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眉自豪地为小玮倒盆,有时故意掀开盖子把盆举到婆婆眼前说:“挺正常。”

“也不能光看稀、稠,你闻那味儿。”司猗纹说着故意转过头,挥手驱散着眼前的空气。

眉眉故意让那盆子在婆婆眼前多待一会儿,她不急于去倒,也不急于盖上。

“我说你怎么还大敞着盖儿?”司猗纹开始斥责眉眉,“你是役听见还是没闻见?”

眉眉盖上盖子端盆出门,出了院子还听司猗纹在后边喊:“存食了!”

“存食”是北京人对小儿消化不好的一种形容,那存食的原因有多种,司猗纹认为小玮的“存食”是过量的饮食所致。“人小,饭量可不小。”她在人前人后替小玮做着宣传。

于是司猗纹开始责成小玮节食,开始限制她的饭量。吃饭时她不再允许她上桌,在饭桌旁给她单开了一张杌凳,每餐也必得由她亲自为小玮做饭菜的分配。

司猗纹的分配使小玮的肚子感到缺欠,她开始用农场吃饭的那种自由色彩乃至妈对那自由色彩的无所谓,来和现在的单桌开饭做比较了。越比较她就越觉得一阵阵委屈,每逢坐在这只专为她开的“桌”前情绪便立刻低落。她开始觉得天昏地暗,开始觉得人生原来还有种种限制,而吃不饱肚子的限制便是最难忍受的限制。但她还是决定通过自己的努力冲破这种限制改变眼前的状况。当她吃完碗里那点松散的饭粒便端起小碗站到婆婆面前了,她直截了当地说:“婆婆,我没吃饱。”

婆婆不看小玮,全桌人都在看婆婆。眉眉、竹西都希望小玮的努力不至于落空,于是竹西不顾司猗纹的脸色,接过小玮的碗再给她盛些饭进去。小玮接过饭碗没有眼色地吃起来。眉眉从心里感激舅妈,她感到她永远也不会具备舅妈那种豪爽,这豪爽对于司猗纹来说可能就是逼人。她想起从前她帮舅妈搓背的那些瞬间,那时她就感受过舅妈身体的逼人。

竹西的午饭大都在单位,那时当小玮再去面对婆婆做这种努力,司猗纹就会把筷子一摔说:“舅妈这样惯你行,我可不能这样惯你,对你们负责任的是我。”

“你们”当然也包括了眉眉。

“惯”当然也包括了眉眉。

当小玮还是举着碗不罢休时,司猗纹便说:“你吃焦三仙吧。”

“焦三仙能吃饱吗?”小玮说。

宝妹最知道焦三仙是什么,这时的她和便盆上的她刹那间判若两人。现在她盼望看到小玮像她坐在盆上那样捶胸顿足。

小玮没有捶胸顿足,也没再做努力,因为眉眉早已夺过了她的碗。眉眉把自己的碗和小玮的碗啪地摞在一起就离开饭桌跑进厨房。

许多年后苏玮对苏眉说:“那时候我的存在好像是专门为了给你制造难堪的。”

苏眉说:“是我给你制造难堪。当初我要是把那张杌凳变成咱俩的饭桌呢?你坐一边,我坐一边,咱俩就那么面对着面不是挺好么?”

眉眉从厨房回到南屋时,司猗纹正哆嗦着双手收拾桌上的残局。她狠命磕碰着碗盘,狠命重复着那些碗盘的磕碰。

眉眉不近前。

眉眉越是不近前,司猗纹便越发愤怒地重复这磕碰。

眉眉拉开小玮。两人远远地看司猗纹在这饭桌上的表演。终于,两只盘子被碰得粉碎。这粉碎的声响引来了罗大妈。

罗大妈的突然出现给了司猗纹个措手不及。她稍事镇静后说:“我正要去请您哪,您瞧这还得了?”她把眼光转向站在远处的眉眉和小玮。

罗大妈对南屋现状做了刹那的判断后说:“你婆婆也不容易,这孤儿寡母的。”

“哪怕我就听这么句话呢!”司猗纹说着,声音颤抖起来,眼圈也显出湿润。

“怎么啦,眉眉让你婆婆生这么大气?”罗大妈问眉眉:“一个小个儿的。”

“小个儿的”是罗大妈的家乡话,是对大小孩和小小孩的形容。

小玮懂这“小个儿的”,她知道眼前这人说的是她。她紧靠住眉眉。

“个儿小,心可不小,没听见刚才姐儿俩跟我这闹。”司猗纹说。

“我们没闹。”眉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