婚的只有八个,在这八人当中,小珂当然是最靓的一个。无论在警校还是在天监,无论在狱内还是在狱外,小珂的追求者总是不断。光是分到天监的警校同学和大学生中,就有三个人或明或暗或当面或托人向小珂表过态了。在外面也有不少阿姨叔叔找她爸妈说过媒了。小珂原来还挑三拣四,认识刘川以后,马上“矜持”起来,表面的态度是,不在本单位找,也不让父母管,实际自认为,她是最有条件号上刘川的女人。刘川刚来遣送科工作的时候,言谈举止都很老实,也很低调,在新来的大学生中并不特别起眼,以至很多人都不知道他是大款出身。小珂起初也不知道,所以那时候她很有信心。她只是在慢慢等待机会。后来刘川上班开上了沃尔沃S90,再后来小珂又去慈宁公墓帮刘川安葬他老爸的骨灰,才知道刘家并非等闲之辈。但小珂并没气馁,她仍然在等机会。去庞建东家参加生日派对,去刘川家的万和城跳舞,都是机会,但很不巧,在她尚未主动进展之际竟突然发觉,刘川这棵本来光秃秃的枝上,已经花开一朵,那个当演员的女孩季文竹,竟然捷足先登。

若单论长相,季文竹显在小珂之上,她的美丽逼小珂退避三舍。尽管季文竹还不是明星,但已有了明星的气质,那气质吸引了刘川,让他全情投入,不惜得罪好友庞建东,后来又不惜为她找单鹃母亲拼命。小珂还没入局就成了一个局外的旁观者。她心焦神虑地看着刘川在季文竹迷人的微笑里越陷越深,看着刘川被这场爱情折磨得神竭力疲,看着他冲冠一怒为红颜,干出了他本来干不出来的傻事,结果一失足成千古恨。也许是忌妒的本能在心里作怪,在小珂看来,刘川就是被这张花一样的容颜,毁到今天这个地步。当小珂听到刘川用热粥残忍地泼伤两个女人,听到刘川在入监教育中队和另一个犯人大打出手,听到刘川甘冒伤残甚至丧命的危险多次服食洗衣粉,听到刘川在反省号里绝食闹监,她怎能点头相信?她怎能相信这都是真的!每一个消息都让她惊愕不解,每一个消息都让她不知所措,这不是她印象中的刘川,不是她心目中的刘川,不是他们大家,他们每个人都认识都熟悉的那个胆小腼腆,永远躲在风头后面的刘川。

是刘川变了,变得谁也不认识了,还是他原本如此,只是隐而未露?

但她还是喜欢刘川。

她去和平里找季文竹找得非常辛苦,她说服季文竹时的那些理由,那些话,都发自真心。她告诉季文竹刘川有多么爱她,有多么想她,她是他心目中的天使,是他生命的支撑,所以,她恳求她去看他,给他生活的希望,给他战胜绝望的信心。她这样恳求季文竹时,几乎忘记了自己。当季文竹拒绝了她的请求,声称她与刘川已不再相爱的时候,小珂的痛心,也同样直击肺腑。她那时已完全忘了自己其实是季文竹一个暗中的情敌,完全忘了她本应对季文竹的退出而感到欢欣鼓舞。

那时她只是确信,季文竹不可能不想念刘川,不可能对他完全无情,只不过季文竹对这类儿女情长之事,看得比较现实,只不过她现在更向往的,是演艺事业的巅峰。小珂不是演员,不在那个圈子中谋生,也许她很难体会那种氛围,很难体会接到一部好戏,演上一个主角,对一个演员来说,该是多么的重要。

何况,在季文竹眼里,刘川已经今非昔比。

但季文竹最终还是来了。她最终还是答应了老钟的要求,不说让刘川绝望的话,不说有可能影响刘川改造情绪的话。而且,当刘川问她还喜欢不喜欢他时,她出于善心,出于配合监狱改造刘川的需要,做了肯定的回答。但关于这样回答的目的,她在结束会见离开监狱的时候,向送她出来的小珂,做了她认为必要的解释和说明。

小珂当然没把这个解释和说明转告刘川,甚至,她也没向老钟转达。不管怎样,请季文竹来监狱的初衷已经达到,季文竹对刘川的“爱情承诺”,已经发生了巨大作用,至少刘川因此而转变了对待改造的态度,这个转变令人鼓舞。小珂能够理解,刘川除了一个病入膏肓的奶奶,一个行动不便的奶奶,已经没有别的亲人,所以爱情的温暖与期待,对他此时的心情,显得尤为重要。刘川一连两个多月保持零扣分记录,刘川还报名参加了人大法律系的本科函授,刘川没有选上卫生员但毫不气馁……这一切统统说明,对爱情的向往支持他平衡了情绪,保持了信心。他无论遇到什么困难,就都会想到,季文竹还在外面,专心地等他,她还给他寄来了钱,寄来了那瓶可以抵御狂躁免除抑郁的深海鱼油。

这是刘川入狱后第一次收到亲人的邮寄,第一次收到钱和东西,他高兴极了。老钟和冯瑞龙也高兴极了,因为毕竟有一个刘川最牵挂的人在牵挂刘川了。这个人在牵挂他的身体,牵挂他的心情,牵挂他的成绩,牵挂他在什么时候,能够走出这座深牢大狱。拥有了这份牵挂,刘川在剩余的刑期中一定会过得非常顺利,一定会支持自己,战胜外界和内心的一切阴影。

大家放心之余,无人能知,那份署了季文竹名字的汇款单和那瓶鱼油,其实全都是小珂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