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人听了我的自解自答,都愣在那里。想了半天,终于悟出了它的高明之处。最先悟出来的是那个导演,悟出来之后,一边为自己率先悟出而得意,一边已经一个人在那里「啪叽」「啪叽」鼓起掌来,证明自己已经悟出来了还有三个傻冒没有悟出来,要不我怎么当他们的导演呢?这时他的表情、动作和身体发出的信息,已经和我站在一起甚至是平起平坐了,已经不和另外三个傻冒是一伙了。为了这个,他甚至还胁着肩向我谄笑了一下。一个人是多么容易拋弃同伙和背信弃义呀。当然,没等多长时间,那三个傻冒也终于悟了出来,也和我们站在了一起──都在那里鼓起自己的巴掌来证明自己的悟出虽然我刚才的巴掌落到他们脸上的手印子还没有褪下呢现在又让他们用自己的巴掌打在自己的巴掌上──当时我也沉浸在自己胜利的喜悦之中呢,但我哪里知道这就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呢?我的好日子就要因为自己的这点自作聪明而到头了呢?我看着他们肿着自己的脸拍着自己的巴掌还一个劲地在说「高,高,到底还是老舅,如果是我们,打死也想不出这一绝妙的巴掌和谜语」时,我还在那里谦虚地摇了摇手,又自鸣得意地说:

「这也不算什么。你们让麻脸姑娘说,『她』跟我在一起生活半年了,我每一天的智能和谜语,是不是都是这个水平?什么是我的日常生活呢?这就是我的日常生活。什么是我的日常心态呢?这就是我的日常心态。什么是我的谜语呢?这也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谜语。你们跟我同台演戏,接着你们就知道了,好戏还在后头呢,真正的彩还没有出来呢,你们就跟着我学吧!」

说完这个,我又倒在了炕上。但我没有想到,一股寒流过去,他们在寒流的启发下,接着就真的跟我配上了戏跟我来起了真的跟我玩上了瘾可想而知接下去我一个人还真是玩不过三个人呀。一个人的阴谋和小聪明总是有限的,而三个臭皮匠,却能顶一个诸葛亮。接着我就真的栽到他们手里了。一招和一个巴掌下去,麻脸姑娘可就真的苏醒了──苏醒之后出人意料地变成了一条长满茸毛的蜈蚣──和蜘蛛联合起来开始行动了。当它们只是向我打着直直的幽幽的探照灯的时候,我还只是一个烦恼;当他们真的像你一样在那里不直奔主题不直奔目标也曲里拐弯和歪打正着地向你发起种种你想也想不到的行动的时候,它们也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搞得你招架不了和焦头烂额呢。这个时候谜语的出拳权就不掌握在你手里了,你开始变成一个傻猜的对象;这个时候主动权就不在你手里了,你开始改为防守和被动。他们学习了你也就超越了你,当他们超越你的时候,他们可就像屎克螂推粪蛋一样只知道主前拱而不管不顾地就把你扔在身后和泥潭中了。这个时候不是你教不教别人的问题,而是人家跟不跟你玩的问题。你一个人就倒在炕上发抖吧。你已经做出了示范,你的作用就失去了,接着就该看我们的了。镜头甚至都不直接给你了,你也就是偶尔在一个全景镜头里还能远远看到的一个背景罢了,特写都忙着给努力学习的我们和创造的我们了。看着我们苏醒吧,看着我们起身吧,看着我们反转吧,看着我们如何由温柔变出本相来如何吐出蜈蚣的火焰吧;看着我们肚脐眼如何吐丝吧,看着我们如何结网吧,看着我们结出的网是如何把你的谜语包裹、纠缠、囫囵吞枣地一口咽下去的。我们多想唱一首歌,当我们从过去生活的硬壳里蜕化和蜕变出来之后──不蜕化不蜕变我们的身子就是硬的现在春天来了大地回春了天边有了第一声春雷我的身子就要苏醒和变软了──当我们蜕变出来成为春天的飞蛾在天空中自由地飞舞和翱翔的时候,我们多么感谢你教给我们的一切。一切都看我们的了。老孬该退出历史舞台了。过去他扇我们的耳趄子,现在该我们扇他了。但我们不会这么直奔扇趄子的主题,这也是他教给我们的。──这就是我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下场呀。首先上场的当然就是那条因为后娘的一耳趄子摇身变成的毒蜈蚣了。毒蜈蚣不再躺在炕上温柔了。毒蜈蚣已经苏醒和就要蜕皮和蜕壳了。屋里马上就不杂乱了,四周的艺术气氛马上就弥漫了,梁上的两个一男一女和非男非女的蜘蛛的探照灯这个时候也不乱照了,灯也不幽暗和光怪了,它们一下就知道把从寒流中学到的东西学以致用了。他们可真是急用先学和立竿见影。他们已经知道照到我身上和照到他们毒蜈蚣女儿身上的不同和相同了。这个时候他们的光调得是多么地精细呀,布得是多么地均匀呀,景致是多么地逼真和清晰呀,一切是多么地伸手可见和简直就可以触摸了。纯粹就是因为灯光问题,我们一下就从黑暗的小屋里走了出来,我们一下就到了大森林里。我们一下就脱离了可怕的有着各种怪兽嚎叫的夜晚,我们一下就到了鸟语花香的清晨。清晨的灯光有初春的日子里打在慢慢复苏的毒蜈蚣身上──这清晨的阳光还是透过树林子一缕一缕打下来的呢,上边还飘着晨雾,远处还传来溪水的潺潺声。这样的音响和配音效果又是谁制造和调试的呢?还真不能小看瞎鹿和沈姓小寡妇的模仿能力。说起来他们也是我们的好朋友呢。有了这样的制作和效果,我们稍不留神,不就一下掉到它们的陷阱里去了吗?在一个大森林里,有这么一只毒蜈蚣,它在清晨的阳光的照耀下,在雨露的滋润下,在小鸟的歌唱和小溪的流水声中,在花的芬芳和树的清香的弥漫中,虽然艰难跋涉但它毫不后退地蜕化着自己身上的老皮和硬壳,接着就钻出来一条新的生命。一个新的毒蜈蚣就这样诞生了。一身茸毛,艰难地在那里爬行。刚学过一股寒流,出来的就是大好春光;刚学过后娘的耳趄子,出来的就是一条新的毒蜈蚣,这是多么曲折的开场呀,这是多么地不直奔主题呀,这是多么地自由和多么地让你难以预料和不知今后自己的命运哪──谁知道她什么时候出车祸呢?我们不知道你最后的突然变化,我们不知道你今后的发展方向,但是我们单看一眼你这个开场我们就知道你模仿得果然成功和出手不凡,我们就知道你最后的结局一定出人意料但一定又在情理之中,你们真不愧是老孬的徒弟,一反手就把老孬扣到了箩筐之下。就像我们在打麦场上支一个箩筐,反手就扣到一只小鸟一样。老孬成了一只蹦蹦跳跳的小鸟。当老孬还在那里傻呵呵地欣赏着自己的教学成果和徒弟们逼真的模仿的时候,他感没感到后生可畏和一步一步向他逼来的威胁和危险呢?谁是我们的掘墓人?原来就是我们的学生;谁是把我们赶下台的政变发动者?原来就是站在我们身后对我们笑眯眯的亲密战友呀。老孬呀老孬,你搞了这么多年政治还声称无师自通和触类旁通地精通艺术,你怎么就忘记了这么一个简单的道理呢?就好象你是一个放羊娃在战争时期被鬼子给抓住了,你怎么就没有想到把那封鸡毛信给拴在老羊的尾巴上呢?虽然这封鸡毛信的送到与不送到,并不影响战争的大局,但你对民族的利益想都没想你还在山坡的草地上和羊在那里顶角和骑羊玩呢,这就不可原谅了。当你看着羊的大尾巴,在你小小的心灵里,甚至还无师自通地突然有些初醒人事和产生了一些邪念呢。但等你把这一切醒悟过来,一切都晚了,这个时候屋子的灯光已经又要变了。我们眼看着清晨就要变成中午了。光越来越强,万众一声的合唱突然就从小屋的四周轰鸣起来,森林、大地和沸腾的群山都有了回就和合声──大家都在齐声地唱着和欢呼着:

太阳中午了

太阳中午了

…………

这个时候世界上可就剩我老孬一个人还蒙在鼓里──接着在我们眼前出现的,已经不是清晨的森林了,突然间就是中午的牛栏了──怎么没有一个时间过渡呢?这也不符合艺术的规律吧?天一到中午就变了,突然间就没有太阳了,突然间就狂风大作和电闪雷鸣,突然间就飞沙走石和无法睁眼,就是睁开眼也两眼一抹黑什么都看不见。骤风暴雨说下来就下来了,冰雹说打下来就打下来了。我们一下就成了落汤鸡四周是一片泥泞和孤立无援。这个时候我们看到灯光又回到了原样我们才清楚这是事物转了一圈升了一个层次而不是原地不动地就像我们歌中所唱的又回到了老地方其实已经不是老地方又见到了老朋友但是几十年后的老朋友已经苍老了变样了于是我们又看到了屋里那幽幽的蓝光和紫光──但这时的蓝光和紫光已经和过去不同了,它们已经有了新的内容和新的含量,炕上和毒蜈蚣由于刚蜕化和新生出来虽然目光还有些懵懂的和弄不清眼前是怎么回事,但是我们已经从它懵懂的眼光里看出她过去的温柔正在一点点的消退,毒恶和凶狠,正在那里一点点生根、发芽和开花呢。你说这个时候我老孬是不是就有些惊惶失措和措手不及呢?过去的好日子就要一去不复返了。温柔和体贴已经成为过去。过去我怎么就没有料到这一点呢?一切怎么说完就完呢?刚刚还是我的好日子,怎么须臾之间──也就喘口气和抽袋烟的功夫,我的好日子「吧登」一下就断裂了,「他」的太阳就出来了呢?当我明白这一点的时候,我知道一切都为时已晚了。蜈蚣的苏醒之日,就是我谜语时代和文雅日子的结束之时。他们的太阳出来之日,就是我的天空阴云密布之时。如果这一切是对方的主观努力而我躺在炕上睡大觉,我也觉得一切到来和改变的不是太冤,问题是这一切都是我自己指导、教育和导演出来的结果,这个时候我能怪谁呢?我就是自己打自己的耳趄子,再给自己上一堂寒流课,一切还是于事无补,于是你除了自认倒霉,别的你无话可说。亡国之君,哪里还有江山可言呢?过去你挥手指去,万里江山尽在眼底,在你眼里到处是鸟语花香和潺潺流水,现在你呆在别人的囚车里和别人的枯井里再说这些,不都成了废话和只能让人掩口而笑吗?你就认了吧。你就屈打成招吧。当我满身伤痕被绑在一根大柱子上,周身围着一条蜈蚣也就是一条锡龙的时候,当一瓢一瓢滚烫冒烟的热油就要从这龙嘴里倒下去在我周身循环的时候──这一循环,我知道我就要浑身起泡起烟九死一生了,这时我浑身血斑的妹妹,用她的血手扒着我的身子哭道:

「哥,我求求你,你就招了吧。」

我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挥手──当然这个时候已经挥不起手也就是挥挥脖子,一口将蜈蚣的一盆洗脚水喝下了肚。蜈蚣一苏醒,可就成了过去的红眉绿眼的小麻子。「她」和过去的温柔的麻脸姑娘一下就判若两人。问题是当一个男人是红眉绿眼的时候,他到处杀人放火和让人喝洗脚水,我们知道他是一个英雄;他浑身挂满了刀枪,他嘴里喷射出的全是对世界不平的火焰;但是当这个人已经不是男人而在同性关系时代变成女人的时候,这个女人可就不像过去的男人那样可爱了。「她」的刀枪可就不是对着外部世界而开始对着「她」自己丈夫一个人了。这个洗脚水可就不是泼向邪恶的世界而是让「她」丈夫喝下去了。当「她」浑身血淋淋地醒来时,「她」浑身可就挂满毒刺而不是刀枪了。它嘴里吐出的可就不是过去夜里的小舌头而成了一闪一闪的红的和绿的蜈蚣信子──在蜘蛛红的和蓝的探照灯之下。当我在那里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导演的这一切就好象一个孩子看着自己的游戏没法收场一个政治家看着自己发动的运动现在潮照着自己涌来的时候,我在那里悔恨自己当初的大意,小麻子看着自己毛茸茸的黑腿却在那里惊心动魄地哈哈大笑了。我想上前──当然也是胆战心惊了──支叙旧,就是不说我们刚刚还是夫妻,在我们已经过去的久远的岁月里──不管是在瘟疫之中,还是在大清王朝,我们曾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呀。我们都是叱咤风云的英雄而不是草鸡我们之间虽有分岐但是我们的社会理想和人生一愿望却大体一致呢。麻脸姑娘,我们和好吧。一切都是我的不对和无知。但这时的小麻子早已不是过去的小麻子了。「她」既不是过去的小麻子,也不是刚刚过去的麻脸姑娘了,他和「她」已经获得了新生,就像我过去三个阶段的变化一样,现在「它」就是一条蜈蚣。在一条蜈蚣面前,再说过去的一切可就真的成了扯淡和废话了。蜈蚣已经六亲不认和不记从前了。它只是慢悠悠地说:

「再给我打一盆洗脚水。」

你说我怎么办?亲爱的人,当我从电话里听你说这一切的时候,我知道你说的都对和可以让我像蜈蚣一样获得新生,但是当我面临我的现实而不是你的现实的时候,我已经被降伏了剪了翅吓破了胆和心里早已经崩溃了。产生这一切的心理原因就在于这一切并不是别人强加给你的,而都是你自己导演造成的。你当然也明白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但你可知道结束一个自己造成的垃圾场比建筑一幢新house还要难呀。你不能像在世界上其它地方一样抽身而走,这是你最大的难处。何况你还要投鼠忌器呢。这个时候你也只能像当年的瞎鹿一样,把一切自己不能解决的难题的解决希望寄托在到打麦场上等待邮递员送来阵亡的好消息和一天一天等着他出车祸。你多么想一下子就把他扔到矿山粉碎机里,听到他肉和骨头的「咔吧」「咔吧」声啊。这个时候你才明白了什么叫恨之入骨。但是你的每一天,不还得跟它呆在一起和对面不相识还得装出亲热的样子吗?不然你又得渴洗脚水了。

一句话说得我好生伤心。

你在电话的那头潸然泪下。于是我也就甘心情愿和甘拜下风地给蜈蚣端上来洗脚水。你占上风我在下风,让你动不动就说我说的一切都是屁话好了吧?虽然我和你都知道还是你在上风放了一屁。但令我没有想到令人发指的是,在我给你洗完脚和擦完脚之后,你又不动声色或是面带微笑地说:

「把这盆洗脚水再给我喝下去。」

这是对于两次耳趄子的模仿了。喝还是不喝,就像活着还是死去一样摆在我的面前。清晨我走在一缕一缕阳光的大森林里,我边走边像一个王子一样思索着:

「活着还是死去?」

「喝还是不喝?」

我感到了进退两难和到了人生的岐路。虽然我知道这个事情还不到最后的结局还不知最后是一个什么结果和到底谁笑到最后呢。我唤醒了蜈蚣和喂大了蜘蛛,它们马上就对我反咬一口和倒打一耙,但是它们想没想到到了世界上吊日的时候,我对这些昔日折磨和统治我的心我心里对它们无限发怯和甘拜下风的人,到头来收拾和处理起它们来竟是那么平静呢?竟是那么不胆寒和下得去心和下得去手呢?我平静得就像我过去埋人的时候宰了一只鸡──虽然我也知道这种做法和心情是一种倒退,但有的时候为了前进和跳跃后退几步也是合情合理和理所当然的,甚至说起来这简直是杀鸡用了牛刀──当我又一次重温旧梦的时候,鸡是人间一道菜,杀了你也别怪,我的心情说起来是这么轻松。就像我的老朋友猪蛋下手杀一只猪一样。我将来会平静地处理你。看着你那个时候吃惊──他怎么突然就变了一个人呢?他怎么竟敢这样呢?但他就是这样平静和胆大妄为了──接着就是乞求的目光,这个时候该你来叙旧了吧?但我的心还是平静得一点不软微笑着该怎么处理仍怎么处理一点也不加快或者放慢处理的步伐和节奏──这个时候我的面带微笑才有点寒意和才是笑到最后呢。就好象当你导演蜈蚣和蜘蛛的时候,你不知道这个导演的最后结局是什么一样。怎么到头来导演到自己头上了呢?怎么就引火烧身和玩火自焚了呢?就好象你端来一盆洗脚水并不知道这不是事情的结束只是到了事情的一半接着它还会让你把洗过脚的水喝下去一样。当我们处在事情的进程之中,我们就以为事情结束了;我们哪里知道世界的演进变化永远是不停的呀。就像它们以为让我喝了洗脚水就到了事情的结局,谁知道这还是事情的一个环节,最后还有我对他们的平静的处理在那里等着呢。问题是到了那个时候,我是不是就有些担心这平静的处理也不是事情的最后结局呢?事情的最后结局和不变的结果到底在哪里等着我们呢?虽然我们明明知道这结局和结果是不存在的,但是我们还是在那里苦苦地追寻。当然当你在森林里转悠和思考着把洗脚水喝了还是泼了的时候,你还没有想那么远──伟人也有失误和近视的时候,你甚至连事物的中段也没想到,你停留和苦恼的,只是事情的开始:活着或是死去,喝了还是泼了。当然这开始的结局我们大家都知道:你乖乖地喝了。你们的孬舅,也是在人房檐下不得不低头也是好汉不吃眼前亏呀,过去一个时代的风云英雄,在埋人和办人时代说埋谁就埋谁说办谁就办谁,过去都是让别人喝我的洗脚水,现在到了同性关系、谜语和文雅我自以为这就是我的时代里,竟接连不断喝下了一个麻脸和一条毒蜈蚣浸泡过无数毛爪子的两盆洗脚水。在喝的时候,我还做出大人不计小人过能曲能伸是条龙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风度,一下子和一口气把它喝得干干净净。喝过之后,还故作潇洒地用自己的袄袖擦了擦流到胡子上和沾到胡子上的尿液──不是让我喝吗?既喝我就给你喝个干净。喝过洗脚水和尿液,虽然我知道事情还没有结束,但我以为事情起码要在这里停顿一下,驻扎一下,休息一下,休整一下,但令我没有想到的是,毒蜈蚣还有连续作战的作风,它并不休息,它紧接着还有节目上演呢。这就让我着慌和措手不及了。本来以为宴会到此为止了,我们已经站起来戴我们的白手套和要穿我们的大衣了,谁知道主人又上来两道大菜;本来我们以为音乐到此结束了,我们都已经开始鼓掌了,谁知道音乐停顿一下,接着又开始演奏了。这个时候我们是重新坐到宴会的桌前呢还是继续穿我们的大衣呢?我们是把掌鼓下去呢还是尴尬地把手停在空中接着再听音乐呢?我们都有些拿不定主意和脸上有些发烧了。当我喝完水和液用袄袖擦过胡嘴和下巴的时候,在我就要转身和出去的时候,当我胃里就要犯呕和就要作吐的时候,我以为就是有加演的节目,不过也就是它会洋洋自得地问我胃里为什么作呕,对答我在心里早已准备好了──到时候我准备说:

「并不是刚才的脚水和尿液作怪,而是我昨天吃的点心还在里面作酸呢。」

这样的回答和回顾不能说不英雄和不精彩,但是蜈蚣并没有这样问呢。它倒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出其不意地说:

「你不是说现在到了一个谜语的时代吗?你不是在我过去做姑娘的时候给我出了三个谜语刚才教我们表演的时候又扇了我们两个耳趄子吗?寒流来了,对吧?感谢你的指教──那么现在我以同样的方式给老师也出一个谜语:刚才我让你喝了两盆洗脚水,打一谜,现在你把它给我猜出来!」

我瞠目结舌。我不知所措。当我给别人出谜语看惯的是别人的尴尬,现在这尴尬就双重地落到了我身上。在这个重新开始的绿光和蓝光变幻的房间里,我从一个出谜语的人,变成了一个猜谜语的人。就好象资产阶级吃不惯街头餐馆的杂碎汤一样,就好象统治者听不惯小牢子在狱中过道的喊叫一样,但是当你看到餐馆飞舞的苍蝇和狱中高压线上的月亮的时候,你才真真切切地知道自己已经沦落街头已经下了台和进了监狱了。就像过去总是让别人喝洗脚水现在你终于开始喝别人的洗脚水一样,你对这一切变化想都没想到,你哪里知道它的谜底呢?这时你看到麻蜈蚣得意地晃着腰间的刀子、环佩和满串的钥匙说:

「怎么样,像我以前在打麦场一样猜不出来吧?像我和蜘蛛猜不出后娘巴掌一样猜不出来吧?谁都有聪明和谁都有胡涂的时候,关键是看出谜语的主动权掌握在谁手里!既然你也猜不出来,我就像你刚才告诉我谜底一样现在我也告诉你──这个谜底是:任你奸似鬼,喝了老娘的洗脚水──洗脚水仍然是后娘!」

这个时候就像当初在打麦场上温柔和顺的麻脸姑娘猜不出灯笼和「滋拉」、弄不清蚊子到底落到哪里我最后把谜底告诉「她」,刚才导演它们的时候它们猜不出后娘的巴掌我又得意洋洋地扇了它们一耳趄子一样,这个时候挨巴掌和对后娘感到无奈的就不是它们而是我了。我一下就成了麻脸姑娘和蜘蛛,麻脸姑娘和蜘蛛可就成了我了。这个时候灯光已经照到了蜘蛛身上。蜈蚣该休息了,蜘蛛该登场了。两个蜘蛛在那里兴奋异常,大大的特写映出了它们嘬嘴和倒腾后腿的动作。接着就看到了它们大大的红红的四周往外翻中间往里陷鼓鼓的像吹起来的发面窝窝一样的肚脐。我们看着两个肚脐在那里随着音乐整齐地跳舞,说往左边挪动几下,两个都往左边挪动几下,说往右边挪动几下,就整齐地往右边挪动几下;它们是多么地和谐呀,它们是多么地入乡随俗和符合故乡和村西土岗上和粪堆上的水土和脉搏跳动的旋律呀,它们理所当然地得到了电视机下观众的一片喝彩而不是喝洗脚水的声音。虽然我们明明知道它们有些哗众取宠和挑逗观众,但是当我们处在猜谜和等着别人给你谜底的位置上,你的一切否定和披露,不都成了不合时宜甚至是一种嫉妒、不平和愤怒了吗?这个时候你最好是缄默不言。这个时候你最好的办法就是认命。大不了你在心里说上两声看你能跳到几时和看你能跳到最后解一解心头之恨罢了。何况,肚脐正在得意忘形的风头上,它们哪里能顾忌你的想法?它们想到的是,现在舞台和灯光是我的,老孬就在我们手里,我们不能让老孬轻易地过这一关呢。我们还要和麻蜈蚣比赛一下,看谁在老孬身上用的功夫深呢。但等它们跳完舞,表演完肚脐序曲之后,我们接着再看它们的节目和题意──虽然我们也看得惊心动魄,不知道这故事一步步向何发展,但等看了结局之后,我们再回过头来思考,它们在狠毒之中,毕竟还有些做作和不顾一切地直奔主题呢。还是有些违背艺术规律呢。它们虽然是我的学生也就是敌人,但在这一点上,我对它们的作业和填空还有些不太满意呢。还要让我给你们再留一遍作业吗?作业一开始是个新本头两页认真到了第三页第四页就开始潦草和不认真了吗?就可以倒插笔和不顾相同加数了吗?就可以蒙混过关和把一切困难都留给老师了吗?对一对得数就完了就不管计算的过程了吗?连方程序和竖式都不要了吗?舞蹈之后接着就要吐丝和结束这一切了吗?不觉得有些囫囵吞枣和过于匆忙吗?就算你们占了主动,对被动这样匆匆忙忙处理不恰恰反映了你们的心虚和不自信吗?就不能像将来最后结局中我处理起你们来那样按部就班、平静、平常和冷静吗?怎么你们在胜利的时候,也有些做贼心虚和知道天下不稳呢?虽然你们在理智上不知道,但是你们在行动上和潜意识中,你们对你们将来的结局,还是有所预感吧?还是有些慌乱吧?你们不是一个稳操胜券的表情。虽然当时我和你们一样有些慌乱,但是当时我处于被动的位置被动的慌乱和你们主动的慌乱就好象被动的自信和主动的自信一样是不能同日而语的。这个时候我的慌乱反倒反映了一种自信,你们的自信反倒反映了一种慌乱。丝吐得还是有些乱吧?从房梁上飘下来的丝都搅到一块和搅成一团了吧?本来我们在灯光和阳光的照耀下看着这一匹一匹的丝应该是纹丝不乱和一波一波下来的,是应该映出五颜六色和折射出时代光芒的,是应该反映出主旋律而不是边缘人生和角落烂铁和乱麻的,但是我们怎么反倒在这里看出了角落的杂乱和嗅出阳光照不到的霉味呢?怎么我们一下就到了旧社会呢?别的蜘蛛结网是在黑暗和角落里,难道你们也是这样和这样的一般的蜘蛛吗?虽然我死而无憾在你们慌乱和低能的折射下我的形象将显得更加高大──我的过去和历史,当我主动的时候,现在回过头来看它们就更加折射出它们的光彩,但是我现在就这样被动地被你们这两个窝囊废在肮脏的角落一网打尽,我心里还是有些窝囊和有悖于我当初教你们和导演你们的初衷呢。时代就这样到了低潮了吗?谜语时代就这样气数已尽了吗?虽然我们看着这网杂而又脏,但是我们就像进了屠宰场的无助的牛一样,机器虽然老了,刀口已经豁了,但是我们还是被你们毫不讲究地推了进去──街头饭馆的厚颜无耻和毫不讲究,更加增添了我们的不幸──现在还是被你们的破网毫无讲究地给缠绕进去。破灯笼被绕了进去。玉米饼子被绕了进去──隔夜的玉米饼子,已经有些发黑发硬了呀。蚊子被绕了进去。后娘的巴掌也被绕了进去。最后连我也被绕了进去。这是一个多么脏又多么破和多么让你感到龌龊的破网呀。这就是它们的本色和做法。这个时候灯光再一次地打在了我的身上。这个时候的刘老孬是多么地无奈和尴尬呀。为了排遣自己的这点尴尬和无奈,就好象一个过去的体面人现在被一根绳索勒成了一只鸡一样──真是虎落平阳遭犬欺,刘老孬只好象欧洲人一样向我们和对着镜头耸了耸肩和摊了摊手──这是老孬过去从来不用的动作。过去当秘书长的时候,到了再困难再危的时刻,为了保持民族气节,他从来不用耸肩和摊手,事到如今倒是被一个毒蜈蚣和两个蜘蛛弄得没了办法也只好这样做了。这真是让英雄气短和英雄落泪的时刻。我知道这时在电视下看我,我已经只剩下一个空壳了。我已经又一次不是我了。我们眼看着一个新生的谜语时代刚冒出一个苗头就要被毁灭了。戏刚刚开场就要吹「呜哇」了,太阳刚从东方升起,西边的乌云就压上来了──谁知道哪一片云彩有雨呢?天下马上又是一片黑暗了。曲终人散,舞台上和舞台下就剩下我一个人了。这个时候我一个人抱着头坐在了我唱对戏和聪明过的台前。我擦了擦脸上的汗。戏台前的碎纸和碎树叶子随风而起。这时我倒是突然怀念起我的埋人和办人时代了。当灯光再一次打在我脸上的时候,我知道我已经成为一个傻子了。我也突然明白为什么在后来结束的日子里,我收拾起他们来那么平静和不动声色。原来一切都不是出于报仇和对过去的追究,也不是出于冷静,仅仅因为那个时候我成了一个永远不露声色的傻子──我连谜语和文雅时代都忘记了。有谁在街上见到一个傻子有原形毕露和喜怒皆形于色的时候呢?一切都露在和刻在脸上的都是我们这些自以为聪明的人呀。就连我们哭起来都是一种声调。这就是我过后为什么平静的原因。当我需要一个对手的时候,我倒突然想念起我办人年代的冯·大美眼。她当年可是一个贵族。现在戏台子下边是什么?是观众走后留下的一地砖头蛋子。但是事情中段的结尾还是让我吃惊,因为当我还穿著戏装脸上没洗油彩坐在舞台前发傻和发呆的时候,我突然看见西边的云彩之地,我的三个戏班子同伙,已经脱下戏装松了裤脚换上家常衣裳坐在那里等着我呢。他们都非常耐心,我在戏台子前坐了这么长时间,没有一个人上来催我,也没有一个人提出自己先走,就在那里静静地等着我──这样一个老朋友。他们可真同行的道德和友谊呀。一个人手里还提着一个皮革提包,提包里装着一杆唢吶,在腿边悠呀悠地。这个时候,我倒无端产生了愤怒和悔恨的泪水。这在以前的老孬是不可能的。这也是我进过文雅和谜语时代的一个标志吧。这三个已经卸了装的老朋友是谁呢?他们是:

小麻子

瞎鹿

沈姓小寡妇

……

终于还是小麻子上前牵住了我的手。他很动感情和很有乡土口音地说:「孬哥,咱们回家吧。」

这个时候我已经很平静了。

小麻子又说:

「咱们『夫妻』一场,现在已经五更鸡叫,戏也该收场了。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在过去的日子里,一开始我们之间没有产生什么问题,到了后来出了一些问题,如果麻妹有什么对不住你的地方,就请你原谅我吧。本来我也想一直对你一往情深,谁知道后来就闹到薄情寡义的地步,这非是妹妹要这么做,奈势不得已和身不由己矣。蜘蛛来了。剧情转折了。既然事情已经这样了,如果你还一个人坐在这散场的舞台前伤心,天下所有的人看起来,心里不更要不好受了吗?谁没有这样的场合和经历呢?不管怎么说,谜语时代和文雅时代像过去任何一个时代一样它也毫不例外地已经匆匆忙忙地走过去了。当我们处在一个时代的时候,我们总是身在其中不识其真面目,我们总觉得我们所处的是一个例外,但是到头来和收了尾,我们看到与我们心爱的童年、少年和青春血肉相连的东西,原来也和过去的已经蒙满灰尘的旧家具和失去青春的半老徐娘一样,经不起时间的磨损和消蚀呀,经不起岁月的敲打和撞击呀。本来是我们的偶像,一撞击就粉碎了。这才是我们应该失望和悲哀的大前提而不是你坐在这散场的舞台前思前想后所想到的个人得失。如果你想的是我所说的前一种大境界,我也就不来劝你了,就留你在这里替我们大家思考了,问题是你思考的一切也和别人和我们没有什么区别,这个时候我就有责任劝你回家了。回家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吧。时代已经过去了。气大伤身。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老孬,这里已经没我们什么事了,从现在开始,舞台已经不是我们的了,明天的舞台上,将是别人出演的一台新戏当然到头来还是一出和我们在结局聚首的旧戏。这个时候如果再不退出去和不卸装,人家就要笑话我们了。该回家去了。也忙了大半晚上了,该回去点把火,自己给自己烧一碗热汤喝了……」

小麻子说完这个,我倒默默地在那里点了点头。然后听话地挪着屁股下了舞台,由小麻子牵着手回家烧热汤。当然,像任何就要退出舞台的人一样,我边跟着小麻子走,还边回头再看舞台一眼呢。空空荡荡的舞台上,灯光怎么那么幽暗和安静呢。一盏马灯在风中晃来晃去,几个留恋的树叶还在舞台上空飘荡和回旋。这时一首由低到高,慢慢回旋的音乐开始从我的心头升起。在宏大的轰鸣中,我彻底醒悟,我是该回去了。我的文雅时代和谜语时代已经结束了。这时我的眼中,像任何处在此情此景的庸俗人一样,不知不觉就涌满了泪水。当年秘书长时代结束的时候,我都没有这样过。这时小麻子又回到了麻脸姑娘时的温柔模样,她深情地看着我,用她的红花棉袄的袖子,替我擦干了脸上的泪水。在我们就要分别前边已经出现两条岔路我们从此就要各奔东西和互不相干的时候,她又曲膝向我拜了两拜,接着上前趴到我的耳边说:

「在谜语时代就要结束因此我们就要分别的时候,我再送你一个谜语吧,让你终身受用,也算是我们恩爱一场。」

我看着姑娘:「什么谜语。」

姑娘:「上来下去,出来进去。猜一个不是床上动作的动作。」

我明白了姑娘的意思。我点了点头。姑娘说完这句话,就头也不回地背着三弦、提着小鼓跟着她的父母上路了。越走越远,渐渐连他们的身影也看不见了。我拨拉着我手里的三弦,看着已经空旷的天边,我的内心就起了一场越来越强烈的风暴。我心里明白,平静时代的到来,还得一段耐心的等候,披头士的时代,已经就到了我们的眼前。他们已经迫不及待地在幕后的灯光下狂扭乱舞和狂轰滥炸了。他们的身影在台后灯光的映照下,打在我们看到的幕布上。我们看到了一群群魔乱舞的身影。故乡的舞台,就这样被他们霸占了。文雅的老孬,再一次地退到了幕后──当然,这一定不会是老孬的结束,恰恰相反,它仅仅是老孬的开始……

(回忆录此章到此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