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姐从体校辞工以后,优优就没再去拳击馆了。她按照大姐的安排,考进了离家很远的财会中专。姐夫在优优人学的前一天对她进行了一次严肃的劝学演说,他向优优透露了他未来事业的远景规划,那规划的宏伟让优优吓了一跳。姐夫要把志富火锅店发展成一个知名的连锁店,要在仙泉的每个区都开一两家分店。然后还要去省府开大型的“火锅城”,还要把这“火锅城”开到全国各地去。他对优优说:发展是硬道理,懂吗?将来发展大了,最缺的人才就是财会,咱家自己人要有会算账的,就不怕让人家蒙骗了。他还鼓励优优学好外语,说不定哪一天,志富火锅就要烧到国外去,凡有中国人的地方,一定有爱吃火锅的,志富火锅完全可以像麦当劳、肯德基那样,烧成一个燎原之势的世界联号。

优优就是胸怀这样宏大的个人志向和家族理想,走进那所财会中专的。她每天都要早早地起床,帮姐姐和姐夫准备火锅店里的早点。然后,在第一个客人到来之前,她就要揣上一个烧饼,穿过半个仙泉,赶往城西的学校。每天,她几乎要到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才能回到位于城东的家里。那时候她的生活完全被学习和家里店里的各种杂活挤满,那时候她真的忘了拳击馆,忘了那个打拳的男孩,和对这男孩的一切关注和猜想。

头一个学期她学得很累,时间紧得连阿菊都难得一见。更不可能像过去那样在拳击馆的角落里,静静地坐上一个漫长的黄昏,静静地凝视着她心爱的偶像,在灯影下的举手投足、一颦一笑……

她甚至再也没兴趣像过去那样照镜子,尽管她家那个老旧的衣柜早被一个新做的衣柜取代,尽管新衣柜上的大镜子光洁如水,可以把人反映得毫发毕现。所以优优几乎没有注意到,她在不知不觉中长高了,五官也长开了,长得越来越漂亮了。

漂亮的面容对女孩子来说,也许是一笔最大的财富,但对于就要长大成人的优优来说,确实也是最大的麻烦。以沉默和臭骂将学校里那些苦苦追求的男生拒之千里还算容易,但逃避校外一些流氓无赖的骚扰寻衅就不那么容易了。优优即将毕业的那阵,她常常在放学回家的路上,被一群无良恶少拦截,她换了不同的路线依然不能幸免。后来当他们知道她是财会中专的学生之后,就总是堵在学校门口等她,要和她“交交朋友”。后来他们又知道她家住在城东,家里还开着饭店的时候,就又到家里店里纠缠不清。学校里的老师同学都不敢招惹这些人,家里的邻居店里的伙计也怕惹火上身。大姐领着优优去找过派出所,警察问优优那帮人是哪里的,叫什么名字,优优也说不出。她只知道他们少则两三个,多则六七人,不知是学生还是在哪里已有工作,为首的一个留着胡子,外号也叫胡子。警察做了简单记录,最后说:行,你们回去注意点,知道什么具体情况再来找我们。

大姐就又领着优优回来了。

问题没有解决,一切还靠自己,后来有一阵大姐甚至让店里的伙计天天到学校门口接她回家,结果有一天在路上与那伙恶少冲突起来,连优优都动了手,双方打得口鼻流血,优优还没什么,可伙计却吓得回来坚决辞工不干了。大姐只能和姐夫商量,姐夫那一阵因为生意不好,斗志锐减,再也不提他那一套发展是硬道理了。他没精打采地说:索性换个学校吧。可仙泉市只有这么一所财会中专,而且那时优优马上就要毕业,换学校也不是办法。大姐就出了一个下下策:反正也快毕业了,那索性就不去上学了。到时候花点钱,从学校把毕业证搞回来,不影响找工作就行。

姐夫不吭声了。一提钱他就是这样,把头闷下去,一声不吭。

好歹,优优还是把最后一个学期坚持上完了。优优没用花钱就拿到了毕业证。但胡子那帮人还是来,三天两头到火锅店找优优,优优不出来他们就吃完了饭不给钱。姐夫没办法,就求优优出去陪他们,说是应付应付,但优优就是不去。大姐也不敢让她去。论脾气她去了也麻烦,一言不合能打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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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般无奈的时候,阿菊出了一个主意,她带着优优去找了她的男朋友德子。德子在金堡夜总会当护场的保安,阿菊到了夜总会的门口,跟门卫说找王德江,优优才知道德子的大名叫王德江。王德江第二天带上她,和阿菊一起去了北城洼,北城洼有个酒吧叫“帝豪吧”,破烂的门脸很寒酸,家具也旧得不能看,好在酒吧都是黑天才开的,灯光一暗无所谓。

优优跟着他们走进去,窗外正有一束太阳投进来,屋里的丑陋一览无余地暴露着,桌上地上到处都是昨夜留下的啤酒瓶、易拉罐,还有烟头烟灰和呕吐物。德子和阿菊各自找了个干净些的座位坐下来,优优不想坐,就站着。

这时从里屋出来一个人,相貌和屋子一样脏,可他一出现德子和阿菊全都恭敬地站起来了,德子还殷勤地叫了一声:大哥。那人并没答腔,打着哈欠坐上吧凳,张口先问德子要烟。德子赶快掏了香烟递上,还帮忙点火。阿菊平时从不怯场,此时也和优优一样紧张,目光也不知该落在哪里,才更为妥当。

那人抽了口烟,抬眼看看优优,慢条斯理地问:“多大了?”

德子替优优答:“十八了。”又转脸问阿菊,“十八了吧?”

阿菊说:“对。”

那人又问:“是胡子那帮人?”

德子说:“对。”

那人抽烟,转脸又看优优:“怎么惹着他们啦?”

德子也看优优,优优不知该怎么回答。

阿菊说:“是他们欺负优优的。”

那人说:“长这么漂亮,人家能不欺负你吗。”

阿菊也门了声,和优优一样,不知说什么好。

那人笑笑,换了话题,跟德子说开了别的。好像在说哪里有个房子可以开酒吧,多少价钱什么的。那人还问德子前两天有两拨人在金堡夜总会打架的事,他们一问一答地抽了两根烟,优优和阿菊就站在一边发着呆,坐也不是,走也不是,只能一声不响地傻听。

直到他们聊完了,直到优优跟着德子和阿菊走出那间有股子怪味的酒吧时,她都没搞清他们是来干吗的,那个抽烟的家伙又是谁。她听德子冲那人叫大哥,但显然,他不是德子的亲大哥。

然而从那天开始到以后,优优无论出门去还是回家来,无论在巷子里还是在火锅店,她都再没见过那个小胡子,也再没见过他那伙泼皮无赖的帮凶了。时隔很久优优才听人说,胡子和他的那帮人,在火车站附近一家餐厅吃饭时被人打伤了,胡子手下一个兄弟还被打得住了院,肚子上缝了十多针。

胡子后来是怎么把这次袭击与骚扰优优的事连在一起的,没人说得清楚。一年以后优优在向我讲述此事时,仍然心有余悸。挨打的是胡子,害怕的却是优优。这场血腥殴斗因她而起,她一直担心胡子不会善罢甘休。

而后来的事实是,她真的没有再见到胡子了,以及胡子身边的任何一个人。

那时只有阿菊宽慰她:“不会有事的,你别看李文海那人长得不咋样,可是最讲义气的。要不德子也不会认他做大哥。凡是认他做了大哥的人,无论谁,他肯定会帮忙撑腰的。”

阿菊说的李文海,就是优优那天在帝豪酒吧见到的人。

阿菊对优优说:“你还小,还没在社会上混过事,所以你不懂,在社会上混是非有靠山不行的。有了靠山才没人敢随便欺负你。你看王德江,人高马大的,又有蛮力气,还不是要认文海做大哥。”

阿菊既这样说,优优就点点头。她的切身经历让她对阿菊的这番话,不信也信了。那时她还想不到,这件事后来的结局并不像阿菊说的那个样,一切完事大吉了。论年龄优优肯定不知道毛泽东主席早年在他的哲学著作《矛盾论》中,曾有一段经典论述的:旧的矛盾解决了,新的矛盾开始了。对当时的优优来说,这个新矛盾,正是她的那个救命恩人。

胡子消失后,有一天晚上,优优正在火锅店里干活呢,阿菊带着德子过来了。他们问优优有没有再碰上什么麻烦事。优优说没有了。德子说:我大哥这回很帮忙,你打算怎么谢他呢?优优愣了好半天,没有答出下文来。德子说:起码你得请我大哥吃顿饭吧。

优优马上点了头,说:“那请你大哥过来吧,我和我姐夫说一声,他们一定答应的。你大哥爱吃火锅么?”

德子说:“到你家这个小店来,恐怕我大哥不会这样掉架吧。吃你一顿火锅值多少钱,恐怕吃死也用不了一百块!我大哥当初要是收你钱,肯定也不是几百的数。你出门打听打听去,在仙泉摆平这种事,没个两万三万就别开口!”

德子狮子大开口,连阿菊都吓了一大跳,她说:“德子,你不要吓死优优啦,你不是说李文海很讲义气么,你不是因为他讲义气才认他做大哥的么。”

德子说:“人家又没非要钱,可帮这种忙搞不好就得吃官司,要不是我开口求人家,人家才不管这闲吊事,又不是真的缺饭吃。”

听德子言之有理,菊子也就反过来帮腔:“优优,你得和你姐夫去讲,公安局都摆不平的事情,人家李文海帮忙摆平。饭总归要好好请一顿的,一顿饭多少钱总归有数。”

当天晚上优优就和大姐说了这事。大姐又对姐夫去说,夫妇俩商量了半宿,第二天一早优优正要出门,姐夫拿出五百块崭新的钞票,塞在了优优的手里。

优优用这五张新票子,在德子工作的金堡夜总会的广东餐厅里,摆了满满一桌席。四荤三素七个菜,还有一瓶“糊涂仙”,都由德子来安排。吃到一半李文海又要了一盒“万宝路”,结账时多出来的十五元,还是由阿菊给垫上的。

尽管这是优优有生以来最铺张的一顿饭,比大姐结婚都开眼。有海参、鱿鱼和牛蛙,都是优优从未吃过的。尽管在阿菊的鼓动下,优优每样每样都尝了,但每样佳肴进了嘴,似乎全都一个味。

对这桌酒菜的好与坏,李文海看来也不在乎。他的兴趣似乎全在优优身上了,表情还一本正经严肃着。他让优优敬他酒,优优只好站起来,两手端着一杯“糊涂仙”,恭恭敬敬地说了句:“谢谢大哥帮忙,我敬大哥一杯酒。”李文海也端了酒杯站起来,却让优优先喝了。优优说:“大哥我不会喝酒的,我真的一次没喝过。”阿菊作证似地帮腔道:“她大姐管她可严呢,她真的一次没喝过。”李文海当即板下脸,把酒杯放在桌子上,屁股又坐回到椅子上,眼睛斜着看德子,话却冲着优优说:“敬酒的自己不喝,那还叫敬酒的么?”

德子埋怨地看阿菊,阿菊也不知该帮谁,张嘴还想再解释,优优却先举了杯,一仰脸,把杯中酒一口灌下去。

那酒看上去清清白白,进了嗓子才知道像火一样厉害。优优能感觉到那股火苗从嗓门一直烧到胸腔,烧到胃,烧得两眼和双额都一跳一跳地疼痛起来。阿菊和德子都看得傻了,李文海也有点意外,叫了一声:“好!”随即端了酒杯,也和优优同样,豪爽地一饮而尽。

那天是优优头一次喝酒,竟连着喝了四杯。敬过李文海之后,李文海又回敬一杯,回敬的酒不能不喝,一来一往已经半醉。接下来李文海又让大家一起,为共同的友谊干杯,喝过之后他再一次把酒杯斟满,祝优优越长越美。他把酒杯端至齐眉,向优优许诺:“从今以后,不论有什么事,不论谁欺负你,你只管来找我,以后谁要再敢惹你,那算他自找没趣!”

德子也端起酒杯逢迎一番:“优优,这杯酒你可务必喝干,今天大哥既出此言,你在仙泉就有了靠山。以后你就跟着大哥,大哥这人最讲义气!你到仙泉街上问问,谁不知道北城洼的李文海!”

这杯酒优优不想喝,但大家全都站起来了,全都举起了酒杯,连阿菊都满面笑容地看着她。她也只好站起来,举了杯,把杯子端在嘴边上,刚刚拐一口,德子马上托了她的胳膊肘,叫:“喝了喝了!”连推带灌的,那杯酒再一次热辣辣地杀过嗓子眼,带着一团滚烫的灼痛感,落进了优优的肚子里。

李文海说了声:“好,我说我没看错么,我这人就喜欢痛快的女孩!”说完一仰脖子,把杯中酒咕咚一声也灌了下去。

还没怎么吃东西,四杯烈酒就下了肚,优优开始犯迷糊,后面的菜都是什么味,她已不甚清楚了,那顿饭是如何结束的,印象也很模糊了。她只记得他们扶她走出来,外面的风吹在脸上很麻木。优优一走出餐厅就吐了,吐得全身没骨头。她靠在阿菊的手臂上,隐隐约约听到德子在叫出租车。他们扶着她进了出租车,车子一开她就昏昏沉沉睡着了。

她猛然醒来时车子还在走。她意外地发现身边搂着她的人已经不是阿菊了。她闻到一阵刺鼻的烟呛味,吓得差点叫出了声,醉意立刻全醒了。虽然车里有点暗,但她还是能从那人的声音中,认出他就是李文海,是帮了她一个大忙还信誓旦旦要保护她的李大哥。

“你睡吧,没事的。”李文海在她耳边说:“一会你再洗个澡,洗完澡好好睡一觉。”

优优本能地,往车门边上靠。不知为什么,她对这位大恩人和对欺负她的小胡子,有种相同的恐惧心。她慌慌张张地开口问:“阿菊呢,阿菊他们去哪了?”

“她和德子回家了,他们回家有事呢。”

优优愣了几秒钟,似乎在想阿菊回家干什么。她问:“咱们是去我家么?”

李文海说:“你家远吗?先到我那里坐坐吧,我家就在这附近,还有一会儿就到了。”

李文海的声音很平和,甚至,还有几分温情的。但优优却觉得是强迫,觉得自己是被绑架了,她的反弹刹那间表现得很强烈,声音也坚决得过分了。

“我要回家!”

她说这话的同时发现车子经过的这地方,是她最熟的一条街。她过去从学校到体校,这里是条必由的路。路边有一个特大特大的大邮筒,她写给周月的很多信,都是从这里寄出的。

这条街给优优壮了胆,让她感觉进了自己的地盘内。她的声音更大了,大得司机都回了头。

“我要回家,我要下车!”她命令司机:“喂,停一下车。”

司机把车停下来,优优随即推开门,动作快得像逃命。她往她家的方向快步走了十多米,才渐渐觉得没事了,心里稍稍定了定,才意识到这样分手有些不礼貌,可能让李文海伤面子,才想起至少应该向他说声再见或者对不起。

好在李文海也下了车,并且似乎追过来。他一追过来优优又有点害怕了。她一边说:“文海哥再见!”一边却加快脚步跑起来。听到李文海在身后连着叫“优优!”她的脚步也没停。

李文海大步追上来,优优估量着逃不掉,步伐犹豫地站住了。她转头看着李文海。李文海上来皱眉问:“哎,跑他妈什么你!德子是怎么跟你说来着?”

“德子?”优优发愣:“德子跟我说什么?”

李文海说:“你别他妈跟我装傻了,德子没告诉你我摆平胡子花了多少钱?”

优优更愣了:“没有啊,德子没说过。”

李文海说:“那我告诉你,为你这事我花了三千多。这钱是你出还是德子出?”

优优张了半天嘴,几乎找不出一句应答的话:“你,你当时,也没说过要钱呀……”

李文海把脸拉下来:“废话,这年头没钱你能干什么!

优优没经过这种事,但李文海这样说她反而不怕了,她也学着样子把腔调放得很无赖,脸上也一点表情都没有。

“我没钱!

李文海大概没想到优优也会来硬的,就像刚才在饭桌上一口一个不会喝,结果呢咣咣连着四杯灌下去。李文海愣了一下又笑了,说:“你跟我来这套还嫩点,你可以上外面去打听,我李文海……”

优优反而来劲了,她反正不想再求他,也不想让他保护她。她无欲则刚地瞪着眼,放大声音打断他。

“我知道,德子不是说了么,谁惹了你谁要倒霉的,反正我没一分钱,要打要杀随你便!

李文海咧嘴笑开了,这回是真的笑开了,他伸过手来拉优优:“我喜欢你还来不及,哪里舍得打你呢。你把我逗急了我杀你都没问题,但我就是不打你,打你我可舍不得。”

李文海伸手拉,优优往后躲,李文海动作快,一把抓住优优了,优优使劲挣扎了一下没有甩开,她不知怎么搞的突然使出在拳击馆看熟的那一招,冲李文海的肚子打出迅猛的一拳头——优优当初还说不清那一拳叫什么,但从她后来学给我的动作看,我断定那就是一记大致上的下勾拳。优优用拳自然没有分寸,因此打得有些重了,打得李文海立刻松手,捂着肚子蹲了下来。

优优却因此抽身,撒腿就往对面跑去,她能感觉到李文海再次追上来了,又急又猛的脚步传达出气急败坏的暴怒。优优此时的心跳和她奔跑的频率一样激烈,就像学校运动会上的百米赛跑,她发力的姿势和跳跃的步态都很专业,但再专业也没能甩掉身后的追逐,也许男女真是不一样的,从没练过田径的李文海凭着男人的爆发力,从后面大步流星地追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