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受制于当时的气氛和心境,从一个观赏者的眼光出发,苇河农场自有一种辽远苍茫的浩荡之气。它被万亩芦苇簇拥着,那芦苇之于农场,犹如向日葵周身那热烈柔软而又紧密相连的花瓣,农场就是向日葵。特别在秋日,高过人去的金色芦苇和它们头顶的白茸茸的芦花仿佛骤然间就膨胀壮大起来,释放出一种铺天盖地的咄咄逼人之气,又呈现出一种弃尘遁世的清洁安宁之神。它们遮蔽了人的视线也封闭了所有的声响,只有黑褐色的野鸭自在地栖息于苇丛里,嬉耍,也下着无人捡拾的蛋。走进去,你会被这一万亩芦苇密不透气的寂静禁不住吓得出声,你也会被这一万亩芦苇那高洁的纯净给涤荡得神清气爽。当黑夜来临,被秋风吹拂得更显挤挤挨挨的簇簇芦苇好似一队队头束白巾。身着白裙的妇人正屏住呼吸、前呼后拥地碎步前行。很可惜,农场用一道围墙隔开了苇子和人,在那时候章妩和尹亦寻他们谁也没有闲情逸致欣赏墙外这壮观的芦苇。

与芦苇荡那妩媚的起伏和浩瀚的寂静相比,农场显得过于平坦、单调,到处是一排排一模一样的红砖平房。只有一个吸引人的去处,便是山上的小屋。那山又怎么能是真山?这里本是无边无际的大平原。那山只是菜地尽头高于农场地面的一弧浅浅起伏的坡地,称它作丘陵都还不至于。可是在平原上,再浅的起伏也是起伏吧,平原的平板,使任何起伏都能显出它的个别、变化和不一般。不管它有多么浅显,只要人们愿意,它就可以被叫做山。山上的小屋。

山上有一间小屋,在星期天,只有在星期天,它对集体宿舍的夫妻开放。平常的日子它就被上起锁来闲置着。章妩和尹亦寻没有计算过这男队和女队里有多少对夫妻,至少有八十对以上吧。是夫妻总会需要那山上的小屋的,屋子却有一间,日子也只有一天,因此他们必须排队。

他们这排队也和买粮买菜有所不同,他们虽是光明正大的夫妻,却不能光明正大地人挨人地真排起队来等候对那间小屋的使用。这“使用”的含意是尽人皆知的直接,直接到了令人既亢奋又难为情。因此他们这排队就带着那么点儿知识分子式的矜持、谦让或者说教养,也许还有几分无力的小计谋。从星期天清晨开始,你绝不会看见一支确凿的队伍在小屋门前婉蜒,你却能看见一对对的男女由远及近,参差地分布在小屋四周。他们或在一棵树下,或在一片菜地里,或坐着两块砖头像在促膝谈心。他们看似神态平和,眼睛却不约而同死盯着山上的小屋那紧闭的门。每当屋门打开一次一对夫妻完了事走出来,下一对进去的即是离门最近的,而次远者便会理所当然地再靠近一步。这“一步”也是分寸得当的,至少离门十五米开外吧,谁会忍心去坐在门口等候呢。

还有来得更晚的夫妻,来得更晚的自会判断自己应占的位置,从没有一对晚来的夫妻越过先到者径直抢到小屋门前去。先来后到,夫妻们心中很是有数。这阵势好比两人一组,从不同方向朝小屋慢慢包抄过来的侦察兵,又像是一盘外人看不懂的乱棋,那一对对因等待而显得失魂落魄的夫妻就是分布在棋盘上的棋子。其实那原是散而不乱的棋局,只待某一种局面出现时,那场景才会有几分含而不露的麻烦。

在章妩和尹亦寻的记忆里,就有那么一次。

那扇高高在上的门终于打开了,一对夫妻出来了。等在近处的章妩和尹亦寻明白轮到自己了,立刻心照不宣地往小屋走。而这时,另一对夫妻也正从与他们相对的方向走向小屋。这两对夫妻到来的时间几乎相同,他们各自的出发点和小屋的距离竟也相仿。若用平面图示意,此时此刻两对夫妻和小屋的关系以线连接,呈等边三角形。当他们同时向小屋出发时,他们就同时发现了这景况的尴尬。当他们发现这尴尬时,或许他们都在刹那间有过心理上的迟疑——也仅仅是心理上细微如芥的迟疑吧,那就像是表面教养所培育出的必须的一个程序。而现实是如此强大,使他们的步履即刻便抛弃了这如齐的心理迟疑。章妩觉得自己的双腿捌得比刚才要紧,因为她感觉另一条路上迎面而来的那一对似乎比自己更迅捷,更麻利:他们好像正跨着一步大似一步的步。于是她也跨开了大步……就这样,仅仅二十来米的路途仿佛遥遥无期了,两对夫妻开始了一番沉默但却激烈的速度的较量。他们不断调整着自己的步伐又窥视着对方,算计着该如何先一步到达;他们的急迫也使他们顾不得自己的走相儿。那走相儿一定是不好看的,竞走一般吧,又肯定没有竟走运动员的章法。他们就差拔腿奔跑了,然而他们却没有奔跑,毕竟他们还接受不了用奔跑的方法来办夫妻之间的事情这样一种事实,真的奔跑也会伤害两对夫妻的和气,虽然他们的心已经在疯跑。那时章妩扭动着腰胯大步向前,一心想要抢先占领小屋。她有点儿为自己的大步害羞,因为这大步就是她的欲望。她的欲望原本是只对尹亦寻一人的她的丈夫,可是现在她必得在光天化日之下,用她这难看的走相儿告之土地告之芦苇告之树木告之砖头瓦块告之不相干的一切:她有欲望她一要和她的丈夫做爱。她大步走着,说不清这是自己的无耻还是自己的无奈。当他们终于幸运地抢先到达小屋推门而人的时候,她忽然觉得特别对不住被关在门外的那对夫妻。

竞赛使她和尹亦寻气喘吁吁而又神思不定,他们没有爱抚也没有更多的言语,尽量迅速行事。因为他们抢了先,他们便觉得仿佛不该在小屋占用更多的时间。大部分进人小屋的夫妻是这么做的,他们懂得自我约束,没有谁能关着门没完没了地磨蹭。即便如此,在一个星期日里,也不是每对夫妻都能如愿,那没轮到的,便静等下个星期日的来临。

出农场走两公里,苇河镇上有卖烧鸡的,星期天,只有星期天,男队和女队的人们可以去镇上解馋。女人总是比男人嘴馋,当章妩和尹亦寻占领了小屋之后,她立刻会想起苇河镇上的烧鸡。很可惜她不能两样同时兼得,她无法既拥有小屋又品尝烧鸡。买烧鸡也需在星期天提早出发的,那年月鸡也是珍贵的,由于农场来了章妩他们这些人,镇上那有数儿的烧鸡顷刻间就会卖完。

曾经有一对夫妻妄想两样同时兼得,在星期天凌晨,农场大门刚开,他们就出了农场钻进了那苍茫厚密的苇丛。他们舍弃了对山上的小屋的等待,只想在苇丛里办完了好事就直奔镇上去买烧鸡。但他们被农场几个工人当场抓住,他们被当做革命意志不坚定,生活作风趣味低下的典型,在各种学习会上作了无数次的检讨。

很多年之后章妩回忆往事,当思路走到苇河农场时她便刻意略去不想。她无法想象她是因为不能两样同时兼得而生了大病:半年之后,她在苇河农场患了严重的眩晕症。有两次她昏倒在砖垛旁边,她总算被允许在宿舍休息几天,但每晚的学习会必须参加——学习比劳动轻松。

她参加学习,不幸的是有两次她又昏倒在会场上。她被送到农场卫生所,卫生所的医生没有能力诊断她这奇特的眩晕。她的血压、脉搏均属正常,可每次她从昏迷中苏醒过来都是大汗淋漓活似一摊烂泥。她睁开眼时总是有几分气馁,仿佛很遗憾自己又回到了人世。当她看到尹亦寻那憔悴而又焦急的脸时,她才竭力使自己清醒。她爱她的丈夫,但是,当她望着自己那皱裂的双手,闻着草铺上那发霉的潮气,打量着宿舍角落权作桌子的小木箱上,那只被奔来跑去的耗子撞断了把儿的陶瓷茶杯——那只断把儿的茶杯使一切显得那么狼狈……她望着这一切,她斗胆地想啊,和这无边无限的狼狈相比,她也许更愿意潜人她的眩晕症。那的确是一种潜人,她把自己藏在了眩晕里,至死也不会向第二个人吐露真情,包括她的丈夫。

躺着是多么好,宽大松软的羽绒枕头把她的脖颈和头埋住,纷乱在额前的短发把她的脸埋住,苇河农场的人谁也找不到她,她把双手也就势藏进被子,再也不要伸进粗陋的布手套,去站在砖垛前呼吸那没完没了的红褐色粉末。

章妩一觉醒来,知道自己是躺在家里,身体下边是自己的大床,脑袋下边是自己的枕头——这枕头,这枕头呵,她禁不住懒洋洋地,又有几分娇嗔地在枕头上转动了几下她的后脑勺。她用她的后脑勺揉搓着雪白的枕头,用她的后脑勺跟久违了的货真价实的枕头撒着娇。她想起从儿时她就是个懒孩子,每天早晨起床时,必得让田妈(从前的奶妈、后来的女佣)站在她那架小钢丝床前再三再四地叫。那时她就是这样,后脑勺蹭着枕头直把头发蹭成乱糟糟一团,腿脚同时在被单里踢腾着,翻过来掉过去地装睡。田妈站在床前再三隔四不屈不挠地呼唤,章妩于是就撩开眼皮让田妈给她扮鬼脸儿,给她学猫叫、狗叫、学八哥儿说人话。田妈先将围裙懈下来做成个三角巾系在头上装了一次狼外婆,后来又勒起嗓子学猫叫,到最后才亮出拿手好戏,学八哥儿说话:“田妈开饭!田妈开饭!”田妈吧喀着厚嘴唇,直直地把脖子一梗学着八哥儿,逗得章妩哈哈大笑。田妈学得太像了,那是田妈养在厨房的一只八哥儿,与田妈做伴儿的。章妩没事就爱往厨房钻,她顶喜欢听那八哥儿说话,因此她知道,无论是八哥儿学田妈,还是田妈学八哥儿,他们彼此学得都是那么好。直到后来上了大学,她还恨不得把田妈带在身边,当然不再是为了“叫早”,那仿佛成了一种习惯,田妈每日清晨那絮絮叨叨的呼唤就像是章妩那安稳而又懒散的睡眠的一部分。

章妩用她的后脑勺揉搓着雪白的枕头,她总算又能够和它们相依相偎了。她被农场批准回福安市治病,治她的不清不白的眩晕症,期限是一个礼拜。她欣喜若狂,尹亦寻也为她高兴,特意在星期日去镇上买了两只烧鸡让她带给孩子们。虽然尹小跳在给父母的信中总是说“我们生活得很好”,尹亦寻还是觉得,让这么小的两个孩子独自在家过日子,这本身就不是很好,这本身就是不好。“要是你能在家里多住些时间就好了。”他对章妩说。他没有想到,这句话日后会成为章妩在福安久住下去的一个最具说服力的理由:你不是也有这种希望吗?你不是愿意让我在家里住下去吗?后来她声音很大、却有点儿心虚地对他说。

一个礼拜对章妩是如此的宝贵,她先是把自己埋在枕头里昏睡了三天,是透彻的不管不顾的那种睡法儿,是三天不离床的那种睡法儿,是恨不得把半年亏欠的“觉”一古脑儿全补回来的那种睡法儿。只在渴了饿了时才睁开眼,让尹小跳把水和饭菜端到床头。吃完喝完她便倒头再睡,并且打着轻微的鼾。章妩打鼾是尹小跳发现的,她想这一定是妈从那个苇河农场学来的。

后来她终于睁开了眼,当她起床之后活动开筋骨,她感觉头脑十分清醒,四肢也充满力量,肠胃清洁而又空荡,好像正等着她大口吞咽食物。她的眩晕到哪儿去了呢?她有些庆幸她不再眩晕,但很快她又为此感到恐慌:那眩晕何时才能到来呢?假如她不再眩晕,她又怎么能从医院得到诊断——而她是必须得到诊断的,她这一个礼拜的假期,就是用来上医院作诊断治疗的,返回农场时,她必须上交医院的诊断证明。

她坐在床边,竭力寻找晕的感觉。尹小帆栖在她腿前用一只手揪着她的裤子说:妈妈,你还晕吗?她于是就真的有些晕起来——连尹小帆都知道她有眩晕症呢,她又怎么能不晕?她晕着自己,乘公共汽车去人民医院。

人民医院门诊部的走廊里嘈杂、混乱,一股噎人的腥甜气味儿和候诊的病人们那不健康的呼吸混在一起,使章妩几次打算中途退场。好不容易叫号的护士叫到了她,她刚在医生对面坐下,一个乡下老汉挤进来对医生说,大夫呀你可不能唬弄乡下人呀,我大老远的走一百多里地上你们这大医院看病,你怎么才给我开了一毛钱的药哇,一毛钱的药能是什么好药啊一毛钱能治病吗?大伙儿说说这不是唬弄我们吗……他一边说,一边强烈地要求医生给他再开点儿贵药,软磨硬磨,医生只好重新写了处方。

下一个,姓名。那医生头也不抬地说。章妩报了自己的姓名,医生抬起头来,观察了一下章妩,然后听她主诉。不知道为什么她有些发慌,她的主诉干巴巴的又断断续续的,她似乎有点儿受不了医生的直视,尽管她知道那直视一定是职业性的。这是个与她年龄相仿的男性医生,干净的白帽子下一张干净的瘦长脸,他的眼睛挺小但黑眼珠很黑,他用小黑眼珠盯着你的时候,那眼光就好像两粒射出的小铅弹在你脸上弹跳。像大多数医生那样,他跟病人没有更多的废话。

他为章妩听了心脏,就开了几张化验单让她在做一些常规性的化验,血糖、血脂,以及心电图等等,并要她到放射科拍一张颈部X光片。

有些化验当天就可以拿到结果,有些得等到第二天。第二天章妩就又往人民医院跑,她先挂了内科的号,又把所有化验单敛到手,便静候和唐医生的见面——她从处方上已知道这医生姓唐。

当她再次坐到他对面时,立刻觉得他那弹丸儿似的小黑眼珠就在她脸上弹跳。她递上她的化验单,他埋头看了一阵,抬起脸对她说,你放心好了,你很健康,你什么病也没有。我曾考虑过颈椎病,或者心脏有问题,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你什么病也没有。

这是什么话?她想。难道他是在说她没病?若是没病,她又为什么跑到医院里来呢。若是没病,她又怎么能有离开苇河农场的可能。对了,离开苇河农场,章妩就在这时候彻底明白了自己一个偷偷的心愿:离开苇河农场。她实在不愿意再回到那个地方,因而她必须有病,她不可能没病。

这不可能。她对他说,并有些失态地站起来。

他一边示意她坐下,一边有些奇怪地说,为什么你不愿意自己健康呢?

因为我不健康我有病。她坐下,却坚持着她的主张。

问题是你没病。他再次看着桌上的那一堆化验单,还有心电图和颈部X光片,他说你的症状可能是精神上的原因,精神过度紧张。

我不紧张我从来就不紧张。章妩又对唐医生作了反驳。

可是你现在的状态就是一种精神紧张的表现啊,唐医生说。

她于是再次反驳他说这不是紧张这是病,这真的是病啊!她觉得自己已经有些蛮不讲理了,她这种与医生的作对不仅说服不了医生,甚至说服不了自己。

唐医生苦笑了,他说当然,精神紧张也可以说是一种病,病态。但我作为内科医生,没有权力在这方面作出诊断,我只能……我只能……

他的结论使她再次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她开始有些语无伦次又有点儿婆婆妈妈地说,我不仅有病,我还有两个孩子,她们都还小啊。我和我爱人都在农场,根本就照顾不了她们。苇河农场你知道吧,离福安市很远,平时我们根本回不来,我的两个女儿,她们……她们……所以……说到这儿,她忽然把她的脸凑到唐医生脸前,她压低了嗓音,悄声地、耳语般地、又有些绝望地说:你不能……你不能……接着她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她的眩晕及时到来了,她失去了知觉。

她住进了人民医院的内科病房,唐医生是她的主治医。

她苏醒过来之后首先想到的竟是唐医生那对小黑眼珠。

她还想起了晕倒之前她对他那悄声的、耳语般的央告——那应该是一种央告吧,而她居然能够对一个陌生男人发出悄悄的、耳语般的声音。她可以把这解释成怕诊室里的其他人听见,那么,她就不怕那陌生的医生把眼前这个没病装病的女人赶出医院,并报告她的单位吗?在那个时代,医生原本就还肩负着监督病人思想意识的职责。她怕过,但她也许更愿意用一种悄悄的耳语和掌握自己命运的这个男人一拼死活。

她的眩晕最终也协助了她。一个随时可能晕倒的女人,不论她那求助般的悄悄的耳语是多么可怜、凄凉,比起哭天抢地的嚎陶,这飘渺、柔弱的耳语总像是有一种可深可浅的暗示和一种朦胧不定的撩拨。也许那本不是她存心要暗示和撩拨的,是那撩拨和暗示牵引了她。

她躺在内科病房白色的病床上,觉得身体从未像此刻这样健康。后来她曾经对尹小跳和尹小帆说,她身体这么好是因为小时候营养过剩;鱼肝油、钙片、维他命……鱼肝油都是德国进口的,外婆逼她捏着鼻子喝。尹小跳审视地看着她的脸说,那你为什么还会头晕呢?

她躺在内科病房白色的病床上,还有一种被收留的感觉——唐医生收留了她,使她远离了苇河农场远离了砖厂远离了学习批判会,也远离了革命。革命,那是她在农场每日的必修课。毛泽东主席关于革命的语录,不仅每日须背诵,它也被谱写成了歌曲,对此章妩已熟记在心,唱也能完整地唱下来:“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

革命得暴动,是暴动。章妩暂时地远离了暴动,她渴望着唐医生那对目力集中的平静的小黑眼珠,她渴望他把那冰凉的、圆圆的小听诊器伸向她的胸……

有一晚当他值夜班时,她又感觉到眩晕,按了铃,于是他来到她的病房。这间四张床的病房暂时只住着章妩一个人,后来她始终没问过唐医生,那究竟是他有意的安排,还是碰巧没有其他病人要住进来。那时夜已经深了,他打开灯,俯身问她怎么了哪儿不舒服,她又看见了他那一对小黑眼珠。她把头偏向一边,闭起眼说她的心脏难受。他掏出听诊器,凭感觉她已经知道他把它掏了出来。他把它伸向她,当那冰凉的东西触及到她的皮肉按住她的心脏时,她伸手按住了他的手——他那只拿着听诊器的手,然后她关掉了灯。

在黑暗中,他们这样僵持了很长时间,彼此好像连呼吸都没有。他那被她按住的手一动不动,尽管他猜想,她按住他并非为了让他一动不动。她也不动,只有相叠的两只手下她那颗心一阵阵狂跳。他们一动不动,仿佛在利用这样的静止形态彼此较量又彼此揣测:他会不会把护士喊来?而她会不会突然大叫大嚷?他们揣测着较量着,耗着时间,似都等待着对方的进攻,似都等待对方的放弃。接着她的手心出汗了,她手心的汗濡湿了他的手背,她的身体也开始在暗中起伏,因为热流就在她的小腹涌动、奔窜,就在她的腿间燃烧。她开始重复起那天在门诊部对他的耳语。她的声音更小了,伴随着抑制不住的喘息。这喘息分明有主动作假的成分,又似混杂着几分被动的哀叹。她声音微小地反复说着:

你不能……你不能……你不能……他不知道她是说他不能把手拿开,还是说他不能再继续做什么,但他就在这时抽出了他的听诊器,他扔掉它,然后把双手镇静而又果断地放在了她的两只乳房上。

当他那瘦长精干的身子压迫在她丰腴的裸体之上,她的心灵突然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是的,轻松,她竟丝毫没有负罪感。她这时才确信,她将被唐医生真正地收留。她那纯粹的欲念的闸门就被这少见的轻松给彻底撞开了,她的双手紧紧抱住他的腰,她的双腿高高盘起双脚紧紧勾住他的两胯,她不让他停歇不让他停歇,她还在动作之中把枕头垫在了臀下,她要他更深入更深入,也许那已不是深入,那是从她体内整个儿地穿过。那是把她的身体整个儿地穿透……

黑夜就是这样到来的,就是在她百无聊赖而又寡廉鲜耻的企盼之中到来的。她呼吸着枕头上散发出的洗衣房的气味儿,呼吸着病房里固有的来苏尔的气味儿……洗衣房和来苏尔,当一个健康的女人被单独抛进混杂着这两种气味儿的与世隔绝的空间,她身体的某些部位竟会产生不合情理的亢奋。

此时此刻章妩就压抑着她的亢奋在暗中等待。昨晚唐医生离开病房时对她说,也许她应该患有风湿性心脏病,他会给她出具诊断证明和一张病假条,一张休息一个月的病假条,那是当年福安市人民医院的主治医生在一张病假条上所能开出的最长期限。她不愿意深想她就是为了这个在等待,为了这张可以让她留在福安留在家中的病假条在等待,这使她显得卑下,交换的意味也太明确。她宁愿想成那是她的性欲在等待。和他在一起她体味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似乎是由紧张、鬼祟而生的超常的快意,又似乎是坠入深渊时,那彻底堕落的听天由命。

他来了,当他把病假条交到她手中的时候,她再次关掉了灯。这次她有一种主动爱抚他的意愿,也许那是女性最原始的身体感激的本能。她抚摸他的头发他的并不为她熟知的脸,她匍匐在他的身上寻找他的嘴唇,她没有碰过他的嘴,他也没有碰过她的。她发现他不喜欢她靠近他的脸,当她的头发扫住他的嘴角时,他便像要逃脱似的伸手按住她的头,他按住她的头一直向下按,向下按,她的头和她的嘴脸向下滑落着滑落着,滑过他的胸膛他的腹肌,然后她的嘴脸滑到了那丛有点儿扎人的茂密的荆棘……她不记得他是什么时候离开病房的,当她平定了呼吸打算擦拭自己的身体时,她发现那张病假条竟还被她紧紧攥在手里。

她出院了,回到家来,她对尹小跳姐妹宣布说她能在家里住一个月,一个月!说完她就又躺在了床上,她想起她是患有风湿性心脏病的,所以她应该躺上床。她靠在她那宽大的羽绒枕头上给农场领导和尹亦寻分别写了信,附上风湿性心脏病的诊断证明书和那张病假条。她让尹小跳出去替她发信。尹小跳拿了信问她:妈,你想吃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