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就把身上的钱往外掏,摔到了基挺脸上。这一下就把欧洲的基挺给吓住了。在一波一波的高潮中,欧洲的男人哪里是我们故乡女子的对手呢?唯一给基挺剩下的道路,也就是像日本导播一样缴械投降。只有上前承认错误。他一边将钱从地上捡起来,主动装到哨的口袋里,一边小心翼翼和低声下气地陪礼道歉,我错了好不好?不行我给你下跪行吗?钱你拿着是对的,我争这个真是该死和让胡涂油蒙了心;转播之前不告诉我也是对的,是为了让我更好地自然发挥。一切都是我的错,犯了错误能让我改正一下吗?出了问题不把我一棒子打死成吗?如果你不原谅我,就不是你要上吊而是我接过你的裤腰带去上吊的问题了。说着,就在那里和哨抢开了绳子。突然心中又涌现出无限的委屈,小刘儿这个故乡真是操蛋,一辈子没有受过这种委屈,接着就抽抽搭搭地那里哭了起来。当然,指头缝后面的眼睛,手中的上吊绳,不过是我们故乡少女的一种伎俩罢了。看到基挺已经缴械投降,服服贴贴,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了,票子又装到自己的口袋里了,我们的少女也就见好就收,就坡下驴和半推半就,原谅了我们的基挺。瞎鹿在这里评点:

「艺术能停止到这里,也算不幸中之万幸。」

少女哨这时做出委屈的矫情样子,用手点着基挺的眉头说:

「你让我怎么说你好!」

「还不把我的裤腰带还给我?」

接着,像久别胜过新婚,闹过别扭擦干泪水之后大家更能倾诉衷肠。先是不好意思地相互一笑,接着激情和火焰就出来了。两个人又像过去基挺刚收工哨刚走出厨房一样,就急不可耐地相互搂抱着进屋和上床了。剧情转播到这里,也就结束了。再往下转播,就是黄色的和绿色的了。于是电视机下,响起了一阵热烈的掌声。但是我们大家──不管是导播还是观众,不管是袁哨或是基挺,都恰恰忘记了一点:这场转播虽然很成功,但是它还是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那就是这场转播的起因──袁哨是不是摸了巴黎来的女孩子,最后也被票子风波给淹没了。我们还是受了欺骗。现在的票子,就装在骑在毛驴身上的我们哨的贴身裤衩里。而俺爹和白蚂蚁之流,恰恰看到赶集又忘记了票子。这也是错中错和戏中戏呢。

我梦见这条集市是一排一排的铁筒铺面。是幽暗的黎明前的熙熙攘攘的街道。好象还是一个通衢之地。通往集镇的村头上,有一条快速流淌着的青石色河流。河上架着一座木桥。这是一个鬼市吗?一排一排的铁筒铺面,排在街的两边。铺面上挑着一盏盏鳖灯,油灯如豆,灯捻上冒着一股股黑烟。街上的人都悄悄地在那里走,一个个将一只手放到背后。手里都抓着一顶白冒子。是梦中的关系,还是前世的冤孽呢?在一片旷野上,或是在村后的土岗上,她拋弃了她的人群,来到了我的面前;大家拥来问:这是你的人吗?她肯定是我的人。但我竟摇了摇头。她期待目光中那一点点退去的火焰和一点点增虽的绝望。她像狼或是像猪蛋已经变成的旷野上的猪一样凄厉地狂叫了一声,又向已经拋弃她的人群跑去。她头发和衣服背对着我在飘舞。这时我也微笑着将手背到了身后。这时我才明白,心肠的变硬是以别人的痛苦甚至死亡为代价的。我们多么盼望我们更加没有心肝。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微笑着将手背到身后去的。重要的决策,原来就是一句话;不重要的议论,我们啰里啰嗦了一辈子。「朋友,久违了,你可真让我想念」──说这话的年龄,早已经永远过去了──一开始以为没有过去,突然有一天才知道已经永远过去了。为了这个,为了这个事件的本身而不是为了包藏的祸心,我们不知不觉地流了泪。亲爱的朋友,原谅我吧。我没有发现我的过去和现在有什么两样。我背后的手中不是我的白帽子,而是我滴血的石头和提溜的心肝。我的朋友是谁呢?算来算去,也就是老孬舅舅──一个多么坚强的手臂,还有亲爱的猪蛋大叔,白蚂蚁伯伯,曹成大叔和袁哨伯伯,还有瞎鹿,六指,白石头和小麻子──找到了你们,我才找到了快乐;得到了你们的认可,我才算回到了温暖的家;离开了你们,我就孤立无援和不知身在何处;谢谢你们一直伴随着我;亲爱的朋友,你们好吗?有你们在我的身边,我就可以放心和安然地入睡了。亲爱的乡亲们,就好象已经把孩子哄睡着了的爹娘一样,你们该干嘛就干嘛去吧,该赶集就赶集去吧──集市已经开始,阳光也很明媚,杏花三月的春天的日子里,我已经看到六指叔叔剃头挑子里的水,冒出温暖的热气来了。影帝瞎鹿到了家乡,也放下了他的影帝架子,头上走出汗的时候,脱去了影星帽,露出了大秃瓢。不是说赶集吗?不是我们故乡的少女哨所提议的吗?俺爹和白蚂蚁也一喘一喘地在路上走。这时世界出现了奇迹,本来我们走得和平常没有什么区别,我们屁股掉得和两腿倒腾得也很平庸,但这时天空上突然出现了红云,出现了五彩的云霞──这里也不是准噶尔盆地而是平庸的河南平原呀,但就在这里,云霞竟不是烧红了天的一边,而是烧红了整个天空,盆地的四周都是彤红;在天的尽头和天地相接的云霞之上,突然出现了久违的冯·大美眼。这时我知道了我所说的一切。朋友,久违了,你可真让我想念。她的裙子和带子,她的云鬓和头发,都在那里飘。她的裙子的边上,滴溜着一个小人。这个小人像是一头猪,又像是一个人,看来看去,他竟是我们的猪蛋大叔。猪蛋大叔的四只小蹄爪还在那里踢腾呢。于是我们开始欢呼起来。欢呼的同时,我们充满了对猪蛋叔叔的嫉妒呢。我们都把猪蛋当成了自己。我们感到了这次赶集的伟大意义。我们这个集没有白赶。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们又回头感谢我们故乡的少女哨「她」的同性关系者基挺。虽然他们身上有钱而我们身无分文。有了这朵云霞的出现,世界的一切都显得分明和无所畏惧了。天上挂着的,就是我们地上所期待的呀。我们看到了飞舟,就在我们平常赶集的天空上。它尾部五彩的光芒,如一个探照灯在那里移动。突然它又变成了一个道教的圆盘定在那里。接着它又「嗖」地一声倏然不见了。一个形影模糊的白被单拉着我的手说:

「我们结婚吧。」

我说:「只要你不让我吃泡饭。」

这时我的眼中流出了泪。我知道,我在这个世界上,再也和这个幻影结不成婚了。过去我的心肠上还流着鲜血,现在它已经变成了石头。1942年俺姥娘拍着沟里的石头说:什么时候能把这石头拍成馍就好了。我要告诉您姥娘,过去在大灾大难之年,您没有把石头拍成馍;现在在和平的岁月里,您的外甥却把这石头拍成了心。从今往后,我就不怕愤怒和绝望了,我就怕我突如其来的高兴。我将这高兴告诉给谁呢?谁能在我高兴的时候不说我的外露和肤浅而用白被单将我包裹起来呢?这时我又明白,亲爱的朋友,你是不可替代的。我对生人和外人分外客气,我对自己人不答不理。不是我不愿意,是我的亲爱的另一些朋友们所不同意。他们是谁呢?就是老孬和猪蛋大叔一帮了。我现在正走在老路上,我现在正走在土路上。我看到这个天空出现奇迹的时候,就是我和这个世界彻底分手的时候。我真的走到了我的朋友们中间。在没有你的日子里,我又感到分外的孤独。虽然和你在一起的时候,你也在费尽心机地算计我。为了这个算计,我就投奔了我的老孬舅舅和猪蛋叔叔了。我从来不回忆往事。在不回忆往事的日子里,突然我的泪就流了下来。在我傻呆呆地呆着的时候,谁要这个时候上来问我「你怎么了,」我就与他或她不共戴天。我傻呆呆地在那里呆着的时候,你就让我在那里呆着。我谢谢您,这日子。我就回到了大庙和寺院之中。悠悠的钟声中,我慢慢地在那里掐着我的佛珠。

「师傅,您贵姓?」

「出家之人,还有什么人和什么姓,就算是姓狗吧。」

「家里还有什么人?」

「这里就是家,哪里还有家?都已经不记得了。」

我发现我的小狗娃在槛外凄厉的哭声。我却在那里微笑着纹丝不动。这时,钟声、钹声、木鱼声、还有越来越高的抑扬顿挫的念经声,响彻在大堂。哪里飘来一股桂花的香气呢,在我写到这里的时候?我远在巴黎的朋友,你现在正挎着谁的肩膀在这个世界上行走呢?大贤隐于朝,大隐隐于市。我现在已经走在熙熙攘攘的集市上了。我已经又把木鱼,交到了我们故乡美丽的少女哨和「她」的同行基挺手上。而少女哨和基挺到这个集市上赶集的目的,却是为了给家里买一把夜壶。风车在手推车上转动,年画铺满了街头。俺爹和白蚂蚁,在那里背着褡链在人群里穿行。影帝瞎鹿已经摆上了地摊,在那里表演上了《大狗的眼睛》里的一个片段。六指的剃头挑子火光闪闪,热气腾腾,「唰」的一刀下去,你的脑袋就光了一半。我和白石头,到了春天,身上还穿著一个油渍麻花的空心棉袄和爆出棉花团的灯笼裤,我们的爹手里都没有钱──平常他们还怪我们呢,现在你们怎么就捞不着上镜呢?让孩子们到了春天还换不下冬装。我们光溜溜的身子在灯笼裤里一层层冒汗呢。我们两个小脏脸,空空地张着小嘴看着这个集市。世界名模冯·大美眼穿著一条新设计的飞蝶一样的超短裙,在我们延津县王楼乡的集市上穿行。一头小猪在后头给她拉着裙边。这时我们放心地知道,刚才挂在天边的两个人并没有相恋,这个荒郊野外奔跑的猪,这时也只是来客串一下拉裙边的角色。我们的冯·大美眼,在这么困难的情况下,在被人家消灭的时候,还在坚持正义、真理和同性关系原则。她的灵魂一直没有胡来。在她搞不成同性关系时候,她宁肯重新回头操起她已经丢下认为没有意思的模特生涯,也不愿意因此出卖自己的灵魂。达则兼治天下,穷则独善其身。有主义,有原则,飞起来就是一架鹰而不是一只鸡,不是那种有野心而无原则,形不成独立力量只能附庸别人的人──就像俺爹和白蚂蚁,一辈子倒也在匆忙,一辈子倒也在张罗,但是酒席张罗好了,坐着吃酒的往往没有他们。他们还在儿子面前神气活现,还在众人面前以打儿子为荣呢。我们的冯·大美眼与他们不同,落魄到这种地步,一颦一笑,还不失大家风度。她的裙子拖起一层尘土路过我和白石头的时候,百忙之中,还忘不了向我──她的一个故乡和老熟人──单独颔首点头,微笑着打一招呼;白石头这个小瘪三就和我站在一起,她就没有看白石头一眼。──从这个招呼本身,就可以看出她也是有分寸而不是乱打招呼的,就是到了这种地步,她也不是剜到篮子里就是菜。有了这一眼,也就不辜负我们俩同机飞在天上一场了。白石头也看到了这一点,当然他在心里有些吃醋和不舒服了;但他这时也狡猾了,说话也知道拐弯了──这也是常跟我在一起的好处,他故作不在意地说:

「这目光不包括我我也没有什么,一个过时和失势的风尘女子,不看我我就活不下去了?还以为是第一卷中刚从专机上下来的时候呢,她不是早已经从我们心中退去了吗?她不是在我们生活中早已变得无足轻重了吗?现在不是她理不理我的问题,恰恰相反,是我理不理她的问题。不自知的是我吗?不,恰恰是她!本来我不想向你解释这一切,有解释的心要吗?但我怕你误会而不是我误会,我就把这个误会还是给你讲明了。我干脆给你挑明了,她现在在我心中,就是一堆臭狗屎!……」

说着说着白石头就愤怒了。我一直没有答话。只到他自己突然意识到这种愤怒本身,就是对人家在乎的时候,才突然红着脸打住了话头。这时俺的妗,已经从街那头走到了街这头。在乡村的大集上走模特,比在世界的展台还别有风味和风光无限呢。就好象从大饭店里走出来,突然在街头的小摊上吃了一次卤煮火烧一样。土头土头脑的乡亲们,可在自己的大集上见到世界名模一次。如果不是特殊时期,说不定我们还见不到她呢。至于她为什么在这种特殊和困难的情况下还要来参加这次大集,成了以后研究这段历史特别是以这次集市为专题的人所提出和困惑不解的一个问题,因此又分成了几个学派。是要招摇过市吗?是人心不死吗?是要翻天的预兆吗?还是不甘寂寞怕人忘记来安慰自己的心灵呢?如果是后一种,我们可以原谅,谁没有这种时候呢?但如果是前一种,就是有有政治野心人们就要格外提防一些呢。后来俺妗重新出世,当她又一次成为世界的中心和再度辉煌的时候,记者采访她为什么在灵魂低迷时期还要出席这样一个乡村集市时,俺的妗微笑着说:

「当时我的骑马蹲裆布没有了,我到那里就是为了买一包卫生巾。」

记者们一阵鼓掌。一个女人的日常活动,竟被我们人为地猜想和夸大了它的社会意义。说明在我们内心还是把人家当成了伟人。我们的白石头还有些不服气呢。这时哨和基挺主动接上去说,当时我们刚刚发财,许多人也不知道我们干什么去,其实我们赶集的目的也非常简单,就是为了买一把夜壶。虽然他们这种攀扯和模拟有些生硬,让我们哭笑不得,但是当时他们确实像俺妗买了一包卫生巾一样买了一把夜壶呀,于是我们只好让他们白白钻了这个历史的空子,让他们一下也站到了伟人的行列而无话可说。历史确实有好多空子可钻呀。哨和基挺还在那里振振有词地说,三月里还是有些倒春寒呀。夜里床上出了一身汗,出门上茅房说不定就要着凉呀。着凉了就要感冒甚至是发烧。在你们故乡的农舍里建卫生间已经有些仓促和来不及了,这就需要一把夜壶。在有了夜壶的时候,我们需要别的;在没有夜壶的时候,我们就需要一把夜壶。当然,在同性关系运动中人们到底需不需要买一把夜壶的问题上,乡亲们中间又产生了一些争论。譬如讲俺爹,就不赞成别人买夜壶。他有一个切身的理论,只要一个人要给另一个人买夜壶,就是要存心谋害他。他在夜壶的问题上谈虎色变。来赶集的时候,他不知道赶集的发起者来干什么,到了集上,当他知道他们到这里来的目的是为了买夜壶,他就大呼上当。他拉着白蚂蚁的衣襟说:

「不管别人怎么样,你千万不要给我买夜壶。我是一个见了夜壶就晕菜的人。」

这时就开始大骂我和我的几个兄弟。因为在我们故乡还没有开始搞同性关系之前也就是大家还处在关系的初级阶段大家还在搞异性关系的时候,这个时候俺的娘死去了。俺娘死去之后,俺爹开始闷闷不乐。一开始我们以为他是为了俺娘的死而在那里继续沉痛呢。大家也就没有把这情绪放在心上。终于有一天,俺爹发火了。那天晚上,月牙高高地挂在天上,俺家刚刚吃过晚餐,主菜是一只烤鸡,配菜是一块馊豆腐。吃着吃着,俺爹就出题目了。看着俺爹平常不着腔调吧,这个时候倒是来了智能了。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单刀直入,也没有像往常一样发火──经过这件事,我对俺爹还有一种新的认识呢,他什么时候经过自我努力水平就提高了呢?他端着一碗最后的稀汤,不声不响地在那里潸然泪下。泪珠珠一串串地落到了他自己的汤碗里。如果他像往常一样动不动就跳脚发怒,对我们提出质问和声讨,我们还真习以为常不会理会他,我们该干什么还干什么,该喂牛就去喂牛,该刷锅喂猪就去刷锅喂猪,大家都在忙生活和物质,你一个糟老头子,这时倒要在精神上爆发了?最后人都走光了,剩他一个人在对着空桌跳脚。问题是这次他没有跳脚,就在那里一个人悄悄地落泪,泪还很艺术地用碗接着,这开天劈地头一回的智能举动,倒把我们给吓住了。我们都放下手中的牛食和猪食,媳妇们都用围裙擦着手,围到了老头子的身边──这在过去是不可能的,见俺爹在那里跳脚,就是弟兄们想围过去,也要看媳妇们的眼色,不然事情就复杂了,矛盾就不是单一的了。谁没有一个爹呢?谁的爹不跳脚呢?你的爹跳,俺的爹就不跳了吗?你围你爹怎么不去围俺爹呢?于是这个院子一整夜甭想安静,不是这房起了风波,就是那房媳妇也开始跳脚──又多了一个爹。所以从这个意义上,俺爹今天的举动也算是智能地救了我们弟兄,让媳妇们也忘记了自己的阶级立场围了过来──哪怕她们仅仅是出于好奇心,也算是给我们解了围,也给了我们一个围爹的机会。我们围上爹,看着他在那里滴泪──我们哥儿几个都盼着他的泪多滴一段时间,不然可就露馅了,这场悲剧就要变成闹剧了。但俺的爹还真是平生第一次给我们争气,他的泪珠珠和泪花花不断线地往碗里流。看来他是真遇到伤心事了。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在这个世界上,你还真有什么伤心往事吗?真是为了和俺娘永不再来的爱情吗?俺娘生前你怎么就那么深沉让我们看不出来呢?但爹还是把我们给感动了。我们劝他:

「爹,俺娘都死了那么长时间了,您老人家就别往心里去了。生前你们就是感情再好,人总有去的时候,您就别老想她生前的好处了,那不是越想越伤心吗?您就多想想她的缺点和错误,多想想她那许多对不起您的地方──她生前是一个省油的灯吗?现在她终于去了,您也就自由了,这样也许对您的人生更好一些呢。」

俺爹这时停住了哭──他也是很实用哩,一看到人们围过来开口了,开始因为眼泪讨论他想讨论的问题,他也就不浪费自己的眼泪了。他这时态度很明确地说:

「我现在用碗接泪哭,并不是为了你们死去的娘。这样的娘和老婆,还不该死去吗?对于她的死我高兴还高兴不过来呢,我怎么会为她而哭呢?」

那我们就奇怪了,我们好奇地问:「那你为了什么?」

俺爹说:「不为别的,就为了我夜里睡觉冷!」

我们大家松了一口气。原来为了这个。我们相互看着说:「那赶紧让小翠把屋里的火给生着!」

俺爹这时开始露出他的本相了,在那里倔强地翘着胡子说:「我不要屋里生火,我怕中煤气。哎,你们出这种馊主意,是不是想把我给熏死,你们好自由自在地活下去?我偏不要随你们的心和趁你们的愿呢!」

俺爹怒气冲冲地瞪了我们一眼。我们赶紧检讨:「那咱们就不生火,给您加一个暖水袋!」

俺爹闭着眼睛摇了摇头。

我们搓着手在那里犯了难。一下摸不透俺爹的心思呢。平常他也不这样呀。这时爱在田野上和麦田里倒腾着小腿捉斑鸠的我的小弟又自作聪明──他以为世界上的一切事情都像捉斑鸠那么容易呢──拍了一下巴掌说:

「我明白咱爹的意思了,咱爹说冷,恐怕不是说整体的冷和全身的冷,如果是那样,生火或是加暖水袋是合适的,现在这主意被咱爹否定了,就说明不是全身的冷而是部分的冷了。你们知道咱爹冷在什么地方吗?我是咱家的老小,我对咱爹的心思摸的最透,我考虑咱爹的冷,主要是夜里起来上茅房的冷。月亮是寒的,夜风也是寒的,咱爹出来去撒线一样的尿和去拉橛子一样的屎,夜风一吹,他这么一把年纪了,能不伤风、感冒和发烧吗?他老人家能不生我们的气和往饭碗里滴泪珠珠吗?」

我们所有的人都恍然大悟,这时像盲人一样请教小弟:「那你说该怎么办呢?」

小弟得意洋洋地说:「这个事情放到你们身上就难办了,放到我身上就好解决了。就到集上给他老人家买一把夜壶,不就一切问题都解决了?」

我们都拍手称快,觉得这主意出得高明。出门上茅房风吹发烧,买一把夜壶放到屋里和被窝里不就得了?我们刚要派谁谁第二天到集上去买夜壶,这时俺爹像往常一样,又在那里暴跳如雷了。他「呼」地一下跳起来,把我们吓了一跳──就好象刚才他变文雅把我们吓了一跳一样──变化对于人类是多么地猝不及防哇:

「我不要夜壶。夜壶能解决身冷,它能解决心冷吗?如果一个夜壶能够解决夜里所有的问题,我当初还给你们娶媳妇、老婆、夫人和爱人干什么,我一人发你们一个夜壶不就得了?当初你们夜里烦躁我是怎么对待你们的?现在我一烦躁你们是怎么对待我的?我是你们的长辈、是你们的爹就不说了──不说他就不是了吗?没有我,哪里有你们呢?就是一个朋友,你们也不能这么故意歪曲他呀。如果我当初也是抱着夜壶不放,哪里会有你们这一把子灰孙们呢?我当初那么善待你们,现在你们的爹遇到一点困难和心冷,你们就该这样对待我吗?你们夜里一人抱到一个热乎乎的肉体在睡觉,现在倒要塞给我一个冰冷的夜壶。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俺爹说着说着,眼中又流出浑浊的老黄泪。这时我们才明白,原来俺爹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的意思不在茅房和夜壶,而是要给我们找一个继母。但是世界上的继母是好找的?俺爹也过高估计了自己在世界上的位置和形象了──所以才弄得这么不着腔调和高不成低不就呀;一听俺爹要找小和第二任夫人,我们和媳妇们还没有表态,村里和故乡所有的寡妇和老姑娘,就像闻到日本鬼子要进村村头的消息树被放倒一样,都夹着自己的印花包袱和细软,带着足够的干粮、盘缠和卫生巾,跑进了庄稼地、躲进了红薯窖或是跑到了俺爹去不到的她们的娘家或是姑家。一些重任在身没有跑反的如沈姓小寡妇和曹小娥者,也开始个个身藏利刃,威风凛凛地在街上走──还没等我们把她们介绍给爹,她们见到我们,首先就「唰」一声把利刃给拔了出来,嘴里说着:「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弄得我们倒是心亏胆寒,用袖掩脸,不敢仰视。我们哥儿几个为了自己的安全,这个时候倒要上前给人家解释:

「姑姑们放心,你们还是安全的,我们就是把自己的媳妇给了俺爹,我们夜里抱夜壶睡觉,也不敢打姑姑们的主意。俺爹那样一个老杂毛,哪里敢让他和姑姑们在一起呢?藏起你们的刀子吧。」

姑姑们这时还是一脸的冷笑,说:「我们这也是走路摸屁股,小心总不为错吧?」

接着,打一声呼哨,跨上大红马,一鞭子下去,屁股后留下一溜烟。弄得我们哥儿几个面面相觑,留在那里擦头上的冷汗。还有一些人,譬如讲老姑娘柿饼脸等人,也许我们努努力,她们倒说不定会同意跟俺爹──她们同意跟俺爹据我们看也不是因为俺爹怎么样,而是看着我们哥儿几个后继有人,她想当俺的后娘呢──但对这样的人,俺爹还有些不同意呢:找不到好的,就拿一个柿饼脸来滥竽充数吗?我不要柿饼,我要鲜花。于是不管我们在外边寻找的艰难,就在家里坐在地上蹬腿哭,闹,不给找个合适的媳妇就决不罢休。像不懂事的孩子哭着闹冰棍一样。在那些日子里,我们哥儿几个每天早上背着干粮出门,晚上一身风尘地回来。别的工作都停下了,开始每天给俺爹找媳妇。路上见到些集上的喧闹,河上的风帆,岸边的隋柳和南飞的大雁,还有来来往往和南来北往的人。见了比我们年长的男人就叫「大爷」,见了比我们年长的女人就叫「姑姑」。那些「大爷」和「姑姑」见我们几个小黑孩在路上走得一脸心思和可怜相,往往停下脚步问:

「你们几个小弟兄手拉手出来干什么?」

有的大爷和姑姑还认出了我,他们也不怕我的其它哥哥和弟弟嫉妒,惊奇地问:「这不是那个小刘儿吗?」

我们哥儿几个这时停在路边,我也没有了小刘儿的架子,我们张着干燥焦黑的嘴唇说:

「俺娘死了,我们出来给俺爹找老婆呢。」

说着,也是无限地委屈了,竟在那里「呜呜」地哽噎起来。大爷和姑姑们也在那里开始嘬他们的牙花子。虽然我们知道他们在他们的儿女面前也和俺爹没有什么区别,但是这时的狼,竟也披着羊皮同情我们说:

「唉(──多么深长的叹息),摊上这么一个爹,做儿女的就算倒霉喽。」

但说完这个,他们还是无事一身轻地背上他们的褡链离去了,留下我们哥儿几个站在风地里流泪。竟也没有一个姑姑同情我们,舍身取义地跟着我们回家当我们的娘。可见俺爹在我们村里和故乡混得模样了。但等我们晚上回到家里,俺爹还理直气壮地坐在院子里等着听我们的汇报呢。

「今天怎么样,找到了吗?」

我们哥儿几个都低头不说话。这时俺爹反倒得意地问:

「你们说今夜怎么办吧?」

听到俺爹问这句话,家中那几个儿媳妇,都大呼小叫着落荒而逃。过去有俺娘在的日子里,她们和俺娘斗嘴的时候,哪一个不是泼妇?在失去俺娘的日子里,她们也对日子发生恐惧了。俺爹闹媳妇虽然不好,但我们家里的媳妇却因此变得老实了,这是我们哥儿几个跑了一天无功而返抽着旱烟所得到的唯一享受了。以后哪一房媳妇不老实,不管是我们弟兄哪一个,只要说一声:「再闹,夜里把你当夜壶送给爹!」

这媳妇立刻就收了性子,温顺得像一头绵羊。从这一点出发,俺爹在夜生活上要求得多一些,要一个媳妇而不要一个夜壶,在某些方面也是深得人心的。路上的人诽谤俺爹的话也不一定全对。他们对我们的同情也是瞎子摸象。说不定还别有用心呢。爹得意就让他得意吧。爹不让买夜壶就不买吧。谁让我们没有给他找到适当的媳妇呢?媳妇找不到只能怪我们弟兄无能,但是我们还是有能力不给爹买夜壶。卖夜壶的推车走到我们村上,往往刚喊了一句:「卖夜壶了,谁要夜壶!」

这时俺爹就在家里打起了哆嗦。比我们一天天给他找不来媳妇还在那里气急败坏。你们可以不给我找媳妇,但你们就不能不让人卖夜壶吗?你们这是沟通到一起来谋害我吗?于是我们哥儿几个也共同起了愤怒,一个腋下夹着一根棒子就到了街上:

「谁在这里卖夜壶,不要命了吗?不知道这和俺爹的命连在一起吗?你这是来卖夜壶呢,还是来勾俺爹的病和来谋害俺哥儿几个呢?」

几根棒子一举,卖夜壶的往往连车都不敢要了,狼狈地抱头鼠窜。我们大获全胜,就将这一车夜壶当作战利品推到了我们家。这时夜壶的意义就变了。一次次下来,虽然我们家里反对夜壶,但是我们家倒是堆了一院子歪着脖张着嘴的夜壶。凡是来我们家串门的,都想着我们家特别喜欢夜壶,其实我们家从上到下,都特别的讨厌夜壶。久而久之,这成了我们家观察社会和人生的一个角度。看到一个人家里堆着特别多的同一种东西,墙上挂满了一个人的照片,他们一定是特别不喜欢这些东西和特别讨厌这个人了。这就是同性关系者到来之前,我们家的日常情况和生活状态。他们一定以为小刘儿这样一个人,整天肯定生活得很舒服呢,岂不知他的周围,就是这样天天堆满着夜壶。为什么同性关系深得人心呢?为什么同性关系者回故乡得到了故乡人民的衷心拥护呢?就是因为它一到来,解决了我们生活中每时每刻具体存在的难题呀。在大的浪潮面前,过去的小的难题不就荡然无存了吗?同时,具体问题也在新的浪潮中得到了具体解决呢。在异性关系中找不到老伴的爹,不是在同性关系中也找到了白蚂蚁这样的人了吗?我们不就省了心和不用再天天上路替他寻找了吗?俺爹也曾经为这个问题回答过记者的提问。当然也不是专题采访了,就是在一个民意测验节目中他是人家随意抽查的一个对象,就好象报纸上发表的读者来信一样;但俺爹并不这么认为,他认为这也算一次郑重的采访,也要像别人在记者招待会上那样,郑重地穿上西服和打上领带。记者问:

「老刘儿,你为什么同意在你的故乡搞同性关系?」

俺爹摸了摸自己的领带,往下顺了顺,接着郑重其事地把手放在自己的前裆上,答:

「因为从今往后,我们的故乡就可以天天不再有夜壶!」

当然,你不能说他回答得不精彩。俺爹时不时也能露一手呢。我们都为他鼓了掌。为了这个回答,俺爹得意了好多天。俺爹整天奋斗的人生目的,就是为了在故乡消灭夜壶,现在夜壶又在集市上出现了,故乡的少女哨和「她」的男人基挺赶集的目的就是为了买夜壶,已经消灭的东西又在世上露了头,这怎不让俺爹愤怒和感到有些后怕呢?过去的事情又要回来了吗?我们过得好好的,有人又要复辟和变天了吗?异性关系又要回潮了吗?有人要争夺我的白蚂蚁吗?我的家又要堆满夜壶了吗?为了他们的花天酒地,他们又要让我们重吃二遍苦,重受二茬罪了吗?又要让我们回到水深火热之中了吗?哨和基挺为什么要来买夜壶?早知这样,我们响应他们来赶集干什么?这个响应还是我发起的呢。赶集的时候不知道赶集的目的,到了集上才知道上了人家的当。白蚂蚁,我的亲亲,你得给我问个明白,他们为什么要买夜壶。这些不可思议的贵族们。他们又要让我回到没有你只有夜壶的日子了吗?这集上来来往往的灰孙子都是些什么东西?怎么都变成一集的夜壶了?我可有些头晕。哨和基挺都已是没有爹的人了,他们买夜壶是要谋害谁呢?或是他们两个之间相互起了谋杀了吗?如果他们两个是相互谋害,仍是上次电视转播斗争的继续,倒也和我们没有太大的关系,我们顶多再看一场闹剧就是了;但就是这样也还是有些不妥呢,这也只是从艺术欣赏和娱乐的角度出发,而没有考虑和顾全社会的安定和政治的大局呀。利用小说反党是一个发明,利用闹剧反时代,就可以不管了吗?一个夜壶事小,但它毕竟是异性关系时代的产物,现在旧事重提,是无意的呢,还是有意的呢?是纯个人之间的行为呢,还是冲着我们的同性关系呢?虽然你说夜里风凉也是一个理由,但我看到夜壶就是心有余悸呢。就好象中国的老干部再看到文化大革命的标语,禁不住夜里又做恶梦一样。又来了吗?又要斗争我了吗?又要让我下台和让我坐喷气式了吗?最好连「夜壶」这个词都不要提。「夜壶」虽小,但它的破坏力和杀伤力也大着呢。这个事不弄清楚,这个集我是赶不下去了。我感到一切都有些风吹草动呢。复辟的蛛丝马迹都露出来了呢。刚刚燃起的革命烈火,就这样让一夜壶骚尿给扑灭了吗?俺爹在那里发疯一样地喊。让所有赶集的非男非女们都驻了脚,围上来不解地看着。小刘儿他爹,又因为什么在这里抽疯呢?我将我的小脏手放到了我的嘴里,穿著空心棉袄和灯笼裤,像历次俺爹献丑一样,远远躲在墙角不敢出来。这时我可有点不明白俺爹了,异性关系时代你怕夜壶,现在不搞异性关系了,现在搞同性关系,于是这夜壶也就不是那夜壶了,怎么你还是抱住旧时代的僵尸不放呢?幸好,正在这时,大路尽头走来了一个人。他是谁呢?就是我们的现任村长牛蝇·随人。身后跟到他的伴当白石头──这也是我的朋友了。白石头这时打扮得女里女气,穿著貂皮大衣,头发梳得油光水滑。「她」的脚下,跟着一匹卷毛狮子头狗──是我的牛根哥哥吗?牛蝇·随人走得鼻孔冲天和目中无人,白石头挽着他的胳膊迈着小碎步走得妖里妖气。大流氓一来,所有的小流氓,包括俺孬舅和小麻子这样的人,这时都露出了本相,像我见了俺爹一样远远地躲在了墙角,等着大流氓过去,他们再出来玩。所以牛蝇·随人走得宽敞而舒服。俺爹和这些家乡的小流氓倒也不同,他是一个「人来疯」,他见牛蝇·随人过来,倒是不害怕,别人见了都躲,他见了倒是扑了上去。这一点举动也让我们佩服他。我们不知道这是一种勇敢呢,还是一种没皮没脸和不识时务的表现。但他到了牛蝇·随人的脚下,他的本相还是露了出来,刚才脸上还怒气冲冲,现在就挤出一脸谄媚来了。这样我们倒是放心了。不然就不是俺爹或是他吃错药了。俺爹是什么德行我们还不知道吗?在家里横行霸道,任何场合都以出卖儿子换取自己的尊严或哪怕是以博得大家一笑为荣,而出门一见别的流氓或是当官的,他就稀松软蛋了。一见当官的就瞎了菜,一见当官的浑身酥软,一天不见当官的就像是没了魂儿。遇事就得找当官的。这也怪不得他了。都是从小怕老师怕的。小时不怕家长怕老师,大了就不怕儿子怕当官的喽。这时见牛蝇·随人过来──虽然牛蝇·随人上台刚刚几天(他也不考虑牛蝇·随人是怎么踏着老百姓的鲜血上台的),但他仍然和以前见到俺孬舅和猪蛋一样──猪蛋叔叔这时跑到哪里去了呢?──马上就扑了过去。这时的是非评判可就有标准了。这时可以把自己的思想包袱和一切的不明白和对世界的不理解发给当官的了。说时迟,那时快,他迎头就扔向牛蝇·随人一个夜壶。你就解释解释这个夜壶吧,我的村长。倒把牛蝇·随人吓了一跳,以为是扔过来一颗罐子雷呢。以前看老刘儿这个老杂毛也是一个良民嘛,现在怎么就扔过来一颗炸弹呢?这是失心疯呢,还是想向哪一个姑娘表现自己的个性和勇敢呢?接着就卧倒躲藏,连身边的白石头和卷毛狗也不顾了。过了半天不见罐子爆炸,这才明白原来是一场游戏。于是拍拍身上的尘土站起来,拿起那小巧玲珑的夜壶好奇地看呀看,也看不出一个什么名堂。这时白石头也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倒也没有因为刚才牛蝇·随人没掩护自己而生气──好好的夫妻,怎么一到关键时候就只顾自己了呢?这不是把人给考验出来了?但是到了关键时候,倒是我们的白石头显出「她」的憨厚来了,「她」没有计较这个,而是上前指着那个罐子说:「知道这是什么吗?这是我们民族的夜壶。」

有了这一句开头,俺爹就在旁边嚎啕大哭了。

「牛村长,您可得给我和同性关系者运动做主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