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听他说起这些,我们就知道他又要故伎重演把万千的世界都拉到他规定的范围将不同的声音都扳回到他个人的频道上去。但是我们还是像往常一样哄着我们已经老了的小刘儿叔叔──他年轻的时候,还是为我们做出一些贡献呀──同时如果你不将他哄过去,认真扯起来什么时候是一个完呢?──这是有历史教训的──于是也故伎重演地在那里傻呵呵地问:
「又是『史』吗?小刘儿叔叔,这次又是一个怎样的『史』呢?」
小刘儿在那里捋着自己花白的山羊胡子──我们的植被是怎么被破坏的?就是让山羊爬上山梁上给啃光的──说:
「想想过去,老梁爷爷是一个什么人?是一个杀人放火的人,现在一下让他来搞建设,过去的习惯怎么一下能收得住?过去打人打惯了,现在突然不能打人了,身边就剩下自己的亲人了,他能一下斩断自己的过去和痛改前非吗?他能不像关在笼子里的狮子一样暴跳如雷吗?──长此以往,他还不如自杀。──于是过去打众人,现在只能打亲人了;过去是大打,现在是小打──什么时候把她打死了什么时候算完。──如果我们从这个角度出发,说不定倒真能找出老梁爷爷举起鞭子的一些蛛丝马迹呢。」
小刘儿这番话,倒跟他以前的「史」不同──倒是给了我们很大的启发──百年之后证明,在当年所有的探讨、考察和确定之中,还就小刘儿的这段「史」的看法歪打正着地接近了历史的真相。──当然也仅仅是接近从本质上来讲还是驴头不对马嘴──因为某些外形的相似,还给了后人一种鱼目混珠的烦恼和厌恶呢。──因为老梁爷爷鞭笞牛力库祖奶的唯一原因仅仅是──这时老梁爷爷的心是多么地冰凉呀:
他突然感到一种前边没有光明的孤独。
而这种孤独是我们给他带来的。
他的鞭笞和牛力库祖奶原来没有关系,就好象枪支爱好者在街上开枪一样。
一个明显的例证是,他对世界的厌恶后来就不单针对牛力库祖奶一个人,他也开始谴责和厌恶身边的其它人也就是我们──于是我们和牛力库祖奶也没有什么区别了──这些人加起来就是人的全部了。──因为他在卖盐的时候已经开始拋弃我们──在一个落雪的早晨,突然一言不发地自己一个人推着盐车要出门远行,他对我们的习惯性跟随暴跳如雷。「我要一个人卖盐,我不要你们再跟着!」他像狮子一样在那里咆哮。就是从这个时候起,他开始一个人孤独地在百里之外的一个个熟悉而又陌生的村庄里穿行。这时他身边一个亲人也没有,没有人在前边给他拉边套,没有人在他口渴的时候也就是我们口渴的时候借着他的口渴来说我们的口渴:
「爹,你口渴了吗?我们停下来喝一碗水吧!」
渴了你就喝碗水。没有人在他饿的时候也就是我们饿的时候借着他的饿来说我们的饿:
「爹,你饿了吧?我们停下来吃一块馍吧!」
饿了你就吃块馍。当他推着盐车走到一个村庄的时候──过去当他在那里高声和忘情地喊──他要开创一个新的开始和新的村庄──:
「卖盐了大爷,好盐!」
会有我们雄伟的合唱在跟随:
「卖盐了大爷,好盐!」
现在这种合唱无影无踪,他的喊叫成了一声孤立无援的哀求。试想当年,我们的老梁爷爷做出这种拋弃的举动也是痛心疾首,也是万般无奈,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他在做出这种拋弃决定的时候,已经考虑到将来为此所要付出的代价。他在做出这种拋弃的时候,已经考虑到从合唱到孤立无援,从别人背叛自己到自己背叛别人所带来的后果。一只在黎明时分领唱的英姿飒爽的公鸡,现在成了穷途末路的哀鸣。合唱救不了这个世界,就只能靠哀鸣了。而我们这些被他所拋弃的草鸡,一开始还为了能摆脱他而在那里兴奋呢──再也不用在村庄和村庄之间穿行了,再也不用在那里日复一日枯燥地重复一句吆喝了──创造世界难道就是重复吗?──我们脱离了他就有了一个自由的天地。但是几天过后──我们几天不见他的面,我们又有一种脱离组织、群体──本来我们是多数,他是少数,现在他倒成了多数我们成了少数一个人成了组织我们成了散兵游勇──的感觉。多少年后,等我们到了白石头的年代也才得知,正是从这一点看出,我们的老梁爷爷才显示出一个领袖人物的本质和风采。这一点也可以旁证,开创这个村庄和老庄非老梁爷爷莫属──兴奋过后,我们才明白我们成了一批被拋弃的对象。我们没有认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们还能得过且过。当我们认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们开始六神无主和茶饭不思,我们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我们欲罢不能和欲说还休,我们的生活一下出现了空白和无意义──一下出现了先锋和后现代的感觉。但是先锋和后现代在艺术中是可行的但在生活中却不能当饭吃,我们在先锋和后现代的作品里可以说着那样的语言、话语、语流、混话和胡话,如果我们在生活中也说着同样的混话和做着同样的混事,岂不连我们自己也感到有些矫情和好笑了吗?我们也就是说说玩的呀。就好象我们的服装表演,我们穿著浑身挂满草筐的服装走在T型台上是可以的,但是如果我们把这种服装穿到大街上或是自己家的灶台上,岂不让我们自己也感到有些滑稽了吗?过去我们和老梁爷爷在一起走街串巷的时候,我们感到一种疲劳、疲倦、疲软、疲乏、疲惫和疲于奔命,我们仅仅因为忍受不了这个艰辛的过程就想背叛革命和拋弃将来的革命成果──我们对自己对老梁爷爷对前途都灰心失望了;而当老梁爷爷现在真的拋弃了我们开始一个人孤独地走向前方把我们都留在站台上开始干等着老梁爷爷一列火车的时候,我们一下又对列车和老梁爷爷多么地向往和想念呀。但是一切都晚了,我们已经被拋弃了,我们就是再反悔和要登列车,我们也已经成搭载了。我们已经自己拋弃了自己──百年之后我(以下一段,手上文本是乱码——无痕茶楼注):
「天快黑了,看一看你爹的盐车回来了没有?」
于是我们像一群扒头小燕一样趴在门框上或是跑到大路口等候他──它?──的到来。家里的灶还是凉的呢,一切还等米下锅呢。老梁爷爷已经把我们逼到了这个份上。这个时候已经不是问爹你喝口水吗和吃块馍的时候了。于是从反面说,这个时候老梁爷爷对我们──当然不是对如白石头者的我们了,而是对着他同时代的亲人们说起来也是我们的列祖列宗了──我们是多么地不争气呀,在我们所要怀念的老梁爷爷面前──又是多么恶毒呀。等着吧,早晚会来到的;不是不报,时间不到;时间一到,一定要报。于是你们──也就是我们──从门框和大路口上迎着夕阳夕阳很快就不见了百里不见人烟的盐碱地上开始升起一股股暮色和雾气──这时就更加迷茫和惘然了。新创的村庄里没有炊烟。唯一一股炊烟的点燃还要等着老梁爷爷的归来。他是决定今天能不能点燃炊烟的人。终于,我们发现老梁爷爷的盐车从远处显现了,一开始是一个黑点,后来越来越大,渐渐就有了一个人形,是咱爹或咱爷走路掀胯掉屁股推车的样子,于是我们为了目前的炊烟忘掉了和老梁爷爷之间的鸿沟与正在埋伏的血的提醒,就像正常的人在迎接爹或爷爷──谁知道他们是不是真的正常呢?──的归来一样在那里欢呼和跳跃起来。我们将自己的小手撮成一个小肉喇叭──这可不是百年之后秃老顶那只琉璃喇叭和五矿呼喊牛三斤表哥的高音喇叭──向远方不顾廉耻地喊:
「爹,你回来了?」
爹这时似乎一下也兴奋了,在特定的历史时刻和气氛下,也一下暂时忘记了和我们的深仇大恨和不可逾越的历史鸿沟和自己所要肩负和担负的历史使命──就像我们糊里胡涂忘记一样──按说不应该呀,你是一个挺有原则的人呀──竟因为我们的兴奋也在那里无原则地兴奋起来──大家的一时胡涂,造就了艰难时世的父子情深──于是也在那里兴奋地响应:
「小子们,回来了。」
或:「小的们,回来了。」
或:「小傻瓜们,回来了。」
甚至扯着长声:「操你娘的,回来了──」
甚至充满感情的责骂:「操你娘的,我不回来。让我死到外面吗?」
在我们村庄的记忆里,这是亲人之间唯一一个因为相互惦念──因为分别又重逢──发生的感人至深的镜头。──而它恰恰发生在我们之间充满着深仇大恨中间隔着一条不可逾越的历史鸿沟的时候,发生在我们突然断裂、突然爆发和血泪提醒的前夜。──于是我们就迎着爹兴奋的回声──在空旷的田野上,那声音传得是多么地远呀──、迎着他的盐车和身影倒腾着我们的小腿迎了上去。边跑还边像别的父子一样在那里接着问:「爹,盐卖出去了吗?」
或是:「爹,发市了吗?」
──这时我们问的问题都很具体,,我们表面上虽然兴奋,但是我们在潜意识中还是小心翼翼,也仅仅是在发市和今晚能不能吃饭的问题上试图统一起来;而在具体问题上的试图统一,又貌似我们在整个历史问题上已经统一了──于是脆弱的兴奋就显得更加夸张和虚张声势。爹在那里一边掉着屁股满头大汗的推车,一边迎着我们和晚风──他老人家还掀开了自己的棉被露出紫铜色的胸脯,而在这个时候,我们似乎又看到了爹在教父时代的英姿──爹在那里用胸怀迎着奔跑而来的持不同政见的不肖子孙暂时忘记了血光遍地但他的胸怀已经包容和含藏了这一切由于包藏而显得更加忘怀于是迎着我们也迎着凉爽而又温暖的暮色之风在那里兴奋地继续响应:「小子,盐卖出去了!」
或:「小子,发市了!」
或者一下就具体了:「小子,换回来一布袋红薯!」
于是从田野上到我们还仅仅是一个雏形的只是几间窝棚的村庄里,从天地之间到我们内心,一下都充满了欢乐。一阵阵寒风刮起的白色的烟雾和盐土,并不能妨碍和阻挡我们的心。笑语欢声之下,接着还说起了其它毫不相干的话题。窝棚和村庄马上出现了光明──牛力库祖奶提前掌上了灯──像正常的妻子一样在家里用灯欢迎着自己的丈夫。我们像在夜航中看到亲爱的航标灯或充满人间烟火的陆地一样,簇拥着爹爹就回了村和回了家。牛力库祖奶在家门口兴奋地用自己的围裙使劲擦着自己的手──看着我们的和解和兴奋。她也以为自己的问题已经彻底解决和一风吹了。接着,我们的窝棚和村庄之上,就升起了袅袅炊烟。
当然,也会有不发市的时候,也会有盐没有卖出去的时候──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我们也不会因为眼前的具体困难去影响我们之间历史矛盾暂时解决所带来的一切──大和小这时我们都分得清了,我们没有胡子眉毛一起抓──,不会影响我们的奔跑和迎接,不会影响我们的问话和应答,不会影响我们的村庄和暮色,不会影响我们的兴奋与欢乐──也只有到了这个时候,我们才知道自己拥有一个村庄的重要性就好象犹太人知道拥有一个自己国家的重要性一样。当然,在不发市的时候,在盐没有卖出去的时候,爹没有换回来一布袋红薯,我们的迎接和欢乐在落地的时候还是稍微有些减色和失望,茫然和失落;但是我们的企盼和爹的到来作为一个过程还是完整的呀。我们看着远方的时候是相同的,爹一点一点出现是相同的,我们的兴奋和奔跑是相同的,甚至涉及到具体问题的发问也是相同的。我们兴奋的问:「爹,盐卖出去了吗?」
或:「爹,发市了吗?」
或:「又换回来一布袋红薯吗?」
唯一不同的是,爹这个时候有些消沉,对于我们的发问不再应答。他好象还有些羞愧。因为这羞愧,对我们奔跑而来的场面就更加感动。我们明明看到爹的脸上滴落着一颗豆大的泪珠。当然事情在这个时候也往往会出现一种陡转──仅仅因为一布袋红薯,爹一下似乎从目前的温暖和和解中超拔出来,一下又回到了历史的沉重和未来的断裂和就要到来的鲜血之中。于是突然立在那里不动,像往常一样阴沉起了脸,对我们的张臂迎接出现不解。我们张开的兴奋──在骤然一针刺痛之后,马上就清醒地意识到了自己的身份──只好尴尬地收了回来;我们张开的双臂,只好又收回到自己的身旁;我们迈开的脚步,只好象爹爹一样停在了中途──我们中间出现了真空和距离。灯无法再点了。炊烟无法再升起了。因为眼前的具体困难──红薯──红薯,我操你个的娘──带来了历史和未来的沉重。我们唯一的出路是,赶紧折回身回到家,用小笤帚扫扫脚,上炕睡觉。
这是一个多么难熬的不眠之夜呀。
接着必然出现的就是鞭笞和鲜血了。牛力库祖奶又开始鬼哭狼嚎。阵阵带着冷风和呼哨的鞭子,抽打在躺在黑暗的炕上打着哆嗦的一帮不肖子孙的心上。终于有一天,我们的牛力库祖奶,在鲜血淋漓中不再喊叫──她永远地离开了我们。──在村庄还是一个雏形的时候。──你也是出师未捷身先死。──老梁爷爷终于达到了他的目的:他用自己失去老婆的事实,来教育和提醒我们的失去母亲。──原来我们的利益竟是这么地一致。──当这个母亲在我们身边的时候,我们发现了她的种种缺点,我们觉得她日日挨丈夫的鞭笞是罪有应得,我们在第一个麦季到来的时候在第一次的打麦场上看到她在暴风雨般的鞭子下挣扎和滚来滚去还感到一些快意,但是现在当她从我们身边骤然离去的时候,我们却突然感到一种空白和空隙,一种中断和断裂,突然感到失去了一种时间上的阻挡,无可阻挡的呼呼的风,就直接地刮到了我们身上──这时我们才认识到,原来我们的母亲是我们的屏障,她那温暖和女性的身体一直在前边给我们阻挡着呼呼的北风,随着她对我们的离去──越来越远和时间越来越长,我们就知道了一种阻挡和慈祥永不再来。我们成了一群没娘的孩子。我们开始感到寒冷。过去她可恶的时候,我们从来没有从心里唤起过对她的尊敬──我们和爹站在了一个立场上或是爹的立场对我们有一种误导,现在她离开了我们──为了一个大的目标和价值的实现,为了一个村庄和犹太人国家的建立而不能不付出她的时候,我们开始对爹充满了仇恨。──你不该对我们玩弄这么恶毒的阴谋。──但也正因为这种仇恨和阴谋,我们开始心惊胆颤地团结在爹的周围,在母亲没有去世的时候,我们所做的一切,我们对一切的疲劳、疲倦、疲软、疲乏、疲惫和疲于奔命都听其自然,现在面对母亲的血流满地,我们突然有了知觉、刺痛、清醒和要痛改前非。──母亲血流满地之日,就是我们村庄要按部就班走上纪律严明统一步骤令行禁止的建设新时期之时。──我以我血茬轩辕,血的提醒达到了它的目的。──春夏秋冬就这样分明了。太阳月亮就这样周而复始了。萝卜白菜就这样长出来了。麦子就这样成熟了和丰收了。打麦场从一块松软的盐碱地在碌碡和碾子的滚压下成为一块坚硬的场院了。房子盖起来了。四周的围墙垛起来了。磨房也出现了。公鸡不是一个而是一群了。在村庄黎明中你啼叫再不是孤立无援了──而是一声领唱百家争鸣,一花始开百花齐放。窗户上蒙满上大红剪纸。娶亲的轿子一顶顶落在了村庄。鞭炮响起来了。锣鼓敲起来了。子孙后代开始繁衍生息。一百多年的村庄建设──百年之后也出乎我们的意料呀──竟是由一个脏兮兮的老婆子血流满地为开始的。就好象我们看着宏伟的战争和史诗,竟是以战争上脏兮兮的目不识丁的士兵在肉搏或懒洋洋的行军开始一样。我们不理解呢。我们对白石头的描述还有些怀疑呢。是这样吗?除此之外别无选择了吗?但是,容不得我们思考和诘问──战争已经结束了。王族已经胜利了。我们开始欢呼了。我们开始骄傲了──一百多年过去,我们由一片荒无人烟的盐碱地,已经发展成拥有一千多口子的大村庄了。历史的发展和社会制度的更替,都不能改变它开创的既定。──而且,由于它发展的迅速和人口的膨胀,村庄已经由一个村庄发展成两个村庄,两个村庄又折成一个联合体;本来是在河这边,现在成了河两边,中间搭起了一座桥──本来是一个老庄,现在成了东老庄和西老庄。西老庄在前东老庄在后,本来是单纯的姓氏,现在在两个村庄行走的已经是五花八门的人群和猪狗了──本来村庄姓刘,现在也开始姓白了,开始姓牛、姓宋、姓王、姓吕、姓晋、姓马、姓苟……了。于是就有了百年之后的1969和1996,就有了白石头和秃老顶,就有了大猪蛋和大椿树,就有了吕桂花和牛三斤,就有了三矿、五矿、老马、老蔡和老王,还有了高音喇叭和小喇叭,有了喜儿和郭建光,有了要你小便而不要大便的女演员──原来你们也都是坐享其成啊,如果当初没有我们老梁爷爷的鞭子和牛力库祖奶的鲜血,哪里会有你们这么一把──如我们这些不肖子孙的──灰孙子呢?更别说我们的冬血、瓜田和臭氧了──你们比起我们的老梁爷爷无论从亲情上或是从政治上都稍逊风骚──你只能是一个政治的后代──而我们的老梁爷爷,百年之前你选择鞭子和鲜血的时刻是多么地适当和准确呀──只有当大家都感到疲劳、疲倦、疲软、疲乏、疲惫和疲于奔命的时刻,你才能举起鞭子,这个时候举起鞭子才能出现陡转。原来我们以为您等待的只是鲜血,现在我们才知道您等待和盼望的就是我们的疲劳。您不但要利用牛力库祖奶的鲜血,您还要利用我们的疲劳。鲜血和疲劳的叠加,才能达到您阴谋的预期效果。──原来我们的疲劳,也是您阴谋的组成部分──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老梁爷爷,您真是太可怕了──因为您的可怕,您也就太了不起了。您本来可以成为一个世界性的伟大政治家,无非您生不逢时;您开创不了一个国家,您只好利用开创一个村庄来证明自己。缔造我们村庄的历史重任非你莫属。因为世界上的领袖和缔造者都有一个特点。那就是:您所做的一切,都是我们没有想到的
……
接着让我们佩服的是:
您在政治和香肠的肮脏制造场是怎么坚持下来的呢?
您需要多么坚强的神经和非凡的毅力
……
接着的问题是:
政治和女人的私处都是肮脏的
但男人都喜欢
问题不是每一个男人都有这个气魄的
我们想这样但是我们没有这种心理承受力
于是我们只好以小做大
我们只能捉襟见肘
于是我们就永远也达不到老梁爷爷那种地步。
因为:
在开创和建设之前,我们没有搞过破坏
我们没有当过黑社会的教父
我们不是土匪起家
我们只是一个土匪的后代和受益者
……
这时我们也才明白了我们和您在百年之前的根本区别。在我们考虑发市没有发市、换没有换回来一布袋红薯的时候。您当时的处境和心理却是:
宵衣旰食
在我们疲劳、疲倦、疲软、疲乏、疲惫和疲于奔命的时候,我们要做的仅仅是:
假途灭虢。
而您要做的是:
灭虢通途
……
这个时候,如果您不对我们动用阴谋、鲜血和对我们疲劳的等待,您怎么能把我们带向光明的今天呢?──但您想没想到,也正是因为这样,您百年之后的子孙,就在您巨大的阴影下变成了一群鼠目寸光的土鸡──宏大的伟业是您创造的,百年之后的土鸡也是您制造的──如果说您伟大的创举中还有什么闪失的话,这恐怕也是您始料不及的吧?──如果您早已预料到这一点了您还这么做那就是您的自私。──当然,在百年之后关于老梁爷爷创造伟业的争论中,还有人提出了另外的问题,就是鞭笞和鲜血、疲劳和等待的种种巧合的细节,是不是经得起推敲呢?在这一点上,我们倒愿意置之一笑。鸿鹄之下,鸟雀无声。大局成立,细节就不要争论了。战争已经开端,就不要纠缠引起战争的原因了。蓄谋已久的海底是重要的,上边翻腾的浪花是不重要的;文字深层的流动是重要的,外表的形式是不重要的;海底深部的史是重要的,是不是新写实是不重要的。因为引起国与国之间争端和世界大战的原因往往是:
对方丢了一个士兵
对方丢了一头军马
对方丢了一只狗
对方丢了一只鸡
……
或者:
一幢大楼给烧了
一辆汽车给烧了
……
或是干脆:
仅仅因为一个女人
仅仅因为一个私处
……那次引起我们村庄海底涌动的表面原因仅仅是:
牛力库祖奶在那天晚上淘米时,把一只虫子当成了一粒米,而这粒米或是这只虫子恰恰被我们的老梁爷爷吃到了。
……
这也是不懂事的1969年我们所没有认识到的。所以当时我们才那么不知天高地厚。
附录:
在以后村庄发展的历史上,对老梁爷爷进行东施效颦生硬照搬和依葫芦画瓢进行血泪提醒模仿的还有这么两个人──制造的两件事。──但前人的经验一到后人的手里进行运用,往往就变了形和走了样,就拋弃了大局而放大的枝节,就忘了终极目的开始加入许多个人私货,就脱离了老梁爷爷事物和方法的本质而走到了泄私愤图报复的老路上去;于是我们对于前人的经验和口号的运用,往往是拿根棒槌就当针,画虎不成反类犬──问题的悲剧还在于,久而久之,这棒槌和虎随着时间的延续就真的不存在了,我们还真认为前人手里运用和掌握的,本来就是针和犬呢。百年之后我们怎么能不蜕化成一群土鸡呢?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老梁爷爷的悲剧还不仅仅在于百年之前人们对他的不解给他带来的孤独,而更在于后人对他运用时的走形和变质。饭是怎么变馊的?思想是怎么被歪曲的?同一句口号是怎么被偷换内容的?世间的一切,也不过是老梁爷爷之一种罢了──老梁爷爷,这时我们才明白了您死不瞑目的原因。
一,1939年我家的二姥爷。二姥爷本来和俺姥爷也就是大姥爷是好朋友。但因为历史上的一个偶然事件两个人之间就产生了隔阂。过去大姥爷说:「红薯就是红的。」
二姥爷赶紧响应:「里面的瓤都是红茬的。」
大姥爷说:「三只扁嘴六条腿。」
二姥爷说:「多一条腿都不可能。不然就成了残疾和六指了,就阻碍事物的正常发展了。」
大姥爷说:「在生活中我就讨厌猫和壁虎。」
二姥爷说:「见了猫我就给它灌迷幻药,见了壁虎我就给它剁下尾巴。」
虽然迷幻药过去猫也就清醒了,壁虎的尾巴过一段也就长出来了,但是从当时二姥爷的举动来看,兄弟俩是多么地兄弟情深呀。后来仅仅因为如牛力库祖奶的一粒米虫,或者不是米虫就是像老梁爷爷并不是因为一粒米虫就爆发了对牛力库祖奶的鞭笞一样米虫仅仅是一个爆发和突破点──兄弟俩在一个世界上共同生活了百十年,米虫的事说起来是太多了,特别是成年之后娶了老婆,有了妯娌,有了不同的孩子,有了不同的猪狗……挑拨离间和见缝插针的机会随处可见,米虫的事随时可以爆发;于是终于在一个温暖的春天里,两个人因为米虫的事开始反目成仇──大家也就拍手称快。──这个时候两人才认识到,原来反目成仇正是大家所期盼的呀。于是从此之后,大姥爷说:「红薯是红的。」
二姥爷马上说:「那不一定,怎么大部分红薯打开都是白瓤呢?」
大姥爷说:「三只扁嘴六条腿。」
二姥爷说:「三只腿的扁嘴在世界上也不少见。这时三只扁嘴捆在一起就不是六条腿而是七条、八条或九条了。」
大姥爷说:「我就讨厌猫和壁虎。」
二姥爷说:
「夜里睡不着的时候,猫打架和性交的叫声也是一种美妙的音乐呢──我是不赞成非要拿着竹竿去赶打的。壁虎又怎么了?壁虎是一种益虫,下次我还准备在宪章会议上提议它为国家三级保护动物呢。」
但是这时两个人的矛盾还没有激化和总爆发,两个人一直还没有找到正式摊牌的机会。这时米虫还只局限在米虫。但是到了1939年,两个人的矛盾终于来了一个总爆发,引起了一场全面战争。战争的导火索是因为我的母亲──俺姥娘不会生育──于是在1938年抱养了俺的母亲。一岁的母亲刚到我们家,夜里像猫一样的哭叫──本来二姥爷说不讨厌猫叫,但是俺娘的叫声,一下就惹恼了二姥爷特别是会生育的二姥娘──世上的优势就要这样扯平吗?这时俺二姥爷的小女儿说来我该叫梅字的小姨的一个六岁的孩子脖子上长了一个老鼠疮,整日也在那里啼哭。俺娘的啼哭压抑不住──俺姥娘将俺娘抱过来的时候,她的手腕已经被她自己嘬出了白骨;但俺梅字小姨仅仅得了一个外部老鼠疮,随便到集上买了一贴老鼠疮药贴上去就可以痊愈──30多年后我能到三矿去接煤车不就是因为一个老鼠疮和老鼠疮药吗?可见治好她的啼哭就像后来决定我去三矿一样容易。──但是俺二姥爷仅仅因为俺娘的啼哭,就执意不到集上给小女儿买老鼠疮药。──本来哭声相似但哭声不同,二姥爷仅仅因为对俺姥爷的愤怒一下就把它们混淆到了一起。小女儿在那里哭:
「爹,我脖子上的老鼠疮疼啊,给我到集上买药去吧。」
二姥爷在那里梗着自己不疼的脖子跺着脚──脚倒是跺疼了──大声地喊:
「不买,疼死你我都不买!我不知道,要一个女丫有什么用!」
说完这些,在女儿绝望的哭声中,他甚至还有一种快感呢。他终于找到了一个向俺姥爷摊牌的机会和突破口:你抱回来一个女儿,我就压上去一个女儿。几天过后,梅字小姨已经气息奄奄了,这时还撇着小嘴用衰求的目光看着自己的爹爹:
「爹,我脖子上的老鼠疮疼啊,给我买一贴药吧,草屋山墙上的窟窿里,还塞着我过年磕头的两毛钱呢!」
二姥爷还在那里硬着脖子跺脚:
「不买,就是不买,就是要疼死你,看要一个女丫有什么用!」
到了晚上,在凄白的月光下,俺的小姨梅字真的让疼死了。痛苦和抽搐地倒在了草屋一堆杂草上。这时俺娘也不哭了。这时两个院子是多么地安静啊。看着女儿真的死在了那里,惨白的小脸这时也不痛苦了,甚至还向爹爹露出一丝过去的欢乐的笑容,二姥爷突然感到解气了,摊牌了,亮了相和公开了,从此就和哥哥有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了。于是在那里对着小女儿的小尸首说:
「好,好,我要的就是这个,我就是不要没用的女丫!」
接着在那里仰天哈哈大笑。对着日月和天空──一下就看到自己的愤怒气贯长虹──说:
「操你娘的!」
但到了后半夜,我们又看到,我们的二姥爷,突然像醒过来似的,突然停止了自己的吶喊和畅快,突然停止了自己的叫骂和诅咒,突然像远行归来看到自己的女儿的小尸首一样──出门之前还笑语欢声和围膝绕行,远行归来怎么就成了一具不会说话的尸首了呢?──突然怔住那里和楞住那里,有些百思不得其解,甚至还有些不好意思地搓着自己的手,嘴里无措地喃喃说:
「好,挺好。」
然后突然扑到小女儿身上,在那里忘情地「噢噢」哭了一夜。开始用强有力的巴掌,狠狠地扇着自己的脸。
据俺刘贺江聋舅舅──也就是二姥爷的大儿子俺梅字小姨的哥哥──亲口告诉我;
「记得当时俺爹最亲小妹了。」
「每次见到,都让她骑在自己的脖子上。」
「他见了我们从来都不理。」
「每次赶集,都给小妹买一个油馍。」
……
几十年后,在我们家族考察和争论这件事时,还出来另一种观点,说当时二姥爷赌气灭子,不仅仅是情绪上出于对大姥爷的愤怒,主要还是从理智出发不想让没有骨血的流传的外姓人──俺娘──在成年之后瓜分家族财产──维护家族利益的财产说。当然这种观点从社会的角度去分析是能够成立的。但是我们如果放到「史」的角度老梁爷爷的血液流传的角度去看,它也不过就像米虫一样是一个诱因而不是二姥爷心理的根本。心理的根本还是因为他是老梁爷爷的后代他在童年时期就耳濡目染现在也想用这种血泪的提醒告诉大家:谁是这个家族的主人──这又涉及到政治了──于是就对老梁爷爷东施效颦想象老梁爷爷一样四两撬千斤地掌握和把握这个世界但是因为他不是老梁爷爷于是在运用之中自己把历史的杠杆给弄断了。──60年后我们想说,苦了你了,六岁的梅字小姨;苦了你了,力不从心的二姥爷。
二,1955年刘贺江聋舅舅之妻聋舅母。从后来聋舅母一生的表现看,聋舅母十七八岁在娘家做闺女的时候,肯定是一个女光棍。这是后来她能潇洒地挥洒人生血泪的心理基础,也是她和二姥爷的根本区别──也是男女的不同──做媳妇时候的总爆发,总是和做闺女的历史相联系的。如果我们对一个妇女的考察只局限到她的媳妇时期而省略和忽略了她的闺女时期,我们就容易就事论事麻团越解越乱;一伸入到闺女时期,一切都能迎刃而解。──从这个角度和聋舅母在婆家也就是我们家一生的表现来看,她闺女时期肯定是一个女光棍、搅水女人和搅水闺女是无疑的。但是当她嫁过来的时候,由于我们的家族和村庄还笼罩在老梁爷爷的阴魂之下,现实之中还有二姥爷的存在──他的血泪提醒才刚刚过去不久呢,我的梅字小姨还刚刚因为老鼠疮死在草屋里时间不长呢──所以她并不得天时地利之势,她还寻觅不到表露非凡性格的出场机会。她在娘家搅水和扬波,但在我们老梁爷爷历史的鞭笞和现实的老鼠疮面前,那也不过是小打小闹和小巫见大巫。还是收起你光棍的本性、夹起你丑陋的尾巴按照我们家的既定路线走罢。过去你在娘家的羊群中可能是一匹爱跳爱咬的毛驴,但是当你到了我们村和我们家看到我们羊群中已经有了两匹高大的无以伦比和无法超越的骆驼时──超越是需要时间和时机的,是需要历史的跑道出现转弯的机会而不是在一群羊都在骆驼之下的阴影里安静吃草的时候──你也就只能成为一头和别人一样的安静的羊罢了。你在娘家纵是跳咬,也总不致于达到血泪提醒的地步吧?──当然,在她从18岁到28岁嫁到我们家的十年之中,也不是没有性格表露和反抗的时候,但是她的表露和反抗,一次次都被我们家的刘贺江聋舅舅或是二姥爷和二姥娘理所当然地给镇压了下去。我们有血泪悬在你们头上。我们都是一些浑身带有血债的人。这时我们岂能怕你一个单纯幼稚的女光棍不成?──这时我们就明白了占山为王的土匪为什么能纵行天下──因为他们个个都浑身血债──我们也明白了为什么一个新的上山的人,要求你到山下弄一个「投名状」来──那也不过是一种资格和可以开始的证明罢了──至于你下山一刀杀了谁,这种对象偶然并不重要,我们要求的仅仅是溅到你身上的血。──所以聋舅母从18岁到28岁,虽然时时像鲤鱼打挺一样进行挣扎和反抗,但是她从来没有跳过我们的龙门。这期间发生过摘棉花偷花事件,腊月初八隔墙撂馒头事件,到娘家串亲戚大麻花事件,妯娌间鸡虫风波、做月子鸡蛋风波……虽然风波不断,年年都有,生活总不得安定,但是从大局着眼──如果我们用后来她利用挥洒血泪果真占山为王之举来考虑──这些年头还算是幸福祥和、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呢。聋舅母这条鲤鱼还没有翻出大浪来呢──我们还要为这十年的团结安定和繁荣昌盛举额称庆呢。
但是到了她29岁那年,聋舅母在一次次的艰难反抗和打挺中──量变的积累开始出现质变──终于从我们家族的历史上悟出了占山为王的道理──于是她就开始和我们同流合污了,于是她在历史上找到了一个转弯处──有时历史的弯道也要靠自己去创造呢──她终于有了一个报复、反击、以其人之道反治其人之身的机会抓住这个机会也开创了一个个人的血泪提醒从此就奠定了她在历史上的地位也就开始和我们的老梁爷爷和二姥爷平起平坐了──虽然她和二姥爷是路同道不同,但是在我们胡涂的家族之中,谁又能分辨出这一点呢?──借着这个事件,她就开始恢复了她在娘家的女光棍本相──此头一开,屡屡得手,这时恐怕她自己也会暗暗地说:
真是祖宗的法宝能够治国呀
事件的引发是29岁那年她老人家又生了一个孩子──过去生了一个钢成和银成,现在又生了一个金成。金成说起来也是我的表哥呀。在金成表哥生下来第八天,家里发生了咸鸭蛋丢失事件──聋舅母的性格刚要表露,刘贺江聋舅舅和二姥爷就故伎重演像消防队扑火一样就将冰冷的水龙头对准了她;如果在咸鸭蛋事件出现的同时没有出现金成表哥的水痘事件,聋舅母的大火就像过去一样马上被消防队给扑灭了;但是这次和往常不同,这次天遂人愿地在鸭蛋事件的同时出现了金成表哥的水痘事件,于是聋舅母的灵感一下就爆发了,一下就无师处通地要利用这些水痘开始以牙还牙和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要在我们村庄和家族的历史上掀起一个高潮和再来一个血泪提醒。这时她甚至无师自通地显示出了一个大战略家的风度──对进攻的矛头进行了战略转移,她突然放下鸭蛋事件不说,开始单独纠缠水痘。而这个突然转移大出刘贺江聋舅舅和二姥爷的意料──这时聋舅母就自己制造了一个弯道,接着在这弯道处突然加速,将本来跑到她前边的刘贺江聋舅舅和二姥爷给甩到了身后;晕头晕脑的刘贺江聋舅舅和二姥爷还没弄清怎么回事,就眼看着聋舅母跑到了终点也就是新的起点。我们的聋舅母一下就主动了。我们的刘贺江聋舅舅和二姥爷一下就措手不及了。本来水痘不是主要矛盾,孩子出了水痘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把孩子放到热被里捂一捂,或是用一把草木灰在他脸上抹一抹,或者干脆什么都不做每天照常给他喂奶几天之后他就自动好了过来──大不了脸上落下一些麻子──村子里也不是没有麻子,麻老六就是一个麻子;但是我们的聋舅母却抓住这些水痘不放,扯蓬拉帆见风使舵吹灰拨火洒水扬波──露出了搅水闺女的真面目。她对水痘和孩子的态度是:
因为出了水痘,所以这孩子不能要了
谁爱要谁要,反正她不再给他喂奶了
她现在就要将他扫地出门,把他扔到草屋去
……
接着她真的将出生仅仅八天的金成表哥──提着他挣扎的双腿──当时她头上还裹着头巾腿上还扎着裤脚呢──给扔到了草屋。她这个勇敢的举动一下就把刘贺江聋舅舅和二姥爷给打懵了。这是不可思议的,这是不可能的,但这不可思议和不可能就像当年老梁爷爷的鞭笞和梅字小姨的老鼠疮一样就这样发生了。纯粹是出于对意外事件的本能恐惧──就像过去我们对老梁爷爷和二姥爷举动的恐惧一样,刘贺江聋舅舅和勇敢的二姥爷马上就面面相觑和束手无策了。身子一下就矮下半截。骆驼马上就变成了羊而让过去的一头羊现在变成了骆驼。当然一开始他们还暴跳如雷,甚至要鞭笞和活埋聋舅母,但是聋舅母仅仅用平和的微笑告诉他们:
这孩子她真的不要了
这孩子早死早了
什么时候这孩子死了,她就到娘家住两天
从娘家回来的时候,她要盘一个螺丝头让大家看一看
……
刘贺江聋舅舅和二姥爷就开始束手无策了。这个时候他们甚至有些哀求聋舅母了。本来聋舅母这时也可以见好就收,这样也可以奠定自己在家庭中的地拉,但是谁知聋舅母这时就那么地清醒呢,她一定要宜将剩勇追穷寇而不去沽名学霸王,因为:
她要的不是家庭中的地位而是历史上的地位
她要的是血泪的提醒
她要和过去的前辈老梁爷爷和二姥爷一样,用这种血泪提醒来垒起自己坚实的台阶
她真要我们亲爱的金成表哥死
……
一切都大势已去了。一切都无可挽回了。事情到了这种地步,金成表哥死去倒是正常的,不死倒是奇怪的了。僵局之中,考验着双方的耐心和毅力。一个八天的孩子,还能坚持到几时呢?但是我们的金成表哥,一个八天的小身子,以自己坚强的意志,在那间草屋里苟延残喘有时还「哇哇」地哭两声地又坚持了四天。他在这个世界上一共活了12天。僵持的双方都盼着对方回心转意。但是我们的聋舅母在自己屋子里对这一切充耳不闻,接连四天睡了有生以来第一个好觉。据说第11天的夜里,倒是我们的老前辈二姥爷坚持不住了,在月光凄凉的夜里偷偷跑到草屋里给金成表哥喂了几口水。据说我们的金成表哥这个时候还像鱼儿一样在那里张嘴呢,嘴里还「呼嗒」「呼嗒」地喘气呢。
大家的期望终于出现了。金成表哥如愿以偿地死了。──从此,以金成表哥的死开始,我们村里果然又出现了一个新的精神领袖──一个如娘家般的女光棍,又在我们家族里诞生了。金成表哥死后,聋舅母果真去娘家住了两天。从娘家回来的时候,果真盘了一个高高的螺丝头,又说又笑。我们一下都没话说了。我们只好承认她在现实和历史中的地位。对于血泪的提醒,我们在历史上已经有了接受的习惯。从此,在我们家里,在我们村庄里,在我们的历史和流传之中,聋舅母就三点成一线地和老梁爷爷、二姥爷并列在了一起,就像我们钱币上的伟人在死后并列到了一起一样──当然我们这时也往往忽略这样一个问题,如果放到他们生前,你让他们这样并列站到一起,他们之间同意吗?但是作为后代的我们就在大而化之地像夕阳西下时候的买菜大嫂一样一边张着嘴疲劳地打着哈欠一边就将已经蔫了的菜归堆处理了。──聋舅母从此也就谈笑风生地和二姥爷和老梁爷爷平起平坐了──几十年后我们才觉察,把她和二姥爷放到一起还没有什么,但是把她和老梁爷爷放到一起还是有些贻笑大方──你们血泪提醒的目的是多么地不同和有天壤之别呀。可这时要去纠正冤假错案,几十年的尘封和结成的像盔甲一样的疮痂,已经像大山一样沉重,谁还能搬得动呢──何况,你是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吗?──你是要将所有的货币都销毁吗?──你是要动摇我们的信念吗?──你是要引发社会动乱吗?──于是,我们的聋舅母,在历史上的地位,反倒更加坚如盘石──撼山易,撼她的地位难──她就真的成了我们村庄和历史流传中的女光棍和第一女性了。渐渐在我们的印象中,她甚至还有些神话,连女光棍都不是了,已经转化成一个峨冠博带、丰神飘洒、器宇轩昂、笑傲风月、抱膝危坐、似乎对我们的村庄和人生做过比老梁爷爷还要突出的伟大贡献的伟人形象。这时我们对着货币上的聋舅母怀着敬畏之心真诚地喊:
「亲爱的舅妈,您好!」
这个时候她对我们展现的笑容,又是多么地慈祥和温和呀──这种大恶之后的大善和温和,又是我们十分熟悉的──就更加坚定了我们对她的判断。到了1969年,晚年的聋舅母,也真钻入了自己的历史角色而忘记了自己本身,果真变得慈悲心怀。有时我们这群小捣子跑到她家去玩,她往往要慈祥地停下纺车,将自己的手先放到自己口中湿一下,然后到糖罐里沾出一圆柱糖粒,让我们轮流到她手指上去舔那白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