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叶龙北就开始埋鸡。他挖了个深坑把她们码在坑内,然后开始往她们身上盖土。眉眉也往她们身上盖着新土。

眉眉没有预料到叶龙北会这么快就离开,她总觉着叶龙北对她一定还有临别赠言。但当她也看见西屋门上那把黑锁时,就明白了一切。叶龙北把窗外的零星也做了收拾,只有那三个用旧木箱做成的鸡窝还排列在原处,鸡窝上还有“叶龙北同志收”。眉眉觉得这才是叶龙北的临别赠言,叶龙北留给她的一切言语声音就汇人了这几个空箱子里,她觉得那语言那声音永远不会散去。日后每当她看到那箱子,她总是把箱子上的“叶龙北同志收”读成“苏眉眉同志收”。

罗大妈也注意到鸡的死亡和叶龙北的离开,叶龙北刚走不久她就在后院找到了那死鸡。她把它们刨出来,烧水、褪毛,然后就码在廊下她那口黑铁锅里卤煮。她按照虽城人卤煮鸡的祖传规矩,在锅里放好作料,再往鸡身上压一块石头——为了入味儿,为了烂。

已是黄昏,鸡毛在院子里飞扬,廊下升腾着热气。黑白鸡毛像铅灰色的雪片,热气像烘托这雪片的浓雾。

眉眉和小玮站在枣树下观看这雪和雾的世界。一根鸡毛落在小玮的肩膀,她把它拿下来递给眉眉。眉眉抚平鸡毛捏在手里,后来她把它做成一枚书签,夹进那本天下最小的“老三篇”中。

司猗纹没等罗大妈请,就从南屋出来站在北屋廊下看她煮鸡。她觉得罗大妈现在最需要一个出来捧场的观众,夸她这当机立断的杀鸡行为,夸她这如法炮制的味道。

黑锅里咕嗒咕嗒响个没完。

“您说这鸡怎么碍着他了。”司猗纹说。

“要不说呢,一个鸡。”罗大妈掀开锅盖,用一根筷子向鸡扎去,火候不到。

“一个鸡,您还真会想。”司猗纹说。她发现锅里的鸡黑紫,很不是颜色。

“一个鸡,吃在肚里总比烂在土里强。”罗大妈说,又盖上锅盖。

“一个鸡,埋了就是浪费,贪污和浪费都是极大的犯罪。”司猗纹说,心想就你这种人能想出来,没准儿连死猪你都吃过。

“一个鸡,就是。”罗大妈又掀开锅盖,一股腥咸的花椒大料味儿冲出米。

“一个鸡,您还真会做。”司猗纹说,强忍住一阵恶心。

“就是色儿不对。”罗大妈终于也发现了作为卤煮鸡那颜色的异常。

“纯粹是让那个姓叶的给掐的。”司猗纹说。

“生是闷住了血。”罗大妈说。

“您说这种人。就得随时随地提高警惕。”司猗纹说,仿佛叶龙北下回该掐她了。

“这种人,就得提防。”罗大妈说,仿佛她也受到了威胁。

“这种人,没准儿逮谁掐谁。”司猗纹说。

“这种人,你说他怎么不掐他自个儿的……”罗大妈说了一句脏话。

罗大妈的脏话使她们二人同时大笑了起来,她们笑得开怀,眼泪汪汪。罗大妈笑得露出一嘴粉牙床子,司猗纹却捂住了嘴。这共同的笑再次证实了此刻司猗纹站在廊下看煮鸡的必要性,刹那间她还想起罗大妈从来不曾对她有过这么脏的脏话,这么开怀的大笑。这脏话这大笑分明告诉司猗纹,她们的关系已经进入了一个空前的新阶段。它还证明了她们之间的融洽,证明了她们之间关系的那种牢不可破性儿。于是司猗纹更加放肆起来,她竟然也在罗大妈跟前指手画脚了。

“火太急,得微火。”司猗纹说。

罗大妈按照司猗纹的指示关上了火门。锅里渐渐安静下来。

片刻,罗大妈又迫不及待地掀开了锅盖。她勇猛地揪住一条鸡腿狠命往下拽,那鸡腿终于从鸡身上断裂下来,滚烫的鸡腿攥在罗大妈手里使她不住地倒手。她先从鸡腿上撕下一条儿肉放在嘴里咝哈着,然后把腿举到司猗纹眼前说:“能吃啦,给你。”

她以“能吃”做标准,也要司猗纹亲自体会她手里那个“能吃”。

司猗纹显出意外地接过鸡腿,怀着几分高兴,几分惊慌,几分卑微,几分恶心。当她预感到这条腿必将由她做彻底消灭时,她尽量模仿着多数粗人对待鸡腿的那种贪婪,那种野相儿,那种没出息,她张口就咬。她认为现在只有表现一点贪婪一点野相儿一点没出息,才对得起罗大妈亲手送过来的这条腿。粗糙、坚硬的肉丝虽然难以和骨头分离,但她还是用自己那副不算坏的牙齿咬下一部分咀嚼起来,肉丝立刻塞满了每条牙缝。

罗大妈总会问到鸡的味道的,司猗纹总要做出肯定的回答的,她再次肯定了罗大妈的“会做”,再次肯定了由于罗大妈的当机立断才使这群死鸡在她手下变成了美味佳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