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医生又来了,这次他带来了他的外甥女唐菲。

尹小跳立刻被唐菲所吸引。这年唐菲十五岁,但在尹小跳眼里她已经发育得像个大人。她的黑眉红唇和额前那几络深栗色的弯弯曲曲的刘海儿照亮了尹小跳的眼。那是一个不能化妆的时代,尹小跳不知道唐菲的嘴唇为什么能如此鲜艳。那是一个不能烫发的时代,唐菲那弯曲的刘海儿又是怎样制作出来的呢?她居然也敢。鲜艳的嘴唇,弯曲的刘海儿使唐菲有点儿像是另一个世界的来宾;她那一对稍显斜视的眼睛也使她看上去既凛然又颓废。尹小跳从一些大字报里见过颓废这词儿,这是个坏词儿,这坏词儿却使她莫名地心跳。当她还不能完全理解颓废的含义时,她已经肯定“颓废”这个坏词儿用在唐菲身上是那么准。或许这运用也溶人了她意识深处朦胧的罪恶向往吧:女特务,交际花……从前她看过的那些电影,那些人总是衣着华丽,神秘莫测,喝着美酒,被男人围着。那就是颓废吧,而颓废的人为什么会如此漂亮?唐菲是颓废的,她身上那股子元以名状的颓废令尹小跳激动不已,在唐菲之前还没有一个女性能让她激动不已。她觉得她已经有点儿崇拜唐菲了,崇拜这颓废的美女。为此她甚至减弱了几分对唐医生的憎恶。

唐医生拿来两张电影票,医院发的,阿尔巴尼亚故事片《宁死不屈》。章妩说小跳和唐菲去吧,若是等学校的包场,还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呢。她说得很急切,又有点儿奉迎的意思,这使尹小跳显出不快。虽然她喜欢看电影,更喜欢和唐菲这样的人一道去,可她不喜欢章妩的语气。那语气越是奉迎,就越像是在打发,她打发走了她们,好和唐医生在一起。所以尹小跳故意表示不去,她说我还要写作业呢。她就是愿意给章妩来那么点儿小小的为难。这时唐菲向她的舅舅伸出了手,不是一只手,是一只手上的两根手指头:食指和中指。她向她的舅舅勾动着食指和中指,说票呢票呢,给我。她一口的北京话,尹小跳对此并不意外,她认为长相如唐菲这样的人必定是一口北京话的,假如不是,反倒奇怪。

她那勾动手指的姿态不能说十分正派,她那同大人说话的口气也很冷漠,尹小跳从来也没有在生活中见过这样的姿态和口气,她怕是看呆了,呆得分不清是和非了,所以当唐菲几乎是从她舅舅手里夺过两张电影票,又冲尹小跳把头一歪时,尹小跳就像是接到了不可违抗的命令,站起来就和唐菲一块儿走了。

是大光明电影院的电影,离尹小跳家三站地。她们没乘公共汽车,就步行着。为了抄近道,她们一前一后在一些胡同儿里穿行。唐菲走得很快,她假装看不见尹小跳浑身上下那追随她的愿望,她不和尹小跳说话,似乎也不屑于和尹小跳并排。她穿一件泡泡纱衬衫,白底儿上印着黄豆大的小草莓;一条蓝色卡其制服裤,从后面看去,那裤子妥当地包着她那紧凑的扭来扭去的屁股。她的脚上是一双猪皮细做的黑色丁字皮鞋——它不属于成年女人,但一般中学生又很难得到它。它并不完全代表着阔气,它标志着格调和高出福安市一般家庭背景的那么一种气质。福安市的制鞋厂不制造这样的皮鞋,这皮鞋一望便知来自大城市,尽管它不过是细做的猪皮。她扭着屁股,微微扬着下巴,挺着她那已经挺得起来的胸,一直走在尹小跳前头。她把泡泡纱衬衫的袖子卷到胳膊肘以上,小臂上那层柔软细嫩的黄毛被太阳照耀着,闪烁着眩目的金光。她是那么惹眼,总有一些行人看她:男人、女人、大人、孩子……两个工人模样的青年迎面骑车过来,骑过去之后又调转回头,从后边追上她,故意一左一右地把她夹在当中,然后飞驰而过。他们在车座上一阵七扭八歪,用他们的衣袖蹭着她裸露的胳膊。她不骂他们“讨厌”,也不骂他们“缺德”,只把自己走得更加旁若无人,意气风发。

她根本就不搭理他们,他们根本就不配被她唾骂,不是吗。

她们终于走进了一条狭窄僻静的胡同,出了这条胡同,就是大光明影院。唐菲看看四处无人,突然站住不走了,像是在等尹小跳跟上来。尹小跳激动地跟了上来,她感觉这是唐菲瞧得起她的一种表示,她终将与她并肩而行。她小步跑着跟上来,却被唐菲逼到墙根儿,被她逼得贴墙站住,逼得与她脸对着脸。尹小跳以为唐菲将要对她宣讲什么秘密,这是结伴而行的两个女孩子之间有时候会发生的事。但她又觉得不像。没等她反应过来,她的脸上已经挨了唐菲狠狠的一个耳光。这响彻胡同儿的耳光爽利而又嘹亮,打得尹小跳眼前一片漆黑,接着又有一万颗小金星围着她的脑袋跳舞。她不疼,对那个耳光她始终没有疼的记忆,也许是唐菲的一句话挡住了她脸上可能发生的疼痛,使那疼痛转移了位置。唐菲给了尹小跳一个耳光,然后把脸紧紧凑到尹小跳脸前,用她召张那么好看的嘴,说出了一句那么可怕的话,她说:

“你妈是一个坏女人!”

尹小跳睁开了眼,胡同儿还是刚才那条胡同儿,唐菲满脸热汗地在她跟前站着,掐着腰,就像是迎接尹小跳的反攻。“你妈是一个坏女人”,尹小跳不能不相信她真地听见了这句话,这野蛮刺耳、如重磅炸弹一样的话就是唐菲说的。她一辈子也不想再重复这句话,可她的心却逼迫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它。她的心跳很快,每一根头发似乎都竖了起来,热血涌上脸庞,那被唐菲打肿的脸庞。她感到气愤,义感到一种无以言说的抬不起头。她在一瞬间竟有点儿承认唐菲的话,她的直觉告诉她,唐菲所说的“坏”就是指和唐医生,就像她在给尹亦寻那封揭发信中所写的那样。她相信最了解章妩和唐医生的莫过于她和唐菲了,可她又本能地打算维护章妩,她不能容许一个陌生人随便污蔑她的母亲。她想回击唐菲,又不知怎样开口说些什么,因了心虚她又组织不好词汇。眼泪不期而至,她哭着扭头就往回走,她在这时想到了家的好处,她要回家。唐菲在她后边说:“你敢走!”她就又站住,似被唐菲的声音所震慑。她实在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听后菲的吩咐。

唐菲一把攥住尹小跳的胳膊,强迫尹小跳随她一块儿继续往大光明电影院走。她的干劲儿很大,尹小跳怎么也想象不到她和唐菲身体的亲密是用这样一种方式。她被她押解着进了电影院,被她按在椅子上。当电影开演全场一片黑暗时,尹小跳的心才稍微放松了些。黑暗使她放松,使她得以长长地出一口气。她这一口气虽是长长的,却不顺当,哆哆嗦嗦,时断时续的,就像是自己憋着自己。她觉得她的心很疼,她在黑暗中偷偷伸手摸那半边脸,脸是麻的。

她开始麻着脸看电影,耳边却总是响着唐菲那句话。直到银幕上出现了一个好看的女游击队员时,她的注意力才集中起来。这是一部二战期间阿尔巴尼亚人民和纳粹作斗争的故事片,尹小跳执拗地把自己想象成女主人公,那个女游击队员米拉,好看而又坚强。过了一会儿银幕上又出现了米拉的领导,一个唇边长着大黑痞子的女游击队长。队长被纳粹抓住后经历了严刑拷打的审讯,当她被审讯时嘴角淌着血,双唇干裂得暴着白皮(后来尹小跳得知那“白皮”是抹了米汤晾干之后的效果);;她的眼前就有一瓶水,剔透的刻花玻璃水瓶使那水更显宝贵。纳粹军官从瓶中倒了一杯水递给女游击队长,她咽了一口唾沫,艰难地启开浮肿的嘴唇,拒绝并冷笑着说:“谢谢啦,法西斯的人道主义我了解!”这真是一句千载难逢的高水平的台词,它是那么机智高傲那么一句顶一万句,它简直把尹小跳给震了。当电影演到这里时,尹小跳又不想当米拉了,她决定让自己就当这个唇边有个大黑痦子的女游击队长,尽管这女游击队长长得实在难看,她那两条细细的仿佛铅笔画上去的弓形眉尤其让人受不了。她被拷打被审讯她死不屈服,且会说惊天动地的话。尹小跳麻着脸死盯着银幕,胡同儿里的那个耳光一直在她心中爆响。她不当女游击队长又有谁配当呢,而纳粹就是唐菲!她递给尹小跳一杯水,尹小跳将冲她冷笑着说:“谢谢啦,法西斯的人道主义我了解!”遗憾的是唐菲没有递给尹小跳一杯水,她送给她的是一个耳光。面对一个耳光尹小跳该说些什么呢?“我跟你拼了!”或者“不知道!就是知道也不说!”她回忆着从前看过的一些抗日电影,编造着面对耳光应说的台词。她把电影和生活弄乱了,脑子里乱糟糟一团,心中又涌出莫大的委屈和伤感。

当电影院突然大亮,四周观众纷纷起身,那一排排五合板折叠椅被离去的人们撞得一阵噼啪乱响时,尹小跳才知道电影结束了。她却不想走,尤其不想跟唐菲一块儿走,她不愿意背负着那句话走到外面的世界里去,那就像是她的一个怎么也甩不掉的耻辱。她就打算一个人在这儿呆着,只有在这儿,人们的眼睛才会只盯着银幕,而不关注彼此。但是旁边的唐菲抓住了她的胳膊,唐菲说你走不走啊?尹小跳说不走!仿佛是刚散场的电影给尹小跳注入了一些力量,她回答起唐菲就颇有些革命者的坚决劲儿。唐菲说你真不走啊?尹小跳说真不走你能怎么样!唐菲说你敢不走!说着她又伸出另一只手去揪尹小跳的后脖领。尹小跳被掀了起来,她真不敢相信一个长得这么好看的人居然能揪别人的衬衫领子。她长这么大既没被人揪过领子也没挨过别人耳光,如今这两样人生的羞辱就在同一天被她领受了。她被唐菲抓着胳膊走出电影院,走进了那条僻静的胡同儿。看看四周无人,尹小跳忽然站住不走了,这回是她在走与不走上占了个主动。

唐菲说怎么不走了你,还想再挨一个大嘴巴子啊。

尹小跳鼓足勇气说呸!告诉你,我妈不是坏女人,你妈才是一个坏女人!

真遗憾唐菲说,可惜我没有妈。她边说边伸出一只脚,胯骨朝一边歪着,摆个稍息姿势:我再跟你说一遍,可惜我没有妈。

这倒是尹小跳不曾料到的。由于唐菲没妈,她这份以牙还牙的回击就明显失去了分量,而且还显得唐突。尹小跳明明看见;当唐菲说到“可惜我没有妈”时还咧咧嘴笑了。她似乎想用这笑来气尹小跳,气她——气得她肝儿疼肺痒痒没法儿挠呀,我没妈呀你说了白说呀!但她的那个咧嘴一笑却让尹小跳觉出几分悲凉。尹小跳几乎就在唐菲那咧嘴一笑之中原谅广她,原谅了她对尹小跳那放肆粗暴的打和骂。

那笑还在唐菲脸上停留着,使尹小跳觉得应该用道歉来打消它。她说对不起唐菲我不知道你没妈。那笑果然收敛了一些,只残存在唐菲的嘴角上了,似乎她没有能力将它立刻收回,她还不到收放自如的年龄,毕竟她才十五岁。她说没关系你不用说对不起,你可以换个人来说,你可以说我舅舅。我没妈可是我有舅舅,你可以说我舅舅是个坏男人,干脆就说我舅舅是一个流氓。你说呀你就说吧。唐菲说着声音开始哆嗦,她那残存着笑的嘴角呈现出一种奇怪的扯动,使人看不出是笑的结束还是哭的开始。也许世上真正的笑和哭本是没有区别的,唐菲的哭就在笑当中诞生了。她仍然保持着她那昂头挺胸的姿势,但大半天以来那颐指气使的神态不见了。她仍然使用了步步紧逼尹小跳直把她逼到墙根儿的办法,她流着泪,压低了声音对贴墙而立的尹小跳说,我知道你恨我舅舅,你肯定恨我舅舅,就像……就像我恨你妈一样。你可以当着我骂他,骂一句也行就一句,他们……他们……唉,我跟你说这些干什么,你懂什么呀你!唐菲用手背抹抹眼泪,与尹小跳并排贴墙而立。她懒懒地歪着头,半眯着被泪水蜇疼的眼,像那么一种长腿短毛、脸儿瘦瘦的常年在屋脊上晒太阳的黄猫。

尹小跳反而对唐医生骂不出口了。唐菲没妈打动了她,唐菲自己骂了自己的舅舅也安慰了她,从此她不再孤单了她们同病相怜。她觉得在她们共同的感受里,有些东西是只可意会的,不可言传也不必言传。她对唐菲说咱们说点儿别的行不行,你妈在哪儿呢?唐菲说死了,死在北京,以前我们家住北京。尹小跳说一看就知道,我们家也是从北京搬来的,以前我在灯儿胡同小学上一年级。唐菲说我也是,我妈就是灯儿胡同小学的老师,唐老师。

唐老师,唐津津老师。尹小跳想起了那个臭气冲天的批斗会,牙签儿似的唐老师以及她跪着朝盛屎的茶缸“走”去的场面。她想,唐老师就是为了不让唐菲陪她挨斗才吃的屎吧,就是为了不让唐菲在那么多人面前受辱才吃的尿吧,她还想起了那天回家之后她是如何又漱口又刷牙。

有一个批斗会。唐菲说。

我参加过那个批斗会,尹小跳说。

后来我妈就上吊了。唐菲说。

批斗会那天你也在吗?尹小跳说。

我在。唐菲说。

尹小跳原想问一声那你爸呢,你爸在哪儿?可她没有问,她想起那个仿佛很遥远的批斗会,人们急赤白脸、恶声恶气地质问着唐老师,问的就是她是和谁生的孩子,那人就是唐菲的爸爸。可是人们却不知道他是谁,因为唐老师没有结过婚。因为她没有结过婚,所以人们才更迫切地想要知道谁是那孩子的父亲。她想起了唐老师胸前的大牌子,大牌子上“我是女流氓”几个大宇。一个没有结婚就生孩子的女人如果是女流氓,那么一个结了婚有了孩子,却又和这孩子爸爸之外的男人在一起的女人就是坏女人吧!坏女人和女流氓,谁的罪过更大呢?尹小跳艰难地、有点绕脖子似的想着这些令人难过的事,她知道她无法把这一切找人问个明白,她那颗十二岁的脑袋瓜儿只帮她得出了一个结论,那就是唐菲比她更不幸。虽然她刚挨了她的耳光,但什么也挡不住她们是可以天生成为朋友的人。

两个人愣了一会儿,还是唐菲打破了沉闷,她擦干泪,挥挥手说跟我走,咱们去买点儿好吃的。

她们来到老马家卤肉店,60年代中期以后,这家卤肉店已改名叫“革新”。唐菲花六分钱在“革新”买了两只酱兔头,递给尹小跳一个。这时电影又回到了尹小跳心中,她觉得她的机会来了,她撇撇嘴对唐菲说:“谢谢啦,法西斯的人道主义我了解!”

唐菲笑起来,这回是真的笑,她对尹小跳说,去你的法西斯吧!我买酱兔头主要是为了吃那两只兔耳朵,嚼起来嘎吧嘎吧又脆又香又响。你听听你听听。

又脆又香又响。

尹小跳说我没吃过兔子脑袋我不吃。

唐菲说你敢!

尹小跳打量着手中的酱兔头,一口咬下半只耳朵,嚼嚼,真是义脆又香又响啊。很多年之后唐菲生病时特别想啃一只酱兔头,尹小跳跑遍福安也没买到。那是已然过时的食品,它的形状,它那便宜得惊人的价格就像梦一样。三分钱一只的酱兔头,肉的品质小豆冰棍儿的价格,世上真有这样的事情发生过?

她们俩大嚼着又脆义香又响的兔耳朵,尹小跳把嘴吃得很脏。她看看唐菲,唐菲的嘴唇却还是那么明艳,十净,叫人觉得她很善待自己的嘴,她真会吃东西。任何东西进入她的嘴时都很被她费心警惕,任何东西从她嘴里出来时却不怎么让她在意比如张口就骂尹小跳的母亲章妩。

认识唐菲以前,尹小跳在学校里经常是孤单的。这里和北京不同,在课堂上朗读课文时,老师要求同学们用标准普通话,但下课之后大家都讲福安话,包括老师。初来乍到的尹小跳曾在课堂上两次被老师点名叫起来朗读课文,她口齿清晰的标准普通话和流畅的朗读受到老师的表扬,也引起班上一大批女生的嫉妒。她想参加她们的游戏:踢房子,跳皮筋儿,丢沙包,抓羊拐……她们什么也不带她玩儿,她们说,你说的哈(那)是什么话,俺们听不懂。她们管“那”叫“哈”;把“我们”说成“俺们”;说俺们的“俺”时也不是直接发“俺”的音,有点儿像是“哪”和“安”这两个发音的组合,于是“俺们”就变成拖着长音的“哪安们”。她们对她“哈是”“哈是”“哪安们”“哪安们”地说着,听懂了她的请求也假装听不懂,反过来还说她在“装洋蒜”。她心中对这陌生的福安话充满反感,但她害怕孤单,她迫切地想要“入伙”、她笨嘴拙舌地也想把“那是”改成“哈是”,把“我们”改成“哪安们”,可她的发音是生硬、怪异的,引逗得她们更加放肆地嘲笑她,迫使她只好闭嘴沉默。她默默地一个人呆着熬着时光,默默企盼最后的一堂课下课的铃声。

她的沉默却也令她们不满,她们把这看成是她对她们的一种挑衅,比她追着赶着要加人她们的团伙更让她们别扭。

她们于是就来挑衅她的沉默。她们经常在她坐在课桌前愣神儿的时候突然从她身后包抄过来然后大声说:“哎哎,你有绿豆糕吗你有绿豆糕吗?”弄得她莫名其妙不知如何回答。可她们的神情是逼迫的,好像要立即从她手中讨要绿豆糕。

于是她赶紧回答说“没有,我没有绿豆糕。”

‘哎哟哟闹了半天你还没有绿豆高(糕)哇!”她们大叫。

“你有鸡蛋糕吗你有鸡蛋糕吗?”她们紧接着又问。

“没有,我没有鸡蛋糕。”她又照实回答。

“哎哟哟闹了半天你还没有鸡蛋高(糕)哇!”她们大叫。

她们问着绿豆糕、鸡蛋糕,由于她的被蒙骗而得意,而叽叽嘎嘎一阵阵大笑。能够让人上当是一件多么快活的事,她们就整天盼着她上当。她总算听懂了她们的意思,也知道自己上了她们的当。不过她并不欣赏她们这“聪明”,她觉得这玩笑一点儿也不高级,她瞧不起这样的玩笑,虽然她也没有什么更高级的玩笑可以贡献。

她还不喜欢这个时期福安市流行的发式:两根辫子编得又紧又低,几乎从耳根处开始编起,辫梢儿留得很短,正面看去,腮帮子两旁一边翘出一小撮儿辫梢,好似闹钟底座上的那两只尖脚,因此这发式被称作“小闹钟”;。她也曾经梳过几天“小闹钟”,为的是能够看上去和她的同学一样。‘小闹钟”这种贫里贫气的发式使她显得不老不少不城不乡,遭到了母亲章妩的反对。章妩拉着她到镜子跟前说,你看看你像个什么样子。她要她立即改掉‘小闹钟”,哪怕就梳最普通的“羊角辫”,两把用皮筋儿勒住的小刷子吧。在这个问题上她同意章妩的看法,她也不明白如此难看的发式怎么会成为这里的时尚。她改掉“小闹钟”梳起刷子辫,就像做了公开的宣布:她情愿和她们不一样,情愿就这么孤单下去。

唐菲走进了她的生活,唐菲不梳“小闹钟”也不说“哈是’“哪安们”,她把辫子留到那个时代所能允许的最长度:

齐肩。她松松地编结她的发辫,刘海儿弯曲地纷飞在额前,一副斗志不坚的样子。慵懒而又张扬。她教给尹小跳使刘海儿弯曲的办法:晚上临睡前把刘海儿弄湿,然后一圈一圈卷在卡头发用的黑色钢丝卡子上,第二天早晨拆下卡子,刘海儿就弯曲了,烫发一般,能保持形状一整天。尹小跳试着做了她的刘海儿果真弯曲了,她照着镜子,感觉自己就像个儿时的洋娃娃,活泼而又新鲜。她不敢弯曲着刘海儿去上学,她只敢在家里把这样的自己展览给尹小帆看。尹小帆就乐呵呵地说:“奥美洋媳妇儿,一走一扭搭儿。臭美洋辣椒,一走一叉腰。”她用福安话说着这福安孩子的顺口溜儿。这通常是她们对穿扮奇特的女性的呼喊,唐菲那样的人就经常听见这样的呼喊。在唐菲就读的中学里,她还听见过更难听的话,那样的话放在尹小跳身上尹小跳就得去死,可唐菲对什么话都能嗤之以鼻。她戳着自己的脸蛋儿对尹小跳说,我的脸比城墙还厚呢,哼,倒要看看他们能把我怎么样。她从来都是孤独无援的,从来都是散漫飘摇的,却自有一种莫名的力量,这力量吸引尹小跳鼓动尹小跳,使尹小跳觉得心里有底儿。当她回想班中同学那些排斥的脸色和不高级的要笑时,她宁可愿意和唐菲一道孤独无援,和唐菲一道散漫飘摇。尹小跳小学毕业升人初中后,她和唐菲恰好是同一所学校。她们的来往就更密切了,她们的会面就更加及时。

那时留守在建筑设计院的家属们业余从事着一种活计:

加工缝制《毛泽东选集》。是那种高级字典纸印制的36开本规格,雪白的纸张,精细结实的尼龙线,家属们的活计便是用尼龙线把《毛泽东选集》的散页缝制成书,缝一本可得报酬五分钱人民币。这本是印刷工人的一道工序,但当时《毛泽东选集》需求量很大,印刷厂的工作量不断加大,就分出一部分活儿拿到社会上加工,有点儿类似90年代外贸单位把出口的绣品和毛衣拿给家庭妇女去加工一样。大院儿里有个家属在印刷厂上班,靠了她的关系,这里的妇女分到了加工《毛泽东选集》的活计。家属们很愿意得到这种活计,能够缝制《毛泽东选集》本身就是神圣的,况且还能获得收入。此外,这缝制本身也丰富了家属们那单调的生活。当夏季来临,活儿也来临时,楼门口、树阴下净是一堆堆缝制着《毛泽东选集》的妇女。年老眼花的妇女还不断招呼着放学归来的孙女、外孙女们加人她们的缝制,替她们穿针引线,并用特制的小钢锯,比着尺子在书脊上刻出容易让针穿过的凹痕。远远看去,真是天下太平,仿佛一院子的老少妇女都在扎头做着女红。

女人必须刺绣和缝纫,必须。是为了生计、家庭,更是为了抑制野性的本能。是为了消耗多余的时光,也是为了填满苍白的牛命。因此,当拉着未加工的《毛泽东选集》的平板儿三轮车驶进大院时,大人孩子都会一阵阵雀跃欢腾。连尹小帆都会扯着嗓子,操一口难听的福安话在楼门口大声叫着“来活儿咧,来活儿咧!”真是的,这“活儿”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为什么她对天下的事情总是那么热情?就因为她的幼年太过于热情了吗,当她去了美利坚之后才会处处心生怨愤。

章妩自己不领这样的活儿,也不让尹小跳加入这样的缝制。她不打算让自家孩子进行这种童工似的劳动,骨子里她是瞧不上这样的劳动的,客观上却给了尹小跳更多的自由时间。每当尹小跳穿过院子里缝制《毛泽东选集》的人群出去找唐菲时,那些和她年龄相仿或大她一些的女孩子正和她们的姥姥奶奶一块儿,聚精会神而又小心翼翼地手捧《毛泽东选集》和针线出着大力,在那厚厚的书脊上缝出一组组“米”字线。

尹小跳不缝宝书,唐菲也不缝宝书。她们热衷于另外的事,她们拜望和参观一些漂亮的女人。有一天唐菲说我要带你去看人民医院内科护士长,你肯定从来也没见过那么好看的人。她们来到医院,在内科病房的走廊里见到了护士长。

那年她有五十岁了吧。她是旧社会过来的人,在旧社会的教会医院做过事,修女出身,因此她被怀疑是特务。这时她早已不当护士长了,她每天的事情是打扫内科病房走廊和厕所。她穿一身旧毛蓝色衣裤,正蹲在墙根儿用小刀刮墙上的痰渍和斑斑点点的污垢。当她发现尹小跳和唐非站在身后时她冲她们回过了头。

这的确是一张美丽的脸,尹小跳想,是上一个时代的不可再现的美丽。但给她留下深刻印象的不是护士长的美丽,而是她那异常安详宁静的神情。在乱哄哄的内科病房走廊,她蹴在墙角那样一种卑下的蹲姿,她面对一堵痰迹斑驳的墙。她的脸被花白的头发簇拥着,她却没有悲伤也不愁苦。是什么使她连墙上的粘痰也善待呢?这的确是一张美丽的脸,一张从肮脏的墙根儿处抬起的脸竟能这样的和善超然,让尹小跳终生不忘。

她们离开了内科病房来到院子里散步,唐菲说护士长是个女特务,除了做卫生,经常挨批斗,尹小跳说她哪儿像特务呀她一点儿也不像特务。唐菲说我也不愿意相信她是特务呀,可是她都交待了她们的联络暗号了,她们是有暗号的呀!我舅舅说的。

她们的暗号是什么?尹小跳问,心里十分紧张。

唐菲说,有人来接头时,护士长问:“美人鱼的鱼网从哪里来?”对方就答:“从海上来。”

“美人鱼的鱼网从哪里来”,像,太像了。虽然尹小跳和唐菲谁也不知道特务的联络暗号究竟该是何等模样,但她们都觉得护士长的这个暗号特像特像,这是那么神秘浪漫又那么阴森恐怖,‘那么美艳多情又那么杀气腾腾,它把你弄得简直不得不学说几遍。唐菲压低噪音对尹小跳说:“美人鱼的鱼网从哪里来?”“从海上来。”尹小跳立刻对答如流,同样压低着嗓音。

美人鱼的鱼网从哪里来?

从海上来。

她们把这暗号你来我往重复了几遍,身不由己一般。然后她们互相看着对方的脸,忽然都有些害怕,好像一瞬间她们都成了特务,她们正处在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之中。她们看看四周,四周无人,她们撒腿就跑,似乎说着特务暗号呆在无人的地方本身就可疑而又危险。她们跑到医院门诊部,那儿人多。她们在那儿钻来钻去,尹小跳还是有些不满足不甘心,她要唐非再领她去看一遍护士长。

她们又一次来到了内科病房,护士长还蹲在走廊墙根儿用小刀刮着脏墙。这次尹小跳虽然怀着比刚才还要强烈的想看她的欲望,但她却有些不敢近前,因为暗号证实了她真是一个活生生的女特务,尹小跳才真的有点儿恐惧了,外加几分惊慌。她忽然觉得她们这么一遍又一遍地来看护士长,就仿佛是来找她对暗号的。护士长冷不防扭过那张貌似安详的脸对她们说:美人鱼的鱼网从哪里来?她们就答:从海上来。

她们终于没等护士长回头就离开了内科病房。尹小跳惋惜着又感叹着,她其实从来就没有相信过护士长那安详的脸是假装出来的。她其实也不知道,那特务的暗号是护士长瞎编出来的。当她被折磨得难以忍受时,她愿意把一切都承认下来吧,她还必须承认得特别像。她编造的暗号是多么富有诗意,她就用这飘渺的诗意满足了人们的好奇,也给自己永远穿上了特务的外衣。

这时候孟由由来了。孟由由不是美人鱼的鱼网,她不是从海上来,她就来自尹小跳的同班。

她几乎一上初中就在班里惹了事。她在语文课上被老帅叫起来背诵毛主席语录,那时候背诵和抄写毛主席语录也是语文课的一部分。她背诵关于革命的那段:“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她站起来背诵道:“革命就是请客吃饭,就是……”老师说停!停!她停了下来,见四周同学正捂着嘴笑。老师用竹制教鞭敲着讲桌说笑什么笑,盂由由同学你背错了毛主席语录你知道不知道?孟由由点点头说知道,但当老师要求她重新背诵时她却怎么也张不开嘴了。她十分害怕,她怕她继续背错。老师见她死不开口只好让她坐下,万一她要再背错了呢,这重大的事故责任该谁来担当?

孟由由怕是无法担当的,一个十三岁的孩子。这重大的责任只有老师担当。从此老师永远不在课堂上点孟由由的名,老师一定觉得这孩子不是缺心眼儿就是弱智。

放学时尹小跳和孟由由同路。很快她发现原来孟由由和她住同院儿。从前不在一个小学她们不认识,现在她们是同班又是同院儿,尹小跳很想跟她主动打招呼。她一点儿也没有看不起孟由由,她觉得背错了语录虽然不光彩,但孟由由不是故意的,只是一不小心罢了。她想和孟由由打招呼还因为孟由由也讲普通话,她不管那是叫“哈是”,管“我们”叫“哪安们”。她在孟由由后头走着,招呼她说:“晦,孟由阳,等我一会儿。”

她的这一声招呼就像老熟人,其实这之前她们俩还没有说过话。走在前头的孟由由听见尹小跳这老熟人一般的招呼就停下来,像等老熟人一样地等尹小跳。她站在那里,十三岁的身体已经有了发胖的大趋势,或者可以说她现在就是个小胖子。她梳短发,大胸脯,皮肤细白如凝脂。她却一点儿也不性感,仿佛就因为她有一张纯真无邪的大大咧咧的脸。

她们俩从一开始说话相互之间就没有障碍,她们无需寒暄,也用不着什么铺垫,因为彼此都看着顺眼。她们还是从“革命不是请客吃饭”说起。孟由由说,我其实不像老师想象的那么笨,虽然我背错了语录,但是你仔细想想,就算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可革命是为了什么呢?

革命是为了什么呢?这是尹小跳从来也没想过的问题,革命就是为了革命嘛。现在她被眼前这个看上去大大咧咧的盂由由给问住了。

“革命,”孟由由说,革命至少是为了请得起客也吃得起饭。

但毛主席说革命是暴动。尹小跳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