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声清脆、果断的呼喊,使司猗纹觉得像过年过节时在耳边突然炸裂的爆竹,这冷不丁的爆炸常把司猗纹弄得心惊胆怯。开始她给小玮拉开灯问她开灯干什么,小玮不理她也不看她;不像醒着更不像喊过。司猗纹对小玮做进一步观察了,她就着灯光把脸很近地凑到小玮脸前,她发现小玮呼吸均匀连睫毛都不曾颤动,分明是睡得很深的象征。于是司猗纹关掉灯躺下再睡,但当她刚刚蒙咙起来小玮便又大喊“开灯”了。

“开灯!开灯!”她喊着,比刚才的喊声还急。好像你不开灯天下就指不定要发生什么事。

司猗纹再次拉开灯,再次观察小玮的睡眠,一切迹象都表明小玮睡得更“死”了。

一连几个晚上这开灯和关灯的节目就在她们两人之间继续着,司猗纹终于忍不住要问问小玮。

“夜里你喊什么?”

“我没喊什么呀。”

“你没喊什么?”

“没有呀!”

“你没喊过开灯?”

“开灯?没有呀。”

“你是不是做过要人开灯的梦?”

“没有。”

“你什么梦也没有做?”

“我什么梦也没有做。”

没喊过开灯没做过梦,就像是小玮一种有预谋的矢口否认。然而面对一个孩子你又怎么能非做这种怀疑不可?司猗纹不再问小玮,转脸问眉眉。眉眉只是摇头。

其实眉眉听见了小玮的叫喊,她不愿出面作证。她觉得婆婆的询问并不是一般地问问,那像是需要证词和口供。而有了证词和口供,一种灾难就要降临于小玮了,虽然她并不了解这灾难到底意味着什么,于是她决定就这么否认下去。

司猗纹又去问竹西,竹西也表示无可奉告。

当天夜里小玮又重复了那“开灯”的行为。

司猗纹终于让竹西在眉眉床边又接了一条木板,让小玮从大床搬到小床。从此小玮不再喊“开灯”了,而半夜开灯却成了司猗纹的习惯。每晚差不多在一个固定的时刻她总要开灯观察对面那睡在一起的姐俩,她发现她们睡得都很安稳,灯光的突亮对于她们丝毫没有妨碍。这使司猗纹忽然感到她这种开灯观察的无聊,就像她攒足了气力要捉拿两个同谋犯,而那两个同谋犯面对她的捉拿计划却是那么的无所谓。于是她有些自惭地关掉灯,决定永不再去重复这动作。谁知第二天她却仍然是这开灯动作的重复。

小玮的大喊“开灯”是一个起点一个契机,使司猗纹开始不由自主地接连不断地发现小玮的一些不顺眼:这位来自“乡下”的二外孙女头上虽然不再有高粱花子(司猗纹以为草籽就是高粱花子),也不再自己批斗自己,但她的身上仍然存有使司猗纹永远不能习惯的毛病。比如她的大便就太通畅,通畅得令司猗纹难以容忍。特别是这种无拘无束的通畅总是伴着宝妹的不通畅,而且她们就像天定的一样非在同一时间大便不可。小玮一坐上盆,接着坐上盆的便是宝妹;小玮的通畅常常使宝妹更加焦急万状。就像两个同时等车的人,他一溜边儿一抬脚就上了车,而你却一次次被挤在车外。这时你虽然嫉妒又恼恨那个一抬腿就上了车的人,然而你总也无法具备那挤上车的人的才智你只好懊丧着愤世嫉俗着。

每逢这时宝妹便坐在盆上捶胸顿足地大哭起来。她脸色苍白地把手指伸向小玮,她是在布告司猗纹布告天下:就是她,就是那个把屎拉得自由自在的她使宝妹更加陷入这拉屎的窘迫状态,使宝妹彻底变作了一个拉屎的废物。

司猗纹同情着宝妹又恨铁不成钢,从她那苍白的脸上司猗纹似乎又看到了庄坦。她常想:这废物相儿,就差一个嗝儿了。于是司猗纹对小玮大便的速度越发感到气愤感到不能容忍,她觉得她不是在大便简直是在“窜稀”,正常人就没有那样的大便。干燥没什么不好,这“窜稀”才是一种大便的反常,不反常大便就不可能有那样的神速!她自问自答着,想象着是农场的那些五谷杂粮、莴苣、小葱才使小玮练就了这大便的神速,谁知你拉的都是些什么玩意儿。她就在不知不觉中由气愤由不能容忍发展为对小玮的诅咒。

小玮不拉稀,而且许多年后也从不拉稀。她那大便的正常成色和优于他人的排泄速度,使她在步人少年、青年之后还常以此为自豪。她不知这是父母赐予她的好天分,这是农场的那些五谷杂粮、莴苣、小葱使她的肠胃经受了锻炼。总之,这自身排泄的好成色和优于他人的速度,常常为她换来一份好的心情,好的心情又常常联系着她做事的成色和速度。十几年后她连个招呼也不跟家里打就与洋人尼尔结了婚,也使人想到她那大便的果断和速度。那里没有犹豫和忸怩,一切听任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