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莫勒丽话说了半天都很好,可惜说着说着说到最后,又出现和女兔唇一样的毛病,那就是得意忘形和说着说着就说过了头,不知道煞车、停止和停电的必要──有时停电影响我们的生产和生活,有的时候却不一定呢,它就一下让人停在黑暗里只好跟你走。但是莫勒丽说着说着让电更足了,「她」在批评别人不懂辩证法的时候,「她」自己首先违反了辩证法:如果你说再有一盆狗还可以,你怎么能说再有一条狗呢?一下就出了漏洞和出了岔子,一下就被别人抓住了尾巴。刚才女兔唇的脸色已经越来越绿,变得憔悴和没有血色,眼看就要过去了和不行了,没什么指望了,一盆一盆的狗逼了过来,灵魂已经出窍,鼻下已经没有热气,但是当「她」听到「还有没有一条狗」的时候,一下又被「她」抓住了救命稻草;「她」虽然不能开辟未来,但是「她」抓住现在还是手疾眼快的;本来一缕魂魄如同游丝,飘到了大荒洼,眼看就要消散已经没什么指望了,现在顺风扭头,又一点点在那里聚集;脸上本来已经死白,现在又一点点涨了红潮;肚子里本来一洼脏水,尸体已经漂了上来,现在又被打救上岸,拍打拍打,「哇」地一声,一切又吐了出来。甚至,经过一场灾难,女兔唇的英语和法语都很流利了。魂魄消散之时,语言的记忆却涌了上来。这时女兔唇就着急了。自主权又掌握在自己手中。女兔唇一边用小锉子锉着自己的红指甲──大腿架在二腿上,白纱的裙子拉拖在地──一边优雅地用法语说:

「不管说什么,不管用什么语言说,都不要把话说过了头,不要因为一时激动提前说出不该说和该以后说的话;事情还没有结束,你怎么就做了总结呢?战争还没有打完,你怎么就打扫战场了呢?好戏还在后头,你怎么就提前拉上大幕了呢?老鼠拉木杴,大头还在后头,你怎么问也不问,调查也不调查,就把这尾巴一刀给剁断了呢?这和剁包子馅是一回事吗?如果你稍微给自己留点余地,我也就无处可逃和只能束手就擒了,我们就该过你的严冬和吃你的萝卜干包子了;大雪在我们头上飞舞,北风『呼呼』地吹着,这个时候我们能违背自然摘下皮帽子脱掉大皮故作清高和故作姿态地到河边去蹓跶吗?不,我们不愿意冻成冰块和瞎鹿,我们还是要识时务为俊杰地留在家中围着火炉和大锅恬着脸吃你的萝卜干包子。吃了人家的嘴短,拿了人家的手短,这时你说什么不就是什么吗?你说天黑我们赶紧捂眼──如果你稍微有些大家风度说话稍微留一点余地的话,上风已经让你占尽,我们已经被你逼到了角落里──我们只有束手就擒。但是,恰恰在这个时候,你也就出了纰漏;千里之堤,出了白蚂蚁的小洞穴;我的卡尔我的妻,你可知道世界上除了节节胜利和摧枯拉朽之外,还有针尖大的洞,能透过斗大的风这样的真理吗?就差这致命的一击,形势就因为一个微小的原因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敌人进攻和我们防守的局面就一点点和一寸寸地改变了;我真替你遗憾呀,本来我们已经四面楚歌,现在你自己又给我们留下一条血路;那我们就不能客气了,我们也就顺着这条缝隙冲了出去──现在你抓我们春天和河边的弱点,说我们不该在春风里和滔滔黑山白水之间搭白篷子的主要缺陷,是因为我们只有一条狗而没有一盆狗对吗?是因为我们的馅不够你们吃所以你们就要揭竿而起和风起云涌,狗肉成了你们号召人民的一个旗帜,就像头发是女人的旗帜一样──谁知她转头就成了秃头歌女呢?真是从我们手中以狗肉我名义就要夺取这个世界了吗?──当然,如果你们不改口,不变心,不夸大,不提前,不卖弄,不大意,还是能将我们置死地,我们已经没有活路和逃路,我们只有从河边灰溜溜地把我们的瘦狗给牵回来,从我们明媚的春天,退回到吸溜着鼻涕的寒冷的严冬里;你们也没有问一问我们冬天的衣服准备下没有,我们怎么就一下从温暖的南方来到寒冷的冬季捏着鼻子吃那枯燥如杂草和树根的萝卜干了。但是你们在大局就要奠定和就要夺取全面胜利的时候,你们还是在最小的方面出了漏洞和被钻了蚂蚁,接着你们可就由主动转为被动,你们坚不可摧的大堤就要崩溃和被冲垮了,你们费尽心机刮来的寒流现在看顶多只能算是一场倒春寒,春天的脚步倒是越来越响,这是任何人也阻挡不了的。你们本来笑得挺好,但就差这么一点没有笑到最后。你们过早的得意和稳操胜券的感觉害了你们,你们没有把我们置之死地而后快,恰恰给我们提供了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机会。这时把握世界的就不是你们而是我们了。本来我们在一片黑暗之中,夜路如蛇,现在我们终于见到了一线曙光。这个探照灯是你们给我们提供的──谁的失败不是因为大意呢?──在你们提狗和借狗肉刁难我们的时候,如果你们仍然是在提一盆,咬住这个不松口,我们只好束手就擒;但你们看到胜利在望,你们被胜利冲昏了头脑,于是你们大意地说:不要说是一盆狗,就是能再找出一条狗,你们就放弃你们的胜利而跟我们回到灿烂的春天是吗?那么好,君子一方,驷马难追,现在我们找不出一盆一盆的狗是真的,但你们怎么知道我们连一条狗也找不出来呢?我们找出来一条怎么办呢?一条不就奠定胜局了吗?一条以上反倒是画蛇添足。还留着一条专门对付这个时候的你们呢──这个时候你们怎么办呢?你们刚才的一切高兴不都白高兴于是现在不就措手不及了吗?既然已经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现在我就把这个对你来说是致命的打击和秘密武器给你亮出来──我一亮出来,你可就二毛子看戏傻了眼了;打仗总留一手,总留着到了最后关头还能拉出来的预备队,那敌人只好被我们摧枯拉朽和秋风扫落叶了,这个时候你就是哭都来不及只能到战犯审判庭和监狱去后悔、反省和写检查吧。我可要进行开国大典和昂首阔步地向前进了。我可要进行我们故乡和家庭的建设真的到河边去支白篷子和剁狗肉馅了──冬天毕竟已经过去了,现在再来说这个话和你当初说春天毕竟还没有到来现在毕竟还是严冬的情况就不一样了,你是在没有把握和不该说的时候说了那些话,现在我是在一切都取得了胜利的情况下再不说再不对人民宣布就冷了大家和人民的心,就是知情不报和剥夺了人民的知情权,于是我们就说了,我们就毫无顾忌地上了台开了戏主角已经上场一切都无法更换了──只要我稍稍提醒一下,你就知道另一条狗是谁了。我们家除了老狗牛根之外,不是还有一条我在咱们婚礼上变的小狗吗?这条小狗是谁呢?就是我们常常提到的小刘儿哇。它现在就趴在我们猫眼上看着和欣赏着我们的争论和争吵呢。但它知不知道刚刚还看着别人的危机在那里幸灾乐祸,转眼之间同样的命运就要落到自己头上了呢?刚刚它还在那里嘲笑和得意大狗牛根,现在就跟牛根一样了呢?──早晚得成包子馅。由于你的难题和要求,我只好把它给捎带上了;我现在就把它抓过来,放到你面前,看你还有什么话说?我现在就把它和大狗一块拴上,接着就把它们一块牵到河边──先饿它们三天,让它们把肚子里的杂水和脏物都空干净,接着再给它们往肚里灌酱油葱姜醋,让它们在活着的时候,就滋养和汲取这些调料,虽然它们两个每天都在那里难受地咳嗽和呕吐,但是到拿它们的肉剁馅的时候,其肉的滋味就格外不同了──这就叫伸手一把,抓过来那只小狗;出其不意,打卡尔一个措手不及……」

说着,女兔唇还真是胸有成竹地伸手就从门外的猫眼前把我给抓到了屋里,抓到了莫勒丽的面前。当然,这个时候我早被吓昏过去──我被吓昏还不是现在,而是当我听女兔唇说到杀狗还包括我、另一条狗就是我的时候,听着冬天越来越远,春天的脚步真是不可阻挡地迈来的时候──莫勒丽,你真她妈的画蛇添足,本来大局已定,大家已经随着倒春寒回到了大雪封门的冬天,你为什么偏要在那里得便宜卖乖一个卖乖就使我们由冬天又回到春天了呢?艳阳高照,我小刘儿和小狗就这样成了你们的包子馅,你们就要往我腔子里灌酱油和生姜水了。莫勒丽还没有完,我自己就提前完了;我原以为我和大狗是有分别的,现在看我和俺的牛根哥哥倒头来是一个命运和下场。牛根哥哥,刚才我不该嘲笑你,我不该因为你的被剁世界上剩下我自己我就可以独霸天下了而在那里肤浅地得意忘形。刚笑别人命不长,谁知归来把命丧。「姑姑……」我张着我的小嘴和伸着我稚气的腔子在那里呼喊。一切由你们宰割吧,我的眼中充满了泪水。「为什么我的眼中充满了泪水,是因为我爱这土地爱得深沉。」但我接着发现我和牛根还是有些区别,等我再一次醒来,看到自己已经躺在河边河边果然支起了白篷子人们马上就要给我们灌姜水和醋的时候,我忙里偷闲地看了身边的牛根哥哥一眼,谁知它的眼里却没有眼泪,它的眼里倒是填满了眵模糊。它还处在糊里胡涂的状态之中呢。也许它是被吓傻了?这时我又感到和它在一起被灌的耻辱。就是剁了馅,我的肉和它良莠不分地掺在一起,一个是清醒的精肉,一个是糊里胡涂的白条子,人们在吃着我们的混合馅时,哪里还能分得清谁是谁?可口是都可口,馊了是一块馊;两条狗成了一条狗,两种肉成了一种肉。现在我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这时我都来不及后悔我的下场了,我仅仅后悔临死都要和老狗的馊肉掺在一起。从这一层意义上我倒是要再说一句:女兔唇,你真不是东西。如果是这样,我就是死了也不瞑目也不死心。死肉不死心,变成馅心脏也要跳一跳。吃包子的叔叔大爷,当你们吃到瘦肉和跳动的心的时候,那就是我;当你们吃到不动和发囊的肉时,那就是牛根。我生前虽然和牛根是好朋友,我们甚至一块变了狗,一块被剁了馅,我们的生前事都能担待,但死了之后,还是把我们分清楚吧。我灵机一动地想:能不能把馅分开剁呢?能不能把包子分开蒸呢?能不能把蒸好的包子分开放和分开卖呢?就像水果摊卖梨卖苹果把大个和小个的分开一样。梨和苹果是大个的好吃,但是到了肉食,可就越小越值钱喽。不见童子鸡和童子萝卜干吗?到了欧洲和莫勒丽那里,在那严寒的冬天里──要不欧洲老是下雪呢,要不欧洲冬天长呢,要不欧洲人的鼻子大呢,人家还知道分一个大小,倒是到了我们的故乡,到了同性关系者所回的故乡现在已经是这个世界而不是那个世界了,何况严冬已经过去我们已经到了春天,虽然我们的鼻子都是春天的鼻子都像面疙瘩一样不长,我们却要眼睁睁一切都混淆不清和含糊其辞吗?我们虽然没有一个好的开始但是就不能有一个好的临终吗?我们不是讲临终关怀就不能让我死也死个样子吗?女兔唇的鼻子和莫勒丽的萝卜干,我看着你们这两件实物倒是看到了最后一点希望,但是这点希望转眼间也烟灭灰飞了。这哪里是一条河呢?当我们喝饱了姜水和酱油醋接着你们就把我们活脱脱地放到了砧板上就要脱毛和剥皮的时候,这时我们的狗眼就不是细长而是扁平的时候,在我们扁平和迷离的眼睛里,你看起来可就是一条下下的人哪,如同猡蚁;你们不就是风闻这里要宰杀小刘儿吗,你们就起了这么大的早;江上还是晨雾的时候,你们就出了家门;连小朋友们都在那里拍着巴掌和伸着脖子唱起幼儿园歌。本来你们不是不愿起早和不愿去幼儿园吗?怎么今天一听说要吃小刘儿叔叔的包子,你们就这样兴奋和一骨碌爬起来了?你们甚至一夜没睡,就是偶尔睡着,动不动又醒了;大人以为你们是屙尿,你们爬起来揉着眼睛说:

「娘,天亮了吗?是不是该到江边去了?我除了要吃肉包子,还想用小刘儿叔叔的狗尿泡吹成气球玩呢。」

倒是你娘这时拍着你说:「再睡一会儿吧,刚刚鸡叫头遍,天还早着呢。」

这时你咕咕哝哝又睡下了。梦里还断断续续说:「我要踩小刘儿叔叔的狗尿泡!」

操你个大爷,小王八蛋们,什么时候你们倒是盯上我了?你们怎么就不说踩牛根的狗尿泡吗?平时我到你们家里,一看你们「爹」不在,我和你们「娘」多坐了一会,你们就瞪着长长的眼睛警惕地看着我,那个时候你们倒是怕我犯了错误盼着我早一点离开你们,怎么到了现在,你们倒是催着你娘赶着要和我在一起呢?别看这些王八蛋小,浑身也浸透着这个世界的恶毒呢。我过去没有看透你们,所以也就没有看透这个世界;现在我通过这件事,就知道这个世界的底蕴和底细了。所以到了孩子们和碎片的时候,俺孬舅和小麻子这些杀人不眨眼的家伙,看着一个个孩子落下的头和流了一地幼稚的血,以及自己砍缺了口的大刀,都在那里犯了犹豫:「他们还是孩子!」

我到了这个时候,却一点没有心软,接过刀子下去得又狠又快:「越是这些小王八蛋,越是没有一个好东西!」

弄得俺孬舅和小麻子都十分惊惶,连连摇头说:

「你如果早是这样,你不像我们一样早就成就了一番大业?何至一辈子在那里捣浆糊佬和写一些鸟字!」

这样一说,倒是弄得我有些灰心和对自己一生有些后悔。看来我们一生最大的失误,往往体现在如何对待孩子上。当他们吃着我和牛根哥哥的混淆不清搅和在一起的热乎乎的包子的时候,他们倒是怀着对将来的仇恨,毫不心软地将我的已经吹起的尿泡,「啪」地一声,用脚跺碎了。这倒让我提前成为孩子们的碎片了。

江上已经起风了。我的魂魄随风飘荡,挂在了一盏桅杆之上的马灯上。风平浪静,一切都很娟好,什么也没有发生。靠在江边的客船上,还传来阵阵丝竹和歌声。我把灵魂泊在这里,我要到邻居的船上看一看,为什么你的船到了点还不发呢?船上的角角落落,都挂满了红灯笼。声声丝竹,随着江上的波涛涌动。我闻着这声音怎么就那么熟悉呢?这横笛吹得和马头琴拉得,怎么就像到了草原和俺姥娘家呢?这伴奏者是不是俺瞎叔叔,跳舞者是不是俺巴尔·巴巴婶婶呢?这个时候我就忘记了我的处境而又挂念起失踪──为了爱情而在打麦场溶化的别人了。瞎鹿叔叔,你是为了爱情在打麦场被冰雪溶化的,我现在是为了什么让人给剁成肉馅了呢?你的离去和随风飘散还有个名目现在终于有了一个憩息地有了一个落脚处有了一条船有了大红的灯笼和终于有了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的刻骨铬心的爱情于是又有了随着江水的歌唱和跳舞,我没有目的所以直到现在还没有着落被人剁成肉馅魂魄随风飘落在哪里都是一片漆黑只是闻到歌声寻到这里才又见到了我久别的亲人。世界茫茫,我无所依。原来我一直以为自己和瞎鹿在人间地位差不多──我们都是一些捣浆糊和拉二胡的民间艺人,但是到头来还是下场不同呀。原来我和瞎鹿在一起的谈笑风生和道短论长,都是叔叔对我的同情和跟我凑合呢。不是今天到了江上,我还不知道自己是老几和自己每天吃几碗干饭呢。当初把我在河边给剁成肉馅我没哭,现在面对着瞎鹿和巴尔·巴巴灯红酒绿的客船,我倒是一个魂儿在那里痛心疾首地失声痛哭了。有路过的魂灵一帮帮和一队队如浓烟般滚动,本来他们都是默默赶路面无表情,现在看到一个孩子的碎片和小狗的魂灵在这里守着一江波涛伤心,好心的叔叔和大娘,就停住了脚步和按下了云头,好象1960年我和俺姥娘进城看到一排排的叔叔和大爷倒在路边用草帽盖住脸我们上去帮他们揭草帽一样──现在是他们来帮我抚慰心灵上的创伤了:

「好可怜的一个孩子和一匹小狗,看在这里哭得多么伤痛──看到一匹小小的动物就在世界上这么艰难和这么伤心,我们身上的痛苦和误会倒是将心比心地减轻了许多。孩子和小狗,告诉我们,你为什么在这里这么伤心地哭呢?」

我的回答倒让它们吃了一惊:「我认清了自己的本来面目。」

但真正使我吃惊的还在后头,我本来以为红灯笼下帐子里藏的是瞎鹿和巴尔,想起他们,我才这么伤心和痛哭,寻找到瞎鹿叔叔失而复得的喜悦,倒是还没来得及到我的心头──等我揭开帷幕以为就要见到瞎鹿叔叔和巴尔「婶婶」的时候,我在通红的灯笼下,却愣在了那里──我刚才的痛哭一下就失去了依据,刚才好心的叔叔和大娘也是白抚慰我了,一切的伤心都成了无本之木和无源之水:明晃晃的红灯下,坐着的不是瞎鹿和巴尔──白雪还没有溶化,太阳还没有当头,和瞎鹿叔叔久别重逢的喜悦并没有不期而至,灯下坐着的两个人,却是想都没想到的村里的柿饼脸和瘸腿的路村丁。「他们」两个倒是在那里一个拉琴,一个唱歌,低吟浅唱,旁若无人──该出现的人,还隐在幕后;不该出现的人,现在到了前台,正瞪他们的大眼和小眼歌唱呢。不是说现在是同性吗,怎么死后倒又遇到两个异性在一起呢?这可就像漆黑的夜里在坟地遇到鬼一样让我感到可怕和恐惧了。而且两个人在那里重复着我不久前还没有被杀和被剁成肉馅时常见到的动作──我一看到这种动作,我知道我接着就人倒霉了──两个人就像当初猫眼中的女兔唇和莫勒丽一样,在那里相敬如宾,低吟浅唱。这种低吟浅唱,又能够使我声音低沈──原来我认为这种声音使我羡慕和向往,到了现在我才知道,原来操这嗓子的都不怀好意,这是害我的一把软刀子呀。──轻谈浅酌,柔歌曼舞,柿饼脸,路村丁路大爷,在你们一步步用声音和姿态柔和地来笼罩我的时候,我突然就头发倒竖一身冷汗地清醒了,我撒丫子就往回跑,我不顾一切地要逃离江边。这时一帮前不见头和后不见尾的叔叔大娘们的魂灵队伍就追赶着我问「为什么跑」,我一句话也不回答──一回答之后哪里还有命呢,我不也成了这帮浑浑噩噩漫无目的的魂灵中的一员了吗?我争分夺秒地顺着原路跑回了家,一出溜就到了自己的狗窝。到了狗窝,还后怕地伸着舌头在那里「呼哧呼哧」地喘呢。相象的两对妙人,在世界上引起了多大的恐惧。当世界上的人都面孔和动作相象的时候,这个世界还能有什么出路呢?这个时候我们宁肯倒退,也不愿再往前走,因为前边就是女兔唇和莫勒丽,柿饼脸和路村丁──路村丁过去是个和蔼的大叔呀,手里敲着一扇大锣从村里穿过,现在和柿饼脸在一起,怎么也学会了狞笑呢?给我留下一条狗魂吧。温柔、体贴、柔和和软语们。

可能说着说着又说窜了,女兔唇和莫勒丽已经有意见了。小刘儿呀小刘儿,你狗眼看世界,说着说着就有些夸张了吧?事情有那么严重吗?事情的真相真如你所说吗?你不过就是一条狗,你想借一种狗的想象来夸张你所受到的迫害,你还是改不了你上一辈子捣浆糊佬的本性呀。事情让你一说就严重了。不就是把你和大狗给杀了吗?也许这件事放到狗的世界里是一件大事──性命攸关,但是放到我们人的世界里,这又算得了什么呢?鸡是人间一道菜,杀了你也别怪。你以为我们在杀你们的时候,你作为一个冤案在世界上是独一份吗?世界上的每时每刻,我们下刀杀掉的鸡、狗、羊、猪、马、骡、驴、牛、兔子、燕子、麻雀、蚂蚱到底有多少呢?世界上有一百亿人,每天我们张着血盆大口要吃掉多少吨动物的尸体呢?同时要往它们嘴里灌多少吨姜水和酱油醋呢?有多少动物同时要上砧板和断头台呢?有多少动物要被我们割成精条、臊子和剁成饺子馅和包子馅呢?你以为你是重要的,为了这个在这里哭哭啼啼和怨天尤人,好象处女刚进妓院的头一夜似的,但是孩子,久了你也就知道了,以后你要过的夜和接的客还不计其数和遮天盖地呢。日子刚刚开了头,你所有的痛苦和孤独,马上就要被淹没到遮天盖地的浪涛和同类中去了。这时哪里还有你攒头攒脚和探头探脑的余地呢?村里人听到这些,不会引起任何惊奇,也就是女兔唇和莫勒丽家杀了两条狗,吃了一顿包子,这包子蒸出来还不是自己独吞,还端到邻居面前和过路的行人面前让大伙品尝。以为尝包子的会在那里痛悼你狗的去世和不幸吗?做梦去吧?大家关心的还是我们人的口味:「这馅不错,好吃。」抑或是:「狗肉还有些老呢。」大家关心的是肉馅,谁还能想起你们的灵性呢?你在那里也是白痛心疾首罢了。别说是一只狗,我们每天不也在杀人吗?还有人肉馅包子呢。你的魂灵到哪里去,都无足轻重,别在我们面前拿这个说事和给我们添堵和添腻歪。狗咬人不是新闻,人咬狗才是新闻。现在我们不就咬了狗了吗?我们见怪不怪,倒是你们为了扩大事态和制造新闻,在那里费尽心机和无所不用其极,灵魂一队队地在天上飘,用狗眼的目光还故意把我们夫妻之间的矛盾给扩大和夸张了。你们怎么这么不顾事实和心中存不住气呢?──当然了,这也是你们狗的老毛病了,街上稍有动静,也许这个动静和你们和你们主人家毫无关系,但你们就在那里抓住不放地「汪汪」叫个不停;一狗呼叫,群狗响应,一犬吠影,百犬吠声,于是全村的狗声也就接连不断和此起彼伏了,于是也就成了一个事实和扩大成了一个事态,但是这也只是你们一种狗的世界的瞎起哄和自欺欺狗罢了,我们人不还是该睡觉就睡觉该发生关系还发生关系吗?碍得着我们什么了?如果我们觉得碍得着我们什么了,那我们告诉你们,你们的末日和下场马上就要来临了。战争时期和敌后武工队的时候我们为什么打狗呢?就是看不上你们这点夸张和嚣张;我们靠你们还能改变什么历史的写法和延伸?你把我们人的矛盾夸张了又有什么用?这时我们所有的人站在一个立场上──你夸大和夸张我们夫妻之间的矛盾,能从中间捞到什么好处呢?说到底,我们还是相敬如宾和轻声柔语,我们没有出现你狗眼里所看到的争论和争吵,没有出现你死我活和鱼死网破。以为我们是在那里争夺这个世界把这个世界的争夺和具体到到底是用活狗还是用萝卜干吗?到底是冬天还是春天吗?冬天和春天对我们并不重要,我们心里永远是春天,我们讨论──不是争论──到底是用活狗或是用萝卜干,无非是一种相互尊敬和体贴的表示罢了,就好象上来一杯茶你推给我我推给你一样──其实接着服务员就上另一杯了。你才是一个白白的牺牲品呢──在我们的推让之中。你把希望寄托在你的夸张,其实我们在谈笑之间就把这个事情给决定了──你也是当过人的,让你说,家里杀一条狗,我们还用得着在那里争个面红耳赤和像你们狗在半夜一样吵闹得满街和满村都知道吗?为什么到河边去蒸包子和吃包子,也不过是我们感到幸福在家里盛不下才到河边换一下环境和开阔一下胸怀罢了,当然也是按捺不住地想让人们看一看我们这一对模范夫妻。吃我们一个包子,所有路过的人们,分享一下我们的幸福。我们的幸福,都藏在我们的包子馅里和我们的葱姜和酱油醋里。但是到了你眼里成什么了?却成了一场悲剧。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狗眼里出不来真实的世界,狗眼看人低,你以为你能以自己的尸体阻挡我们的进步和我们的幸福吗?做你的狗梦去吧。──当然,我们的幸福的洋溢和外溢,客观上给你们制造了一场灾难,但是你们这种灾难就像冬天里冻死几只苍蝇或比喻得好听一点像春天里落下的缤纷的花朵和花瓣一样,我们一脚踏上去就走过去了,谁还有功夫在那里给你们葬花和给你们说长道短呢?一切都不影响我们的日常生活和夜生活,倒是在吃了你们以后,我们感到浑身发热对我们的夜生活更有好处呢。──我们相敬如宾和温柔微笑地坐在那里,我们的家纤尘不染,地毯上和桌子上都干干净净,地毯上的面包渣拾起来就往嘴里放就像欧洲人的习惯一样和莫勒丽的习惯一样守全符合卫生,我们手里都端着冒着热气的绿茶、花茶或红茶。我们不紧张也不匆忙,我们不心慌也不累得慌,我们的手不发热也不发凉,我们的舌不干燥也不流汤,我们的肚子不撑也不憋,我们的尿泡不满也不晃荡,大炕叠得非常整齐,昨夜的生活适宜慵懒也不累得慌,一切都很平静,我们就这样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从早晨就幸福地到了中午,「中午我们吃点什么呢?」我俩不约而同地同时问出了这句话──问题不在于我们同时问出这句话是在向对方表示尊敬,妙就妙在我们心心相印同时想起了这个问题,说发问一起发问,同时发问之后,我们为我们的默契又相互看一眼在另一个层次上默契地笑了。吃什么呢?我们在哪里推让。你说吃什么我们就吃什么,你想要吃的,一定也就是我所盼望的。接着我们又异口同声地说了一声「包子」,两人又相互默契地笑了。只是在吃包子用什么馅的问题上,两人都出于怕劳动了对方哪怕是上一个世界的对方为了爱所以就出现了是吃狗肉还是萝卜干的争议。但是我们也没有争议过久,争议也是面带微笑的争议而不是狗眼里看到的像狗一样一听到动静就夸张和啸叫的样子,倒是推来推去,我们又将手和身子拥到了一起。这时女兔唇咬着莫勒丽的耳朵说:「就吃我上一世界和这一世界变的狗吧。今天中午吃这个馅,明天中午就一定吃萝卜干。莫娘,为了爱情,你就别跟我争了。」莫勒丽也就温柔地点了点头。接着狗就剁上了,馅就拌上了,我们就搬到了河边,支上了白篷子,大锅冒出蒸汽;包子吃上了,众人也就看到了这个幸福的场景和为我们的幸福嫉妒和羡慕死了。──事情就这么简单,但一个已经死去的狗,怀着对人的仇恨,却在那里从狗眼里和狗嘴里看出和编出那么多惊心动魄和蛊惑人心的故事,当然它也只能代表狗在我们的人中和故乡不会引起任何反应、反响和同情──这个故乡说到底首先是我们人的故乡,你的骇人听闻,就是我们的平淡无奇。话说回来你就是同情它,狗已死,物在狗亡,又有什么意义呢?倒是过几章之后等同性关系发展到了生灵关系到了郭老三小蛤蟆和吕伯奢等人和披头羊和温柔的狗和温柔的毛驴相处的时候,也许你们的日子才能重见天日过去的冤案才能平反呢,但是你没有等到那天就让我们剁了馅就让你见了阎王你也只能算是生不逢时。这并不影响我们的日常生活。我们在河边吃包子吃得十分成功,还真是吃了这包子就没这馅,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这是大家对我们幸福生活和狗肉包子的概括。如果说你们的死还有什么意义的话,倒是在这一点上给我们添了彩和增了光。吃过包子,太阳已经过午──如果说这顿包子吃得还有什么遗憾的话,就是这顿包子由于吃得过于丰富人到得太多我们太有号召力我们太幸福和太兴奋了因而这顿饭也就吃得时间长了一些当时也没什么感觉直到散了包子宴我们回到家都躺到炕上的时候,我们都感到稍有些乏。就好象平时我们在大炕上折腾得太久花样翻新得时间过长事毕之后才感到有些体力透支和有些乏相互感到不好意思一样──但也是相互理解的一点羞涩和反悔,整体情绪还是兴奋和感谢对方和生活的。「既然累了,就睡呗。」我们又不约而同地说。接着又相互拉一下手和亲一下嘴,抱一抱身和相互给对方掖一下被子,也就安然入睡或午休了,这个时候谁还关心两个相互还不和的狗的灵魂,是不是在桅杆上或是荒野上飘荡呢?一觉醒来,太阳已经西沉,口中已经发干,这狗肉馅今天是不是拌得有点咸呢?我们醒来都一致地说出这么一句话。赶紧烧一壶沸水喝一壶茶。接着再吃几个水果。村里有些性急的人家,这时已经开始做晚饭了,炊烟已经在暮色中和晚霞中袅袅升起,但是我们与他们不同,我们中午吃的是狗肉包子,我们先不着急呢。早吃了又能怎么样呢?早晚不都要吃吗?先发展一步又有什么理由看不起后发展起来的呢?第一世界有什么理由看不起第三世界呢?可知我们也有大唐盛世和中午的包子垫底呢。喝了茶再说。两人又相互理解地一笑。月亮升起的时候,我们再在一起喝粥还更有意味呢。下午一定要喝粥了,中午吃的包子。要涮一涮口中的腥味和骚味。是喝小米粥还是喝大米粥?是喝扯手的还是离身的?你说,你说,这时两个人又推着和相互笑着倒在了一起。你说这像中午闹过矛盾的样子吗?再不要信口开河和信口雌黄了。我们夫妻俩是一对钢铁,怎么挑拔和拨弄都没有用。我们就要这么日复一日地生活下去和地久天长。别说是一条狗,就是天和地,时间和空间,你们又能奈我们何?女兔唇和莫勒丽傲然地看着我们。这个时候「她们」倒是没有忘记补充这么一句有礼貌的话:「感谢故乡和同性关系。」

但是「她们」还是高兴得太早了一点。「她们」在感谢故乡和同性关系的时候,还是忘了感谢小刘儿。故乡是谁的故乡?请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但天下还有月圆则亏、乐极生悲的道理呢。幸福得过了头,接着就该乐极生悲了。日复一日地两个人大眼看小眼地对着微笑,一天可以,一个月可以,说是几十年不变,但是过了半年之后,两个人就觉得有些呆板和重复了吧?这个时候就是想杀狗,狗已杀尽,还靠什么来调剂两个人的生活呢?我们的幸福难道是一种重复吗?就这样一成不变了吗?不变意味着固定,但是不变也意味着乏味呢。过去的夜生活那么好,怎么现在到了晚上或午休都是草草完事接着就「呼呼」大睡了呢?在上一个世界也就是异性关系的世界婚姻是爱情的坟墓,难道到了这一个世界也就是同性关系的世界也是这么线性发展和没有什么变化吗?猫眼已经结下厚厚的灰尘,再也没有人和狗对这一对新婚的夫妻好奇地看上一眼或是听一耳朵了。新婚已经过去,裱过的屋顶已经结满蜘蛛网粉刷过的墙角已经钻出老鼠洞和蚂蚁窝了。转眼之间,新人已经变成了旧人;世上都闻新人笑,哪里还闻旧人哭?这个时候别说没有了狗,就是还有狗,小刘儿和小狗当初没有被杀也算「她们」有先见之明上次只是杀了个大狗这条小狗就是为了留到现在无聊的时候杀呢用它来改变我们乏味的生活但是恐怕什么也改变不了什么也引不起大家对你们的重新注意了吧?恐怕这个时候再到河边或江边去支白篷子,去灌姜水酱油醋和去剁包子馅,不说这个时候小狗也已经长大也变成老狗肉也和当初的大狗没有什么区别也新鲜不到哪里去肉丝也有些发粗和发黑一切都变了颜色和没了味道,就是把小狗固定在一个时刻不长现在肉仍是鲜嫩的丝仍是细的因为它只吃自然的草而不是吃人工饲料我想这个时候号召大家吃包子也只是「她们」的一厢情愿故乡也不会有什么人响应当年那种万人空巷和地南来北往和熙熙攘攘的局面已经一去不复返和再也不会发生了──这个不会发生的责任就不再是小狗和狗肉有没有吸引力而是你们自身发生了变化在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什么吸引力和新鲜感的结果。当初你是一个刚刚结婚的新娘子,当你在那里──而且是风骚地在河边蒸包子,不说是我们这些无赖,就是心理正常和神经正常的人,仅仅出于关系吸引,或者出于好奇心──怎么「她」就被关系了呢?刚才还见「她」被没关系,转眼之间就被关系了?只见过「她」没被关系的样子,那么「她」被关系之后又是什么样子呢?──也要出去看一看,何况看了之后还有包子吃呢。但是今天就不行了,你已经成了昨日黄花,大家知道你已经被关系了,看不看都一样──哪一个人没有被关系哪一天呢这有什么新鲜和好奇的呢?过去已经蒸过一次包子了,现在怎么又来了?是不是尝到什么甜头和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呢?我们是不是上次就上了「她们」的当这次就再也不能上「她们」的当了。何况明明知道,狗肉也一代不如一代了。一对蓬头垢面的旧人,还在江边卖包子,可就显得有些做作和无可奈何了。这时你们的白篷子是白支了,你们的姜水和酱油醋是白灌了,你们的馅是白剁了和你们的包子是白蒸了。你们一屉一屉的包子,都扔在河边无人问津,眼看着它们变凉和变硬。一股股热气在杨树的老鸹窝上袅绕,转眼间也就归于平静。这是怎么一回事呢?是不是狗肉出了问题呢?是不是问题出在狗身上呢?是不是到了这个时候就不该继续蒸狗肉包子而该换一换口味蒸我的包子也就是萝卜干包子呢?倒是利用这个机会,莫勒丽向女兔唇发起反攻和要反攻倒算,「她」想利用这次转换使「她们」的命运再垂死挣扎一下。好,不蒸我的狗肉包子,狗已经杀完了黔驴已经技穷了,一个社会形态已经有了憋端,有人已经腐化和腐败,人民和吃包子的人已经不答应了,接着怎么办呢?只好进行变革了。把狗肉换成萝卜干吧,把已经到来的春天还改成冬天吧。但是,冬天的河边也是格外地萧条呀。萝卜干洗了,泡了,用佐料腌了和煨了,剁了包了和蒸了,两人的手在寒风中已经冻成了红萝卜,差点在眼离的时候也给剁下来,但是到头来怎么还是没有人来吃呢?是不是好时候都已经让你的狗给占去了呢?莫勒丽拿着这个借口,在朔风渐紧、说着说着天上就飘下鹅毛大雪的时候,又对女兔唇发了脾气。这个时间先后的安排,是不是你对我人生地不熟的一种欺负呢?如果在夫妻之间还这么不真诚和尔虞我轧,人生不管是异性关系还是同性关系还有什么指望呢?我们不是不信异性关系才到同性关系来吗?我不禁要问,这就是你给我的同性关系吗?莫勒丽恶狠狠地说,手已经向腰里摸去了。女兔唇的指甲也一点点地眼见着就长出来了。但是如果让「她们」这样结束局面,一切也显得太简单了。「她们」还是在屋里和颜相处。「她们」谁也没有对谁有任何不满意,说到底不就是一顿饭的吃法和做法吗?我对你的做法不满意,也要引而不发;饭好就多吃一点,不好吃也要做做样子甚至做出更好吃的样子;饭就是饭,不要扯到其它;咸也就咸一点了,淡也就淡一点了,还是不要扯淡为好。饭上没有出什么问题,我们就是不能上小刘儿的当让我们的关系走到另一个误区。小刘儿还是不死心呀,还是要把当年他爹他娘在他幼小的心灵上留下的疮疤和烙印翻版出来呀。小刘儿他爹是个什么东西,我们全村的人还不知道吗?我们能当小刘儿他爹他娘那种人吗?我们还是要和平共处,我们还是要举案齐眉。我的手向腰间摸去,并不是为了掏刀,而是为了给我的女兔唇解红腰带──当然,你要是累了,也就算了,一切不要以我为主,一切还是以你的情绪作为我们共同的出发点。你要这么说,我的指甲长出来也不是为了挖肉和挖眼,而是为了等你解下衣裙之后,在事情前奏的过程中,我想给你搔一搔痒痒呢。话既然这么说开了,双方也都在那里不好意思地「扑哧」一笑,接着和好如初。就是今天中午包子吃得不愉快,现在这种不愉快也在裙带之风和搔痒的指甲路上烟消云散。日子还长着呢,日子还得一天天过下去呢。问题并不出在包子上,问题还是出在眼药和开塞露上。问题不是出在不幸上,还是出在过于幸福和过于激动上。你要照顾我,我要照顾你,就好象两个人在床上一样。本来两个人都已经相互照顾了,现在因为幸福过度又产生懊恼。接着开始一夜的争论和劳累──在这种时候,怎么能不出现第二天的点眼药和打开塞露呢?本来眼睛没有任何毛病,但是我怎么看你眼睛有点发红呢?是昨夜我给你累的吧?又是我不好,这个不好可比昨天包子没蒸好的罪过和责任要大多了;我要弥补,我要给你点一上眼药。于是一个人拼命在那里要给另一个人点眼药,一个人在那里拼命说自己的眼睛没事一切都是正常的我本来就是一只兔子我的眼睛本来就是红的红是正常的不红倒是奇怪的你不要劳累了点和不点都是一样它该红还红说不定不点不红点过倒是更红了;我不劳累我要给你点眼你不要找外在和客观的理由冲淡我的罪过──说着说着就硬上了身两人开始争夺眼睛一个人掰开另一个人的眼睛接着一股股眼药往下冲好象高压水管开了笼头。点过眼睛躺在那里该老实了吧?不然眼药水会流出来的;但是不然,这一个眼药盈盈的人又突然想起什么,又在那里躺不住和放心不下。你今天早上解大便了吗?不是到时候了吗?不要因为我你连厕所也不上了。看你脸上痛苦的表情,是不是又出什么问题了呢?家里还有没有开塞露呢?如果没有,我马上就去买;如果还有,你马上给我趴下,我给打一瓶开塞露。我上边的眼睛事小,你下边的通畅事大──我上边眼睛就是瞎了我还可以照样生活我们还是夫妻──瞎鹿不是活得挺好吗?还物极必反,因为一个瞎眼,成就了一番艺术大业;如果你下边出了问题,你可就要被憋死我可就没有配偶和老伴喽。那可就连什么也成就不了喽。打开塞露,打开塞露,一个在那里大声和得意地喊叫着,另一个这个时候就由攻改守,可怜地在那里说,我的下边没有出什么问题,我不要打开塞露;如果我出了问题,你打开塞露是救我;但我没有出问题,不就成了一片汪洋吗?但是不行,我还是不放心哩──接着就比关系骚扰和夫妻内的强迫要厉害和激烈多了,一个活活地捺住了另一个的反抗,你死我活地一番争斗,开塞露喷流如注。打完一管子,又下去一管子。床上已经成了河。别说下边本来没问题,就是有问题,这时肚子里的东西也早已经流失殆尽。上边靠眼药水,下边靠开塞露。既然有了眼药水和开塞露,既然已经幸福得过了头,为什么不能接着幸福下去呢?为什么不能在眼药水和开塞露之后,接着再重操旧业拿起我过去的家伙牛耳尖刀呢?为什么不能操刀一快和让「她」一下就到极乐世界去呢?这里不就是当年的酒楼吗?酒楼歌舞谁知道几时休呢?想着想着,莫勒丽的手就伸到了铺底下。在你喷涌的同时,我的刀子也会同时上去,一下一下都扎在你的胸脯上。喷涌出来的血,和喷涌出来的开塞露,交汇到一起,就像两辆火车相撞和两条毒蛇喷射出的毒汁相遇一样,一下就立起来一条飞龙和成为一道彩虹。这就是我过去的刀,在新的世界和新的历史时期的用途。这就是新时期的我而不是旧世界的我。我一下就把你变成了后院的萝卜干,把你变成了我们下次吃包子的原料,你的生命永存,你的青春长驻,你这萝卜干傲然屹立在世界的东方──或者你是一个柿饼干。这下你就成为另一个柿饼脸姑娘了。你在开塞露之中消失,你又在开塞露之中泡大。你就束手就擒和抱着你的开塞露见鬼去吧!但是我们手拿开塞露的女兔唇婶婶,这个时候已经在上边微笑了。好哇,来吧,就等着这一天呢;我听到这话高兴得很。我打我的开塞露,你拿你的刀,我们都骤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在你变我之前,我还要心情舒畅和镇定自若地打完这瓶开塞露。总算是夫妻一场,死临到头我还做完了我该做的一切。但是,你为了我的幸福要把我变成柿饼干和柿饼脸我就能听之任之和这么不懂事和不懂礼貌我就不能反手像变牛根和小刘儿一样在你动手之前把你也变成狗变成另一锅包子馅吗?在把你变狗的同时,我也不能停止我的开塞露。你在变我之前忘记了我的眼药──我看你是忘记了,但是我在变你之前还没有忘记开塞露。就那么手忙脚乱吗?就那么惊惶失措吗?就那么不能同时兼顾吗?不须放屁,试看天地翻覆。蓬间之雀,哪知鸿鹄之志呢?我一边打开塞露,一边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你变成了狗。我用我早已准备好的两手,对付你仅存的一手──我还有一只手没有用上呢。我的红红的指甲不是还可以长出来吗?我们都抓紧时间争分夺秒吧。我们都在打时间差。这在我们村庄是一个不眠之夜呀。火车的速度和时间的速度在我们故乡突然单独地加快和加速了,火车放汽了,火车长鸣了,火车脱钩了,火车开动了,火车说加速就加速了,眼睁睁的就把我们拉在站台上甩在风驰电掣往后退去的树林后和小河和大河边。我们没有赶上这班火车,我们被孤苦伶仃地甩下了。我们只看到火车一闪而过的狡黠的笑容。我们孤立无援,我们被大水围困了。我们在异性关系时代被人拉下了,来到了同性关系的故乡,我们又一次被别人甩到了身后。「她们」为了自己的恩爱和幸福在那里变着法折腾,说变什么就变什么,「她们」在变这一切的时候考虑和顾及过我们吗?「她们」知道不知道我们的心理承受能力和我们的跟进速度呢?当我们赶到车站举着车票也想上车的时候,检票口已经停止检票了。当我们冲破检票口来到月台,火车已经加速了。当我们还是人的时候,「她们」就再一次是狗和是柿饼干了。「她们」的耻于为人,使我们感到自己为人的可耻。还不是最重要的,更重要的是,「她们」在干着这一切的时候,我们注意到了「她们」的表情:「她们」在眼看着对方一点点一寸寸一片片一面面地在那里变成非我过去是非男非女现在又到了非我像扭动的蛇和蚯蚓一样痛苦的时候,「她们」竟都在那里不动声色地微笑。这种幸福的微笑,比事实本身还让我们不寒而栗呢。就像我们在床上看到对方在睡梦中哭我们不感到恐惧,我们可以以我们的清醒看着对方的不知身在何处而心疼地摇醒「她」(「他」),「你醒一醒」。但当我们看到睡着的人突然是一个笑脸──一排排睡着的人都是笑脸的时候,我们可就感到恐怖和要发出惊叫了。人去楼空,物在人亡,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我们没有洗脸也没有刷牙,就糊里胡涂和慌里慌张地跑到了女兔唇和莫勒丽的家。虽说我们制止不了梦中的微笑,但是「她们」微笑之后是什么样子,我们看一看也就放心和恐惧到底了。一下给我们苦到底吧。一下就把我们放到深渊吧。我们不怕深渊,我们就怕电梯开到半截停电,把我们不上不下地卡在里面;我们不怕火车加速,我们就怕把我们留在月台上。就是「她们」已经变了和走了,我们也想看一看「她们」过去生活过的地方,参观一下「她们」幸福的旧址和故居。门前人山人海,大家都蜂拥着在那里购票。门外还有卖汽不和卖气球。连我们的六指这时也灵机一动,把一头凉一头热的剃头挑子摆在这里。参观旧址之前,须得理一个新头。「我一听说把人变成了柿饼,我就来了劲。」他如是说。变化的现实倒使他想起了当年的历史。一个个非男非女被他理所当然和不由分说地理了一个新头,我们顶着青青的新头茬神色肃穆地走进这个故居。我们以为在院里可以碰到摇着尾巴欢迎我们的大花狗,我们在卧室的炕上可以发现一团已经发酵或者已经风干的柿饼,但令我们惊奇和惊喜的是,我们到了「她们」的院子和卧室,既没有看到大花狗,也没有看到柿饼干,我们倒是在「她们」的灶间,看到了公孙大娘的两根已经用得光溜溜黑乎乎的烧火棍。乾坤又出了什么差错呢?开走的火车在中途又出了什么问题呢?「她们」在变化自己和对方的时候,在什么地方自己又出了毛病呢?月台上没发生什么,火车上倒是出问题了吗?真的起火和爆炸了吗?赶上火车的倒了霉,留在月台上的人倒是劫后余生了吗?如椽的大笔,最后竟写出这样的历史吗?如花似玉的新娘,最后就真的沦落风尘了吗?上一辈子咬牙切齿和这一辈子温柔倍加的两个女人,最后就真的成了两根烧火棍吗?看到此情此景,就让我们有些伤感和感到人生无常了。连曹成都袖着手说:

「这比当初瞎鹿变成雪人被溶化了,还让人感到凄凉呢。」

接着又作出满腹经纶的样子,腆着肚子在月台上走来走去,似要一锤定音像当年指点着千军万马要说些什么。但面在毕竟不是当年了,老曹毕竟不是丞相了,他点了半天,也没说出什么,倒是让我们在那里替他干着急。最后他可怜地满脸通红地憋着憋着倒也突然憋出一个当年的风采于是激动地和一语双关地说:

「谁还没有扳错道岔的时候呢?」

一说这句话,所有的月台和火车都忙乱起来。这时我们可真的看到在天边两辆火车相撞和两股毒汁相遇的情形了,天边就飞起一条飞龙雨后就挂上了一道彩虹。如果事情停滞在这里,天上也就好看了,问题是所有的月台和火车都乱了起来,条条道岔都被扳错了,一辆辆火车接连相撞和一股股毒汁接连相遇,天上挂满了爬动的杂龙和涂满了横七竖八的彩虹,我们就有些惊慌失措和手忙脚乱了。这个时候还是小刘儿救了「他们」呀。小刘儿正用两根烧火棍,挑着一个小包袱,两只小腿「得得」地,跑在长满庄稼的故乡土路上。当天上地下所有的动物和生物都发生了混乱,一切有形的和无形的天上的流云,都在那里搅缠,形形色色的东西们,一个一个从你面前飞速跑过,带着它们的优点和缺点,带着它光荣的现在和不可告人的过去,带着它没有排出去的屎和尿──世界马上就要崩溃了,大战一触即发,世界上从此就不存在飞龙──龙现在为什么没有了呢?──、彩虹──彩虹为什么现在还有呢?──、火车和月台──今后人们出发和南来北往到哪里去找出发点呢?──人们都在哪里张着傻嘴大哭,在这千钧一发的当口,一个孩子用两根烧火棍背着一个小包袱,正光着脚跑在故乡的土路上。多少复杂的有形和无形的东西,因为在世界毁灭的前夜,看到了一个清纯的孩子,它们都被感动了,毁灭被暂过停止和忘记了。孩子一点点在它们眼中、空气中和感觉中扩大,最后就站满了它们的世界。复杂和浊气一下就不见了,食人菌变成了慈眉善目的老大爷,操刀一快和动不动就抓死人的女人也变成了在河边开着饭铺微笑着用围裙擦手的大嫂。大爷这时心疼地喊着孩子:「你是谁家的孩子?跑得累吗?给你一碗水喝!」

孩子摇摇头,甩着两只黑棉袄的袖子。

大嫂:「你要到哪里去,是到大海的方向吗?」

孩子摇摇头:「不,我要到俺舅妈家。」

大嫂:「为甚要到她家?」

孩子:「她给我捎来一封长信。」

大嫂:「你舅妈今年多大了?」

孩子:「去年十七,今年十八。」

大爷:「长得漂亮吗?」

孩子:「如花似玉。如含苞欲放的春天的花朵。」

天上的东西们说:「让『她』嫁给我们吧?」

孩子摇摇头。

地上的东西们:「要不就嫁给我们?」

孩子摇摇头。孩子多会做人呀,不说他舅妈的婚事他是否做得了主还要两说,就是一个不答应另一个也不答应,就使不答应的双方都平衡了和没有了嫉妒。虽然「她」没嫁给我,可也没嫁给你呀。大家都自嘲地一笑,接着转了一个话题。

大爷:「你包袱里装的是什么?」

孩子:「包子」。

大嫂:「包子是什么馅的?」

孩子:「韭菜狗肉馅和萝卜干柿饼馅的。」(孩子回答得多么聪明,又是谁也没有得罪──相对过去的狗和过去的萝卜干来说。)

大爷:「包子给谁吃?」

孩子:「给所有的舅舅和舅妈吃,给所有的叔叔大爷吃。给所有的故乡东西吃,给所有的搞同性关系的人吃。」

一切都烟消云散和雨过天晴了。虽然他的舅妈我们捞不着──天涯何处无芳草,但是包子原来人人有份。「美女」常见,包子不常见。我们重视的首先还是包子而不是「美女」。龙不用飞起了──一切的飞起和降落都显得娇情,一个孩子把这个世界给分公平了──所以后来到了世界上吊日,小刘儿和紧挨着他的瞎鹿在倒腾往事,当倒腾到这一节的时候,小刘儿说,你说你不但是一个艺人,身上还有政治家的才能,在这一点上我和你有些相似,当年由我分包子的时候,不也分得很公平吗?当时的瞎鹿,虽然对小刘儿举的这个例子有些不服气和感到没有说服力──事实太小压不住庞大结论的秤砣,但考虑到当时他也是吃过包子的人,虽然不死心但张了张嘴还是无话可说。──飞龙没有了。彩虹也没有了。天上清楚和分明了。地上的火车也不乱跑了。月台上开始井井有条和长幼有序。过去的承诺和誓言,这个时候又都管用了。战争结束了,协议签署了,天下又太平了。故乡还是故乡,人们该怎么搞同性关系,还怎么搞同性关系,并不因为个别人变成了狗、萝卜干、柿饼和烧火棍,就等于一切都停滞了。过了七天了,可以发丧了。过了丧期了,可以娱乐和唱大戏了。而这一切,竟全是因为一个宁静平和的孩子给带来的。两根烧火棍又平行了。提前发走的火车,现在又开回来了。脱钩的车厢,现在又挂上了。时间的速度,现在又不慌不忙正常摇摆了。烧火棍是白变了。包子也是白吃了。一个孩子,用瘦小的胳膊,拽住了已经奔跑的火车。成年人都到哪里去了呢?一到枪林弹雨,怎么打麦场上剩下的都是孩子呢?一句话引起世界和车站混乱的成年人老曹,这个时候擦了擦头上的汗倒是说了一句公平话:

「就是搞同性关系,以后再也不能看不起年轻人和孩子了。」

当然这只是后顾。老曹的话并没有说完。后顾之后──「他」这个后顾也不是白后顾的,接着就利用这个后顾,又去开始前瞻和要达到另一个目的。就好象他后顾一下一下就没了后顾只剩前瞻一样。就好象我们把过去的错误一笔带过接着就开始谈理想一样。就好象我们失了大火不去追究失火的罪犯而去庆祝新的扑火英雄一样。老曹站在大火前对着摄像机振振有词地说:

「这个时候,我们就明白为什么我们最后的归宿,都是孩子和碎片了。」

但这句话并没有引起大家的注意,因为孩子肩上的两根烧火棍,这个时候已经变成了两条蛇,说着说着就苏醒了──大家一阵惊呼。果真由冬天来到春天了吗?冻僵的蛇已经复苏了吗?它的头已经翘了起来,身子已经游动,血盆的大口已经张开,就在老曹的浑然不觉和振振有词的前瞻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