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司猗纹只是注意着,并没有想到她和眉眉之间会因此泛起波澜。谁知院里又多了个叶龙北,多了叶龙北对她那一扫而过的眼光,多了叶龙北对眉眉的胡言乱语。一切的一切使眉眉竟然把一张涨得很红的脸肆无忌惮地对着她。当她从叶龙北的鸡群中把眉眉叫回屋之后,她才决定给眉眉些颜色。要给,就要新账老账一起算。她决定对眉眉施行一次迂回战,让眉眉在她制造的迂回中认识自己。若把这战术再做具体,那便是领袖说过的“诱敌深入”了。诱敌深入的迂回战,在红宝书里都有定义。

眉眉坐在床沿,脸虽然不那么红了,但脸上的冷峻却是司猗垃少见的。这又有何妨?司猗纹想:人都是不到黄河心不死,待我将你诱人包围圈再见分晓。那句话是怎么说的:在朝廷面前我不相信有不下跪的王爷。

“都几点钟了?”司猗纹问眉眉。

眉眉却把脸对准自己的脚。

“我说你这孩子怎么听不见大人的话?我问你几点钟了。”司猗纹将问话加些砝码。

眉眉抬眼扫了一下桌上的闹钟,那钟的小针刚过十一,大针正指着二。这是十一点十分,眉眉想。

“也不张罗开火门,也不张罗买菜,也不张罗宝妹。”司猗纹坚信眉眉看清了那钟盘上时针分针的指向,坚信首先从时间上对眉眉提出要求是再合理不过的。

眉眉从床沿站起来,低头就往外走。她想到的是开火门。每天火门总是要开的。再说火苗上来还需时间,因此做饭前开火门照理说就像吃饭后刷锅洗碗一样重要。再说现在只要开了火门,炉中火燃烧起来了,也许婆婆的胸中火自然就会平息下去。至于买菜,那大多是婆婆的事。在菜店里婆婆思路敏捷可随机应变,也许出门前准备买柿子椒,可当她发现今天的茄子从价钱到质量都优于柿子椒时,就改变主意买回茄子。这种聪慧的家庭妇女所具备的随机应变是眉眉不具备的,如果开火门、添火、倒炉灰、洗碗是粗活儿,那么采买便是细活儿了。婆婆干细活儿,眉眉干粗活儿,这不成文的规定早就在她们之间形成、延续,这会儿婆婆却将粗活儿细活儿一起摆给了眉眉。现在照眉眉的理解,婆婆责怪她不开火门之后又提出买菜,是专门为了提示天到这般时候家中活计的堆积情况,真到做饭时各人自有各人的任务。

眉眉低头去了厨房,又低头回到南屋。那步态、神情显然也告诉婆婆:你以为开火门有多难?火门,开了。就这么简单,这么快,你快看看吧。她又故意当着婆婆坐了下来。

“刚才我都说了些什么?我知道你打开了火门,甭冲我耀武扬威。”司猗纹说着,在一个小学生的大练习本上写字,那是账本。

眉眉这才有些明白了,明白婆婆刚才的罗列并不是目的,目的是要对她“闹”出点什么。她想到北京人一句俗话叫“找茬儿”,“找茬儿”就是要闹出点什么的第一步。

“每天不是您买菜吗。”眉眉寻找着正当理由反驳婆婆的找茬儿。

“那也得看情况。”司猗纹对眼前那个本子又加紧了些专注,就像在说:也不看我正在干什么。这是账,是关系着全家开支的账。

眉眉感到婆婆是不准备离开这桌子、这本子了。那么,买菜的任务也将要转移给她。眼前的形势既然不可更改,那么,买吧,去吧,这又有什么了不起,再艰难也不过是拎着网兜出门走出曲折的三百米,走进菜店然后指给售货员你要买的品种、数量。售货员为你约好菜,你付给她钱,一个买卖的过程不就完成了吗?几年前我那么小还会去“红卫”给你买“光荣”呢,何况现在。当然,要完成这一切必然先做好请示,一个在早请万示之后的又一次关于菜的品种、数量的请示,之后眉眉才能带着由请示得到的部署付诸行动。

眉眉从门后拽下一只专为买菜而用的尼龙网兜,站在司猗纹跟前。

“今天都买什么,您说吧。”她问司猗纹。

司猗纹的眼和笔仍然不离本子,她正在做着计算,综合着支出项目栏内那条红线前后的数字,她算得认真写得仔细。

眉眉做了请示就不再向司猗纹发问了,她就那么站着等待司猗纹的回答。半天,司猗纹的计算告一段落才腾出工夫回答眉眉。

“这要看情况,我每次都看情况。”她说。

“可您……”

“我什么?”司猗纹放下笔,冲眉眉转过脸。

“您是婆婆呀,您是大人!”

“我是大人,可你还以为你是孩子吗?你的事哪点还像个孩子,”司猗纹终于将她为眉眉设置的迂回圈开了一个口,她希望眉眉现在就顺着这个口子往里钻,钻进去才是正式交锋的开始。

眉眉却躲过了这口子。也许她觉出了那口子的存在和婆婆的“诱敌深入”才故意装出一副糊涂相儿,也许她什么也没感觉,只想忍住婆婆的刁难去做一次菜店的冒险,假如那冒险将换来婆婆更激烈更丰富多彩的“找茬儿”的继续,就不如尽快去完成冒险,那时韭菜、茄子、西红柿、茴香早已不具意义。

“给我钱。”她不加人称地向司猗纹伸过一只手。

司猗纹掏出钱包,从里边挖出几张单角人民币递给眉眉。

眉眉拽过钱,一个急转身出了屋门。司猗纹叫住了她。

“你回来!”她喊。

司猗纹不愿意这场精心设计的不宣而战就这么由于眉眉的急转身出门而告终。她要把她招回,招回她才能使这场不宣而战的战斗继续下去。此刻她就像耳朵发痒之时对于姑爸的需要那样,感到如此地需要眉眉。她需要她的脸涨得更红,她需要她的目光对她更锐利,她需要她的后脖梗冲她更强硬。不,也许这都不是她的需要,她需要她的目光像叶龙北那样从她身上掠过,然后停留或者不停留在她身上。她更需要她指着她的鼻子指名道姓地大喊着:“司猗纹,你想干什么?”那才是她真正的需要,那时她才能带着这需要之后的新鲜感和一种欲望的再次升起,把眼前这个小人驳得体无完肤。那时她的一切证据才能成为证据,她那用眼光从四面八方搜罗来的一切猎获才能成为真正的猎获,她那一切由感觉而来的感觉才能成为有价值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