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马队过来了,红缨枪队过来了。黑马上戴着黑色高装帽的,是牛蝇·随人,是横行·无道,是路小秃……这些昔日拿着粘棍、吹筒和弹弓的局外的流氓们,这时摇身一变,成了拯救故乡的英雄。他们全是另一个还没有牺牲的同性关系者回故乡的主持人、我们过去的村长猪蛋给带来的。到了这时候,猪蛋倒成了遇难的冯·大美眼的真正的好朋友。他带队伍为她和他们复仇来了。黑马队上,悬挂和飘舞着粘棍、吹筒、弹弓和避孕套所吹起的气球。它们都在迎着夕阳和黑马队士兵的微笑飞舞呢。猪蛋在刚才的骚乱中是一个没事人吗?他没有参与刚才的二十三个半吗?他刚才也忘乎所以地任凭自己的个性发挥而忘记自己的身份了吧?但我们的猪蛋,到底村长当了一段时间,他学会了摇身一变──这是当过村长之后和没有当村长之前的区别。他在政治上比我们成熟呢。凡是能摇身一变的人,我们在生活中都不能小觑,证明着他很快就要掌握我们的命运了。事情做得是多么地自然和顺理成章啊。刚才说过的话,现在他已经给忘记了;刚才做过的事,现在已经不算了。世界在他面前当然也就是在我们面前,又要重新开始了。我刚才说的不算,我现在重说,可以吧?当打麦场上一片骚乱到了再也控制不住的时候,别人都陷进这混战之中不能自拔,我们的猪蛋,这时抓着自己已经得到的碎片,摇身一变就跳到了空中,他似乎是刚坐专机到达我们的故乡和打麦场,正好碰到一群调皮的孩子在这里破坏公物,作为一个有责任心的大人他能够熟视无睹吗?就好象一个人回到自己的家园,正好碰到一群调皮的孩子正在他家的后院偷枣一样他能够不管吗?简直是一场疯狂的劫难呢,树上的枣已经被这帮家伙给摇晃光了,他们口袋里已经装满了大枣,地上也滚得遍地都是,只是在枣树的顶尖上,还巍然而孤独地屹立着最后一片晚霞和最后一个大红枣,但是这些家伙连这人间最后的希望也不放过,他们还像小猫一样往上爬呢。人类能就此让他们毁灭吗?看到这种情况,这个暴怒的成年人,能不去叫警察吗?但他恰恰忘记,就是这事件发生之前,他也刚刚和这群孩子一样,在别人家的园子里折腾甚至比这个还厉害呢。他是什么?他就是一个刚刚从拘留所被放出来的罪犯。现在这个罪犯摇身一变,忘记了刚才自己的身份和不久前做的事情──我们的猪蛋,现在就屁颠屁颠地跑在马队旁边。但猪蛋毕竟还是猪蛋呀,他哪里知道,他以想拯救这个家园和枣园为开始,可等这个家园和枣园得到了拯救,他也就彻底地失去了这个家园。这时的家园,可就是这些狼犬和流氓们的了。他们收走了我们身上的枣子和查封了园子里所有的枣树,他们就要在这里驻扎和张冠李戴了。你们还要做醉枣和酿枣酒吗?这时的猪蛋,可就连想捣酒糟也不得了。你不为此感到得不偿失和感到后悔吗?到了那个时候,BBD的摄影机去采访他,没想到我们的猪蛋,这时倒露出了大将风度和英雄本色,大言不惭地说:

「我是为历史负责,当时并没有考虑自己的进退和安危。再说,这是历史的偶然吗?」

他倒愣着头问我们。为了这一句反问,当年BBD评选世界上的最佳领导人时,我们村庄的猪蛋,就得到了最佳风度奖和最深刻反问奖的桂冠。反讽和反问,还能形成结构吗?一个伟大的评论家问。当然把大家都说成是关在黑屋子里的群氓其中一个觉醒的人都没有也是不对的,我们故乡还有些机灵的人呢。他们整天不做别的幻想就是担心这个世界和故乡什么时候崩溃呢。他们对世界做好了时刻出逃的准备。这些人是谁呢?譬如讲,过时的剃头匠六指,他的前妻柿饼脸,这一对好夫妻,就是这样的人。但是转眼之间──在他们像兔子一样四散奔逃时,又被飞毛腿导弹炸得血肉横飞和伸手不见六指。既然这样,过去你对世界的所有准备,又顶什么用呢?BBD的记者,事后不解地问六指。俺六指叔这时文雅地说:

「当时我不顾命地往外逃,并不是单单考虑我自己,而是考虑我的发型和艺术。」

「不想使艺术失传,才是我逃命的根本原因。」

他这个回答,倒令我们吃了一惊。接着六指又说:

「我的藏龙卧虎的头型,什么时候才能在世界上循环往复地转回来呢?」

说到这里,倒是潸然泪下。这种置生命于不顾还在担心他的艺术的精神,倒是令我们感动了。我们一下又跟他回到了大清王朝,我们似乎又听到了当年的瞎鹿在此情此景时所说的话。

凌晨三点以后。打麦场上一切都不存在了,一切都结束了,万物寂静,秋虫啁唧。这时猪蛋想跳到马队上讲话,表明自己的身份,但一把被牛蝇·随人给拉了下来。傀儡就是这样一种下场,事过之后哪里还有你讲话的市场?刚才没有把你当西瓜一块踏过,就够便宜你了。你以为现蒸现卖的薄皮大馅的包子有你的份呢?那就错了。说这话的时候,牛蝇·随人和横行·无道等人一人手里拿着一个热气腾腾的薄皮大馅的包子在那里埋头啃着──这薄皮大馅的包子代表着什么呢?就代表着我们的童年和我们童年的梦想啊。我们把着饭铺的门框,往屋里张望,乌黑的桌子和乌黑的筷子,热气弥满,我们看不到大胖子和小猴子的身影,我们把指头放在我们的口中,我们漆亮的黑眼睛,眼睁睁地看着这薄皮大馅的包子出锅和出笼了。有人在火上烧了两只红辣椒,再烧两粒花生米,搁到蒜臼子里捣碎,滴上两滴麻油,热腾腾的包子,蘸着这些辣椒,他们大吃大嚼起来。不愿吃辣椒的,还可以捣蒜嘛。这个吃包子的热腾腾的场景,我们在《大狗的眼睛》里看到过呀。地主招待长工或是他以前的长工现在来搞土改了。我们看到这里的时候,我们多么地想当这家的长工啊。但是现在包子出来了,不说你是长工,我猪蛋以前还是村长呢,怎么现在说没我的份,就没我的份了呢?你们这些洋人吃包子,怎么不去蘸蒜和蘸辣椒呢?但是,面对着一大盆热气腾腾的包子,我们昔日的新军头目、我们的村长猪蛋,人家说不让他动,他就是不敢动呢。黑马队和红缨枪队还没有撤离呢。他只是Ii惶地看着牛蝇·随人和横行·无道(也包括看路小秃,路小秃现在倒拿着一个掉底的包子在啃呢。这时猪蛋心里说:路小秃路小秃,以前你好赖是一个民族英雄,现在你就这样有奶就是娘和卖国求荣了吗?你连曲线救国都不搞了吗?我们怎么就把童年的梦想,终于交到别人手中了呢?),手像童年一样放到嘴里,Ii惶地问了一个生最深刻的主题:

「那么我该怎么办呢?我该到哪里去呢?哪里是我的故乡和人生的憩息地呢?」

本来牛蝇·随人还想回答他文雅一些,但他的同伴横行·无道这时站了出来。当然对横行·无道这种举动,牛蝇·随人也有不同看法,你就这么随随便便地站了出来,就这么随便地发言和说话,你这些话经过我们集体讨论了吗?你是代表你个人呢还是代表我们大家呢?下次不让你管宣传了。但横行·无道既然站出来和准备这么做了,牛蝇·随人也没有必要为了一个难民和猪蛋去无原则地得罪自己的同伙,你办事已经无原则了,我接着再无原则下去,不就错上加错和反映出我们整体的素质了吗?于是,牛蝇·随人一坚持原则,就苦了我们的过去的村长猪蛋了。因为这横行·无道想出的主意,竟是一个恶作剧──看看当故乡丧失到别人手中时,我们的领袖是怎样一个下场。横行·无道说:

「你叫猪蛋,我们看你也是一头猪,你和你的故乡,犯了这么大的错误,虽然你从外面搬兵杀虏本乡群众也算立了一功,但是说不定你叫醒黑屋子里的人还要罪加一等呢。我们本来是要把你放到圈里喂养,等到年底杀了过年(听到这里,猪蛋吓得脸都白了),但是看你立功和罪加一等的份上,我们就放你一码,把你当野外的夜猪给放了吧!」

接着,就用粘棍和吹筒,在猪蛋的猪尾巴上粘上去一挂鞭炮,接着像奥林匹克运动会点火一样,一个火箭从民兵式构架上发射出去,准确无误地落到这鞭炮上将它点燃。这挂鞭炮一响,我们的猪蛋,屁股可就着了火了,接着就烧着猪毛和后腿了。在「劈里啪啦」的鞭炮声中,猪蛋凄厉地一声长嚎,撒丫子朝荒夜里跑去。从此我们的猪蛋,就成了一只野猪,在山野和荒林里过着颠沛流浪和朝不保夕的生活。渐渐尾巴没有了。屁股也成了稀烂从此再没有痊愈过。它从此没有了故乡和亲人,没有了可以回归的家园。有时当夕阳西下的时候,当没有风也没有雨的日子,当我们人静了风物也静了,我们会偶尔发现,在故乡的远处,在一个土堆上或是山岗上,一头又脏又瘦的野猪,正呆呆地看着我们故乡村庄的暮色和炊烟呢。看着看着,或是潸然泪下,或是悲怆地突然仰天长啸一声。这就是我们的猪蛋了。至于在以后的一天,它又突然返回我们的故乡,在我们的故乡大有作为,这就是后话了。猪蛋大叔,您就暂时先保重吧。

这时在打麦场上,牛蝇·随人已经开始发表就职演说,同时要对同性关系者回故乡的运动发表纲领性意见。他演说的时候,横行·无道就站在他的旁边,做出你说完我还要再说两句的架式。这又令牛蝇·随人非常不舒服。刚刚打完了仗,就出现争夺领导权和相互不服气的局面了吗?从此就要是双架马车了吗?牛蝇·随人皱了皱眉头,但面对着众人,又是他老人家上台的第一次演说──以前还没有这种机会呢,也就是到了小刘儿的故乡或是在小刘儿的故乡,才会出现这种机遇;想到这里,又心平气和一些,就暂时把横行·无道给忘记了。他整了整自己的衣襟,又学着把手放在前裆上,找到了一个安全的位置,才和颜悦色地说:

「女士们,先生们,同志们,朋友们──乡亲们:

看到你们依然站在这里,看到一个旧世界被打破──不破不立──和一个新世界在诞生,我们故乡就要以崭新的精神和面貌岿然屹立在世界的东方,我心里和大家一样高兴。大家放心,黑马队和红缨枪队,飞毛腿和民兵导弹、粘棍和吹筒,马上就要收回去了,这里又是一个和平的年代。我们又可以安心地搞我们的同性关系了。同性关系者回故乡的运动,又可以顺利地开展下去了。我早就说过,这次行动不是为了不搞同性关系,恰恰相反,是为了给大家搞同性关系创造一种更有利的条件。大家可以试想一下,像刚才打麦场起事的时候,同性关系的标准和异性关系的标准都同时混乱了,大家都成了一窝蜂,都爱谁谁了,这场运动还能持续有力地发展下去吗?如果这个时候没有人站出来将事态控制住,那我们的故乡就真要遭到浩劫甚至到达毁灭的地步了。说真的,说实在的──这些都是小刘儿在书中和生活中常用的话,好象谁不让他真和实在一样,我们也不想采用这种极端的措施,我们也是出于无奈。当时我要不倒人,人就要倒我,让我奈何?我现在想说的,就是这样一番话。我不管别人怎么想,我得先把自己择清楚,不然我就有思想负担,这对于今后我要领导的同性关系运动是不利的,我倒不是首先考虑我自己。如果大家承认我是清白的话,那我就可以说,恶梦醒来是早晨;过去的一切,都已经不是新闻了BBD和ABD,就不要盯着这个不放了,接着报道了一下我们同性关系者回故乡运动的健康发展,让世界人民重新受到鼓舞,有什么不好呢?过去所以引起骚乱,原因并不在群众身上,全在于当时领导的大意:同性关系者已经回到故乡,而指导这场运动的理论和人和人之间的瓜分标准还没有确立,能不出现乱打一锅粥的局面吗?过去我和横行·无道在欧洲是什么人?本来我们最讨厌标准了,这是窒息人类人性和社会发展的枷锁嘛。但这种认识又是不对的,这是不当家不知道柴米贵的表现。现在我们当家了,做了主人了,我们就知道制度和规则对于指导一场运动的重要性了。没有它还真是不行哩。那不就成放羊了吗?过去我们反对制度的时候,我们也卧过轨,也捅过刀子,也是和尚打伞无法无天;现在我们上台了,我们就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当我们是领导人的时候,我们也喜欢老老实实的民族,我们也喜欢风平浪静的故乡,我们希望大家在今后的同性关系者回故乡的运动中,就要规规矩矩地按标准配对,不能乱来和乱搞关系。下边我就要宣布标准……」

牛蝇·随人对着一帮灵魂这么说。但当他说到这里的时候,横行·无道站了出来,他对牛蝇·随人发了这么长时间的言,亮了这么长时间的相,一切好象和身边的横行·无道没有关系,早就不满意了。我在这捂了半天前裆,就算白捂了吗?这时他见说到了标准,而标准对于这场讲话是最重要的核心,相对于标准来说,刚才的一番开场白等于废话──于是就站了出来。你说了这么半天,也该我说两句了吧?你说了这么半天,也不能不让我说两句吧?当横行·无道说出这样的话,牛蝇·随人也愣在那里。是呀,他说得也无可辩驳。他钻了时间的空子。明知道是一副砒霜,但它裹着蜜饯。我是吃了这裹着蜜饯的砒霜呢,还是让他和我一样发言呢?但横行·无道实行的是横行霸道,他说这话的意思,并不含有征求牛蝇·随人意见的成份。牛蝇·随人还在那里琢磨让不让他发言,他已经在他身边开始说话了。他已经做出和牛蝇·随人一样是这场运动的新的领导人的姿态。人既然已经这样做了,就等于世界已经给予承认;世界已经给予承认,一个牛蝇·随人反对有什么用呢?挡是挡不住的。横行·无道在心里说。你无非是蚍蜉撼树。横行·无道在心里又说。牛蝇·无道看着一颗大树在自己身边冒出和成长,也是无可奈何。横行·无道是一颗树。这也够现代和后现代的了吧?事情到了这种地步,牛蝇·随人只好恼怒地在心里说:

「你讲你讲,看你能讲出什么好的标准来?你事先准备了吗?你不觉得自己有点匆忙吗?不让你讲你没讲或是让你讲你不讲其实你也没有什么要讲的但你像一个闷葫芦一样在那里呆着别人还不怪你说不定还说你是谦虚和和蔼多么一个腼腆的孩子大家对你印象还不错,但是现在没让你讲你非要讲如果到台上讲不成个样子你可就下不来台喽。那就稻草裹老头要丢个大人了。到那个时候可就没有人同情你和给你救场喽。你那个时候抓耳挠腮满身流汗也就不顶什么球用喽。到了那个时候你就知道上台容易下台难喽。到那时候你就知道小口好开曲难唱喽。到时候我可就是开心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的窝心样子喽。我就等着看一场笑话看一场闹剧而不是一场正剧和喜剧。你讲你讲,你就上台露怯和丢人去吧你!」

牛蝇·随人恶狠狠但是满面笑容地做出一个大度请横行·无道讲话的架式。他就等着横行·无道从台上栽下来他好在旁边说风凉话和事后教育他的话了。早一点听大人的话,不就没集上这回事了?早一点听大人的话,粘糕不就不粘嘴了?早一点跟姑妈回家,不就跟不上人贩子了?早一点不上这个台子和这个墙头,不就不会跌下来磕得鼻青脸肿了?登得越高,跌得越重呢。这些话我都准备好了──这样也好,经过讲话这件事,他接受教训,以后就不会跟我再捣乱了。这也是坏事变好事的又一例证。他得意洋洋地在那里想。但令他没有想到的是,横行·无道的发言和讲话出人意料地还很精彩,并没有出现牛蝇·随人想象的那些纰漏──给了他个鼻子他就蹬着上脸了,这让牛蝇·随人有些措手不及。他像木鸡一样呆在那里。横行·无道发言的风格,就和牛蝇·随人不同,他言简意赅,一语中的,像一个杀手,锥锥见血,一下就把以前自己在欧洲的职业杀手身份给显示出来,也把自己和牛蝇·随人这种小流氓给区别开来。横行·无道说:

「标准是人定的。真正的好标准就是无标准!」

这话就和牛蝇·随人说的不一样,也和现场的气氛不协调。一个沉闷的气氛中,能突然说出这么一句话,就好象晴天响了一个霹雳和云缝中钻出一丝太阳呢。虽然这句话没有什么创造性,这样似含又不含哲理的话,在我的故乡,三岁的孩子一天也能说出一大车;但在这种特定气氛下,一下就显出它的新意来了──一句普普通通的话,把它放到特定的语言环境中,就能使它放射出最大的光彩甚至还能开辟出言外之意和弦外之音呢。这种情况,我们在小刘儿的作品中还见得少吗?也许横行·无道就是看了小刘儿的作品,得到启发才这么说出来的也料不定呢。所以这句话他一说完,就得到了全场听众经久不息的掌声。他们像在沉闷的气氛中,再一次读到了小刘儿的作品。横行·无道平时也不像一个读书人呀。怎么到了关键时候,就显示出他的文雅和有谋略的风度来呢?他以前不是一职业杀手吗?可见杀手和写字的人,在心灵上有内在联系。横行·无道这句话一出,就把刚才牛蝇·随人的长篇大论给毙掉了。刚才牛蝇·随人的讲话,就显得那么粗暴、杀气腾腾和不得民心。他是以出卖牛蝇·随人和他们统治集团的集体利益为代价,来换取他个人的民心的。我们的牛蝇·随人,这时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呀。他已经取得的一切都不复存在,现在剩下的就是横行·无道。一句话下去,就使人成了历史的垃圾,这就是小刘儿语言的功夫和厉害。标准就开始由横行·无道和小刘儿确立。这时标准的确立,似乎和发生不发生这场骚乱,也毫无联系。一切似乎又回到了从前。汪汪大水里扔下一块石头,似乎溅起冲天的浪花,但是很快伤口又平复了,水面又和以前没什么区别了。我们的打麦场上,响起了经久不息的掌声。局外人成了牛蝇·随人。在我们的掌声中,横行·无道已经呼之已出和在那里和蔼地用手压我们的掌声了。横行·无道对着扩音器又说:

「世界转了一圈,又转了回来,一切都没有改变。」

这句不着腔调的话,又引起一阵雷鸣般的掌声。掌声一起来,想压是压不住的。横行·无道说:

「什么标准呢?我看标准还是以前的标准(这叫什么创新呢?小刘儿在底下想。我们还鼓什么掌呢?他怎么能跟我的作品同日而语呢?但是出于眼前利益,小刘儿还是跟着众人鼓了掌。)只要我们不像刚才乱来就行了。只要不把人撕成碎片就行了。不管怎么说,把人撕成碎片,总是犯法的吧?(横行·无道这点不高明的幽默,又赢得一片笑声。可见人在专制之下,大家对世界的要求是多么地低啊。)我看在同性关系者和村里人相互配对的时候,标准和原则也就这么几条:

「一,布袋买猫是不行的。」

「二,男女乱搞是不行的,同性关系总得有个同性关系的样子。就好象我们要绝食总不能吃东西一样。」

「当然这些标准也没有什么新奇。因为我们原来就是这些标准。但是,这些标准一经我老横重新确立,就像刚才我讲话一样,放到特定的语言环境中,效果就和以前不一样了,于是它就成了新标准了。过去有标准大家不遵守,于是惹来了骚乱;今后可就军令如山倒,大家就不能自行主张了……」

说到这里,横行·无道又有点像刚才的牛蝇·随人了。开始声色俱厉和张牙舞爪起来。这时我们才知道,不管谁上去讲话,不管一开始是什么样子,到头来都是换汤不换药呀。不是说一切无标准吗?不是说无标准就是最大的标准吗?原来这只是他未上台时的需要;真到上台之后,他就要重新确立秩序了。我们刚才对于牛蝇·随人的拋弃和对横行·无道的欢呼,一下又显得肤浅许多。横行·无道因为过去当过杀手,这时还有些牛蝇·随人没有的骄横呢。他说:

「丑话说到头里,在我老横确立的新标准面前,谁要再不听招呼,再乱来,我们虽然不会再笨拙地把他们扫平,但是我们可以给他或她实行祖上的制度嘛,可以给他或她染头或者封井嘛,不准他们上井担水,当然也包括不让他们使用自来水;让他们舒坦一时,难受许多天,渴死他们。这不是比马队还要抻他们的劲和拿他们的龙吗?村丁小路的祖先不是在历史上拿着扁担看过井吗?现在就不换家族不换人和不换扁担了──仍由小路来看管。这样说起来,好象同性关系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如果是一件很愉快的事情,怎么搞得这么复杂和这么严肃呢?怎么还出来这么多规定呢?我们搞同性关系的目的,不就是为了解放我们自身释放我们多余的能量吗?怎么现在搞得三步一岗和五步一哨?是老牛搞的还是老横搞的呢?搞也许不是我搞的,但我们针对的,却是那些在过去异性关系还没有搞够这次是怀着异性关系的目的混杂在我们同性关系队伍中的人,就是那么一小撮阶级异己分子。他们是谁呢?他们就在我们这些人中间……」

这话在底下的听众中引起一阵震动。但横行·无道说到这里,开始卖起了关子,拿起一瓶蛤蟆蝌蚪水喝了起来,故意在那里抖着腿不说了。我们这些在台下的灵魂们,可就人人自危和相互紧张了,可就一个个地支起耳朵和张起嘴巴了。可就顾不得追究横行·无道而开始担心自己了。不会是我吧?大家都这样想,特别是那些果然怀着异性关系目的来殉情和捣乱的人;看来横行·无道还是有些统治手腕,我们刚才小觑了他。真是狐狸再狡猾,也逃不过猎人的眼睛。但是我们人人又怀着侥幸的心理。这时我们又想念起已经被横行·无道变成猪的猪蛋大叔。过去看着猪蛋大叔也不是东西,现在做了亡国奴,才感到猪蛋大叔领导我们时的亲切。如果仍是猪蛋大叔的时代,他能这么给我们卖关子折磨我们的神经吗?他不早就该杀杀该打打就像爹娘对待自己孩子一样给处理了吗?杀杀打打之后,猪大叔还是我们的猪大叔,我们在一块打打闹闹还是一家人;现在可好,我们的命运,就交到别人的一张嘴巴上了。我们就成了他瓶子里的一群蝌蚪了。猪大叔被放逐山野了。我们看着横行·无道的嘴巴,都希望他早一点将瓶子放下来,将我们这群蝌蚪从他嘴里吐出来。终于,他吐了,他点名了。他点名的时候,就跟宣判会上念犯人的名单一样,这是多么让人心惊肉跳和惊心动魄的时刻啊。

「小刘儿,瞎鹿……这次先宣判这两个,留着几个下次再宣判。你们两个,都不是为了搞同性关系而是冲着冯·大美眼来的吧?」

我和瞎鹿,当时都吓得晕了过去。白石头和白蚂蚁等人,就开始欢呼雀跃和奔走相告。抓典型原来就抓了两个。连俺爹这时也有些高兴,赶紧站出来要和我划清界线,要揭发我以前的别人所不知道的男女方面的问题。我们进入同性关系时代才几天,我们以前的男女之事就变得这样见不得人和成了置人于死地的弥天大罪了吗?俺爹说,小刘儿以前不但迷着冯·大美眼,有时夜里说梦话时还念叨过圣女贞德呢。打麦场上立即又引起一场混乱。这个王八蛋,不但想着洋人,还想着故乡的圣女呢,他还要中西合璧呢。圣女贞德女地包天立即要上前抓我撕我,生怕由于我的梦话而使她受到牵连。倒是横行·无道皱着眉上去把她和俺爹给拦住了:

「我虽然宣判了小刘儿和瞎鹿,但是并没有说他们犯了死罪呀。恰恰相反,我采取的是既往不咎的原则。让他们知道这个错误,站队站错了,站过来就是了;以前乱搞或乱想男女关系,从今往后不乱搞乱想就是了。单从这一点出发,我们倒是和以前的男女社会没有什么区别甚至是殊途同归。他们不让乱搞男女关系,我们也不让乱搞男女关系。我们的要求甚至比他们还严格。这就是世界上万物同理的又一个例证。我们念他们是初犯,是犯在我们的规定之前而不是规定之后,我们给他们俩一人一个男人内警告处分也就是了。没必要非抓起来嘛,没必要非处置了嘛;就放到群众中嘛;对群众也是个教育嘛;不要落井下石嘛。小刘儿,瞎鹿,你们说呢?」

他的这种又打又拉先打后拉的战术,已经使我们俩心服口服。我们犯了这么大的错误,横行·无道还对我们宽大处理:只给了我们一个处分,不杀头,也不关监狱,我们已经对他感激涕零了。横行·无道,有你的。你的领导方法和领导艺术已经让我们五体投地。我们见横行·无道大叔主动征求我们的意见,把我们的命运交到我们自己手里,我们俩都不相信这是真的;怔了半天,等意识到这问话确实是在问我们,我们忙不叠地上前抓住横行·无道的手,四只眼睛流着四行泪说:

「我们的横大叔,我们还能说个什么?您看该怎么办,您就怎么办就是了!我们的小命就握在您的手里,您对我们这么宽大,我们对您老人家感激还感激不过来,哪里还敢提出什么额外的要求呢?从今往后,我们多活一天,就是您多给我们一天;我们这辈无以报答,就下辈子做牛做马衔环含草报答您吧。从今往后,我们就是您的铁军,我们就是您的嫡系部队。您说往东,我们就不往西,您说打狗,我们就不打鸡,您说天黑,我们赶紧把眼给捂起来。从今往后,我们决不再搞男女关系,不但不搞,连想也不想。我们要安安心心和扎扎实实地搞同性关系,不蒸馒头争口气,一定要搞出一个名堂让您看一看……」

说着说着,我们流着泪就说不下去了。横大叔也理解我们的心情,这时又和蔼地拍了拍我们的肩膀:

「要说你们有什么错误,你们的主要错误也不在关系方面──凡是我们在生活中犯错误,往往并不在错误本身,而在错误的言外之意上:你们的主要错误还是在交朋友上啊。你们认圣女和爹,以后总该挑拣一下吧?」

这话对我们如醍醐灌顶。一下也使圣女贞德和俺爹威风扫地和无处躲藏。这是老横让我们佩服的另一个方面。化敌为友,分化敌人,横大叔运用得多么纯熟和炉火纯青啊。打麦场上又是一片欢呼。现在看来,我们拥戴横行·无道又没有错,我们拋弃那个牛蝇·随人还是对的。在五体投地之下,我和瞎鹿又想自己从大家伙超拔出来,自作聪明地说:老横,既然这样,我们就认您做干爹吧;从此我们两个干儿,不就大树底下好乘凉了吗?──主要是趁您的思想;在您的指导下,我们不就少犯错误了吗?倒是老横皱了皱眉说:这种过去时代的庸俗的东西,现在就不要再搞了吧?让群众一阵哄笑。但在这之后,俺的没有认成的横爹却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事后我们想想也感到好笑,他教育起别人头头是道,怎么到了自己身上,竟犯了那么幼稚的错误呢?这和以前的我们,又有什么区别呢?──本来一切都够圆满的了,标准有两条已经不错了,但他说了两条标准觉得效果还可以,说顺了嘴,接着又画蛇添足地说出了第三条。也许是他前两条标准说得太得人心了,这种效果他事先也没有想到,他对自己还有些怀疑:我还有这样的领导才能和演讲、蛊惑人心的本领吗?以前怎么没有体现出来呢?真是到了什么位置上就有什么水平,说你行就行不行也行,说你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现在看问题的角度就是不一样了嘛。于是就有些骄傲和得意忘形,就好象一个人正道走得时间太长了,走着走着就下了道;刚才还在阳光大道上,现在就到了坷垃地里;就和刚才没有发现自己的才能一样,现在也没有发现自己的下道。一切都是必然的和理所当然的。他也重蹈了历史的覆辙。他也没有逃出历史的规律和这个规律对他的惩罚。历史的回光返照,再一次打在他身上。人一批批的都死去了。从古到今,活着的人毕竟是少数哇。说到这里,我们又有些伤感。一幢大厦建起来是多么地不容易啊,等到它坍塌的时候,也就剩轰隆一声响了。刚才老横说得那么成功,他的一切都建立起来了,我们都忘记他过去的流氓身份了,现在由于他的第三点,一下就提醒我们和要了他的命。他刚才的第一点和第二点算是白说了。他说:

「三,为了防止我们乱搞和乱来,单是采用祖上的制度,封井和染头,也是不行的。我现在还要把这个制度再发挥一下。祖一的制度好是好,但还是治标不制本。继承、捍卫和发展祖上的思想和制度的重任,就理所当然地落到我们这一代肩上了。不然历史和时代还怎么发展和进步呢?我现在要发展什么呢?祖上的制度是制事后,事发了,男女两人已经舒坦过了,这时候才来给人家封井和染头,我觉得这不叫防患于未然,不叫未雨绸缪。我们可以想一想,是什么引起了男女之间的兴趣和骚动呢?你要上来摸我和我要上来摸你呢?如果我们在这两点上事先防住它们,还哪来的骚乱和不正之风呢?井也不用封了,头也不用染了,我们就可以放心地睡大觉了。如何防住它们呢?我可以明白地说,积我二三十年的实践经验,只要它在我们身上存在一天,我们就无法对它们进行预防。男女犯人关在不同的号子里,一天天地捞不着见面,见面也就是晚点名的几分钟,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女犯人还经常不断地怀孕呢;别说我们在这里搞同性关系,还不限制男女之间的交往呢。虽说我们的目的是搞同性关系,但可以想见的是,一旦搞起来,有伤风化的异性关系,定会层出不穷。怎样才能从根本上防住它们呢?就因为对它们束手无策只好任它们发生然后才给它们染头或者是封井吗?只能是消极地防御而不能主动地出击吗?如果它们没有碰到我,算是它们幸运;现在它们碰到了我,也就该它们倒霉。我想出了一个办法,这个办法就跟人员调动一样,当我们发现控制不住他们的时候,我们可以对他们进行调动和给他们换防嘛。说到这里我又要兴奋了。这和我过去的职业又有些联系了。一开始当流氓,只是一种无畏的逞能和想在人前表现自己,当自己被另外一帮流氓打得头破血流的时候,心里还是有些后悔和发怯。但流氓当的时间长了,一阵不打架不见流血心里还有些痒痒呢。就好象长期不见男人的两个寡妇,见了面总是说:『怎么样,长期不见男人,又痒痒了吧?』怎样防止出现这种苗头和这个问题呢?我看唯一的办法,也就是移植了。换句话说,就是移花接木。在这一点上,我承认,我受到了王室公主卡尔·莫勒丽的启发。把他的东西割下来不就得了?你做精,我把你做精的东西给割下来,把工作做在事前;同样的道理,女人的大奶子晃来晃去,在那里蛊惑人心,我们把它割下来不就得了?当然,如果单是割下来,我觉得这种做法还是有些消极,更加高明的做法,是把割下来的东西,再给他们交叉移植上,这就不单是防末,而是治本了。比这个移植本身还要体现我本人智能的是,这个主意竟也是我灵机一动想出来的──才华的随意性,体现着人的智能的根本。这个男女换防,这个移植和移花接木,一下就改变了我们世界的力量对比,一下就结束了世界大战而进入了冷战时期,一下就克服了所有的不正之风和更加符合我们同性关系者回故乡的宗旨和文本意义。一个新的观念,可以改变一个国家;一个新的思路,可以打碎一个旧世界,建立一个新天地;更别说它们对于改变一个一穷二白的故乡的重要性了。我这还是牛刀小试呢。刚才还是前途茫茫,现在就又绝处逢生。我早就说过,只要把那个牛蝇·随人撤下来,把这支队伍交给我,我们就可以无往而不胜。领一支队伍就感到吃力,这时的问题就决不在队伍而在领导人身上了。群众都是好群众,就看我们把他们领到哪里去。我们让他们搞同性关系,他们不就搞起了同性关系吗?问题总是会出的,世上没有不出问题的过程,关键是在政策上下手,一下就解决了问题的根本。我一换防和移植,不就能够看到我们井井有条的新社会了吗?说时迟,那时快,光说不动也不行,我现在就要下手了……」

说着,横行·无道「刷」地从袖子里扯出一把牛耳尖刀。接着就要找对象实验。就要给一个男的和女的移植。先搞实验,然后再推广,说起来也不算不稳妥。如果单是移植,我想一切都会很顺利;但历史的转向,往往也在一念之差,老横的人头落地,也是转眼之间的事。他如果单是找实验对象,不管找到谁,谁还能不让他实验吗?我的故乡,还是一个不顾大局的故乡吗?把个人的利益放到一边,问这个结果是有利于全局和整体的吗?既然有利,我们就拥护,我们就没话说。鸡是阳间一口菜,杀了你也别怪;乳房没了,我从此有了天下,愿得广厦千万间,故乡个个笑开颜。我们不是一群流氓,我们是一群有觉悟有理想的人。血流如注,我们面不改色,谈笑凯歌还。老横,你就下刀子吧,让你看一看我们故乡人的英雄本色。可惜的是,这时我们没有出问题,提出这个问题的老横倒是自己出了差错。他在下刀子的过程中,自己违反了自己的规定,自己违反了自己的初衷。他上去就抓住了呵丝·温布尔、卡尔·莫勒丽和圣女贞德地包天的六大乳房──他也太贪多嚼不烂了,而且抓得那个急切和激动,一下就把他自己的本相给暴露出来了。呵丝、卡尔、女地包天还在那里大义凛然和从容就义地等着他下刀子呢,这时他倒是把自己手中的刀子给忘记了。他开始忘乎所以地在那里不由自主地挨个抚摸起来。他还说别人呢,原来他也是个异性关系还没有搞够现在夹到同性关系队伍中的阶级异己分子。摸着摸着,他竟将这三个女人的兴致给挑了起来。原来这三个东西也是异己分子哩。世界上没有一个是真的,这可令我们有些失望。接着老横也太忘乎所以了,在大庭广众之下,就撩起别人的裙子,硬梆梆顶了进去。如果事情到了这种地步,事情还不至于恶性到哪里去,我们对这事情睁只眼闭只眼也就罢了。所谓特权,不就是自己违反自己的规定吗?问题是这个事情过后──我们都掩面不敢仰视,四个人舒坦之后,不说他们没有因此给自己染头和封井,接着老横又想起了自己的职责,又拿起牛刀想去割人。刚才他女的搞够了,现在就要找男的开刀了。如果这个男的他找的是别人,割了也就割了,不会出什么大事;问题是他忘乎所以了,他随手抓到一个,而这个被抓的人,恰好是俺的舅舅刘老孬,这就使问题复杂化了。这就针尖对上麦芒,流氓对上流氓了。就算是找到了俺孬舅,如果他是正常地割,我想以俺孬舅的涵养,当过那么多年秘书长,对他的一切表现也只会冷笑两声罢了。问题是他摸俺舅的时候,他没有去摸俺舅的前面,而是老毛病又犯了,一下就摸到了俺舅的屁股。虽然这比刚才乱搞妇女还要更加符合同性关系的原则,但俺的孬舅却感到蒙受了奇耻大辱。不是一切规定还没有实施吗?不是现在还不能乱来吗?就是搞同性关系,也是他摸别人的屁股,哪里轮得着你们乱摸我的一切呢?你刚才说得那么好,怎么现在就胡作非为了呢?你的政治宣言,和你的所作所为,怎么就这么不相符呢?我是什么?我是当过秘书长的人,你这样一个小瘪三,现在就要在动作上和我平起平做了吗?你乱搞妇女我不管,你违背原则我不管,你摸到我身上我不管,你就是在我身上下刀子我还是不管,但你不经我同意就一下摸到我屁股上,这就是可忍孰不可忍了。但这时的俺孬舅,还没有害他之心,还是心平气和甚至是微笑着对横行·无道说:「你放开。」

但这时的横行·无道,已经是昏了头了。他忘记了自己是在跟谁打交道了。他以为孬舅还和刚才那帮妇女一样呢。也是挟着刚才的余威,也是忘了自己现在的身份──这就是小流氓和大流氓的区别了,大流氓不管在什么情况下,都不忘自己的身份,小流氓头脑一热就忘记自己是谁了,一下就把自己的小流氓尾巴给暴露出来了,他这时忘记了自己正在领导一场运动,他的一言一行,都会对这场运动发生影响,他把自己又还原成一个街头斗殴的小流氓,他见孬舅跟他说「你放开」──这话在过去小流氓打架的时候耳熟能详;你放开,当自己打不过别人或是别人抓着你头发使你动弹不得的时候,弱者就爱用这样一句话来退却和求得和解。现在横行·无道就把孬舅当成了这样的弱者,把自己当成了抓着别人的强者。他一下回到了舒服的过去,回到了自己在欧洲无法无天的小流氓时代──就是在那时,他也没有这么威风过哩。他也是常被别人抓而很少抓别人呢。他学着过去的强者和抓他者的口吻回答:「我不放开。」

孬舅这时又微笑着说:「你放开。」

横行·无道也笑着说:「我就不放。」

到了这个时候,横行·无道的找死,就是必然和无疑的了。这是在我们的故乡而不是在欧洲。俺舅也不是小流氓。两个人的误会是一个小流氓把大流氓当成了小流氓,一个大流氓就这样感叹着把一个小流氓平等地说拍死就拍死了。横行·无道就这样前功尽弃了。孬舅又问:「当真不放?」

横行·无道说:「就是不放。」

这时俺的孬舅,就真的起了杀他之心和毫不动摇了。他就拿出了当年的土匪威风而暂时扔掉秘书长的大褂了。多少年之后,我和俺爹在一起,回忆到这段往事的时候,俺孬舅还得意地所以又故作不在意地说:

「当时我也是忍无可忍。不然一个小毛贼,何必杀他呢?当然,说灭掉他,对于愤怒的我来说,也就是举手之劳──我一个暴脾气,哪里容得下那个──跟愤怒的黑瞎子拍死一只松鼠差不多。」

看到他这种得意样子,我就知道他年龄大了,他连引伸这场杀小毛贼的社会意义都忘记了。也只好忍住不笑。但在当时,俺的舅舅,客观上代表着我们主观上也真是气急于是就显露出英雄本色。说时迟那时快,忍无可忍之际,他「刷」地一声,就从袖子里拽出一根民国时代的丈八粪叉,还没等横行·无道反应过来,一粪叉上去,就叉到了我们新领袖横行·无道的心脏上。五个大血窟窿,像开了水闸一样向外喷涌。我们的横行·无道,就「扑」地一声倒在了打麦场上。横行·无道的灵魂,慢慢地就飘散了。一切都是飘散于偶然啊。等到老横倒在血泊里之后,我们又动了恻隐之心;对于他的死,我们又有些同情了。人家为我们张罗半天,人家图个什么呢?人家不远万里地来到这里,是容易的吗?许多娘们小孩,对于孬舅的大义凛然,又有些非议了。几十年过去了,他的土匪气还是没有改掉呀。别看当了一阵秘书长,江山易改,本性难易。对于他领导我们的往日时光,都感到有些后怕和生疑了。对出现这情况唯一感到高兴的,就是横行·无道过去的战友牛蝇·随人了。战友才是最凶狠的敌人,敌人才是最亲密的朋友。现在的事实,又一次证明了这个道理。这个已经被我们在心里上废黜的领导人,现在又站出来收拾残局。他站在高高的粪堆上,看着战友的尸体,挥着大手说──刚才的大手还耷拉着,大手已经变成了小手,现在又一寸寸地眼见长大──他挥着大手说:这个结局好,我们又光复了,我们又胜利了。如果说我们在不长的功夫里在打麦场上接连打了两仗的话,现在这一仗虽然没有刚才杀的人多──刚才杀了一大批,现在就杀了一个人,但是现在的个别制服比刚才的大规模制服还更具有历史意义呢。领导权又回到了我们的手中,我们又有好日子过和有哈蜜瓜吃了。同性关系者回故乡的运动又一次走上正道和步入正规了。当然,这也是我早已经预料到的。敌人再猖狂,终有他灭亡的一天。当然,对于杀人的凶手,我们也是要惩罚和不能姑息的。刘老孬杀了人,也是要关起来的──这才是一箭双雕呢。小路,下手!牛蝇·随人在那里兴奋地叫道。小路见牛蝇·随人光复之后又起用自己当村丁,这时也十分兴奋,拿起一段烂麻绳,上去就把俺舅给捉住了;接着不顾俺前孬妗鬼魂地哭叫──关键时候还是前老婆好呀──就把俺舅关到了一个羊圈里。不过平心而论,经过这场变故,牛蝇·随人也变得随和和懂事多了。他端着一个薄皮大馅的包子边吃边说,平息骚乱不是为了不搞同性关系,吃了薄皮大馅的包子,是为了更好地搞同性关系。这时他的思想,还真的走上了同性关系者回故乡的正统和正确之路。但这也就是冯·大美眼和猪蛋所主张的呀。看转了一圈,又转了回来;苍蝇飞了一圈,又落回到原来的地方。至于在这场历史的旋转和误会中被碾轧和一抹而过的打麦场,现在还有谁会多看一眼呢。现在牛蝇·随人宣布的故乡搞同性关系的主张和标准,就是原来冯·大美眼和猪蛋主张而还没有宣布的标准,那就是只要不搞异性关系,剩下的环境就宽松了──给大家一个宽松的环境,剩下的就是老鳖看蛤蟆,对上眼就成。这个标准一宣布,大家都立即欢呼起来。这是我们盼望已久的呀。我们盼的就是这个标准。虽然这个标准比较起以前的异性关系,没有任何新奇之处。但熟悉的才是大家容易接受的呀。等待这么多天,终于把我们的节日给等来了。大家也都急不可耐和急不我待了。大家不约而同地齐声问:「什么时候开始?」

牛蝇·随人为了自己也是为了大家──他憋熬了这么多天,也有些急不可耐了,又说了一句大家拥护的话:「还能什么时候,就是现在了!」

大家又是一阵欢呼。当然,打麦场上又起了一场骚乱。大家说动手就动手了。大家就像异性关系在集上相对象一样,这时都急急忙忙地开始找同性的对方了。鳖着鳖,虾找虾,蛤蟆找了老鼠家。打麦场上就像开了锅,人声鼎沸,热血沸腾,拥挤声,喊人声,寻子觅爷声就像俺村打麦场上电影散场的时候。一场大战开始了。幸福的乐园就在我们前边。后来,一个同性关系者的第三代克隆成长为一个后现代派的画家,根据自己早年风里云里飘的记忆,根据当年打麦场上的混乱情况,创造了一副风靡世界的油画。油画的名字就叫:《寻找》。

不过,话又说回来,在当时的这次寻找中,大家还是有些不满。主要的不满,还是针对我们的领袖牛蝇·随人。他让大家平等,他自己首先就来了个不平等,利用职务之便,在大家还没有开始的时候,一把就抓住了他早就瞄好的心上人──我们故乡的小嫩瓜、我的好朋友白石头。这让大家有些愤愤不平。但他身为运动的领导,只要我们大部分满意,有这么一点小的特权,也是正常的和可以原谅的。于是我们也就原谅了他,让他破了我们的小嫩瓜。为了这个,俺的爹还对我不满意呢,在那里对我白眼了半天,也不怕耽误他自己的寻找。为什么人家老牛看上小白没有看上你呢?为什么人家白蚂蚁可以屡屡沾上人家儿子的光我一次也没有沾上你的光呢?这可让我哭笑不得。爹呀,你该找谁就找谁吧,你这样长时间的看着我,会让人家误会你是看上了我,这不但耽误你的寻找也耽误我的寻找,更重要的,会让人家误会我们是要乱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