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来了!鬼来了!”
看热闹的人声轰轰炸炸,只巴望一个目标。
小孩们惊心动魄地等。忘了把嘴巴阖上,呵呵地漏出一团白气。
神神魂魂都凝住。
只见左面跳出一只黑鬼,右面跳出一只白鬼,在焚焚的诵经声中,扑动挥舞。黑鬼和白鬼的身后,便是戴着兽面具的喇嘛,他们的职分是“打鬼”,又曰“跳步扎”,鬼是不祥物,要是追逐哄打驱赶出门,保了一年平安。黄教乐器吹打,锣鼓喧嚣带出了持钵念咒的大喇嘛,不问情由不动声色的一张黄脸,一身黄锦衣,主持大局。
远远近近的老百姓,都全神观戏,直至黑白二鬼跳得足了,便脱除鬼服,用两个灰面造的人像作替身,拿刀砍掉,才算完了“打鬼”日。明天还有,唤作“转寺”日。这便是正月廿九至二月初一的雍和宫庙会盛事了。
丹丹才第一次看“打鬼”,两颗眼珠子如浓墨顿点,舍不得眨眨。眼看黑白二鬼又绕到寺的另一方,马上自人丛中鼠窜出去。
叔叔背着人,一转身,才瞥到丹丹那特长的辫子尾巴一飕。
丹丹以为抄小路绕圈子,可以截到鬼迹,谁知跨进第一重门户,转过殿堂,一切混声渐渐地被封住了似的,闷闷地不再闹响。
十岁的丹丹,知道走错路,她也不害怕,只是刹时间无措了。待要回头觅路,抬头见着踞坐的弥勒佛,像满面堆笑欢迎远方来客。它身畔还有四大天王:一个持鞭,一个拿伞,一个戏蛇,一个怀抱琵琶,非常威武。
丹丹记得此行雍和宫,原是为了她黄哥哥来的。心中一紧,又念到他们那天的杂耍,表演“上刀山”。平地竖起一根粗木杆,两边拉有长绳,杆顶绑着桌子。念到软梯、横梁、明晃晃向上的刀口,光着脚踩上刀口的黄哥哥、攀到杆顶、爬上桌子、拿顶——他摔下来了,地面上炸开一个血烟火……
原来无端到了这万福阁,楼高三层,大佛的头便一直地伸展,到三层楼上去。据说它身长七丈五,地下还埋着二丈四,总计九丈九。
丹丹费了力气,只觉自己矮巴溜丢的,仰头看不尽。她是不明白,这大佛有没有灵,不知可否叫她黄哥哥再如常走一两步——她不要他抛起水流星,腾身跳起,翻个筋斗落地扬手一接。她也不要他跟她来个对头小顶……
只要他平平常常地走一两步,从那个门迈进这个门。
叔叔背了他来庙里求神,他念着有鬼了,只要迎祥驱祟,大概会好起来。所以在喇嘛手挥彩棒法器,沿途撒散白粉的时候,叔叔就像大伙一样,伸手去撮拾,小心放进口袋中,回去冲给身子残废了的病人喝。
黄哥哥是瘫子了。要说得不中听,是全身都不能再动了。就为了“上刀山”摔下硬地来。
“请大佛保佑我黄哥哥!”丹丹磕了三下头,“如果你灵了我再来拜你。你要是不灵,莫说你有三层楼高,我也不怕,我攀得上,给你脸抹黑锅!我们后天回乡下去了,你得快点把身边的鬼给打跑。”
“噢——”
香烟萦绕的殿上传来答应。丹丹猛地四下一看,什么都没有。一定是大佛的答应。她倒没想过,突如其来,恐惧袭上了心头。
她要回到人群中,告诉叔叔去。
一团黑影自她脚下掠过。
丹丹一怔,是啥?
丹丹虽小,可不是养尊处优的小囡儿。自天津到北平,随了黄叔叔一家,风来乱,雨来散,跑江湖讨生活。逢年过节的庙会,摆了摊子,听叔叔来顿开场白:“初到贵宝地,应当到中府拜望三老四少,达官贵人。只惜人生地生,请多多谅解。现借贵宝地卖点艺,求个便饭,有钱的帮钱场,没钱的帮人场,咱小姑娘先露一手吧……”她是这样给拉扯长大过来。
丹丹壮了壮胆子,追逐那团黑影去。
出了阴暗的佛殿,才踏足台阶,豁然只见那黑黝黝的东西,不过是头猫。
便与陌生小姑娘特投缘地在“咪——噢——”地招引。
丹丹见天色还亮,竟又忘了看“打鬼”,追逐猫去了。许她不知道那是头极品的猫呢。全身漆黑,半丝杂毛也没有,要是混了一点其他颜色,身价陡然低了。它的眼睛是铜褐色的,大而明亮。在接近黄昏的光景,不自已地发出黄昏的色彩,被它一睐,人沐在夕照里。
她走近它,轻轻抚摸一把,它就靠过来了。这样好的一头猫,好似乏人怜爱。
正逗弄猫,听后进有闷闷呼吸声。
丹丹抱起猫儿,看看里头是谁?
有个大男孩,在这么的初春时分,只穿一件薄袄,束了布腰带,绑了绑腿,自个儿在院子中练功。踢腿、飞腿、旋子、扫堂腿、乌龙绞柱……全是腿功,练正反两种,正的很顺溜,反的不容易走好。
练乌龙绞柱,脑袋瓜在地上顶着转圆圈,正正反反,时间长了,只怕会磨破。
怪的是这男孩,十一二岁光景,冷冷地练,狠狠地练。一双大眼睛像鹰。一身像鹰。末了还来招老鹰展翅,耗了好久好久。
“喂,”丹丹喊,“你累不?”
男孩忽听有人招呼,顺声瞧过去,一个小姑娘,土红碎花儿胖棉袄,胖棉裤,穿的是绊带红布鞋,纳得顶结实,着地无声地来了。最奇怪的是辫子长,辫梢直长到屁股眼,尾巴似的散开,又为一束红绳给缚住。深深浅浅明明暗暗的红孩儿。
男孩不大搭理——多半因为害羞。身手是硬的,但短发却是软的。男孩依旧耗着,老鹰展翅,左脚满脚抓地,左腿徐徐弯曲成半蹲,右腿别放于左膝盖以上部分,双手剑指伸张,一动不动。
丹丹怎服气?拧了。马上心存报复,放猫下地,不甘示弱,来一招够呛的。
小脸满是挑衅,拾来两块石头,朝男孩下颔一抬,便说:
“瞧我的!”
姑娘上场了。
先来一下朝天蹬,右腿蹬至耳朵处,置了一块石头,然后缓缓下腰,额上再置一块。整个人,双腿掰成一直线,身体控成一横线,也耗了好久。
男孩看傻了眼,像个二愣子。
一男一女,便如此地耗着。彼此谁也不肯先鸣金收兵。
连黑猫也侧头定神,不知所措。
谁知忽来了个猴面人。
“天快黑了,还在耗呀?”
一瞥,不对呀,多了个伴儿,还是个女娃儿,身手挺俊的。
看不利落,干脆把面具摘下,露出原形,是个头刮得光光的大男孩,一双小猴儿眼珠儿精溜乱转。见势色不对,无人理睬,遂一手一颗石弹子打将出去,耗着的两人腿一麻,马上萎顿下来。
“什么玩意?怀玉,她是谁?”
唐怀玉摇摇头。
“你叫什么名字?”
“你呢,你叫什么名字?”丹丹反问。
“我是宋志高,他叫唐怀玉。”
“宋什么高?切糕?”
宋志高趿拉着一双破布鞋,曳跟儿都踩扁了,傻傻笑起来。
“对,我人高志不高,就是志在吃切糕。切糕,唔,不错呀。”
马上馋了。卖切糕的都推一部切糕车子,案子四周镶着铜板,擦得光光,可以照得见人。案子中央就是一大块切糕,用黄米面做的,下面是一层黄豌豆,上面放小枣、青丝、桂花、各式各样的小甜点。然后由大锅来蒸,蒸好后扣在案子上,用刀一块一块地切下来,蘸白糖,用竹签揣着吃,又黏又软又甜……
“嗳,切糕没有,这倒有。”忙把两串冰糖葫芦出示。
“一串红果,一串海棠。你……你要什么?”
正说着,忽念本来是拿来给怀玉的,一见了小姑娘,就忘了兄弟?手僵在二人中央。
志高惟有把红果的递与丹丹,把海棠的又往怀玉手里送,自己倒似无所谓地怅怅落空。
怀玉道:“多少钱?”
志高不可一世:“不要钱,捡来的。”
“捡?偷!你别又让人家逮住,打你个狗吃屎。我不要。”
当着小姑娘,怎么抹下脸来?志高打个哈哈:“怎么就连拉青屎的事儿都抖出来啦。吓?你要不要,不要还我。”
怀玉抢先咬一口,黏的糖又香又脆,个儿大,一口吃不掉,肉软味酸。冰糖碎裂了,海棠上余了横横竖竖正正斜斜纹。怀玉又把那串冰糖葫芦送到志高嘴边:“吃吃吃!”
“喂,吃呀。”志高记得还不知道丹丹是谁,忙问:“你叫什么名字?”
“牡丹。”
“什么牡丹?”
“什么‘什么’牡丹?”
“是红牡丹、绿牡丹?还是白牡丹、黑牡丹?”
“不告诉你。”丹丹一边吃冰糖葫芦一边摆弄着长辫子,等他再问。
“说吧?”
“不告诉你。”丹丹存心作弄这小猴儿。虽然口中吃着的是人家的东西,不过她爱理不理,眼珠故意骨溜转,想:再问,也不说。
“说吧?”怀玉一直没开腔,原来他一直都没跟她来过三言两语呢。这下一问,丹丹竟不再扭捏了,马上回话。
“我不知道。我没爹没娘。不过叔叔姓黄,哥哥姓黄,我没姓。他们管我叫丹丹。”
怀玉点点头:“我姓唐。”
“他早说过啦。”用辫梢指点志高。
“嗳,你辫子怎的这样长?”志高问。
“不告诉你。”
“咱关个东儿吧怀玉。嗳,一定是她皮,她叔叔揪辫子打她屁股,越揪越长。我说的准赢。”
丹丹生气了,脸蛋涨红,凶巴巴地瞪着志高,说不出话来,什么打屁股?
志高发觉丹丹左下眼睑睫毛间有个小小的痣。
“嗳?”志高留神一看,“你还有一个小黑点,我帮你吹掉它!”
还没撮嘴一吹,怀玉旁观者清,朗朗便道:“是个痣。”
“眼睑上有个痣?真邪门。丹丹,你眼泪是不是黑色的?”
“哼!”
“我也有个痣,是在胳肢窝里的,谁都没见过,就比你大。你才那么一点,一眨眼,滴答就掉下地来。”志高说着,趁势做个险险捡着了痣的姿态,还用兰花手给拈起,硬塞回丹丹眼眶中去。丹丹咭咭地笑,避开。
“才不,我是人小志大。”
“我是志高,你志大,您老我给您请安!”话没了,便动手扯她辫子。
志高向来便活泼,又爱耍嘴皮子,怀玉由他演独脚戏。只一见他又动手了,便护住小姑娘。怀玉话不多,一开口,往往志高便听了。他一句,抵得过他一百七十句。
“切糕!”怀玉学着丹丹唤他,“切糕,你别尽欺负人家。”
“别动我头发!”丹丹宝贝她的长辫子,马上给盘起,缠在颈项,一圈两圈。乖乖,可真长,怀玉也很奇怪。
丹丹绕到树后,骂志高:“臭切糕,你一身腌剌巴臜的,我不跟你亲。”
“你跟怀玉亲,你跟他!”志高嬉皮笑脸道。
怀玉不会逗,一跟他闹着玩儿,急得不得了。先从腮帮子红起来,漫上耳朵去,最后情非得已,难以自控,一张脸红上了,久久不再退。
怀玉抡拳飞腿,要教训志高。二人一追一逃,打将起来。既掩饰了这一个的心事,也掩饰了那一个的心事。
少年心事。当他十二岁,当他也是十二岁。
丹丹嘻嘻地拍掌,抱着黑猫,逗它:“我只跟你亲。”说着,把冰糖葫芦往它嘴边来回纠缠。
怀玉待脸色还原,才好收了手脚,止住丹丹:“这猫不吃甜的。”
“这是谁的猫?”
“还有谁的?”志高拍拍身上灰尘,“王老公的。”
“王老公?”
“唔,这王老公,我一见他跟他那堆命根子,就肝儿颤。”志高撇撇嘴,“他老像奶孩子似的,摸着猫,咪噢咪噢,嘿,娘娘腔!”
“还他猫去吧。”怀玉道。
志高用眼角扫他一下:“还什么猫?你不练字?你爹让你练字,你倒躲起来练功!现在又不练功,练还猫给王老公。”
“爹老早走了,”怀玉得意,“叫我掌灯前回去,看完‘打鬼’才练字。今儿个晚上有得勤快。”
“好了好了,还给他。说不定他找这黑臭屎蛋找不着,哭个唏里花拉。”
“喂,王老公是谁?”丹丹扯住志高,非要追问,“是谁?”
“我不告诉你。”志高捏着嗓子学丹丹。
怀玉也不大了然,他只道:“爹说,他来头大得很,从前是专门侍候老佛爷的。”
“老佛爷是谁?”
老佛爷是谁,目下这三个小孩都不会知道。毕竟是二三十年前的事儿了。
别说老百姓,即使是紫禁城中,稍为低层的小太监,自七岁起,于地安门内方砖胡同给小刀刘净身了,送入宫中,终生哈腰劳碌,到暮年离开皇宫了,也没见过老佛爷一面呢。
王老公来自河北省河间府,三代都是贫寒算卦人,自小生得慧根,可是谋不到饱饭,父母把心一横,送进宫去。
“净身”是他一辈子最惨痛的酷刑,他从来不跟人家提起过。而他的慧眼先机,也从来不跟人家提起过。
他最害怕这种能耐给识破了,一直都装笨,以免在宫中,容不下。当然又不能太笨。
为什么呢?
那一回,他曾无意中给起了个卦,只道不出三年清要亡了。
不知如何传了出去……
老佛爷听说了,要彻查“不规”的来源。她刑罚之残酷,骇人听闻。
没有人知道王老公这专门侍候老佛爷膳食的太监会算卦,他只管设计晚餐,埋首精研燕窝造法:燕窝“万”字金银鸭子、燕窝“寿”字五柳鸡丝、燕窝“无”字白鸽丝、燕窝“疆”字口蘑肥鸡汤……在夏天,一天送三百五十个西瓜给慈禧消暑降温。此人并不起眼。
老佛爷查不出什么来,便把三十六个精明善道、看上去心窍机灵的太监给“气毙”了。用七层白棉纸,沾水后全蒙在受刑人的口鼻耳上,封闭了,再以杖刑责打……
自此,王老公更笨,也更沉默了。
——一直挨至清终于亡掉。
果然,在两年另十个月后,清室保不住了,他算准了。
皇朝覆灭,大小太监都失去了依凭。有的从没迈出过宫门一步,不知道外头的世界。
王老公出紫禁城那年,捐出一些贵人给他的值钱首饰,故得以待在雍和宫养老。庙内的大喇嘛,因有曾指定当皇帝的“替身”的,每当皇帝有灾病时,由他们代替承当,故地位尊贵,大喇嘛收容他了,王老公一待二十年。
怀玉先叩门。
“谁呀?”一把慢吞吞的、阴阳怪气的声音在问。像不甘心的女人。
“我,怀玉。”怀玉示意丹丹把猫抱过来,“王老公您的命根子野出去了。”
门咿呀一开,先亮出一张脸。白里透着粉红,半根胡楂子也没有,布满皱纹,一折一折,就像个颜色不变但风干了的猪肚子。粉粉的一双手,先接过猫,翘起了小指,缺水的花般。
猫在他手里,直如一团浓浓黑发,陷入白白枯骨中,永不超生。猫“咪噢——”一叫便住嘴,听天由命。说不出来反常地温驯,再也不敢野了。仿佛刚才逃出生天是个梦。
志高努嘴,丹丹往里一瞧。哗,一屋子都是猫,大大小小的猫,在黯室中眼眸森森。
丹丹乍见满屋压压插插都是猫的影儿、猫的气味,不免吃了一惊。还听王老公像个老太太似的,教训着:“你到处乱窜,不行的,老公要不高兴了,往哪里找你好?以后都不准出去!”
黑猫挣扎一下,纵身逃出他手心。
王老公意犹未了,以手拍着床铺,道:
“来来来。”
它认命了,无奈地只好跳上床。王老公一手紧扣猫,一手掀开被窝,里头已有两头,都是白的,矜贵的,给他暖被窝。
从前他给大太监暖被窝、端尿盆子、洗袜子……这样过了一生。如今猫来陪伴他,先来暖被窝,然后他便悠悠躺下,缕述他的生平,那不为人知的前尘。多保险,它们绝对不会漏泄。
王老公是寂寞的。
“怀玉,
“王老公,这猫好像不对啦。”
“别动,它困了。”
丹丹道:“它哭呢。”
王老公颠危危迈过来:“什么事直哼哼?嗳?”
原来那麻布袋似的小猫,脚底心伤了,有刺。王老公眯着眼,找不到那刺。
怀玉过来,二话不说,给拔出来。
“哎呀,你真笨。要磨爪子就到这来磨,”王老公心疼地骂,“来这,记住了。真是的,告诉你们,猫的爪子绝对要磨,如果不磨,爪子太长了,弯曲反插到脚底心,就疼,无法行走。”
他把麻猫领到一块木板处:“认得吗?别到外面去磨,免得被什么柱子木条给刺上了。以后都不准出去!”
麻猫惟有敷衍他,好生动一下,王老公满意了。
人与兽,生生世世都相依为命。他习惯了禁锢,与被禁锢。
“不准出去,倒像坐牢似的,王老公,怎不买个柳条笼子全给关起来?您习惯猫可不习惯。”志高看不过。
王老公马上被得罪了。
他装作听不见,只对怀玉道:“怀玉你别跟人到处野,要定心,长本事,出人头地。常来我这,教你道理。”
“我还要帮爹撂地摊呢。”怀玉问:
“好久没见您上天桥去了。过年了,明儿您上不上?”
“这一阵倒是不大乐意见人、见光。”
忽地,在志高已忘掉他的无心之失时,王老公不怀好意地阴阴地一笑:“志高,你娘好吗?”
志高猛地怔住,手中与猫共玩的小皮球便咚咚咚地溜过一旁,他飞快看了丹丹一眼。丹丹没注意,只管逗弄其他的猫。
志高寒着脸:“我没娘!”
王老公仿似报了一箭之仇,嘻嘻地抿了抿,像头出其不意抓了你一痕的猫,得些好意,逃逸到一旁看你生气。
怀玉冷眼旁观这一老一少,不免要出来支开话题,也是为了兄弟,在这样一个陌生小姑娘跟前,他义气地:
“王老公,您不放猫去遛遛,一天到晚捧着,它们会闷死的。”
“上两个月刚死了一头,听说给埋在后山呢。”志高逮到机会反击,“多么可怜。”
“你这小子,豁牙子!”
“老公老公,我问呢,明儿您上不上天桥去?”怀玉忙道。
“不啦,给人合婚啦,批八字啦,也没什么。都是这般活过来的,都是注定的。活在那里,死在那里。唉唉,算来算去,把天机说漏兜儿,挣个大子儿花花,没意思。以后不算啦。”
“人家都说您准呢。”
“算准了人家的命,没算准自家的命,”王老公轻叹一声,尖而寒地,怨妇一样,“我这一生,来得真冤枉,都是当奴才,哈腰曲背。没办法了,现世苦,也只好活过去,只有修来世。唉,我可是疼猫儿,看成命根子一样。”
志高顿觉他对王老公有点过分了:
“您老也是好人。”
丹丹只见两个大男孩跟一个老太太似的公公在谈,中途竟唉声叹气,一点都不好玩。怀中的猫又睡着了,所以她轻轻把它放到床上去,正待要走。呀,不知看“打鬼”的人散了没有,不知叔叔要怎样慌乱地到处找她。一跃而起:
“我走了。”
说着把一个竹筒给碰跌了。
这竹筒是烟黄的,也许让把持多了,隐隐有手指的凹痕。这也是一个老去的竹筒,快变成鬼了,所以站不稳。
竹签撒了一地,布成横竖斑驳的图画,脱离常轨的编织,一个不像样的、写坏了的字。
丹丹忙着掇拾,志高和怀玉也过来,手忙脚乱地,放回竹筒中去。
“这有多少卦?”志高问。
“八八六十四。”
“竹签多怪,尖的。”
——孩子不懂了,这不是竹,这是“蓍”。它是一种草,高二三尺,老人家取其下半茎来作筮卜用。它最早最早,是生在孔子墓前的。子曰……所以十分灵验。王老公就靠这六十四卦,道尽悲欢离合,哀乐兴衰。直到他自己也生厌了,不愿把这些过眼烟云从头说起。以后不算啦。
“给我们算算吧?”怀玉逼切地央求,“算一算,看我们以后的日子会不会好?我不信就是这个样子……”
“老公,您给我们算?最后一次?”志高示意丹丹,“来求老公算卦,来。”
三人牵牵扯扯,摇摇曳曳,王老公笑起来。撒娇的人,跟撒娇的猫都一样。我不依,我不依,我不依。这些无主的生命。现世他们来了,好歹来一趟,谁知命中注定什么呢?
谁知是什么因缘,叫不相干的人都碰在一起。今天四个人碰在一起了,也是夙世的缘分吧。
王老公着他们每人抓一支。
丹丹闭上眼,屏息先抓了一支。然后是志高,然后是怀玉。正欲递与王老公时,横里有头猫如箭在弦,飕地觑个空子,奔窜而出……
“哎呀!”丹丹被这杀出重围的小小的寂寞的兽岔过,手中蓍草丢到地上去。因她一闪身,挨倒怀玉,怀玉待要扶她一把,手中蓍草就丢到地上去。志高受到牵连,手中的蓍草也丢到地上去。
一时间,三人的命运便仿似混沌了。
“又是它。”丹丹眼尖,认得那是在万福阁大佛殿上窜过的黑猫——真是头千方百计的猫。
“老公,我帮你追回来。”丹丹认定了这是与她亲的,忘了自己的卦。
王老公道:“由它吧。”
“您不是不准它们出去吗?”志高忙问。
“去的让它去,要留的自会留。”
“它会回来的。”丹丹安慰老人。
怀玉望着门缝外面的,堂堂的世界:
“对,由它闯一闯。要是它找不到吃的,总会回来。找得到吃的,也绑不住它吧。”
怀玉省得他们的卦。拈起三枝蓍草,递向王老公。
“来,老公,给我们说说,我们本事有多大?”怀玉澄澄的眸子,满是热切期望,仿佛他是好命,他的日子光明,他觉得自己有权早日知道。目下还未到开颜处,绸缪一下,也就高升了。他心中也有愿呀。
志高丹丹凑上一嘴:“说,快说呀。”
王老公摇首,只道:“看,都弄胡涂了,这卦,谁是谁的?来认一认。”
三人认不清。
“不要紧,您都一起说了,我们估量一下是谁的命。”
算卦的老太监闭上眼睛。啊,黄昏笼罩下来了,疲倦又笼罩了他,他有点蔫不唧的,萎靡了。只管把玩手中的卦,十分不耐烦。
“不算了。年纪轻轻的,算什么卦?”王老公说。
“老公骗人,老公说话不算数!”
三个孩子都气了。
老人闹不过,推了两三回,终妥协了:
“好好好。我说,我说。不过也许要不准的——”
“您说吧,我们都听您的。”怀玉道。
“——一个是,生不如死。一个是,死不如生。”王老公老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暧昧的表情。是你们逼我的,我不想泄漏的,“还有一个,是先死后生。”
“那是什么意思?”丹丹绕弄着她长辫梢上的红头绳,等着这大她一个甲子的公公来细说她命里的可能性。
老公没有再回答。他不答。
“哦?老公原来自家也不懂!”丹丹顽皮地推打他,“您也不懂,是吧?”
“生不如死,死不如生,先死后生……”怀玉皱着他横冷的一字眉。
“哈,谁生不如死?谁又死不如生?嗳,看来最好的就是先死后生。”志高在数算着,“说不定那是我——不不,多半是怀玉,怀玉比我高明。”
说着,不免自怜起来了:“我呢,大概是生不如死了,我哎,多命苦!呜呜呜呜!”
然后夸张造作地号啕大哭,一壁怪叫一壁捶打着身畔的红木箱子。
“别乱敲!你这豁牙子!”王老公止住,不许志高乱动他的木箱子,保不定有些什么秘密在里头,或是贵人送给他的、价值不菲的首饰,他和猫的生计便倚仗这一切,直到最后一口气。
“丹丹!丹丹!”
外头传来一阵喊声。
丹丹应声跃起至门前,不忘回过头来:“黄叔叔找来了!我要走了!”
志高忙问:“到哪儿去?”
“回天津老家去,给黄哥哥养病。”
院子里出现一个矮个子的四十来岁的壮汉,久经熬练,双腿内弯成弓形,步履沉沉稳稳,一身江湖架子。背上是个脸色苍白中带微黄的、穿得臃肿的十来岁少年,两只手软垂着,眼睛中有无限期望,机灵地转动。嘴一直咧着,不知道是不是笑意。
他是丹丹那此生也无法再走一两步的黄哥哥。
“走啦!”叔叔唤丹丹。
这苦恼的邋遢的老粗,身上棉袄不知经了多少风霜雨露,竟变得硬了。如同各人的命,走得坎坷,渐渐命也硬了。因为命硬,身子更硬了。
他爱怜着眼前这没爹没娘的牡丹。“牡丹”,花中之王呀,改一个这样担待不起的名字?
“你怎的溜到这里来,叨扰人家啦,回去吧。‘打鬼’完了,人都散了。”
末了又谦谦对王老公说道:“不好意思,小姑娘家蹦蹦跳的,话儿又村。您别见怪。丹丹,跟公公和哥们说再见。”
丹丹笑着,挥手:
“王老公,怀玉哥,切糕哥,我们再见!”
叔叔在她耳畔骂:“看,到处找你,累得滋歪滋歪的!”
怀玉笑:“再见。”
志高努力地挥手:“再见再见。喂喂喂,什么时候再见?我请你吃切糕。真的,什么时候?会不会再来?摇头不算点头算。”
“我不知道呀。”
丹丹远去了,三步一蹦,五步一跳,辫子晃荡在傍晚太阳的红霞中。少年的心也晃荡在同一时空内。
初春的夕阳不暖,只带来一片喧嚣的红光,像一双大手,把北平安定门东整座雍和宫都拢上了,绝不放过。祖师殿、额不齐殿、永佑殿、鬼神殿、法轮殿、照佛楼、万福阁……坐坐立立的像,来来去去的人,黑黑白白的猫,全都逃不出它的掌心。
“老公,她会不会再来?”志高问。怀玉没有问。他心里明白,志高一定会问的。但怀玉也想知道。
王老公没答。在人人告别后,院子屋里,缓缓传来算卦人吹笛子的怪异闷哼,似一个不见天日的囚徒,不忿地彻查他卑微而又凄怆的下狱因由。青天白日是非分的梦。
人在情在,人去楼空,这便是命。
腾腾的节气闹过了,空余一点生死未卜,恍惚的回响。怀玉和志高已离庙回家去。
中国是世上最早会得建桥的国家了:梁桥、浮桥、吊桥、拱桥。几千年来,建造拱桥的材料有木、有石,也有砖、藤、竹、铁,甚至还动用了冰和盐。
桥,总是横跨在山水之间,丰姿妙曼,如一道不散长虹。地老天荒。
在北平,也有一道桥,它在正阳门和永定门之间,东边是天坛,西边是先农坛。从前的皇帝,每年到天坛祭祀,都必经此桥。桥的北面是凡间人世,桥的南面,算是天界。这桥是人间、天上的一道关口,加上它又是“天子”走过的,因而唤作“天桥”。
天桥如同中国一般,在还没有沦落之前,它也是一座很高很高的石桥,人们的视线总是被它挡住了,从南往北望,看不见正阳门;从北向南瞧,也瞧不着永定门。它虽说不上精雕细琢,材料倒是汉白玉的。
只是历了几度兴衰,灯市如花凋零……后来,它那高高的桥身被拆掉,改为一座砖石桥,石栏杆倒还保存着,不过就沦为沼泽地、污水沟。每当下雨,南城的积水全都汇积于此,加上两坛外面的水渠,东西龙须沟的流水汇合,涨漫发臭,成了蚊子苍蝇臭虫老鼠的天堂。大家似乎不再忆起了,在多久以前?天桥曾是京师的繁华地,灯市中还放烟火,诗人道:“十万金虬半天紫,初疑脱却大火轮。”
年过了,大小铺子才下板,街面上也没多少行人。
两只穿着破布鞋的脚正往天桥走去。左脚的脚趾在外头露着,冻得像个小小的红萝卜头儿。志高手持一个铁罐子,低头一路捡拾地上长长短短的香烟头,那些被遗弃了的不再被人连连亲嘴的半截干尸。拾一个,扔进罐子里头,无声地。只有肚子咕咕响。
过了珠市口,呀,市声渐渐便盖过他的饥肠了。
真是另有一番景象。
才一开市,满是人声、市声、蒸汽,连香烟头也盈街都是。志高喜形于色。
虽然天桥外尽是旧瓦房、破木楼,光膊赤脚、衣衫褴褛的老百姓,在这里过一天是一天,不过一进天桥就热闹了。
大大小小的摊棚货架,青红皂白的故衣杂物……推车的、担担的,各就各位了。那锅里炸的、屉里蒸的、铛里烙的……吃食全都散发着诱人的香味。
志高走得乏了,见小罐中香烟头也拾得差不多,先在一处茶摊坐下来,喝了一碗大碗茶。口袋里不便,只好对卖茶的道:
“三婶子,待会给您茶钱。”
三婶子见是志高:“没钱也敞开了喝吧,来吧,再喝。”
“不了,一肚子是茶水。”
志高蹲到茶摊后面旯旮儿,小心地把烟头剥开,把烟丝一丁点一丁点地给拆散,再掏出一沓烟纸,一根一根卷好,未几,一众无主的残黄,便借尸还魂,翻新过来。志高把它们排好在一个铁盒上,一跃而起,干他的买卖去。
“快手公司!快手牌……爷们来呀,快手牌烟卷,买十根,送洋火!”
——他根本没洋火,事实上也根本没有一买十根的顾客。都是一根一根地卖出去,换来几个铜板。不一会,他也就有点贃头了。
好,先来一副芝麻酱烧饼油条,然后来点卤小肠炒肝,呼噜呼噜灌一碗豆腐脑,很满足,末了便来至一个黏食摊子前。卖的是驴打滚。只见一家三口在分工,将和好的黄豆面,擀成薄饼,撒上红糖,然后一卷,外面沾上干黄米面,用刀切成一截一截,蘸上糖水,用竹签挑起吃。
正想掏个铜板买驴打滚,又见旁边是切糕车子,一念,自己便是丹丹口中的“切糕”啦,马上变了卦,把铜板转移,换了两块黏软的甜切糕,还对那人道:
“祥叔,往后我不唤志高,我改了名儿,唤‘切糕’。哈哈哈!”
“得了,瞧你乐鸽子似的!”祥叔笑骂。
忽闻叮咚乱响,有人嚷嚷:“来哪,大姑娘洗澡啦……”
那是一个满嘴金牙的怯口大个子,腮帮子也很大,脸鼓得像个“凸”字。看来才唱了一阵,嗓门不大,丹田不足,空摆出一副讲演的架势,你无法想象他是这样唱的:
“往里瞧啦往里瞧,‘大姑娘洗澡’!喏,她左手拿着桃红的花毛巾,右手掇弄着澡盆边……咚咚咚呛,咚咚咚呛……”
大个子站在一个长方形的木箱子旁边,箱子两头各拴了绳子,他便一边响起小锣小鼓小镲,一边拉绳子,箱子里头的一片片的画片,便随着他的唱词拉上拉下。
“又一篇呐又一篇,‘潘金莲思春’在里边,她恨大郎,想武松,想得泪颠连……咚呛,咚呛,咚咚咚呛……”
观众们就坐在一条长板凳上,通过箱子的小圆玻璃眼往里瞧。聚精会神的,脖子伸得长长的,急色的。拉洋片的大个子,不免在拉上拉下的当儿,故弄玄虚,待要拉不拉,叫那些各种岁数的贫寒男人,心痒难熬,在闷声怪叫:“往下拉!往下拉!”
各自挂上羞怯的暧昧的鬼鬼祟祟的笑,唱的和看的,都是但求两顿粗茶淡饭的穷汉,都是在共同守秘似的交换着眼色。
大个子心底也有不是味儿的愧怍,好似虎落平阳——谁知他是不是虎?也许只错在个头太大,累得他干什么都不对劲,尤其是这样地贩卖一个女人的淫荡,才换几个大子儿。但他支撑着他的兴致,努力地吆喝:
“哎,又一出,又是一出……”
志高目睹这群满嘴馋液的男人,天真而又灼灼的眼神,他想起……呸!他没来由地生气了,他觉得这样的兽无处不在,仿佛是他的影子,总是提醒他,即使光天白日,人还是这样的。志高充满憎厌和仇恨地,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怪叫:
“洗澡!洗澡!妈的,看你们老娘洗澡!”
然后转身朝桥西跑了。
天桥最热闹的,便是这边的杂耍场。他扒开人群,钻进一个又一个的场子找人去。
在天桥讨生活的行当很多,文的有落子馆、说书场。武的就数不尽了,什么摔跤、杠子、车技、双石、高跷、空竹、硬气功、打把式、神弹弓、翻筋斗……天桥是一个“擂台”,没能耐甭想在这混饭吃,这块方圆不过几里的地方,聚集着成百口子吃开口饭的人。虽云“平地抠饼”,到底也是不容易的。
故,每个撂地作艺的摊子,总有他们的绝活儿,也不时变着新花样。
志高钻进一个场子去,左推右撞地才钻出个空儿,只见怀玉正在耍大刀。
大伙都被这俊朗的男孩所吸引。他凝神敛气,开展了一身玩意,刀柄绑上红绸带,随着刀影翻飞。刀在怀玉手中,忽藏忽露,左撩右劈,不管是点、扫、推、扎……都赢得彩声叫好。
他一下转身左挂马步劈刀,一下左右剪腕叉步带刀,纵跳仆步,那刀裹脑缠头,又挟刀凌空旋风飞腿,一招一式,都在显示他早早流露的英姿。
刀耍毕,掌声起了,看客们把钱扔进场子里。怀玉的爹唐老大,马上又赶上场来。
唐老大是个粗汉,身穿一件汗衫,横腰系根大板带,青布裤,宽肩如扇面展开。在这刚透着一丝春意,却仍料峭的辰光,穿得多,露得少,他手里拎着一把大弓,扎了马步,在场中满满地拉开,青筋尽往他脖子和胳膊绕。看客自他咬牙卖力的表演中满足了,也满意了,扔进场子里的钱更多,有几张是花花的纸币,更多的是铜板,撒了一地。
江湖卖艺,要的是仗义钱,行规是不能伸手,所以等得差不多了,怀玉方用柳条盘子给捡起来。
演过一场,看客们也纷纷散去。
板凳旁坐了志高,笑嘻嘻地,把一块切糕递给怀玉。
“唐叔叔。”志高忙亲热招呼。
“唔。”唐老大淡淡应一下,只顾吩咐怀玉,“拿几枚点心钱,快上学堂去。别到处野啦,读书练字为要。去去去!”
唐老大说着,便自摊子后头的杂物架上取过布袋子,扔给怀玉,叮嘱:
“回来我要看功课。”
怀玉与志高走了。
“你爹根本不识字,还说要看你功课呢。”
“他会的,他会看字练得好不好,要看到蹊蹊儿跷的,就让我‘吃栗子’。他专门看竖笔,一定得直直的,不直了,就骂:‘你看你看,这罗圈腿儿!’可厉害着呢。”
唐老大不乐意怀玉继承他的作艺生涯。在他刚送走怀玉的时候,便有官们派来的人,逐个摊子派帖子,打秋风来了,什么“三节两寿”,还不是要钱?
怀玉心里明白,吃艺饭不易,父子二人虽不至饥一顿饱一顿,不过贃得的,要与地主三七分账,要给军警爷们“香烟钱”。要是来了些个踢场子找麻烦的混混儿,在人场中怪叫:“打得可神啦!”你也得请他“包涵”。
爹也说过:
“咱两代作艺,没什么好下场,怀玉非读书不可!穷了一辈子,指望骨血儿中出个识字的,将来有出息,不当睁眼瞎,不吃江湖饭,老子就心满意足了。”
——怀玉不是这样想。
他喜欢彩声。
他喜欢站在一个睥睨同群的位置,去赢得满堂彩声。
不是地摊子,不是天桥,飞,飞离这臭水沟。
所以他有个小小的秘密,除了志高之外,爹是不知道的。
“志高,我上学堂了。待会你来找我,一块到老地方去。”
“唉!我到什么地方遛弯儿好?”
怀玉不管他,自行往学堂上路去。
志高百无聊赖,只得信步至鸟市。前清遗老遗少,每天早晨提笼架鸟,也来遛弯儿。
他们玩鸟,得先陪鸟玩,鸟才叫给你听。要是犯懒,足不出户不见世面,喂得再好,鸟也不肯好好地叫。志高走至鸟市,兴头来了。
这个人,总有令自己过瘾的方法。
说起来也是本事。什么画眉、百灵、红蓝靛颏、字字红、字字黑、黄雀等,叫起来千鸣百啭,各有千秋。志高听多了,也会了,模仿得叫玩鸟的人都乐开了,有时也赏他几枚点心钱。
志高于此又流连了一阵。
怀玉的教书先生今年五六十。他穿长袍马褂,戴圆头帽。学堂其实在绒线胡同的大庙里,这是间私塾,只有十个学生,全是男孩,从五岁到十五岁都有。
怀玉不算“学生”,因为他没交学费,只因唐老大与丁老师有点乡亲关系,求他,管怀玉来听书和干活。
怀玉来了,算对了时间,便径往大庙院内的树下敲钟,当当当,学生陆续也到了。一般自己走来,也有有钱的,穿黑色的无翻领的中山装,铜钮扣儿,皮鞋,坐洋包车来了。脚踩铜铃响着——怀玉看在眼内,不无艳羡之情,好,我也要这一身。
人齐了,怀玉才到学堂最后一条二人长桌前坐定。一见桌上,竟有小刀刻了中间线。他一瞥身畔那学长,是班上最大的,十五岁,家里有点权势,一直瞧不起卖艺人。
“唐怀玉,你别过线!”
“哼!谁也别过线!”
老师今天仍然教《千字文》:
“……交友投分,切磨箴规。仁慈隐恻,造次弗离。节义廉退,颠沛匪亏。性静情逸,心动神疲。守真志满,逐物意移……”
正琅琅读着这些困涩难懂似是而非的文字时,班上传来拌嘴口角。
一个竹制的精致上盖抽屉式笔盒应声倒地。一个布袋儿也被扔掉,墨盒、压尺和无橡皮头的木铅笔散跌。
“叫你别过线!老师,唐怀玉的大仿纸推过来,我推回去,他就动粗!”
“老师——”
“唉,怀玉,你收拾一下,罚到外头给我站着。”丁老师无法维护这个不交学费的学生。同学们只见怀玉侧影,腮边牙关一紧,冷冷地,出去了。
等到课上完了,不见有人敲钟,老师出来一瞧,怀玉不知什么时候,一走了之了。老师只得吩咐放学。
院内有接放学的,也有娘给送加餐来了。孩子一壁吃点心,一壁眉飞色舞地叙述唐怀玉跟何铁山的事。家长也乘机教训他们要孝义。
何铁山还没走出绒线胡同口,横地来一记飞腿,他中了招,马上还击,仗着个头大,拳来脚往,好不热闹。
“打起来了!打起来了!”
何铁山又怎是对手?怀玉不消几下功夫,就把他打个脸蹭地,哪儿凸哪儿破,嘴唇和下巴颏上头也流血了。
志高赶来时,吓傻了,忙怪嚷:
“什么事什么事?”
何铁山落荒而逃。
怀玉拍去泥尘,只道:
“没事。”
“什么事?”
“没事,走吧。”
前因后果也不提,便示意志高走了。志高颠着屁股追问。不得要领。
丁老师,他知道也好,也许听不见。只在大庙后他的小房子里,寂寂地拉着胡琴。当年,他也是个好琴师,一段反二簧,竹腔似断非断,一弓子连拉五个音……
为了生活,不得不把他赢过的彩声含敛,把他的学问零沽。今日也没所谓升官发财,来识字又是为了什么?时髦一点的都上教会洋学堂去了。终于他又拉了一段“楚宫恨”,悠悠回旋地唱:“怀抱着年幼儿好不伤情……”
怀玉领志高来到了“老地方”,这是肉市广和楼。自后台门进出,也没人拦阻,因为二人常来看蹭儿戏,小孩子家,由他们吧。志高很会做人,经常帮忙跑腿,递茶壶饮场,收拾切末。
怀玉呢?他还喊李盛天师父的——这是他的小秘密。
今天日场上“四五花洞”。志高最喜欢看这种“妖戏”了。
因为是日场,不必角色上场,一般都是热闹胡闹的戏。“四五花洞”演的是武大郎与潘金莲因家乡久旱成灾,同赴阳谷县投奔武松去,途经五花洞,洞内妖魔金眼鼠和铁眼鼠变化为假武大假金莲,与真武大真金莲纠缠不清,官司闹到矮子县官胡大炮那里,反而越搅越胡涂,其时正逢包拯过境,便下轿察看,也难辨真假,无法判断。后来江西龙虎山的张天师到来,便用“掌心雷”的法宝,两妖才现出原形,真相大白。
日戏时几个小花旦为要踏踏台毯,都得到机会出场,妖魔化身为金莲,一变变了三个,是谓“四五花洞”,一真三假的玩笑戏,好不风骚热闹——这几个未成角儿的小花旦,全是十几岁的男孩,也有刚倒呛过来,嗓子甜润嘹亮。
志高听着那人唱:“不由得潘金莲怒上眉梢,自幼配武大他的身量矮小……”
他用肘撞撞怀玉:“怀玉你瞧,金宝哥给咱们飞眼。”
然后两个孩儿就在上场门边打了个招呼。台上的戏依旧在唱,小花旦又装作若无其事。
二人一瞥前台稍空,便偷偷自后台走到前台去。
才一上,那空位有人占先,只好站到一旁观看便是。广和楼楼下靠墙有一排木板,高凳儿,二人一先一后,踮起脚尖儿,站了上去。
妖戏完了,志高忘形地鼓掌,忽地发觉怀玉不在身边。志高自散场的观众间逆向钻回后台去。
怀玉磨在他“师父”李盛天身后,看他勾脸,看得神魂迷醉似的。
夜场上“艳阳楼”,又称“拿高登”,李盛天贴高登,他是班上的武生,年纪有四十多五十,但武功底子数他稳厚,扮相极有派头。戏中所持兵器乃七星大刀。那刀怀玉自是扛不动,他想,总有扛得动的一天。
李盛天已然换上水衣,又用细棉布勒住前额,白粉打了底。只见他在眼眶、鼻下人中处抹黑灰,再把眉定位,高登画的是刀螂眉。
怀玉看傻了眼,每一回,一张模糊的脸,于彩匣子前,大镜子外,给了一勾一抹一揉,红黑黄蓝白金银……渐渐地它变了,像图画一般,脸上全是故事,色彩斑斓,眼花缭乱,定了型,最后在脑门上再勾一长条油红,师父便是千百年前的一个古人。他是奸臣高俅之子,他倚仗父势鱼肉乡民……后来,他死在艳阳楼上。
李盛天开始扮戏了,虽然他自镜中也瞧见了这身手机灵、心比天高而又沉默苦干的大男孩,不过他从来没把感觉外露,他调教他,基于看他是料子,但总要让他明白,世上并无一蹴登天的先例。
李盛天换衫裤,系腰带,穿上厚底靴,扎紧裤腿,搭上胖袄衬里,再搭上厚护领。二衣箱给他穿箭衣,系大带。盔头箱处勒上网子及千斤条,插耳毛,戴扎巾,戴髯口。
最后,再到大衣箱给穿上褶子,拿大折扇。
——这一身,终于大功告成了。
“师父!”怀玉此时才敢恭敬地喊一声。
“唔。”李盛天应了,兀自养神入戏,不再搭理。
怀玉知机地便退过一旁。
退回后台,退至上场门外一个角落,一直地退,他还是个雏儿,上不得场——他的场子只在天桥地摊。
夜戏散了,怀玉跟志高嘞嘞絮叨他师父的那份戏报:
“老大的一张戏报,大红纸,洒上碎金点儿,上面写着‘李盛天’、‘艳阳楼’这样的字儿。其他的名儿都比不上我师父,缩得小小地给搁在旁边。你看见没有?真红!嗳,你识字的呀,你认得那个‘天’字的呀……”
志高觑不到空档儿接碴儿。
只见街巷上点路灯的已扛着小木梯子,挨个儿给路灯添煤油点火了。一个人管好几十个灯,有的悬挂在胡同铁线上,好高,要费劲攀上去。
虚荣的小怀玉,也许他惟一的心愿是:老大的一张戏报,大红纸,洒上碎金点儿,上面写着“唐怀玉”三个字。
沿街又有小贩在叫卖了。卖萝卜的,吆喝得清脆妩媚:“赛梨,萝卜赛梨,辣了换!”卖烤白薯的,又沉郁惨淡:“锅底来!——栗子——味!”
勾起志高的馋意。
他伸手掏掏,袋中早已空了。怀玉的几枚点心钱,又给买了豆汁、爆肚。怀玉见志高一脸的无奈,便道:
“又想吃的呀?”
“对,我死都要当一个饱死鬼!要是我有钱,就天天吃烤白薯,把他一摊子的白薯全给吃光了。”
“你怎么只惦着吃这种哈儿吗儿的东西?一点小志都没有,还志高呢!”
“哦,我当然想吃鸡,想吃鸭子,还有炒虾仁,哪来的钱?”
“你闭上眼睛。”
“干么?”怀玉把东西往他袋中一塞,马上飞跑远去。
一看,原来是十来颗酥皮铁蚕豆,想是在广和楼后台,人家随便抓一把给他吃的。怀玉没吃,一直带着,到了要紧关头,才塞给志高解馋来了。怀玉这小子,不愧是把子。志高走在夜路上,把铁蚕豆咬开了壳儿,豆儿入口,又香又酥又脆,吃着喜庆,心里痛快。慢慢地嚼,慢慢地吞咽,壳儿也舍不得吐掉。他心里又想:咦,要是有钱,就天天吃酥皮铁蚕豆、香酥果仁、怪味瓜子、炒松子……天天地吃。
月亮升上来了。
初春的新月特别显得冻黄,市声渐冉,人语朦胧。来至前门外,大栅栏以南,珠市口以北,虎坊桥以东——这是志高最不愿意回来的地方。非等到不得已,他也不回来了。不得已,只因为钱。
胭脂胡同,这是一条短短窄窄的小胡同。它跟石头胡同、百顺胡同、韩家潭、纱帽胡同、陕西巷、皮条营、王寡妇斜街一般齐名。
大伙提起“八大胡同”,心里有数,全都撇嘴挂个挂不住的笑,一直往下溜,堕落尘泥。胭脂胡同,尽是挂牌的窑子。
只听得那简陋的屋子里,隐隐传来女人在问:
“完了没有?完了吧?走啦,不能歇啦。完了吧?哎——”
隐隐又传来男人在答:
“妈的!你……你以为是挑水哥们呀,进门就倒,没完!”嘿儿喽的,有痰鸣。
女人又催:
“快点吧——好了好了,完了。”
悉悉的穿裤子声,真的完了。
志高甫进门,见客人正挑起布帘子,里头把客人的破棉衣往外扔。
客人把钱放在桌上茶盘上,正欲离去,一见这个混小子,马上得意了。一手叉住志高的脖子,一边喝令:
“喊爹,快喊爹!”
志高挣扎,他那粗壮的满是厚茧的手更是不肯放过。上面的污垢根深蒂固,真是用任何刷子都刷不掉。他怎么能想象这样的一双手,往娘脸上身上活动着,就像狂风夹了沙子在刮。志高拼命要挣脱,用了毕生的精力来与外物抗衡,然而总是不敌。
有时是拉洋车的,有时是倒泔水的、采煤的、倒脏土的、当挑夫的……
这些人都是他的对头人。今天这个是掏大粪的,身上老有恶歹子怪味,呛鼻的,臭得恶拉扒心。
“我不喊。老乌龟!大粪干!”
“嘎!我操了你娘!你不喊我爹?”
布帘子呼地一声给挑起了。
“把我弟放下来!”平板淡漠地。
那汉子顺着女声回过头去:
“嘿,什么‘弟’?好,不玩了,改天再来,红莲,我一定来,我还舍不得不操你呢!小子,操你娘!”
红莲,先是一股闷浓的香味儿直冲志高的小脑门。
然后见一双眼睛,很黑很亮,虽然浮肿,那点黑,就更深。
颧骨奇特地高,自欺而又倔越地耸在惨淡白净的尖盘儿脸上。
她老是笑,不知所措地笑,一种“赔笑”的习惯,面对儿子也是一样。
只有在儿子的身上,她方才记得自己当年的男人,曾经的男人,他姓宋。志高的爹称赞过她的一双手。
她有一双修长但有点嶙峋的白手,手指尖而瘦,像龟裂泥土中裂生出来的一束白芦苇:从前倒是白花,不知名的。不过得过称赞。男人送过她一只手镯。
红莲在志高跟前,有点抽搐痉挛地把她一双手缠了又结,手指扣着手指,一个字儿也不懂,手指却兀自写着一些心事。十分地畏怯,怪不好意思地。
她自茶盘上取过一点钱,随意地,又赔罪似的塞给志高了:
“这几天又到什么地方野去?”
“没啦,我去找点活计。”
“睡这吧?”
志高正想答话,门外又来个客人,风吹在纸糊窗上,哑闷地响,就着灯火,志高见娘脖子上太阳穴上都捏了痧,晃晃荡荡的红。
“红莲!”
娘应声去了。
志高寂寂地出了院子。袋里有钱了,仿佛也暖和了。今儿个晚上到哪儿去好呢?也许到火房去过一夜吧,虽然火房里没有床铺,地上只铺上一层二尺多厚的鸡毛,四壁用泥和纸密密糊住缝隙,不让寒风吹进,但总是有来自城乡的苦瓠子挤在一起睡,也有乞丐小贩。声气相闻的人间。说到底,总比这里来得心安,一觉睡到天亮,又是一天。
好,到火房去吧。快步出门了,走了没多远,见那掏大粪的背了粪桶粪勺,推了粪车,正挨门挨户地走。
志高鬼鬼祟祟拾了小石子,狠狠扔过去,扔中他的脖子。静夜里传来凄厉的喝骂:
“妈的!兔崽子,小野鸡,看你不得好死,长大了也得卖!”
志高激奋地跑了几步,马上萎顿了。胭脂胡同远远传来他自小便听了千百遍的一首窑调,伴着他凄惶的步子。
“柳叶儿尖上尖唉,柳叶儿遮满了天。在位的明公细听我来言唉。此事唉,出在咱们京西的蓝靛厂唉——”
志高的回忆找上他来了。
他从来没见过爹,在志高很小的时候他已经不在了。为什么不在?也许死了,也许跑了。这是红莲从来没告诉过他的真相,他也不想知道——反正不是好事。
最初,娘还没改名儿唤“红莲”呢。当时她是当缝穷的,自成衣铺中求来一些裁衣服剩下的下脚料,给光棍汉缝破烂。地上铺块包袱皮,手拿剪子针线,什么也得补。有一天,志高见到娘拎住一双苦力的臭袜子在补,那袜子刚脱下,臭气薰天,还是湿濡濡的,娘后来捺不住,恶心了,倚在墙角呕吐狼藉,晚上也难受得吃不下饭,再吐一次。
无论何时,总想得起那双摸上去温湿的臭袜子,就像半溶的尸,冒血脓污的前景。
……后来娘开始“卖”了。
志高渐渐地晓得娘在“卖”了。
他曾经哭喊愤恨:
“我不回来睡,我永远也不回来!”
——他回来的,他要活着。
他跟娘活在窑调的凄迷故事里头:
“一更鼓来天唉,大莲泪汪汪,想起我那情郎哥哥有情的人唉,情郎唉,小妹妹一心只有你唉。一夜唉夫妻唉,百呀百夜恩……”——一直地唱到五更。
唉声叹气,唉,谁跟谁都不留情面。谁知道呢?每个人都有他的故事,说起来,还不是一样:短短的五更,已是沧桑聚散,假的,灰心的,连亲情都不免朝生暮死。志高不相信他如此地恨着娘,却又一壁用着她的钱——他稍有一点生计,也就不回来。每一回来都是可耻的。
经过一个大杂院,也是往火房顺路的,不想听得唐老大在教训怀玉了:
“打架,真丢人!你还有颜面到丁老师那儿听书?还是丁老师给你改的一个好名字!嗄,在学堂打架?”
一顿劈劈啪啪的,怀玉准挨揍了。志高停下来,附耳院外。唐老大骂得兴起:
“还逃学去听戏!老跟志高野,没出息!”志高缓缓地垂下头来。
“他娘是个暗门子,你道人家不晓得吗?”
“不是他娘——是他姊。”怀玉维护着志高的身世。
“姊?老大的姊?你还装孙子!以后别跟他一块,两个人溜儿湫儿的,不学好。”
“爹,志高是好人。他娘不好不关他的事,你们别瞧不起他!”
唐老大听了,又是给怀玉一个耳雷子。
“我没瞧不起谁,我倒是别让人瞧不起咱。管教你就是要你有出息。凭力气挣口饭,一颗汗珠掉在地上摔八瓣呢!你还去跟戏子?嘿!什么戏子、饭馆子、窑子、澡堂子、挑担子……都是下九流。你不说我还忘了教训你,要你识字,将来当个文职,抄写呀,当账房先生也好——你,你真是一泡猴儿尿,不争气!”
狠狠地骂了一顿,唐老大也顾不得自己手重,把怀玉也狠狠地打了一顿。
骂声越来越喧嚣了,划破了寂夜,大杂院的十来家子,都被吵醒了,翻身再睡。院子里哪家不打孩子?穷人家的孩子都是打大的,不光是孩子,连媳妇儿姑娘们也挨揍。自是因为生活逼人,心里不好过。
唐老大多年前,一百八十斤的大刀,一天可舞四五回,满场的彩声。舞了这些年了,孩子也有十二岁。眼看年岁大了,今天还可拉弓舞刀,明天呢?后天呢?……
“你看你看,连字也没练好!”
不识字的人,但凡见到一笔一划写在纸上的字,都认为是“学问”。怀玉的功课还没写,不由得火上加油。真的,打上丢人的一架,明天该如何向丁老师赔礼呢?丁老师要不收他了,怀玉的前景也就黯然。
唐老大怒不可遏:
“给我滚出去!滚!”
一脚把怀玉踢出去,怀玉踉跄一下,迎面是深深而又凄寂的黑夜,黑夜像头蓄锐待发的兽。怀玉咬紧牙关,抹不干急泪,天下之大,他不知要到哪里是好?爹是头一回把他赶出来。他只好抽搐着蹲在院里墙角,瑟缩着。便见到志高。
“喂,挨揍了?”
志高过来,二人相依为命。怀玉不语。
“喂,你爹揍你,你还他呀,你飞腿呀,不敢?对不对?怕抛拖!”志高逗他。见怀玉揉着痛楚,志高又道:
“不要怕,你爹光有个头,说不定他是个脓包啊——”
“去你的,”怀玉不哭了,“还直个劲儿跟人家苦腻。我爹怎么还呀?你姊揍你你还不还?”
“我姊从来也不揍我。”志高有点惆怅,“我倒希望她揍我一顿,她不会,她不敢……”
“刚才你不是回去吗?”
“我回去拿钱。”
“那你要到哪里去?睡小七的黄包车去?”
志高朝怀玉眼睛:
“哪儿都不去了,见您老无家可归,我将就陪你一夜。”
“别再诓哄了,谁要你陪,我过不了吗?我不怕冷。”
蜷缩坐了一阵,二人开始不宁了。冷风把更夫梆锣的震颤音调拖长了。街上堆子的三人一班,正看街巡逻报时,一个敲梆子,一个打锣,一个扛着钩竿子,如发现有贼,就用钩竿子钩,钩着了想跑也跑不了。
更夫并没发现大杂院北房外头的墙角,这时正蹲着两个冷得半瘫儿似的患难之交。
志高想了一想,又想了一想,终把身上袄内塞的一沓报纸给抽出两张来,递给怀玉:
“给。加件衣服!”
怀玉学他把报纸塞进衣衫内,保暖,忍不住,好玩地相视笑了。志高再抽一张,怀玉不要。志高道:
“嘴硬!”
“你不冷?”
“我习惯了呢。我是百毒不侵,硬硬朗朗。”
怀玉吸溜着,由衷对志高道:“要真的出来立个万儿,看你倒比我高明。”
怀玉一夸,志高不免犯彪。
“我比你吃得苦!”志高道。
方说着,志高气馁了,他马上又自顾自:
“吃得苦又怎样,我真是苦命儿,过一天算一天,日后多半会苦死。”
“不会的。”
“会!嗳嗳怀玉,你记得我们算的卦吗?”
“记得,我们三个是——”
“甭提了,我肯定是‘生不如死’,要是我比你早死,你得买只鸭子来祭我。”
“要是我比你早死呢?”
“那——我买——呀,我把丹丹提来祭你。”
“你提不动的,她蛮凶的。”
“咦?丹丹是谁呢?吓?谁?”志高调侃着,怀玉反应不及:“就是那天那个嘛。”
“那天?那个?我一点都记不起了。哦,好像是个穿红袄的小姑娘呢,对了,她回天津去了,对吧?嗳,你怎么了?”
“怎么?别猫儿打镲了,不听你了。”
“说真的,还不知道有没有见面的日子呢。要是她比我哥儿俩早死,是没法知道的。”
“一天到晚都说‘死’!怪道王老公唤你豁牙子!”
“哦,你还我报纸,看你冷‘死’!还我!好心得不着好报!”
“不还!指头儿都僵了。”
——房门瞅巴冷子豁然一开,凶巴巴的唐老大吆喝一声:
“还不滚回屋里去?”
原来心也疼了,一直在等怀玉悔改。
怀玉嘟着嘴,拧了,不肯进去。
“——滚回去!”做爹的劈头一记,乘势揪了二人进去。冷啊,真的,也熬了好些时了。
渴睡的志高忙不迭怂恿:“进去进去!”又朝怀玉眼睛,怀玉不看他,也不看爹。
是夜,二人蜷睡在炕上。志高还做了好些香梦:吃鸭子,老大的鸭子。梦中,这孩子倒是不亏嘴的。直到天边发白。